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痛的厉害?”血腥味越发的浓郁起来,花满楼不忍心的拧着双眉,伸手抚摩着宫什的后背,“等上了药就不那么痛了,过三五日伤口结痂以后就好的更快些。”

西门吹雪已经走了出去,想必是吩咐丫鬟准备热水和伤药。陆小凤走近了几步正想问他是不是正巧遇上了杀独孤方的凶手才会如此凄惨,声音却噎在喉咙里没有出来。床上的少年脸色嫣红,这样的脸色衬着他妩媚的五官就越发的鬼魅起来,尤其是那双亮的可怕的双眼,直勾勾的看着西门吹雪的背影,整个人看起来竟好似聊斋里化作人形的妖狐一般魅惑人心。

西门吹雪又黑着脸走了回来,身后跟着两个挑着水桶的小厮。有人潜进万梅山庄行凶,西门吹雪的脸色当然好看不到哪里去。陆小凤叹了口气,等他再回头的时候少年的眼神却又黯淡下去,泪意朦胧的双眼慵懒的敛着,眼圈上染着淡淡的红色。好似方才的疼痛已经榨干了他的精力,原本蜷缩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现在好些了么?”花满楼只觉得抚摩着的后背猛的绷紧了一会,终于慢慢的松弛下来也不再发抖,心里不由的松口气,又拿起来毛巾给他擦了擦冷汗。一股子淡淡的麝香腥味萦绕鼻尖,花满楼的诧异的吸吸鼻子,但是浓郁的药香已经弥散开来盖过了刚刚的味道。

只有西门吹雪依然冷冷的盯着他,只问了一句,“我看了你胸口的鞭伤,每一鞭都抽的精准,但凡偏一分又或是深一点就会伤了筋骨。并且都不是今日的新伤,你若真是大鹏金王,又是谁这样刻意折磨你?”

热水已经倒进了木桶里,房间里立刻弥漫起水雾来。宫什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拥着被子坐起来,“我现在已经好了许多,身上也没有方才那么痛的厉害,却只是想要好好洗个澡。我在家里的时候虽然也有丫鬟伺候添水,但向来是宁愿自己动手的。”说到这里他又转头望向西门吹雪,“这个秘密我原本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但是我偏偏想要和你交朋友,若是不告诉你就显得我没有诚意。你且待我梳洗一番,考虑一会再答复你。你若是怕我趁机跑了,也可以和花满楼一起留在这里看着我,万一那两只厉鬼找上门来,也好有个照应。但是陆小凤却必须赶出去,若是要让他伺候我梳洗,我倒宁可跟那个好看的厉鬼呆在一个屋子里。”

花满楼沉默不语,他本来就是个温柔善良的人,此时倒确实有几分担心宫什身上的伤势。西门吹雪已经转身和陆小凤走出了屋子。布料滑落的轻柔声音,手指撩拨水面的声音,身体浸入水里的声音,花满楼只觉得刚刚那股淡淡的麝香味又清晰起来,少年低低的呻吟起来,似乎是伤口浸到热水弄疼了他。屋子的门窗都紧闭着,弥漫着潮湿闷热的水雾,花满楼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不由的烧起来,猛的站起来向门外走去。等一口气走到了门外却又放心不下,又隔着窗户叮嘱,“我就在门外守着,若是有什么事,你只要喊我一声,我就进去。”

浴桶里的热水飘着淡淡的花香,却不见有花瓣。宫什拎着布巾胡乱的擦了几下,手指猛的用力按在胸口最深的那道伤口上,浓烈的血腥味霎时压倒了这种淡淡的花香。血水顺着手指流下来,原本清澈的热水慢慢的就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好似初夏漫山桃花的颜色,他不由的勾着唇角伏在桶边上低低的笑起来。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宫什换上了一套曼青色的袍子,曼青的靴子,只有腰带上点点耀眼的珍珠是白色的,半湿的长发高高挽起梳成一个髻子。只是看着他和花满楼一起缓缓的从厅外走进来,就让人觉得心旷神怡。陆小凤正斜倚在软椅上喝着一杯酒,已经决心不再和这个叫做上官复的少年说话,免得自讨没趣。

西门吹雪却端正的坐在椅子上,冷冷的问他,“你已经想好了?”

宫什点点头,眼角就又弯了起来,“我已经想好了。我向来只喜欢和好看的人交朋友,像你这样好看的人,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其实不论你问我什么,我都很乐意告诉你的。”

宫什的声音很诚恳,表情也很认真,西门吹雪握着杯子的手指就不免紧了紧。但是西门庄主的涵养向来是极好了,紫檀木的桌子摇晃了一下,胎薄细腻的描画瓷杯却并没有半点损伤,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冷冷的声音问他,“那个人是谁?”

“上官瑾。”

上官瑾既然姓上官,当然就是真名,这个名字西门吹雪从未听说过。当年的三个大臣都已经隐姓埋名,各自成就一番事业,想必上官瑾也是这样的,于是他又只能继续问,“上官瑾是谁?”

西门吹雪虽然没有听说过上官瑾这个人,陆小凤和花满楼却是知道的,此时陆小凤的头发都要炸起来,一口酒全都呛进了气管里,就连花满楼的脸色都变的难看了。上官瑾正是五十年前带着幼主逃亡中土的那个重臣,算起来还是大鹏金王的舅父。但是按照上官丹凤的说法,上官瑾为人低调,已经死了有十余年,这个名字他和花满楼非但没有提起过,在此之前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上官复看起来不过是个少年,至多也只有二十来岁,却绝不可能是上官瑾的侄子。

宫什嫌弃的看了陆小凤一眼,就挪到西门吹雪旁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上官瑾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舅公。”

花满楼自然也是想到了,斟酌了一会终于开口问,“你是说上官瑾还活着?”

宫什却摇了摇头,语气凄然的告诉花满楼,“半个月前,我舅公就已经西归了。他今年原本就已经八十多岁,这些年来又有心口痛的毛病。半个月前他把我吊起来打了一顿,却突然旧疾复发,一口气没上来,当晚就驾鹤西归了。”

陆小凤和花满楼都不由的默然,只有西门吹雪还在执著的问,“你既然是大金鹏王,自然是他的主子,上官瑾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你?”

宫什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擦了擦眼角,“其实我舅公十分溺爱我,但凡吃喝用度一应都是奢华名贵,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我想要的,他便会给我寻来。我并不怨恨他这般折磨我,只因为他折磨的并不是我上官复,他要折磨的人只是大鹏金王。”

“早些年父亲还在的时候,他虽然时常毒打我父亲,却也是对父亲极好的。可惜我父亲早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前些年有一次舅公喝多了些,竟然不小心活活把父亲打死了。所以这些年来,他生气起来的时候,就只好来打我。”

西门吹雪只是喝酒不说话,花满楼也只是听着不说话,陆小凤也想不说话,却怎么也憋不住了,“听你的口气,上官瑾活活打死你父亲,还经常折磨你,你却一点也不怨恨他?”

宫什从眼角瞥了他一眼,淡淡的反问,“我为什么要怨恨他?我非但不怨恨他,我还很感激他。当年他一路带着我父亲从敌军包围里逃出来,还为我父亲挡了一箭,后半辈子就一直留下了心口痛的病根。我舅公本没必要这么做,若是我父亲死了,他就可以昧下那一大笔钱财,哪怕是像霍休这样做个闲散商贾也是好的。但他却不肯这么做,不但用那份钱财里购买了田产和房舍,供我父亲娶妻生子,对我也极尽宠爱。他本寄希望我父亲能够跟你们的皇帝借兵出师,收复故国,但我父亲却只耽于酒色,总是劝他金鹏王朝气数已尽,不可逆天而行。后来我父亲死了,他就只好把这个期望放到我身上,只想在有生之年辅佐我重登大宝。”

“因为你也和你父亲一样不愿意复国,所以上官瑾才要毒打你出气?”

“我虽然觉得对不起他,但却不想要做皇帝,更不想白白的把性命丢在战场上,所以只好由得他打我。他每抽我一鞭子,我就觉得心里对他的愧疚少了一分,花钱的时候就更心安理得一分,谁知道他竟就这样走了。”

6、珠光宝气阁 ...

上官复身上的伤总算是弄明白了,这样的理由虽然荒唐却又合乎情理。上官复一路上出手阔绰,吃穿用度来看确实如他所说的手里还有上官瑾留下的大笔钱财,足够他挥霍一辈子。他虽然也知道有另外三人手里还掌握着大鹏王朝的财宝,却并不乐意去讨要,大概是害怕表明身份之后,剩下的三人也会逼他借兵复国。

“大鹏王朝已经灭亡了五十年,这三个人都是我的长辈,当年也都是朝廷重臣。他们上半辈子既然为我们皇室效力过,现如今就算把这些钱财留给他们养老也是应该的。”宫什喝了口酒,一脸无辜的看着西门吹雪眨眨眼睛,“若不是你们告诉我,我倒是不知道还有人愿意做这个倒霉的大金鹏王。你们若是有谁知道他在哪里,大可以告诉他,我是很乐意把这个皇位让给他做的,我家里还有好几十套早就做好了的龙袍也可以一并送给他。”

众人一时无话可说。陆小凤只好把那对判官笔和一缕长发都拿出来放在桌上,“如此说来,你根本不稀罕当这个皇帝,那你知不知到独孤方是谁杀的?”

宫什惊疑未定的看了眼桌上的东西,一本正经的放下杯子告诉他,“我虽然不知道独孤方是谁,但是我知道他是被一只女鬼和两个厉鬼杀的。打头的那个厉鬼长得极为好看,穿着一身长长的袍子,全身都是素白色,还冒着森森的寒气”

花满楼已经摸过那缕长发,确实是个女子的头发。花满楼的手指就像他的耳朵一样可靠,这缕黑发正是上官飞燕头上的,此时他正黯然伤魂的坐在边上发呆。只有西门吹雪的嘴角抽了抽,手里那只细胎白釉的酒杯终究是脆响了一声,变成三瓣。

上官飞燕自然是被那个杀了独孤方的人带走了,为的是警告他们不要多管闲事。不想他们插手这件事的人统共只有三个,带走上官飞燕的却不知道是其中哪一个。三人商量只好一个个去找,最先要去的是阎铁珊所在的珠光宝气阁。

宫什坐在一边漫不经心的听他们说话,一手扒拉着自己半湿的头发,好似对这件事全然不上心。陆小凤顿时有点气不过,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局促感,不由的开口问他,“我们要去见你们家的那三个旧臣,你是想要跟着我们走,还是想要跟着西门吹雪走。我知道你大概是更想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但是我却偏偏要你跟着去,好当面对质你的身份真假。”

宫什瞥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不屑的笑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陆小凤是天底下少有的聪明人,我实在是半点都看不出来你聪明在哪里。我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花满楼,自然只能跟着你们一起走。更何况这里还住着三只厉鬼,你便是求我留在这里住上几日我也是不肯的。”

“此去凶吉难定,更何况你并没有防身之技。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鬼神,上官公子不如在万梅山庄等我们回来。”花满楼一直都没有说话,此时终于疲惫的开口,“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阎铁珊杀了独孤方,你冒然前去,万一他有心加害,只怕是凶多吉少。还是让我和陆小凤先行一步,等探明虚实,再让西门庄主陪你一同前往也不迟。”

但是西门吹雪却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冷冷的站起来,又冷冷的看了宫什一眼,一甩衣袖人就已经在了屋外。陆小凤摸摸原本长着胡子的地方,只好咳嗽了一声,“西门吹雪杀人前都要斋戒沐浴三天,吃最简单的饭菜,喝最简单的白水,规矩多的很,想必也是不愿意待客的。”

西门吹雪不肯收留宫什,陆小凤就只好继续做回车夫,顶着正午的大太阳眼睁睁的看着两人坐在马车里面品酒谈诗。

这一次的红泥小炉上温着一壶上好的青梅酒,几颗碧绿可爱的青梅在酒水里沉沉浮浮,宫什拎着酒壶缓缓的往杯子花满楼的杯子倒,袖子顺着手肘滑下去露出一段洁白如玉的手腕来,一颗浑圆的青梅就顺着壶口滚出来掉进了杯子里。

花满楼抿了口酸甜的梅酒,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总是说只喜欢和长的好看的人交朋友。我虽然看不见,却听说陆小凤长的也不错,你为什么又不愿意和他做朋友,而且还总是捉弄他?”

宫什就低低的笑起来,杯子里的酒零零星星的洒了一桌子,“一个人若是生的极好看了,每天早上起来看到自己,时日久了,普通长相的人在他眼里自然也就是不堪入目了。他既然长的这般好看,自然也只有长的好看的人才能配的上做他的朋友。我早已经告诉过你,我就是这样一个长的极好看的男人,你却总也不相信。”

花满楼不由的哑然,这番话全然就是一副孩童心性,但是上官复一般正经的说出来,他也不由莞尔,“花某虽然瞎如蝙蝠,好在耳朵却还好使,就算只听你说话,我也猜的到你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

宫什却并不相信,只是噙着笑伸手去捉了花满楼的手腕贴在自己脸上,“你这是恭维我的好话,其实你心里并不相信我长的好看。我自己就见过很多说起话来莺声燕语的女人,但这些女人又大多是长的不堪入目。你虽然看不见,却也应该摸的出来,你且摸摸看,我是不是个极好看的人。”

指尖的触感温热细腻,扇动的睫毛扫的掌心一阵酥痒,花满楼的手指一寸寸的刻划过去,只觉得上官复的鼻息轻轻的喷在自己的手腕上,手腕就有些不自在起来。等到手指摸索到双唇的时候就越发的不自在了,上官复的嘴唇湿润温热,上面还带着淡淡的青梅酒味道,花满楼就不由的想起那天夜里倒在自己怀里的少年。当时上官复已经跑得喘不过气来,身上就连衣衫都跑乱了,带着微微汗意的皮肤摸起来也是这般的触感。

这样想着,花满楼就不免有些心慌意乱,急着要收回手指,但这时宫什却正好张口问他,“你现在相不相信我是个极好看的男人?”一种湿热柔软的触感在指尖一扫而过,花满楼的脸上就不由自主的烧了起来,只能含糊的应了一声,飞快的收回手腕,只顾着低头喝酒。

宫什低低的笑了一声,还想说话,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陆小凤和人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就递进来一份帖子。上面写着“敬备菲酌,为君洗尘,务请光临。”署名是霍天青三个字。

帖子是用洒金的洁白玉版纸写的,雅致挺括,上面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字写得很端正,墨很浓,所以每个字都是微微凸起来的,眼睛看不见的人,用指尖也可以摸得出。

宫什拎着请帖看了一遍就又丢回桌上,只是笑着给花满楼杯子里添酒,“看来这个霍总管倒是一个很周到的人。”

陆小凤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花满楼把酒壶里最后的几杯酒也都喝下去,可惜的舔舔嘴唇,“又岂止是周到而已。我们一刻钟前才下的官道,他却已经准备好酒席,专门派了人在这里等着给我们引路。”说完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花满楼,只当他依然在为上官飞燕的事情郁郁寡欢,就又去开上官复的玩笑,“想必是你昨晚上吃饭的时候让哪个登徒子当成哪个楼里的出游的花魁姑娘看了去,所以霍天青早早就知道这辆马车里坐着个举世无双的美女,自然就要派人早早等在这里,巴巴的请你去赴宴。”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了,宫什却依然笑吟吟的看着陆小凤不说话,反倒是花满楼不自在的咳嗽一声,催陆小凤出去赶车。

酒宴摆在一间水阁里,四面荷塘,一碧如洗,九曲桥栏却是鲜红的。珍珠罗的纱窗高高的支起来,原本暑热的风从水面吹过就带着丝丝的凉意,携着初开荷叶的清香萦绕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