第158章(1 / 1)

……可是为什么?

从前李程双教他隐忍,又劝他蛰伏示弱,然而他在衍都品尝到弱者的劣势,觉得母亲所说其实并非全为圭臬。可如今他试着主动出击,试着为自己编织新网,为什么会有今日之败?

人性究竟是什么。

他看得懂季朗的蠢笨与贪念,看得懂他一朝踏高位,飘然失神志,看得懂李含山的谨慎与顾虑,懂得怎样威胁,又怎样假意服帖。他还看得懂这世间形形色色许多人,知道袁守节之短视无情,知道季明远之狂妄乖张,甚至渐渐知道了李程双对他真正的心思。

可他怎么就看不懂季邈,也看不懂司珹?

季邈分明曾经是他最先懂得的一类人,他知道兄长重视家人,还知道兄长恭亲有爱、从不相抗相争。今日之事若换了从前,兄长或许会不满,但也定然不可能如此大发雷霆。

到底为什么。

他试着推翻母亲从前所授,却栽倒在泥泞里,那么擅自所行的这诸多事,果真是他错了么?

季瑜背上皮开肉绽,面上冷汗在淌,目光却仍是阴鸷的。他咬着牙尽量止住颤抖,在俯首间听见季邈罚他一月禁闭不可出,抄经以自省,又让刚刚受完仗刑的汤禾带路,要将那妓子带回去。

季瑜被府丁扶起来时,院中已经只剩下李含山。

李含山须发皆白,面色也不虞。他盯着季瑜看了良久,似是想扶,却最终甩了袖,只叮嘱一句好好养伤日后再议,就下阶离去了。

季瑜在黄昏里,独自抹掉了自己唇边的血,望进了游廊深处。

夜色咬住游廊寸寸啃噬,临到汤禾一瘸一拐地打开暗房时,日头已西沉。天地间最后一把余晖燎着司珹的眼角眉梢,将他割在阴阳交织处。司珹倚着那点微弱的光线,在季邈跨门而入时抬眼而视。

司珹瞧见了门外尚未离去的汤禾,于是说。

“世子。”

季邈快步到了跟前,三两下挑开司珹的绑缚,又斩断了他的脚镣,司珹倚坐半窗前,垂眸看季邈扯掉锁链,又见季邈捧起他红肿破皮的手腕。

他别过头,装模作样地负气,怪季邈说:“你好慢,叫我等了这样久。”

季邈埋头,亲了亲他腕间伤处,配合地哄道。

“是,我来晚了。”

***

夜中落了场小雨。衍都靠北,入七月后天气已近初秋,一雨更比一雨寒。院中木槿低垂,有瓣飘落到廊下窗间。

季邈取完药回来时,就见司珹仰倚小藤椅,赤足半趿着木屐,正翻看他的兵书。

季邈走过去,司珹仰面安静地望他,将那书合上了搁到旁边。

季邈就俯身半跪,一把将司珹揉进了怀里。

司珹方才沐浴过,洗净了身上的脏灰,季邈却觉得那疲倦压根没法被流水带走,只能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他嗅着司珹的颈,抱得好用力。

司珹有几分吃痛,却没吭声。他将手环上去,拍着季邈的后背,柔声问:“吓着了?”

“吓得我魂都要没了。”季邈闷闷地说,“今晚你要是回不来,我就把季瑜那破院子拆了,再把李含山也赶出去。”

司珹轻轻笑出声,他在季邈的怀抱里,也蹭着季邈的侧颈与耳下。二人相互取暖一般,季邈体温更高些,渡来灼人的关切,司珹就把温凉的慰藉还给他。

“他没对我做什么。”司珹咬字极轻地说,“季瑜是个天生的疯子,却也并非完全不懂常人的行事逻辑。他抓我,既是试探挑衅你,看你如今到底有几分血气;也为探查策反我,试图从我身上问出更多你的消息。”

季邈亲亲他耳垂:“季瑜问你什么?”

“你我之间的关系。”司珹有些痒,他偏头想躲,季邈马上抱得更紧,司珹摸摸他后脑,说,“松开点,我胸闷。”

季邈就起身,将司珹托着臀抱起,二人上下颠了个个儿,季邈仰在藤椅间,将司珹放在他腿上。

季邈问:“这下舒坦了?”

司珹木屐早被踢开了,他不想沾地弄脏脚,于是只能跨坐。虚虚撑着季邈腰腹,扬着下巴评价道:“勉强吧。”

季邈捉过他一只腕,抹了药粉往上涂。

“季瑜原本想从我这里套话,他觉得你我如此亲密,许多秘密都会分享。”司珹空出的那只手顺着季邈肩头,漫无目的地滑|动,“我就骗他,说我对你毫无兴趣,说你只是一厢情愿。”

“噢。”季邈捏了捏他腕骨,说,“这么狠心。”

“哪里狠心了,”司珹自上而下地俯瞰,屈指挠了挠季邈掌根,“先生再薄情,不也还是遂了你的愿,跟你回到这王府?”

“我的愿,”季邈笑了笑,说,“好吧,我的愿。”

“他瞧着半信半疑,”司珹另外那只手继续滑,绕上了季邈的发,“我告诉他我曾入过采青阁,留在你身边,不过是想借你的力报家仇。他定要去查的,这件事情你善后。”

季邈仰面定定看着他,几息后,偏头啄到他腕骨,恭顺地说:“好。”

他顿一顿,又问:“在梦里,季瑜最后去了哪里?”

“不知道,”司珹说,“我醒后,梦里的一切或许结束了,又或许没有。我离开时季瑜没有来,他在深宫里,高仰须弥座。”

“他再坐不上那个位置,”季邈冷然道,“待到覆雪日,我要他亲自还回来。”

司珹撑着他胸膛俯下身,眯眼问:“你今日挑拨了他和李含山?”

“这不是他自找的么,”季邈说,“他若不绑你,我何必这样早就撕破脸?不过迟也迟不到哪里去,李程双的回信已经到他手上,这样一来李家必有内患。我禁了季瑜的足,逼着他只能尽快跟李含山当面对峙。”

他仰面吻了吻司珹,一触即分。

“先生觉得李家会怎么做?”

司珹想了想:“这得看李程双。”

“李程双如今只能同我父亲在西北。可长治帝压着人,我与季瑜迟迟难归,他现在有两场婚事作借口。待到九月完后还不放人,我父亲就该耐不住了。”季邈抹完了一边,将司珹胡乱摸的另一只腕捞起来,说,“李程双或许没法再说服李家人跟着季瑜,但可以说服李家人跟着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