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怔住了，他偷听过两人的密谈，自然知道宫九会同叶孤城一起离开，却怎么想不到会这么早。他本以为叶孤城会留到宫九来后在离开，这样的变故就有点让他措手不及。陆小凤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确实，宫九要杀的人是他自己，他并不能强求宫什留在这里，宫什已经为他做好了打算，他也不能够牺牲别人的自由换得自己的性命。

叶孤城冷冷的扫了眼大厅，站起来走了出去，陆小凤没有说话，西门吹雪也没有说话，宫什的视线落在花满楼的脸上。花满楼的嘴角上噙着淡淡的苦笑，这样的笑容却并不使得他的脸色苦闷难堪，这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即便他自己学不来这种豁达宽容，也并不喜欢这种慈悲善良，却已经迷恋过花满楼的温柔细致。花满楼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花香，在绝望和痛苦之中，这样的香味就像是一抹浅薄的阳光，即便无法带来温暖却也流淌着希望的明媚光泽，即便是这样徒具形式的光泽也足以在心底产生一丝微弱的动摇。

“我便留下来讨一杯喜酒喝。”

你，可否愿意同我一道走？宫什没有说出口，花满楼却已经明了，已经淡淡的拒绝这样的邀约。大厅里寂静如死，大厅外一片喧嚣，如同两个不同的世界，少年的脚步渐远渐轻，最终消失在这个世界里。花满楼深深的吸了口气，胸膛里滋生出沉闷的疼痛，他看不到少年笑容里的淡漠，却听得出脚步里的决然。宫什，终究是走出了他的世界。

夕阳西沉，吉时已到，一声唢呐的调子撕裂这样的寂静，陆小凤猛的跳起来，扯着西门吹雪走了出去。他虽然从未成亲过，却也知到若是花轿到了门外，新郎是不能够留在大厅里的。孙秀青已经从花轿中走了出来，一身艳丽的凤冠霞帔，头上戴着大红的盖头，只是羞涩的伸手握住了自西门吹雪的手掌。孙秀青的手腕上戴着那串珍珠的链子，两串珠子撞击出了清脆的声响，西门吹雪抬起手腕看了眼璀璨盈白的珠子，珠子在暮色中映着淡淡的光华，他沉默的牵着孙秀青的手掌，缓缓的走进了大厅里。

冬日里的天色暗的很快，大厅里已经点上了大红的龙凤蜡烛，管家笑意盈盈的侧立在厅上。花轿已经进门，剩下的不过是三拜叩首，送入洞房。厅里的一切都被妆点成艳丽的红色，西门吹雪却突然觉得满目的红色让人有些恍惚。他的手里还牵着孙秀青的手掌，温暖却并不细致，峨眉派的弟子自然是不会有一双柔软细滑的双手，温暖的手掌里因为紧张沁着一层薄薄的汗水，不若那人微凉的手指舒爽

“小心！”花满楼低哑的警告突然打断了西门吹雪的思绪，一阵疾风扫过，大厅里的烛火突然落在地上。西门吹雪的眼角抽了抽，下意识的松开孙秀青的手指，握住了自己的剑柄。烛火摇曳了片刻，又安静的在地面上烧起来，只有用极快极薄的刀剑瞬间斩断燃烧的蜡烛才能办到，因为速度太快，刀锋来不及吹灭蜡烛就已经落到了地上。

大厅里一片黑暗，只有两种光芒，地上微弱的烛光，以及西门吹雪和孙秀青手腕上璀璨的光华。花满楼看不见这样的光亮，陆小凤却不由心里一惊，西门吹雪和孙秀青就像两只萤火虫在一片黑暗中光华夺目，起码有四五人正攻过去，但所幸来的人并不是宫九，以那个人的高傲绝不会做出偷袭的事情。

地上的蜡烛终于灭了，不过是弹指间，西门吹雪的剑下至少已经倒下三人，但却诡异的没有半声哀嚎，除去刀剑撞击的闷响，一片死寂。最熟悉黑暗的人便是花满楼，陆小凤想到了这一点，花满楼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厚重繁复的嫁衣拖累了孙秀青的行动，花满楼已经辨准了她的位置，伸手拉着她向外跑去，却看不到孙秀青手腕上荧绿的光华引来了更多的刀剑，只能疲于奔命的用流云飞袖抵挡。

战斗结束的如同开始一样突兀，一柄匕首刺进了花满楼的肩膀，已经扣住了那人的肩膀。西门吹雪的剑已经斜下里刺了进来，那人突然诡异的扭曲了一下身子，生生的躲过了原本要刺穿喉咙的利剑。雪亮的剑锋斩断了那人握着匕首的手腕，但也只是这片刻的耽搁，孙秀青也已经落入那人的手中。璀璨的光华越发明亮，陆小凤猛的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的黝黑的眸子，手下不由的一松，那人就带着孙秀青消失在大厅之外，几个起落里就失去了踪迹。

58、太平王府

万梅山庄的后山上依然红缎飘飞,原本喜庆的颜色现在看来却像是漫天的血色,在月色下越显诡异阴森。西门吹雪的脸色阴沉冰冷，无论是谁在自己拜堂成亲的当口遭遇这样的事情都不可能比他更冷静沉着了。花满楼受了伤,对方的力道极大，匕首差不多捅穿了他的整个肩膀,所幸匕首上并没有淬毒,伤到的也并不是要害。

陆小凤死死的瞪着地上那截断臂，西门吹雪的剑很快,在手肘的位置上斩出整齐的切面。他认识这只手臂,也认识这只手臂的主人,右手的掌心上有一块圆形的薄茧。就像握笔之人手指上多有老茧，习武之人无论保养的多好,手上多少都会磨出老茧，但这个形状却很特别，这是常年握着药杵捣药才能够磨出的痕迹，这样的痕迹他在岳洋的手上就见过不止一次。

陆小凤拧紧了眉头去看处理伤口的花满楼，他早就怀疑岳洋的神水宫的人，神水宫以毒立名，但匕首上并没有淬毒。他的心情有几分百味参杂起来，他一方面希望带走孙秀青的人是岳洋，这至少证明岳洋还活着，并没有因为放走了自己而获罪致死。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相信来那个少年就是岳洋，即便他理智上早已经理解，岳洋想要活着就不得不“戴罪立功”，不得不继续和自己为敌，感情却还是难以接受同岳洋生死相见。

花满楼的眉心也微微的拧着，他能够感觉到陆小凤的视线，也能够联想到陆小凤的心情，更能够明白陆小凤想要的答案，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熏香，和你身上帕子上的熏香是一样的。”

“他为什么”陆小凤张了张嘴，却终究是没有问出来，他并不明白自己想要问什么，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这本来就是宫什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岳洋也好，西门吹雪也好，孙秀青也好，甚至叶孤城也好，都不过是这个骗局里的苦主。

太平王府里也是一片热闹喜庆的色彩，世子大婚虽然还要大半年的时间，府里的筹备却已经忙碌起来了，就连丫鬟仆人也换上了喜庆鲜亮的冬装。宫九却还是穿着一袭白衣，白色的布料在鲜艳的背景下就显得刺眼苍白，他的脸色也很苍白。他正站在宫什的院子外，院子里一片萧瑟，蒙着曼青纱幔的窗子里一片黑暗，院子的主人并还是没有回来。

岳洋肩膀上停着一只苍鹰，踏着落叶走过来，刻意加重了脚步声，在离宫九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压低了声音禀告，“刚刚收到消息，陆小凤，西门吹雪和花满楼已经到了。老王爷那里已经打点妥当，只是府里的侍卫大多武功平平，恐怕挡不住一刻钟，是不是要再调几个人过来”

现在还是白天，光天化日擅闯王府是重罪，岳洋并不担心这三人会从王府大门口杀进来，毕竟太平王府代表这皇家的尊荣，即便是西门吹雪也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皇权。岳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右边袖子，视线隐晦的扫过宫九手里的珠串，眼角不由的一抽。这串珠子是从孙秀青手上摘下来的，掀开大红盖头的时候宫九的眼神阴沉的能够拧出水来。

一阵风过，吹落了院子里的几片枯叶，宫九向来不动神色的表情微微扭曲了片刻，握在手里的一串珍珠手串就已经被碾成了粉末，消失在风中。这串珠子本是一对，一串东珠，一串夜明珠，在夜里就会交相辉映放出璀璨华光，这还是自己当年册封世子时宫里来的赏赐。自从他把这对串珠转赠弟弟后，宫什就再也没有离身，但此时却挂在一个女人的手腕上。

风声里夹杂着珍珠被生生碾碎的声响，就像是碾在岳洋的心上，他不由的把脑袋压的更低，一个阴冷的声音在风里响起来，“带那三人来见我。”

但是陆小凤三人最先见到的并不是宫九，岳洋低估了三人的勇气，也低估了三人的决心，所以他赶到的时候三人已经站在了太平王面前。太平王老了，这种老迈不仅是体现在身体上，更多的是体现在心理上，体现在浑浊的眼神里。

岳洋低低的咳嗽了一声，等到老王爷迟钝的抬起头来看他，才压低了声音解释，“王爷，大公子有请三位贵客饮茶。”老人疲惫的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示意三人离开，却又突然喊停了岳洋，“萧侍卫可有回来？”岳洋的脚步一顿，回答却没有丝毫迟疑，“不曾。”老人的脸色就越发疲惫起来，“可有二公子的消息传回来？”这个答案每天都要回答无数次，岳洋流利的背出来，“大公子已经遣人四处去找，只怕很快就能找到二公子。有萧越在二公子断不会有事，此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王爷还请安心养病。”

岳洋的背影走在最前面，陆小凤望着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出声。西门吹雪的眼神却已经亮了起来，他已经看到了一个白衣而立的男人，这个除了宫九再不会是别人。宫九自然也看到了西门吹雪，但是他的视线却停留在陆小凤脸上，声音冷的像是数九寒冬的冰雪，“薛冰在我这里，沙曼在我手里，孙秀青也在我手里。”

陆小凤的眼神闪了闪，突然咧嘴一笑，“宫什在我手里。”

宫九的视线很冷，这种冰冷的视线直直的盯着陆小凤，纵使陆小凤心性坚定也不由的微微动摇，但是他却率先松口了，“带宫什回来，你可以带走三人中的一个。”

这个条件陆小凤当然不能答应，先不说宫什并不在他手里，即便在他手里他也不可能只交换一个人质。但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谈判，西门吹雪已经开口了，“宫什在叶孤城手里。”

西门吹雪很少说话，沉默寡言的人表达能力多少就会有些问题。与其说宫什在叶孤城手里，不如说是叶孤城在宫什手里，白云城主才是那个被胁迫的可怜人。西门吹雪没有说明白，宫九却听的很清楚，眼神又阴沉了下去。

叶孤城和南王世子走的太近，南王世子想要逼宫，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情。想要继承大统的并不止南王府里的哪一位，东南王府曾想过，小老头也曾想过，太平王世子也在想，但眼下宫什却被叶孤城带走了

气氛沉寂诡异，花满楼最先打破了这种沉寂，“白云城主并无胁迫之意，想来也并不是要以宫什要挟我们。”

宫九突然低哑的笑了一声，他很少笑，甚至说他已经忘了如何笑，所以笑声听起来就诡异阴森，冷冷的吩咐下去，“你们都退下。”

岳洋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带着王府的侍卫退了下去，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突兀干枯的树枝在风中颤抖。宫九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了，“叶孤城和南王府相识数载。”

这一点并不奇怪，花满楼也点了点头，“白云城主和南王世子的交情一直不错。”

“南王世子和紫禁城里的那位交情却不好，他一直想要一样东西，皇上却并不愿意赏给他。”宫九说完这句话就没有说下去，花满楼也没有追问，三人却都已经明白了。白云城和南王府两者相加，除去长生不老药，恐怕在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又何须要去宫里讨赏。皇上不能给的，叶孤城和南王世子要的只怕是这整个天下。

这个辛秘实在太耸人听闻了，西门吹雪沉默了一会，冷冷的开口，“叶孤城要用宫什胁迫你去行刺？”但这个想法也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宫九的武功不错，叶孤城的武功也不差，又何必要多此一举？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过来，岳洋只是远远的站在院子外，手里捏着一封信，显然是有要事禀告。宫九点头让他走进来，冰冷的声音却刺进了三人的心里，“叶孤城并不用胁迫我去行刺，因为他本就是要宫什去行刺。”

叶孤城的武功盖世，宫什却手无缚鸡之力，这个理由听起来荒唐可笑，但细细思量却又合情合理。侯王不能进京，宫什身上没有爵位自然就不在此列，宫里密布着大内侍卫，比起叶孤城这样的高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要更容易接近皇上，也更容易得手。只是得手之后呢，叶孤城或许能够以一敌百，遁出紫禁城，而等着宫什的，却只有死路一条。

西门吹雪的心不由的颤痛了起来，他早已经下定决心不去理会宫什的事情。西门吹雪的平时最痛恨的不过是谎言和背叛，而一再伤的他最深的却恰恰是宫什。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经死了，本以为这样的恨早已经够了。他不愿也不能亲手杀了这个少年，却又希望宫什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本是最好的结果，但此刻他的心却乱了，神却慌了。

岳洋已经走了进来，恭敬的把信封递到了西门吹雪的眼前。信封上写着西门吹雪亲启的字样，署名是叶孤城三个字。

【卷四：决战前后】

59、约战

宫什失踪了,失踪的很彻底,彻底的就连青衣楼都找不到他的蛛丝马迹。西门吹雪也失踪了，叶孤城送来的是一封约战信,约他在紫禁城之巅一决胜负，西门吹雪就和这封信一起失去了踪迹,谁也找不到他在哪里。花满楼也不见了,他倒并不是失踪，花月楼的伤势已经养好了八分,花满楼敌不过就只好被捆回家去。

只剩下陆小凤和宫九。宫九却像是根本忘了这件事,一心一意的准备大婚事宜,就像没有宫什这个弟弟。陆小凤瞪着宫九的淡漠冷酷的脸色运气，宫九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坐在大厅里喝着一杯热茶,他终于忍不住先开口，“叶孤城不知道把宫什藏在哪里？”宫九没有出声，陆小凤又运了一口气，“我本以为西门吹雪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冷酷的人，但他至少还有心，他还有人的感情。你知不知道宫什一心一意喜欢你？”

宫九的眼神闪了闪，语气却还是平静无波，“沙曼和薛冰你可以带走一个。”

陆小凤怔了怔，这句话似曾相识，宫什早已经问过，他却一直没有想好答案。这样的问题相当于老娘和媳妇一起掉进水里，你要救哪一个？这种问题原本就没有标准答案，他真心的喜欢沙曼，却又不能对不起薛冰，并且还打不过宫九。

“风流多情如陆小凤，不过也是自以为有心罢了。”宫九已经走了出去，岳洋正巧带着两个侍卫挑着一担大红的装饰走进来，诧异的看了陆小凤一眼，又冷冷的转过头去。

陆小凤怔了怔，唇角上不由带出几分苦笑，视线下意识的停留在岳洋空洞洞的衣袖上，“你的伤已经好了么？”

岳洋的脸色变了变，又扯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来，语气客气疏离，“多谢陆公子垂问，已无大碍。”

陆小凤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哪里有酒喝？”

再然后，陆小凤喝醉里，岳洋给他送来了五坛女儿红，王府里的女儿红自然是好酒，好酒自然也就醉的很快。陆小凤想不通问题的时候就只能喝酒，他喝多了酒却喜欢闲逛，所以等他一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经到了一个京城，站在天街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