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阁里已经坐了三个人,坐在最靠里的是霍天青自己,剩下的两个陪客依次坐在右边,一位是阎家的西席和清客苏少卿,一位是关中联营镖局的总镖头“云里神龙”马行空。众人寒暄了几句就又沉默下来,霍天青的余光扫了宫什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他,“我总觉得公子有几分面善,却不知我们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花满楼心里就不由的一凛,却听到苏少卿已经笑着接口,“霍总管原来不认识他么?我曾经讲起过去年的淮安重阳诗会,子卿便是当年的诗魁。当年翰林院尚书也曾经感叹过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说的便是他了。当年子卿诗才绝伦,也不知道多少公孙皇子想要与他交好,多少名门闺秀暗自倾心于他。他却鲜有理会的,没想到今日有幸在酒筵上巧遇,着实是件幸事!”
7、小组赛 ...
“霍总管若是觉得眼熟,那必然是应该在年前跟阎老板上京的时候见过子卿,他正是”
苏少卿的话说到一半,花满楼和陆小凤的脸色都不由的变了,只有宫什的眼神虽然紧了紧,嘴角却还是噙着一丝笑意,此时已经亲热的凑过去握住了苏少卿的手腕,“我虽不记得你的名字,可我却认得你这个人。当日里也不知怎么的就有人邀了田大将军来诗会,我早知道他肚子里本就没有几两墨水,却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也不知道是谁生了坏心故意戏弄他,就事先拿了一句祝枝山的上联教给他,说是:师姑田里挑禾上。这上联明明是祝枝山玩笑之作,难登大雅之堂,可他自己却看不出来,偏生又得意起来,一时竟然就连一贯和他交好的程翰林也不好意思去驳他。只有你站起来对了他一句沈石田的下联:美女堂前抱绣裁,反倒是把这个莽夫羞得满脸臊红,扬长而去。你就只顾着自己痛快了,却全然不顾人家程翰林和田将军的交情。我倒是听说后来程翰林专程带了一坛五十年的女儿红去赔礼,却是被田将军亲自轰了出来。他竟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戏弄了,非要程翰林说出你姓甚名谁,直言已经想到了更妙的上联要去找你比试一番,直逼的程翰林哭笑不得。”
【上联为祝枝山所出,下联为沈石田所对。「禾上」谐音「和尚」, 「绣裁」谐音「秀才」。】
众人一时都被宫什讲的故事逗笑了,只有陆小凤板着脸叹了口气,“难怪你要说那个田大将军是附庸风雅。就连李太白都曾经说过,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尊空对月,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样的话来。若是现在有一坛五十年的女儿红放在我面前,谁还愿意管他上联下联的,自然是及时行乐来的要紧。”
陆小凤说完,自己就先笑起来。霍天青原本只是淡淡的勾着唇角,有几分道义上的赔笑,听他这么说却倒是不由的失笑,只好开口解释,“酒菜我原本早就备齐了,虽然没有五十年的女儿红,却也有一坛四十年的绍兴花雕。只可惜大老板听说今天有陆小凤这样的客人,也一定要来凑凑热闹。你若是等得不耐烦了,我们也不妨先摆上一些小菜,边饮边等他。”
话音未落,水阁外面已经传来笑声,笑声又尖又细,一边笑还要一边大声招呼,“俺也不想扫你们的兴,既然酒菜已经备齐了,就快快把酒菜摆上来。霍总管,你快找人去把俺藏在床底下的那几坛老汾酒拿来,今天谁若不醉,谁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霍天青笑了笑,只好走出去重新吩咐侍女把四十年的绍兴花雕换作床底下的老汾酒再端上来。
一直呆在一边不说话的马行空已经站起来迎到门口,对着来人赔笑招呼,“大老板你好!”
在珠光宝气阁里能够这么指使霍天青的大老板自然就只有阎铁珊一个人,陆小凤的眉毛挑了挑,就站起来扭头去看走进来的人。阎铁珊长着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皮肤又白又细,若是不是脸上还长着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看起来就像个和气生财的普通商人。
阎铁珊这样的面白无须,再配上这样的尖细嗓音,活脱脱的像个老太监。宫什扭头看了门外一眼,脸上就带出笑意来,转过身靠着花满楼的肩膀低低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花满楼脸上也就显出忍俊不禁的笑意来。苏长卿的视线一直就没从宫什身上挪开,就不由好奇的问他们笑什么,两人却都只是摇头,不愿告诉他。宫什的唇角微微抿着,忍耐的笑意就在眼神里流转起来,却只是扶着花满楼的肩膀低低的说话显出十分亲热的样子,苏长卿的脸色就不免有几分阴沉下来。
阎铁珊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却并不搭理马行空。他只是径直的走进来,一把拉住陆小凤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终于憋不住用又尖又细的山西腔喊起来,“你还是老样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观日峰上看见你时,完全没有变,可是你的眉毛怎么只剩下两条了?”
陆小凤的眼神闪了闪,也学着他的山西腔扯着嗓子喊,“俺喝了酒没钱付账,所以连胡子都被酒店的老板娘刮去当粉刷子了。”
这话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阎铁珊也并不在乎陆小凤说的是不是真话。两人寒暄的这一小会里,酒菜就都已经摆上了桌子,他就不再追究陆小凤的胡子,转而招呼大家坐下来喝酒,自己就坐在挨着陆小凤的位置上。
酒过三巡,苏长卿正斟了一杯酒要去敬宫什,陆小凤却突然开口问,“严总管是哪里人?”
阎铁山和霍天青都愣了愣,不知道他问的到底是谁,只有马行空抢着解释,“是霍总管,不是严总管。”
陆小凤却不动声色的吃了一筷子菜,又喝下一杯酒,笑着说,“我说的也不是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是昔年金鹏王朝的内库总管严立本,严总管。这个人你们都不认识,但想必大老板是认识的。大老板不妨转告他,就说他有一笔几十年的旧账,现在已有人准备找他算了。”
阎铁珊惊疑的怔了怔,下意识的就去看坐在花满楼旁边的宫什,但宫什却只是扭过头不愿意看他。阎铁珊的脸皮就绷紧了,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放下杯子站起来就往外走,一边冷冷的朝霍天青吩咐,“霍总管,三位公子想必已经醉了,快去准备马车,好生送他们回去。”但他还没能走到门口,一个长身直立,白衣如雪的男人却已经站在门口,只有腰上的长剑漆黑,狭长。
江湖上喜欢这样嚣张骚包打扮的高手并不多,其中使剑的更少,阎铁珊的眼皮跳了跳,就客客气气的问他,“阁下是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还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就从嘴里吐出“西门吹雪”四个字来。 西门吹雪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这名字本身就像是剑锋一样,冷而锐利,水阁外艳阳高照,水阁里却渐渐森冷下来。这四个字也就相当于一纸战书,轻而易举的说明了他的来意,剩下的就只有刀光剑影,生死相搏。西门吹雪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的扶着自己的剑柄站在门口。
霍天青原本已经站起来要去安排车马送三人回去,此时听到西门吹雪这四个字,就深深的看了眼两人,转身又走回来端正笔挺的在陆小凤对面坐下,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着,都是默不作声。
整个水阁都静寂无声,就连门外伺候着的侍女和小厮也都悄悄的退走了,只有宫什还是无动于衷的喝着杯子里的汾酒,大半壶汾酒喝下去,他的脸色就浮出淡淡的血色来。苏长卿就只握着手里的空酒杯直勾勾的看着他,一动不动,竟似整个人都呆了。
宫什微微侧过脸看苏长卿一眼,就笑意盈盈的拎起自己面前的酒壶给他斟酒,“我刚刚数了数,加上你我这里刚刚好是8个人。阎老板和西门吹雪,霍总管和陆小凤,花满楼想必也是要和马行空打起来的。这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正好凑做一对。我刚刚正在思量,你我二人到底是斗酒好,还是斗诗好。但这两样却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比出结果来的,不知道长卿会不会行酒令,划酒拳?”
西门吹雪和阎铁珊这样堵上性命的争斗,经由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变成了和行令划拳这样助兴的意气之争。宫什的话说完,花满楼就咳嗽了一声,苏长卿的脸上也带出无可奈何的笑意来。就连西门吹雪都分神看过来,眼神冷冷的扫了宫什一眼,锐利的眼神刀剑一般冷酷。
正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陆小凤最先忍不住笑出声来,立刻伸手拿起酒壶给斟满了两大杯酒,“这倒是个好主意,只可惜我并不会作诗,也不擅长行令。霍总管,你说我们是比斗酒还是比划拳?”
阎铁珊就正好抓住这个时机大喊一声“来人啊!”,窗外窗外立刻有五个人飞身而入。一柄吴钩剑、一柄雁翎刀、一条练子枪、一对鸡爪镰、三节镔铁棍都闪着森森的寒光直对着西门吹雪。雁翎刀已卷起一片刀花,向西门吹雪连劈七刀。三节棍也化为一片卷地狂风,横扫西门吹雪的双膝。这两件兵刃一刚烈,一轻灵,招式犀利,配合默契,西门吹雪却只是冷冷的闪过躲开,看着他们问,“我的剑一离鞘,必伤人命,你们一定要逼我拔剑吗?”
西门吹雪的声音很冷,双眼却很亮。五人虽然都不是一顶一的江湖高手,但是相互配合起来却能够绞杀很多一顶一的高手。见到西门吹雪这样漫不经心的躲闪过去,五个人的脸色都不约而同的铁青起来,一时面面相觑的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出手攻击他。
但马行空却已经跃起来,大喊一声,“霍总管好意请你们来喝酒,想不到你们竟是来捣乱的!”手里一条鱼鳞紫金滚龙棒迎风一抖,上面弹出一柄锋利的短剑就直直刺向宫什的喉咙。
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宫什是真的不会武功,谁也没有料到马行空竟然会突然出手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西门吹雪和那五个人的身上,一时间竟然就连离马行空最近的花满楼都来不及出手拦下他。宫什的脸上还带着温文的笑容,手里捏着一只酒杯看着西门吹雪的方向,短剑破空的剑气扬起了他额边散落的青丝,眼中只有一点不断放大的刃尖
8、苏长卿之死 ...
“你竟然和这群贼人一伙!”短剑的剑锋贴着宫什的脸颊浅浅的划过去,马行空难以置信的抬眼望去,却是一支象牙筷打偏了他的力道,筷子的另一头就握在苏长卿的右手上。
苏长卿没有回答他,只忙着侧脸去看宫什。所幸苏长卿出手挡了一挡,短剑只是擦着脸颊从鬓角划过,血色就从狭窄的伤口里渗出来濡湿了宫什曼白皙的脸颊。穿着曼青长衫的少年就这样斜倚在椅背上,也是侧过脸去看马行空,几滴血珠从顺着下巴的弧度滚落下来,砸进他手里捏着的酒杯里,他就缓缓的送到唇边喝了一口。
宫什的眼角带着殷红的血色,双眼却弯出妩媚的弧度,掺血的酒水染得双唇越发的红润起来,配上这样精致妩媚的面孔竟好似一只择人而噬的妖魅。马行空怔了怔,不由的一抖手,手里的滚龙棒就又要向宫什刺去。但这一次他还没有来得及出手,花满楼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拉着宫什,一手袍袖飞云般挥出去卷住滚龙棒轻轻一带,马行空就已经被带出了窗外,摔进了荷池里。
阎铁珊冷哼了一声,那五个人就已经一齐向西门吹雪攻去。
这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马行空落水的声音传过来,西门吹雪长剑出鞘的时候,花满楼就已经回到了座位上。如果不是宫什还靠在他怀里,刚刚的争斗就像是一场幻觉。霍天青还是瞪着陆小凤,陆小凤就只好一动不动的继续瞪回去。苏长卿正要站起来,却又想到什么,只好握紧拳头又坐了回去,只是脸色阴沉的看着花满楼和宫什两人。
花满楼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压住宫什的伤口,却觉得怀里的少年颤抖的厉害,不由的心疼起来,放缓声音安慰他,“你不要害怕。现在已经没事了,以后我会护着你,定不会再叫别人欺负你。”
宫什的眼角弯了弯,就直了直靠在花满楼肩膀上的身子,凑到他的耳边低低的回答他,“我并不是害怕。”
湿热的气息带着酒味扫过耳垂,少年的声音低哑轻柔,带着异样的妩媚,花满楼的心里就滋生出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只能强作镇定的侧头躲开,“那你可是痛的厉害?”
“我也并不觉得痛,只是心跳的厉害,不信你摸摸看。”宫什一边说着,一边就握着花满楼的手腕按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宫什身上的布料轻薄柔软,手掌贴上去的时候布料就服帖的勾勒出了少年胸口的形状来。花满楼敏感的手指几乎立刻分辨出了布料下的样子,微微突起的伤疤,淡淡的湿意那是酒水濡湿水渍,以及掌心下突兀的小巧立起。花满楼的手指不经意的划过去,怀里的少年就贴着耳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那声音好似从身体里被挤出来,又在舌尖染上淡淡的酒意,化作一缕无形的力量从耳朵钻进去一直钻进了心口里。花满楼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被掌下的频率的带的快了起来,几乎是心慌意乱的收回手指。
宫什却不愿意放过花满楼,又凑过去贴着他的脸颊细细打量,“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红,是不是喝醉了?”少年的手指并不像平时带着微微的凉意,温暖的手掌贴着淡红的脸颊细细磨蹭,同样热度的鼻息就拂过花满楼的唇角,这使得花满楼原本就慌乱的心跳又停顿了一拍,就连呼吸都显得微微急促起来。
西门吹雪已经杀了三个人,剑尖上带着一串的血珠,他轻轻的吹了一口气,血珠就顺着剑锋滴落在地上。霍天青依然面无表情,陆小凤的眉毛挑了挑,却只能继续瞪大眼睛看着他。只有苏长卿猛的站起来走到花满楼面前,他的脸色已经阴云密布,手里握着的一双象牙筷也已经承受不住力道断成两截。
“我也想请教花公子闻声辨位,流云飞袖的功夫,请!”苏少卿的声音也和他的脸色一样阴沉,话虽然是对花满楼说的,目光却只看着宫什的表情。一个请字出口,他忽然拿起桌上的一支象牙筷谢谢的向花满楼刺去,施展出正宗的内家剑法,一转眼就已经向画满刺出了七剑。
花满楼不由的心神一凛,侧身把宫什让道了自己背后,也拿起一支象牙筷荡开了苏少卿的攻势,仅仅是弹指间,两人已经交手十几招。苏少卿的嘴唇就抿紧了,虽然看起来两人不相上下,但是自己权利攻击,花满楼却防守的游刃有余,通常是自己一招未尽,花满楼的牙筷就等在那里,竟好像是比自己更熟悉这套剑法,能够猜到下一招的走势一般。
这样的比试完全没有悬念,如果不是花满楼一味只守不攻,他早已经落败。苏长卿恨恨的咬了咬牙,只好丢下手里的压筷,问他,“阁下也是峨眉传人?也会峨眉剑法么?”
花满楼却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对你们来说,剑法各有各派,招式变化也各有不同,但是对瞎子来说,这个世上所有的剑法却都是一样的。”苏长卿沉默不语,显然是无法理会这个道理。花满楼正想要解释给他听,却觉得背后又传来一阵暖意,浓郁的酒气就顺着一股暖意蔓延开来。宫什趁着两人比试的时候又喝下了大半壶汾酒,显然是醉了,只能柔若无骨的靠在他的肩膀上。
花满楼微微的叹了口气,就只能侧身把少年揽住,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小憩。此时,西门吹雪的剑下已经倒下了十二个人,鲜血已经在地板上积成了一小滩。是第一次出现的五个人和第二次出现的七个人都已经死在了西门吹雪剑下,阎铁珊脸色铁青,却已经无人可用,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西门吹雪面前。
花满楼是个瞎子,即便他远比普通人更灵敏,却始终是个瞎子。他既看不到阎铁珊脸颊上颤抖的赘肉,也看不到苏长卿嫉妒的几乎要烧起来的眼神,他只是揽着宫什的腰又侧过脸问苏长卿,“阁下莫非是峨嵋七剑中人,三英四秀之中的苏二侠,苏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