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1 / 1)

她一双眼睛直向元睢脸上扫来,唇畔透着笑意,“我喜欢看竹子,它实在是一种清俊有气节的植物,只不过我很久没见过种在地里的竹子了。他们给十六妹妹送来的竹竿,都烤干了水分,锋利而且轻盈。没办法,塞北气候恶寒少雨,种不了竹子。”

都是些没条理的话,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半晌过去,规规矩矩向元睢行了一礼,转身欲要离开。

她刚走出两步,一直无言的元睢,在她背后蓦然开口:“在我家乡,上都城外三里许,山中遍植竹篁,长年作深翠颜色,算是一处可供观瞻的地方。”

十七就站住了,愣着神儿。

元睢嗓音渐渐和暖:“好山端为此君来,那里叫做此君山。若有机会,你可去一看。”

她睁大眼睛,良久,笑生双靥,复转回身来。

她这次问的是:“公子想回家看看么?”

元睢本欲传信给城外藏匿的部属,令他们潜入城内解救他出去,万没想到,最后是公主的暗卫十七,亲自开启了梧桐城的后门,恭送着他离开。

他也察觉她别有用意,派人跟着自己,看他有无后手。他知道有人跟着,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个,他手握三百白毦卫,一旦暴露出来,当然是他占上风,但万一遗漏一个,让其回去报信,就相当麻烦了。

他何其机警,一路都没有唤出白毦卫,反而召来一只白鸽,堂而皇之地写了一封信,他知道这封信会被截获,故意透露了一个错误信息,欺骗了跟踪之人。

他写的是:纳兰枚送出甘泉行宫的双皇是假的,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双皇至今尤在上都。

这个女孩自以为放了元睢一条生路,却不知,反倒是元睢将她引向了一个必死的结局他和纳兰枚早就对上都周边的地理勘察一清,东南西面的地势都是平平,唯有北面通向一座地势高坦、遍植茂林修竹的大山,最应成为兵法据守之处。

在元睢的嘱咐下,纳兰枚带人在山边掘了数十个深坑,底部遍布尖木桩,又在坑上掩盖了一层草皮,撒上沙土,将地面踩平了,布置些许灌木,便全不露痕迹。一切布置就绪,只待猎物陷入。

在围城之战中,公主将禁军引向了此君山。上都家家户户有烘炉,雪落在上都不明显,落在郊外却是大片银装。公主在此君山火攻,加速了她的败亡……

她本来是该赢的,她包抄皇城,将一切将军男儿都压得死死的。她险些就要赢了,她马上就要赢了。

却没想到,伏兵尽起,制胜之机,只在一线之间。

勇猛又凄厉的叛军最终陷入绝境,禁军协同新军完成了对敌人的围歼。

大雪掩埋了一切,遑论前朝。往事不必回首。

元睢不知为何这时想起十七,但见她的盈盈笑影跟迎面走来的奉瑾渐渐重合。

他轻轻抚摸着手腕留下的细疤,温淡地一笑,自言自语:“你装得很像她,却不如她聪明啊。”

广场上处处锦簇花攒,地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朱红罽毯,延伸而去,载的是众臣民永生永世的憧憬。大家被一种巨大的喜悦所震慑,不自禁地期待:新帝即位了,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吉时已至,随着节鼓清笳的阵阵乐声,奉瑾走上朱红铺成的道路,缓缓向这边行来。

今天所看到的,是前所未有的、高贵而又温顺的她,凝聚了太极宫之雍容,夷吾山之灵秀,美丽难以形容。

元睢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向她伸出来一只手。

乱臣贼子,和孤臣孽子,合该是天生一对。

正当众人熙攘之际,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全场寂阒下来,一片死静。

大婚之日,奉瑾竟穿着一身缟素,颠覆了大魏的喜色,惊破了臣民的欢声。

元睢愣怔住了,满朝文武也都呆若木鸡,所有目光在那一刻汇聚到新后身上。

她一步一步端庄地行走,真像一件绝世玉器,素白色盛服,黑发披离了一腰,处处是大不礼大不祥,然而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风华,又让人觉得她天生就该穿成这样,正红,灿金,黛紫,此刻都比不上这素白来得摄人心魄。

元睢为容光所逼,如被迷惑似地失神了。

他突然想,如果阿赆穿上这身皇帝礼服,也未必不合衬。她天生适配肃穆的颜色。

皇后肃穆而立,神色清冷,却有一番绝艳姿态:“我乃奉氏后嗣,丧服成婚,象征我奉氏已灭。从今往后,我生为元家媳,死为元家鬼。”

她一番话平心静气说来,声清如凤,锵锵动听,广场上文武百官到卫士再到女婢,大家都仿佛被一股力量镇住了,屏气慑息,不敢作声。

到底是师尊打破了这段较长的沉默,他一身绛纱礼服,将手持的珊瑚刻盘放置一旁,踏步上前:“今儿是大喜之日,阿赆不宜妄自菲薄。”

“我昔日身陷迷途,辜负师尊教诲,心中愧疚万分。”皇后素面朝天,唯在笑靥两边装点一对珍珠钿,她把下颏略偏了偏,有侍女捧来一个朱漆大盘,上面搁着一只金壶并一只金杯,“这是我亲自酿造的郁金香酒,特意为今日助兴。”

她一双广袖展放,从金壶倾出琥珀酒液,满满斟了一杯,芳香四溢开来。

“当此良辰佳节,我这一杯敬师尊,千秋贻芳,福寿无疆。”皇后举起金杯,奉与师尊道。

今日这样的盛典,这一杯酒敬得有些唐突了,鉴于帝后与山长的渊源,百官偷觑座上元睢,见他感到意外却未制止,自然也跟着保持了沉默。

“只是一步走错,回头不算太难,毕竟来日方长。”

师尊灼灼目视于她,接过金杯擎在手中。

她的嘴角翘起笑弧,眼看公羊伯鹜仰起头,把酒液一饮而尽了。

台下悠悠奏起中和之乐:“昊天苍兮穹窿,广覆焘兮庞洪。建圜丘兮国之阳,合众神兮来临之同。念蝼蚁兮微衷,莫自期兮感通。思神来兮金玉其容,驭龙鸾兮乘云驾风。顾南郊兮昭格,望至尊兮崇崇。”

依行惯例,奉瑾接下来应要面迎皇帝,行六肃三跪三拜礼,以谢圣恩,再走上前与他并肩,接受王公百官的朝贺。

奉瑾却似笑非笑地瞥了新帝一眼这是表明一种轻蔑,仿佛立后于她,算不得什么圣恩。

她转过身,独自一人,矜持地,庄重地,向着更高的祭台走去。

众臣僚满心不解新后为何作此举动,眼睁睁看着她登上梯级,素白裙裾在身后迤逦张开,犹如人间飘忽一般,步步高升,终至城头。

站在那危险的边缘,俯视城下茫茫大地,真像一个万丈深渊。

她神态自若,昂起了下颔,大风掠飞一双素白广袖,冠上缀着的花雀,高挺在髻畔,随时凌空颤动,丝丝缕缕的鸦发也乱了,不停鞭笞着她的脸。

元睢陡地察到一丝不祥,顾不上其他,用力抓紧龙座的黄金扶手,向前俯了一下身子,语带警告:“阿赆,回来。”

奉瑾迎风独立,对天地恭行一拜,这才转回头颅,视线远远地投了过来,落在元睢的身上。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嘴唇有些发紫天气仍然寒冷,她穿得委实太单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