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尚未升起,风中仍带着黑夜的寒气,街旁的秋树,枯叶早已凋落,落叶上的露水,已结成一片薄薄的秋霜。陆小凤晃着宿醉的脑袋,然后在街的那头发现了一个自己的老朋友。

李燕北身高八尺一寸,魁伟强壮,精力充沛。浓眉、锐眼、鹰鼻,严肃的脸上,总是带着种接近残酷的表情,看来就像是条刚从原始山林中窜出来的豹子。十年以前,他就已是这京城中最有权力的几个人其中之一。李燕北有一个怪癖,他喜欢在晨曦初露时,沿着他固定的路线走半个时辰。这地方几乎已可算是他的王国。这时候他的头脑总是特别清醒,判断总是特别正确,他喜欢他的亲信部下在后面跟着他,等着他发号施令。

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正如君王的早朝一样,无论你喜欢不喜欢,都绝不能违背。 距离他身后一丈左右,还跟着一群人,几乎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这群人之中有京城三大镖局的总镖师、有东西两城“杆儿上的”的首领和团头、有生意做得极成功的大老板和钱庄的管事。他们都是富有而成功的中年人,谁也不愿意在如此凌晨,从自己温暖舒服的家里走出来,冒着寒风在街道上奔跑,可是每天早上,他们都非得这么样走一趟不可。自从“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金刀”冯昆,在一个严寒的早上被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抛入永定门外已结了冰的河水里之后,就从来没有人敢再迟到缺席过一次。

这也算是天街的一道奇景,陆小凤咧了咧嘴,正想要同李燕北打招呼,但就在这时,左右两旁的窄巷中,突然有两辆乌篷大车冲出来,将一行人隔断在路中间。

接着,车上盖的乌篷也突然掀起--每辆车上都藏着十来条黑衣大汉,每个人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乱箭飞蝗般射出。

车上还有二十八张强弓未动,即便是铜墙铁骨也敌不过这样的乱箭阵。陆小凤的眼角一抽,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铜板甩了出去。只听“嘣,嘣,嘣……”一连串如珠落玉盘的脆响,二十八张强弓的弓弦,同时被两道青光划断,接着,又是“夺”的一声,青光钉在右面的门板上,竟只不过是两枚铜钱。

李燕北的视线落在这两枚铜钱上,脸色就微微红润了起来,金钱镖重的是指力,用两枚铜钱割断二十八张弓弦,除了陆小凤之外,世上再没有别人。他抬起头来去看从屋顶一跃而下的陆小凤,然后他的眼睛就慢慢瞪大了,脸上也显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脱口而出的问了一句话,“你的胡子呢?”

陆小凤笑了,李燕北的表情实在很生动,很惊喜,这样的表情足以让他暂时忘记太平王府里的三个人质,也足以让他忘记岳洋疏离客气的笑容。他咧了咧嘴,大声的笑起来,“我饿了。”

阳光已升起,豆汁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雾一样。

任何一个酗酒三天三夜的人,在酒醒之后都会饿的发狂。陆小凤用火烧夹着猪头肉,就着咸菜豆汁,一喝就是三碗,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三年未到京城,你知道我最怀念的是什么?第一怀念的是豆汁,第二是炒肝,尤其是荟仙居的火烧炒肝,还有润明楼的褡裢火烧和馅饼周的馅饼。”

李燕北坐在一边看着他吃,也打趣的问他,“我们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在你心里竟也比不上一块馅饼?”

陆小凤笑眯眯的看着他,李燕北的脸色还稍微带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气愤,但精神已经缓了过来,陆小凤又喝了一大口豆汁,“肚子不饿的时候,我才会想到你。”

李燕北哭笑不得的垂了陆小凤一拳,语气却严肃起来,“但你只怕想不到我也会有几乎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陆小凤又拿了一个油炸螺丝卷儿塞在嘴里,含糊的问,“你知不知道谁要杀你?”

李燕北还在笑,但他的笑容看来并不很愉快,声音也很冷,“除了城南杜桐轩,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陆小凤抬起头诧异的看着他,李燕北成名已经十几年,十几年来和杜桐轩一直有小打小闹,两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为什么要突然要冒险刺杀李燕北?

李燕北正在吃一根油条,他慢慢的咽下嘴里的油条,从牙缝里挤出森森的冷气来,“为了六十万两银子和他在城南的那块地盘。我已跟他打了赌,就赌六十万两银子和他全部地盘。”

陆小凤也跟着吸了一口冷气,这赌注实在不小,除去在小老头的岛上那一场豪赌,他也再没见过这样大的金额,“你们赌的是什么?”

李燕北赌的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战。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这是叶孤城写给西门吹雪的信,紧接着西门吹雪就失去了踪迹。陆小凤难以置信的看着李燕北,心里有几分不痛快,他多少知道西门吹雪赴约的原因,不仅是为了孙秀青,也不仅是为了剑道和名声,更多的只怕是为了宫什。西门吹雪也在赌,赌注是他自己的性命,但这样的性命之搏却被人当做赛马斗狗一般拿来取乐牟利。

陆小凤不说话了,李燕北擦了擦手指,只当他没有听说过这件事,继续开口解释下去,“赌的就是九月十五的那一战。那一战的日子本来是八月十五日,地方本来是在秣陵的紫金山上,可是西门吹雪却坚持要将日期延后一个月,地方也改在这里。自从这之后,江湖中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西门吹雪的行踪。”

陆小凤叹了口气,这件事他当然也知道。他们也正在找西门吹雪,找宫什,找叶孤城,找得很苦,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李燕北还在介绍,“一个月前就人愿意以三搏二,赌叶孤城胜,这人还下了血本,押了八千万两银子。我却看好西门吹雪。前两天的盘口,已经到了以二博一,每个人都看好叶孤城,直到昨天上午为止,杜桐轩还认为他已十拿九稳。”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直到昨天上午?”

“因为到了昨天下午突然传出叶孤城已负伤的消息。蜀中唐家的大公子唐天仪和叶孤城在张家口附近遇上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发生冲突,叶孤城虽然以一着‘天外飞仙’重伤了唐天仪,可是他自己也中了唐天仪的一把毒砂。这消息传到京城,那些买叶孤城胜的人,一个个全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有的人急得想上吊,有的人想尽了千方百计,去求对方将赌约作废。据说就在昨天晚上一夜之间,京城中至少已有三十个人因此而死,连西城王府里的护院‘铁掌翻天’,都被人暗算在铁狮子胡同后面的陋巷里,因为他已赌了八千两银子,买西门吹雪胜。”

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除了唐家的子弟外,天下无人能解。无论谁中了他们的毒药暗器,就算当时不死,也活不了多久。叶孤城武功高强或许还能留下一条性命,但若是赌约的一方死了,赌约自然也就等于作废了。

有人用八千万两银子买了叶孤城胜,但紧接着叶孤城就阴沟里翻船的伤在了唐天仪手上,陆小凤拧着眉心思考,这件事多少透着诡异,诡异的像是有人刻意造势。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突然开口问李燕北,“有没有人亲眼看见叶孤城和唐天仪的那一战?”李燕北摇了摇头,陆小凤的眉心就更紧了,“既然没有人亲眼看见,又怎知道这消息是真的?”

李燕北就笑了起来,伸手又给陆小凤倒了一碗豆花,“因为大家都相信说出这消息来的人,绝不会说谎话!这个人就是老实和尚。老实和尚是昨天午时过后到京城的,一到了之后,就去‘耳朵眼’吃花素水饺,吃一个饺子,叹一口气。那时天门四剑恰巧也在那里吃饺子,就问他为什么叹气,他就说出了这消息来。除了老实和尚和天门四剑外,这半个月来,赶到京城的武林豪杰,已有四五百位之多。据我所知,九月十五之前,至少还有三四百位武林名人会到这里来,其中至少有五位掌门人、十位帮主、二三十个总镖头,甚至连武当的长老木道人和少林的护法大师们都会到,只要是能抽得开身的,谁也不愿错过这一战。”

60、春华楼偶遇

老实和尚亲口证实叶孤城受了重伤,陆小凤从李燕北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又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傻帽,简直是天下第一大笨蛋才会去担心宫什的生死安危,为此气的又多吃了三碗豆腐脑。李燕北被陆小凤的好胃口看的目瞪口呆,直到陆小凤连着打了三个饱嗝问他,“那个出了八千万两银子买叶孤城赢的人是不是一个穿着曼青袍子的俊秀少年?”

李燕北摇了摇头,“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不过我打听到的是一个穿黑色袍子的男人,我不知道他长相如何,但既然坊间没有传言自然也是普通人的长相。对了,我还听说这个男人姓萧,只不过恐怕也是假名。”

陆小凤简直要唾弃自己的智商了,他终于明白宫什为什么要着急离开万梅山庄,宫九又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叶孤城害了宫什,这分明就是一个计中计,套中套。他明明已经被宫什骗过这么多次,这次还是乖乖的上当了。老实和尚是宫什的人,萧越也是宫什的人,只怕就连那个唐天仪还是宫什的人,叶孤城自己掉进了宫什的棋盘里,做了一枚棋子而不自知。

这是一盘很大棋局,而博弈的一方正是宫什,只要知道这一点陆小凤就觉得放心了。只要宫什还能够掌控局势,西门吹雪就不会死,当年在霍休的密室里西门吹雪都没有死,如今在这场赌局里也不会死。陆小凤的唇角一个劲的往上翘,自从看透了宫什的计谋后他就忍不住得意的要仰天大笑,并且他已经笑出声了,快乐的表情看的李燕北都翻起白眼来,扯着他要去洗一洗三天三夜的酒臭气。

古人云,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又曰,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这都是很有道理的。陆小凤和李燕北都太高兴了,人高兴的时候总是会忽略很多细节,好比洗澡巾上的毒药,好比那个擦背的大汉,所以他们现在就只能坐在春花楼里等着解药。

“天下珍馐尽在二春”,南有上林春,北有春华楼,可以说春华楼就是京城美食的代表。春华楼就在李燕北自己的地盘上,但他们赶到的时候杜桐轩早已经坐在了二楼的位置上。

杜桐轩的个子很高,体格却很瘦,两鬓斑白,穿着一袭宝蓝色的袍子,手上戴着价值连城的汉玉戒指,腰上坠着毫无瑕疵的白玉璧,正坐在桌子上喝酒。这样的打扮斯文秀气,大多像是翰林院里的新贵才有,但他却绝不是一个斯文秀气的人,那张清癯瘦削的脸上,仿佛带着三分病容,却又带着七分威严,眼神犀利尖刻。

李燕北铁青的脸色就越发的阴沉起来,李杜两家划界而治,十年来他从来没有踏足过城南,杜桐轩也从来没有涉足城北,但现在杜桐轩的人却坐在春华楼里,又刚好是这种要命的时候!陆小凤在打量杜桐轩,杜桐轩也在打量陆小凤,两人都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还是杜桐轩先开口笑起来,“阁下莫非就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没有回答,他正盯着一只瓶子,一只放在杜桐轩面前的小巧白玉药瓶,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要等的解药。杜桐轩看了眼李燕北铁青的脸色,好脾气的笑了一声,把药瓶推到了陆小凤面前,“这就是你们要的解药。”他的动作很轻巧,把瓶子推到陆小凤面前的时候人就已经站了起来,说完这句话就要离开,甚至没有开口谈条件的迹象。

李燕北的脸色更加难看,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我们之间的赌约可以作废。”

杜桐轩翻了个白眼,这本来是一个很不文雅的动作,不过此刻看起来却略带了点滑稽,甚至还透着顶点愉悦,“我们之间的赌约不能够作废,否则我也不必亲自来送解药救你一条性命。”李燕北和陆小凤的眼神还是很怀疑,杜桐轩却不愿意再解释,转身就下楼去。

他的脚步踏上台阶的时候,窗外就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吹笛的人坐在一架四面垂纱的软轿里,轿子架在四个白衣侍女的肩膀上,另有两个穿着曼青长裙的女子跟在轿子边,不断的从手里的花篮往外铺洒浓香的桂花,金灿灿的桂花铺满了地板,软轿轻盈的落在花瓣上悄无声息。

这种出场方式实在太过骚包,也太过标新立异,众人目瞪口呆,春华楼里一片寂静,只有笛声绕梁。陆小凤的眉毛挑了一下,他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握着折扇挑起纱幔,一角曼青色的华美袍子就滑落下来。青衫白扇,这是标准的文士打扮,这世上穿青衫的男人很多,或俊朗,或飘逸,或温文,或方正,除了宫什,却再没有能把这样的一袭青衫穿出别样的妩媚多情。

六个轻功极高,容貌极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无论放在哪里都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此刻却被派来抬轿。江湖上喜欢如此讲究排场,出手奢华的无非就是那么两种人,一种是含着金汤匙而生的大家子弟,另一种便是形势乖僻的邪魔歪道。西门吹雪同叶孤城的一战引来无数武林豪杰观战,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里的人一多,自然又要引出无数恩怨情仇。这样一个神秘乖僻的少年突然出现在春华楼,偏偏又是在自己余毒未解之时,李燕北的脸色越发铁青,只能压低了声音问陆小凤,“你知不知这人的来历?”

陆小凤点了点头,不由的笑起来,他不仅知道这个少年的来历,并且知道的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多,都要详细。多日不见宫什像是又清瘦不少,少年的五官依旧精致妩媚,嘴角上挂着温和文雅的浅笑,脸色却是淡漠疏离的,这样的表情就像是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具扣在脸上,严严实实的遮住了皮囊下的张狂欲出妩媚妖娆,使得原本熟悉的面孔也变得陌生起来。

陆小凤在打量宫什,宫什自然也看到了陆小凤,他的眼角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淡漠疏离的脸色就随着这样的笑容鲜活起来,像是一滴蜂蜜落入温水里泛出层层甜蜜的涟漪,他的声音里也带着一种故人相见的热情和惊喜,“陆小凤,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城,我竟不知道你已经到了京城,我一个人在这里无聊至极,正想要找人一同喝酒。还有没有别的人同你一道来?”

陆小凤噎住了,他原本想要质问宫什阴谋算计西门吹雪的婚事,还要算上绑架薛冰的旧债,但宫什语气太自然,自然就像是丝毫不知晓万梅山庄发生的阴谋,自然的就像是真的在惊喜故人偶遇,陆小凤的质问在舌头上打了个转,又只好咽回了喉咙里,干巴巴的回答,“我一个人来京城的。叶孤城和萧越为何没有陪着你?”

椅子上已经垫着厚厚的坐垫,宫什缓缓的坐下去,额角上却还是逼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少年唇角上的弧度突然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抹深色,声音就越发温和甜蜜起来,“萧侍卫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叶孤城却是同我在一道的,他只是去见个故人,一会就要回来。”噬骨的疼痛沿着尾椎骨蔓延开来,宫什的声音就不由自主的透出三分的妩媚来,只是叶孤城这三个字咬在舌尖带着森森的冷气。

青衣楼早已经传来消息,宫九依旧在太平王府,花满楼已经回了花家,陆小凤确实是一个人来的京城。宫什伸手握住滚烫的茶杯,身下的疼痛缠绵刻骨,一切都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但他突然生出几分惴惴不安来。他却说不清这种不安的来源,是因为萧越的负气出走,还是因为叶孤城的无所顾忌,灼热的温度隔着瓷杯烫红了指尖,宫什低低的笑了一声,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粉身碎骨,他已经把自己逼到了这样的境地,又还有什么可担心?

宫什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叶孤城这三个字还是清晰的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引起一阵骚动来。一个穿着黑色皮革护胸的青年突然大步的走到了两人桌前,双手抱拳向两人行了一礼,咬着牙挤出声音来,“两位都是叶孤城的朋友,叶孤城今日也会来春华楼?”

来人的腰上挂着一副手套,身上穿着一副护胸,这是典型的唐门弟子打扮,叶孤城刚刚重伤了唐门大公子唐天荣,眼下唐门弟子找上门来除了寻仇再没有别的可能性了,六个侍女都已经站起来护在宫什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