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看到她们这样激动?,想起自己当年要教三姐认字的时候,三姐的神色。不由暗叹一声,笑道:“没有什么。识文断字,千好万好,我做这一桩,也是我的功德。只是你们既然要认字,就得下功夫。平日做工又忙,少不得多?劳累了。到时候万别怨我才好。”
正说着话,黎青青过来看缺工的,发现少了两个女工,就过来叫人。
女工连忙叫醒妹妹,又对?着林姑娘千恩万谢,这才背着妹妹去了。
黎青青过来叫上工,看见来人,顿时笑得牙不见眼:“林姐姐,你怎么来了?”
林黛玉望着那姊妹俩的背影出?神,被一叫,才回过神,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三宝殿,我无事就来不得?好罢,那我就不打?扰这尊神殿了。佛爷,小的这就走。”
作势要走。
“欸!”黎青青连忙拉住她,气笑得打?了一掌在她胳膊上:“林姐姐,你看你这张嘴!掌嘴!”
闹了一会?,林黛玉说:“我来的时候,听见门里两个女孩子谈论?‘自由’,说要去看‘小寡妇戴红花’那出?戏。你有没有去看?”
“哎,我倒是想去,只是忙的没空。”
“那你现在可得空?同我一道看戏去罢。我们各自忙各自的,好些天不见了。”
黎青青一口?答应:“我这里马上就忙完了,姐姐你稍等一会?,先吃几杯茶水。”
等一天的工结束,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林黛玉二人上了马车,一道去了附近由几家工坊一齐开办的一个梨园。
落座的时候正好卡着时间,一折戏的锣鼓刚敲起来。
潇湘君子的话本小说,在北方?流传,尚有许许多?多?文人士大夫、高官显贵厌恶阻拦。在南边的时候,南方?士子庶民,尽争海利,工坊最多?,绅士良民势力相对?北方?最弱,多?的是离宗族而拒大家的小家庭,多?的是不满君臣父子的青年人,即使是浙江的祝巡抚,也管不住人们口?耳传读的热切。
何况最南边的地方?,还?有当地工商人士学习邸报与海外小报而办的寻南小报。靠着便?利的水运以及从西洋引进的蒸汽船而四处传播。更难禁绝那些“狂生逆徒”发表“无君无父、大逆不道”的言论?。
故而,在南方?诸省份,潇湘君子的所有文作均受热捧。《杨柳树》、《烈女祠》,《歌仙》,最近又添了一本《李香兰做工记》,是说书的、梨园子里的常客。每次登台,必然场场爆满。
这个梨园也不例外。
这个梨园建在几个工厂附近,多?是附近居住的工人来这里看戏。
其中又以女工居多?。
最近园里天天在演《李香兰做工记》。
今天正好在演李香兰做工记里的一折《小寡妇与红头花》。
被救出?来之后,平日都住在工坊附近,不敢离开太远的小妹妹,第一次拿了工钱,怯怯地跟着姐姐们,去街上置办货物和新衣服。
为?了避开非议,她解开寡妇头,梳起大辫子,在姐姐们的鼓动?下,她还?鼓足勇气给自己买了一朵红头花。
她穿着黑衣服,戴鲜艳的红头花,跟着她们走过县里的时候,有人认出?了这个乡里奇闻的主人公?,窃窃私语:那就是那个被劫走去做工的女人……是个寡妇!
人们对?着这个十岁出?头的寡妇指指点?点?,很快,她屁股后面跟了一连串只比她小几岁的顽劣男孩子,像是追赶什么稀奇的动?物:
“小寡妇出?门买头花啦!小寡妇戴头花啦!”
小妹妹听到这样的喊声,吓得浑身冰凉。她又想起自己被浸猪笼之前,在夫家的村落里见过的所有寡妇,都是一辈子形容枯槁,灰扑扑黑沉沉的像骷髅。
从没有人敢戴这么鲜艳的红头花。
她不安到了极点?,把红头花摘下来,攥在手里,不顾其他,飞快地逃走了。人们还?在身后说:“看!一个寡妇居然走得这么飞快!”
因为?跑得太快,跌了一跤。她的大辫子跌散了,她紧紧攥在手里的红头花,掉在了泥坑里。
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到另一头的买东西几个女工回来了,见到这一幕,她柔弱的姐姐浑身发抖,猛地抄起手里的扫帚,冲上去哭着扑打?那些指指点?点?地人:“走开,走开!”
人们嘟囔着“疯娘们”一哄而散,有人说:“呵,凶婆娘!寡妇戴红花还?不许人笑啊?”
另几个女工立刻上去揪住那个人:“你是谁啊?又不是你寡妇,又不花你钱,也不戴给你看,图高兴,你管得着?个该下拔舌地狱的!”
那个说话的瘦小贩被从人堆里揪出?来,见对?方?人多?势众,大家也都只看热闹,就吓得闭了嘴,不住道歉。
后来,几个大女孩扶起小妹妹,要当众给她戴上红头花。
小妹妹不敢戴,怯怯地说:“红头花是小姑娘戴的,我是个寡妇,不能戴。”
姐姐气喘吁吁地丢下扫帚,擦干眼泪,高声地喊:“戴,为?什么不戴!是你花了钱,他们卖给你的!不但戴,而且以后还?要来买!嫌寡妇的钱脏,就不要做我们的生意!”
她们把小妹妹簇拥在中间,姐姐当众给她盘起寡妇头。
小女孩问几个大女孩:“好看吗?”
红头花沾了泥水,脏兮兮,皱在一起,难看极了。
姐姐含泪点?头:“好看。”
她们便?簇拥着戴上红头花的小妹妹,大摇大摆地走过街去了。
这一回,人们指指点?点?,看着那明晃晃的寡妇头,却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半句话了。
戏放到最后,台后有人唱:“虽爱杏红,随他杏红;虽怜柳绿,由他柳绿,我且阖门闭户。是神主牌前未亡人。”
歌声伴着小寡妇姐妹远去,越发凄凉:“缁衣青鬓渡春秋,空守柴门嗟岁月。老年多?恨红杏谢,偷折一枝慰白头。”
场内一片寂然。有几个中年女工在擦眼泪。等戏演完了。台下的人们尤自再三回味。才有人七七八八地起身。
黎青青见此暗暗咋舌。
她从前不爱陪与道叔叔他们几个戏友看中国?之地的戏曲,皆因自古,大部分人看戏就是看热闹的。太文雅的戏,看不懂,听不懂,就闹起来了,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到最近,倒一改此前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