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因她身边这位林潇湘的戏,堪称雅俗共赏。

有时候她陪着别人看戏,一到演《烈女祠》、《歌仙》等戏,就一片鸦雀无声。

再没有人嗑瓜子说话吆喝。

时不时还?能听到附近传来隐隐绰绰的哽咽声。

人们浸入其中,似乎担忧自己的命运那样,担忧戏中人的命运。

这不可不谓奇迹了。

人走完了,戏演完了,戏班子也告辞了。

因黎青青算是此处戏院背后的出?资人的小姐,守门的就还?随她们坐着。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们坐在戏台边上的一条走廊,场内摆着一条条长凳,廊上挂着灯笼,发散出?昏黄的光,引来飞蛾盘旋。

黎青青看着最后一个起身走出?去的女工,摇摇头,感慨道:“身上的猪笼要烧掉,心中的猪笼也要烧掉,才可谓自由。”

黛玉听了,沉吟。忽然对?她说:“我有疑虑。望你指教。今天,我听到被你救出?来的那小女孩问她姐姐,什么是自由。我也想问你,你觉得什么是自由?”

自由?

黎青青有些意外,愣了愣,随即意气风发地挥舞手臂:“嘿,自由,字面意思是‘由我自己做主’,也就是随我们自己的便?,我们自己做自己的主,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何人只要愿意,都有自由选择去靠做工赚钱,不至于为?人、为?土地所制,连靠自己谋生的权利都没有。譬如,女子不‘自由’,我们就组织护厂队,抢她们离宗族丈夫的老拳。保证她们有靠自己做工谋生的权利。不至于全依赖丈夫过活,被夫家‘生生死死随人意’了。

譬如,有些农户,为?土地所困,被乡绅所束缚,一辈子只看得见那一亩三分地,简直不比周时的奴人好多?少。那么,我们就将他从土地上放出?来,不再被土地而困,可以自由地想去哪儿?做工就去哪儿?。

再譬如,还?有一些宗族,族法家规森严,子弟受其所制,就是不想往那族里说的路上走,家中长辈也一定?要逼他这么走。那么,我们就庇护他,叫他离开大家而成小家,能选择自己去谋取自己喜欢的前程。”

听完黎青青的话,对?面体态瘦削,容貌风流,似乎惯于多?愁善感的年轻人说:“那么,我有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这些日子,写李香兰做工记的时候,经常走动?,看些南方?办的小报。青青你是好心人。可并不是所有都工坊主都好心。除了向别人租地外,我看很多?工坊主也经常动?用各种手段,欺骗、甚至逼迫、巧取强夺农户的田地,以用作场地。以致农户失去自己的土地,流离失所,离开田头,不得不去他们手下做雇工。”

“这,难道也是自由吗?既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人想做农户,你却逼得他流离失所,只能从事别的行业。这难道,是自由吗?”

黎青青有点?头大了,瞪着林黛玉不说话。

“那么,第二个问题。如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听闻江南一代的商人,动?用各种手段,包括上述的收购抢夺土地,雇佣原农户,把原来的种粮食,改为?种棉花等。

还?有提高价格,让当地农人主动?一地只种一种产物的。致使江南一代稻退桑进。这种在别人诱导下的,也是‘自由’吗?”

“这――”黎青青头痛了:“林姐姐……等等……”

她瞪着自己看似多?愁善感,其实心细如发,刁顽异常的朋友,半晌,叹了口?气:“还?有什么,林黛玉,林姐姐,林神仙,你说吧”

风吹得灯笼微微晃动?,光焰也跟着晃动?,林黛玉稀世俊美?的面容在四周的昏暗里,只看得到一个轮廓:

“青青。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自由,有代价吗?”

黎青青悚然一惊。却听到林黛玉说:“青青,这些时日来,我勤加思虑,越想越觉得熟悉。后来我去翻阅史书,我才知道熟悉感从何而来。你当知道周室之时,乃行井田之制,田耕之作多?归奴人。后来春秋始,战国?终,秦灭六国?,乃改井田为?私田,废分封为?郡县。奴人本如畜牲,虽使尽气力,难得粒粟裹腹,生生死死不由自主,何谈为?公?室尽力?自春秋战国?,周室衰微,井田不行,奴人乃‘自由’。”

灯下,林黛玉的影子细细长长,斜在地上,她坐在那里,虽然蒲柳身躯,但敏锐而深刻的眼睛,深思而庄严的神色,却像是黎青青看过的那些充满理性的西洋雕塑:

“秦之所以灭六国?,乃因秦之变法,厚待奴人,举奴人之‘自由’也。奴人既得自由,自有私田,自食其力,终得饱腹,岂有不肯尽力之心?上下一心,秦人举世无敌也。”

黎青青听得模模糊糊,连忙叫苦:“好姐姐,我虽然读过史书,不过之乎者也这一套一念,我也跟没有读过的一样了。你对?我,别来那一套文邹邹的婉转,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就好了。”

林黛玉体谅她少读中国?之书,想了想,用自己的语言组织,慢慢地说:“其实,我想问的很简单。青青,你看过那个小女孩的手吗?她才几岁,拇指已经顶机枢顶的变型了。你看过那个小女孩的姐姐咳嗽吗?她一边咳的撕心裂肺一边织布,休息时间都没一点?舒服。她们一天到晚工作不停,只有片刻喘息时间。我今天,却还?看见,你在厂里训斥工人愚笨、偷懒。”

黎青青沉下脸,霍地站起来:“林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黛玉凝视着灯火里扑进去的蛾子,神色怅然,似乎透过那只飞蛾,看到了什么人:“周氏衰微,井田不行,群雄并起。改分封,为?郡县;废井田,为?私田。从此后,天下没有了奴隶,没有了奴人举旗造反。但,代价是,有了佃农与田主,有了陈涉吴广,有了......‘民变。’”

顿了一顿,她轻轻地说:“我只是想问,自由是什么?有什么代价吗?”

夜色已重,看不清黎青青的神色。

半晌,她笑了起来:“林姐姐,你啊!”

“什么没有代价呢?林姐姐,你想一想外面贫苦女子的命运是怎样的?

出?生时,因为?是女婴,就被沉入沟渠,不见人间。

成长时,因为?是卑贱女子,从小服侍兄弟长大,做牛做马。

出?嫁后,因为?是卑顺的妻,从此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这样劳苦一生为?父为?夫为?子,到头来,依旧常遭抛弃。世上千般苦,黄莲不如女儿?苦。”

“为?什么女儿?这样苦?无非女子难以谋生,只得依附父兄夫子。现如今,她们在工厂里,虽然辛苦劳顿一点?,但是挣得的钱,是自己的。花的钱,由着自己。由于有了立身之地,谋生之途,从此后身价大涨,不用依附谁,自然,也不必卑弱如奴,百年苦乐由他人了。”

“林姐姐,这,就是自由。”

“而想要得到自由,就先要付出?。”她握住林黛玉的手,那张脸上英气豪发,又带有精明的诚恳:“林姐姐,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但我训斥工人,也是为?了他们好。如果懒惰,不肯工作,不肯用心学习怎么和机器打?交道。怎样有一技之长、立身之地?怎样能够攒下钱财?何况,目前,只有我们的工厂,才能庇佑他们这种生活,男工可以脱离土地的束缚免受地主戕害,女工可以不必依附于夫于族。如果他们偷懒,一旦工厂破产了,他们只能又去旧世界里了。”

林黛玉沉默不语。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半晌,林黛玉叹了一口?气:“罢罢罢,就如你说的罢。也许,的确是我想差了。”

见此,黎青青笑嘻嘻的拉着她开始撒娇耍痴,玩闹起来。

正在说话,忽然从林黛玉的后方?,黑漆漆一片,传来一个声音:“你们说的真?好。”

黎青青一惊,一把拉过林黛玉,将手/枪抢在手里,猛地跳了起来,机警地望过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