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绍德此时尚不知事情全貌,只知自己进宫和那小公主有关,听李祖娥这样说,心里既委屈又悲凉,眼里噙泪面朝李祖娥道:“母亲不想看到我,难道就想看那小孽种吗?”
高湛的眼神在此时倏然狠戾,看向高绍德的目光中充满杀意。
李祖娥扇了高绍德一记响亮的巴掌,厉声斥责:“滚出去!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绝望
高绍德满面震惊, 抬手慢慢去触碰脸上的巴掌印,似乎不敢相信温柔的母亲可以对自己做出这个举动,还是为了一个她被迫生下的孽种。
穆瑶眼观着实在忍不住, 知晓再不拦着高绍德真要酿成大祸,便冒着性命之忧起身拽住高绍德拼命往外拖,苦口婆心道:“你就听你母亲的话吧!不要再惹她难过伤心了!”
哪知高绍德竟将穆瑶一把推到地上, 疯了一般指着高湛叱骂道:“惹母亲难过的不是我!是他!我早就受够这一切了,凭什么你们所有人都站在他那一边, 明明是他杀了我大哥!是他逼死了我大哥还逼-奸自己的亲嫂!我们母子俩能到今天,全是拜他所赐!我们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凭什么要去对一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俯首称臣!凭什么”
后面的话被高绍德倏然打住, 因为他的心口被一柄长刀贯穿了。
那刀他很熟悉, 是他阿耶还在世时,送给他大哥的。
血从高绍德的身体里流出来, 顺着衣摆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他显然懵住了,但在反应过来现状以后并没有大哭求救,而是静静转过脸, 望着李祖娥, 轻唤道:“母亲……”
刀被一下抽出,鲜血如注迸发, 铺天盖地的红色。
高绍德的身体也在这时往后直直栽去, 彻底倒在了地上。
在场死寂, 直至李祖娥的第一声尖叫发出。
李祖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对眼前的画面不敢置信, 撕过一通爬到尸体跟前,捂住他心口还在流血的伤口, 颤声大喊:“来人!太医!太医!”
高湛丢到手里沾血的佩刀,目带嫌恶地扫向一圈宫人,冷冰冰发号施令:“处理干净。”
四个字一出,宫人立刻将李祖娥拉开,另有内侍把尸体抬起,匆忙运到殿外。
李祖娥挣扎不休,嘶声力竭地大叫大喊:“你们要把他带向何处!把他留下!他是我的孩子!去留只有我说了算!你们干什么!”
她的手朝着尸体的方向不断去伸,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尸体被抬去未知之处,静等腐烂,或是烧成灰烬。
在尸体终于消失于视野的那一刻,李祖娥彻底疯了,完全扬弃了性格中温顺怯懦的那一部分,对着高湛破口大骂,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甚至大笑着提起公主之死:“死得好死得妙啊!你怎么去配做她的父亲,你这一生就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你们高家兄弟一个挨着一个,都是疯子!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疯子!”
高湛看着眼前这个癫狂,姣好面容全然扭曲,粗俗且失去理智的女人,居然心里仍然满怀柔情,甚至走到她面前,抚摸着她的脸道:“没关系的,我不会断子绝孙,我们还可以去生很多孩子,你还能做母亲,做我孩子的母亲。”
李祖娥啐他一脸,好似听到了什么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到失去力气瘫软在地,指着高湛笑道:“和你?生孩子?我实话告诉你,那孽种在世时我看到她没有一日不在恶心,她死在这时候也是死对了,否则再长大一些,学会说话,我听她一声声叫你阿耶,我会想杀死她八百次不止,你也清醒清醒可好?我的孩子都被你杀死了,我哪来的孩子?和你生出的那不是孩子,是孽种!妖魔!”
“够了!”高湛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目眦欲裂,“我到底哪点比不上高洋?他丑陋荒淫,滥杀无辜,惯会装憨扮傻,根本不配为我的兄长,倘若我能早生上几年,你合该是我的妻子,怎会轮得上他!”
李祖娥大口呼着气,听到此处竟不怒反笑,嘴里断断续续说出:“他的确罪不容恕,可他……他,他从未残害过手足之子,你杀了我的孩子,我恨……恨你一辈子!”
李祖娥眼里的痛恨太尖锐太刺眼,利刃一样,如高湛刺穿高绍德的身体般,此时也同样刺穿了高湛的心脏。
高湛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恶寒。
他原先觉得没关系,也不愿意在乎,毕竟他已经是皇帝,他不需要去顾忌什么,想要她就要,反正她不敢死,不敢死,那就受着,痛不欲生也好,恨他入骨也好,都要受着。
可直到现在他发现,他不是石头,他们的痛苦永远是连在一起的,她痛不欲生时,他也别想好过。
一切都挽回不了,也没有办法挽回,从开始就是错的,从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此生会一错再错,直至两败俱伤。
高湛松开李祖娥,站起来,闭眼哑声道:“把这个毒妇拖出去,连带那贼子尸体一起,扔出皇宫。”
宫人不敢动弹。
高湛暴喝一声:“都聋了吗!听不到朕在说话!”
穆瑶率先回神,忙上前扶起李祖娥。
李祖娥直到被拖走,嘴里都在大笑着对高湛说:“你等着吧,报应总有一天会来的,你们高家杀君杀臣篡权夺位,连手足之子都不放过,老天会收你们的。”
笑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重重宫闱。
寒风肆虐,雪花铺天盖地,一辆马车出了宫门,沿着大路一路飞奔,直奔城外。
今日是穆瑶亲自赶马,雪花在她的眼中融化,冻得她眼眶通红,眼睫之下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可即便这样,她也不愿转身回车厢中,不是她突然不怕冷了,是她想给里面的母子二人,最后一点独处时间。
车厢中,衣衫染血的李祖娥紧抱住高绍德的尸体,目光呆滞,口中喃喃哼着过往给孩子哼过的歌谣,声音又轻又软,哼唱着:“睡吧睡吧我的好宝儿,一觉醒来见阿家,一觉醒来就到家,睡吧,睡吧……”
高绍德的尸骨埋在了漳河畔,武宁陵的西北,在高殷墓旁又另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他们兄弟二人便算久别重逢了。
李祖娥在高绍德的坟前坐了一天,不动也不哭,像变成了尊木头人。
直至穆瑶唤她一声“娘娘”,李祖娥才慢慢回过神,同穆瑶说:“我不是什么娘娘,再也不是了。”
穆瑶说自己愿意给她买宅子安置她,只要她想,后半生衣食无忧,再也不会有人逼她害她。
可李祖娥不需要了。
她最后请求穆瑶带她上路,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不要回邺城。
穆瑶答应,带着她从北城郊外一直疾驰到南城郊外,本想直接远离邺城将她往南送,未料在马车经过一座寺庙时,李祖娥突然叫停,下了车,拖着一身是血的衣衫,踉跄着往寺门走去。
在昭信宫何等的惊心动魄,穆瑶大部分时候都是呆住的,直到现在,她终于慌了,哭着去叫李祖娥的名字,想要李祖娥回一下头。
但李祖娥一次也没回过,走不动就弯腰,站不起来就跪行,爬也爬到寺门外,伸出苍白纤细的手,一下一下,去拍击那扇禅门。
直到一位老尼开门,看到了她,询问了她几句话,她答了。老尼听后合掌,看口型应是在说“阿弥陀佛”,搀起了她,请她入了门中。
这寺庙穆瑶并不陌生,曾经高肃就在这里,为她点亮万千明灯,给她看了场令她永世难忘的“烟火”。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以这样的方式再度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