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他最近两个位置上空着项知归和纳兰枚都没有出席。
一个是不愿来,一个是无心到。
项知归自从那天班师回朝,一直没有再见他和纳兰枚,或许是三人的算计独独将他排挤在外,他一时感到愤怒与难以接受……
纳兰枚说服奉瑾允婚之后,也以休息为由,请假回府休养了。他外募新军内纳群策,数月来身心疲惫,这下诸事停妥,他总算可以高卧安睡,元睢不便多说什么,只得放任他们离开。
终身大事,四人行缺了两个,元睢虽有些遗憾,心情却没有太大影响。
他在如沐春风地,等待他的皇后到来。
47 ? 孤家寡人独向隅(上)
◎好山端为此君来,若有机会,你可去一看。◎
元睢一向是个心思敏感的人。
公主府的建筑群在风雪之中略显败敝,而在人数巡逻方面,奉瑾从不肯降低于大明宫应有的排场。
因此,日复一日空荡荡的公主府,足以使他产生警惕,眼见左右无人,便吹响一声唿哨,招来了纳兰枚给他的信鸽。
他想,自己在梧桐城待得够久了,是时候脱身了其实那三百部属无时不刻都在劝他离开,他却迟疑不定,说是留在公主身边,可以掌握更多情报。
其实,与奉瑾朝夕相处,是不是全为了国家大事,元睢自己也未必说得准确。总之,形势日趋严峻,连奉瑾都无暇再顾及他,不知道她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一抹清晰而强力的念头:他从小在上都长大,他是比她存在更为长久的主人,他不允许她轻易地毁灭上都。
留给他部署的时间不多,他必须尽快地作出决定。
当他顺利地写好了信、预备放飞那只白鸽,背后有人冷不防的喊住了他。
一声“公子”,让他惊出一身虚汗,只能强自定下心神,默不作声将鸽子藏进袍袖中,缓缓转过半边脸来。
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屡屡见面从不言语的十七,她是公主的替身,也是公主的暗卫可她不是不能说话吗?
元睢不动声色地侧着身子,用余光瞥了一下那道黄衣身影。
他冷冷发问:“你是她专门留下来监视我的吗?”
十七迎着这边走来走走又停停,似乎犹豫他会不会害怕,渐渐就离得近了,她向他施行一礼,姿态熟稔典雅,一丝不苟。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流血的手腕上,不知是没看见他和鸽子的互动,还是刻意无视了那一幕,竟把声音放软下来:“不关殿下的事,是我擅自来这里,想要同您告别。”
元睢稍稍蹙眉,满肚疑团,终于整个回身来,跟她真正地面对了他锐利地审视着这个十七,从头上梳的双鬟结,到那张犹带娇嫩的脸,难怪她从不露出正脸,在她的右边额际上,长着一块触目惊心的红疤。
这块熔岩烧灼一般的红疤,对于一名妙龄女孩来说实在违和,但更多的,是触及了元睢的某段记忆,他一瞬怔忪住了。
“您的伤,需要我帮忙处理吗?”十七问道。
“不需要,别碰我。”
他反应过来,作出一副不屈的厉肃的神情,吐出这句话之后,立刻暗暗注意她脸上有无变化。
十七轻轻地扬起了头,勇敢而又略带羞怯,直视着他的眼睛:“您不必担心,我在这里只负责洗衣做饭和照顾妹妹们,并且,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元睢突然问道:“你会做鱼羹和鱼鲙吗?”
十七一愣。
元睢眼神淬了寒意,“一开始进入雁门关,站在我面前那个朝阳,是你吗?”
十七有些讶然地瞧住了他,那双上扬的眼睛与奉瑾有六分相像,如果忽略掉脸上疤痕也算是个标致的姑娘。她点一点头,想起自己亲口下达的命令“所有降卒,就地坑杀,一个不留。”眼神很快又黯淡下来。
六千活生生的士卒,至今仍留在坑里,一同销蚀,一同腐烂。
她突然郑重地致歉:“对不起。”随即幽幽地微笑了一下,“现在到我报答公主恩情的时候了,如果我不能平安回来,自会下地狱给公子的六千勇士赔罪。”
“她的侍女,似乎个个身怀绝技,你呢?你会什么?”
十七低眸微笑:“很遗憾,我的武力在诸位姐妹中最差,不过,公主教我用兵,我是最像她的人,我将代替她统帅战场。”
说到最后一字,这个态度卑婉的侍女忽然变了,她坚定地抬起眼眸,全身涌出凌厉的气势来,眼角眉梢乃至鸦黄色的裙幅都显现出刚硬的线条。
元睢仔细看了看她:“你们都是被她迫害的,你们曾经是良家女,应该温馨地度过一生,而不是刀口舔血。”
十七感到匪夷所思,再次微微一笑:“公子,您家在上位前,也是名门吧?比起您这样心怀悲悯的高位者来,还是公主这样折断双翼,跌落尘埃的天潢贵胄,更能体恤我们的心情呢。您在高处,看到的女子,是什么样的?”
她轻声道,“您觉得我们从平头百姓家出来,被迫杀人,很不幸,对吗?可在我们之中,有种菜荷锄的农家女,有渴望杀敌的刀马旦,有高空走索的杂伎女,有从小给兄弟洗衣做饭、长大了给兄弟换彩礼钱的普通女子,我们永远生活在小圈子,根本不知道出路在哪儿,您以为我们就甘心过那种被买卖的、被安排的、平庸又无能的生活吗?既来之则安之,怎么过不是过?公主待我们一片真情,我们能吃饱穿暖,我们不用伺候男人,我们可以读书写字,我们有尊严。公主答应我们,将来给我们自由,她还会设置女官,让我们都穿上官服,登上朝堂。这些,您做得到吗?”
元睢微微茫然。
“女子的身份若无阶级撑持,难免沦落为各种各样的娼妓,总是要向男人们摇尾乞怜的。在你们看来,我们是弱不禁风的女子,我们前赴后继流血牺牲,很不值当,但其实我们,是自比为辅臣的。”
她脸上有一种肃穆之色,“臣为君死,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是再强壮的女人,也难以敌过天然优势的男人,所以我们只能发挥女人的长处,将轻盈做到极致。”
“倘若女子生来脆弱,该从何处觅取支撑自身的脊梁?”她怅然叹了口气,眉眼又渐渐柔软,“是公主给了我们脊梁。”
元睢沉默了。
“我们从小练武,不允许摸笔和书本,公主本不必理会我们,可她却教我们识字,教我们世间的道理……”
她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听,好像压抑太久,此时倾尽肺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洗衣做饭,伺候大人都习惯了,照顾妹妹们,我却很开心。我给十四妹妹挑选花种,给十五妹妹擦拭双剑,给十六妹妹削尖竹竿公主心爱漆器工艺,曾给我们取名为款彩、剔红、剔犀、戗金,而自号为百宝嵌。我们觉得很别致,很动听,最后都拒绝了,因为我们配不上那些美好的字眼,我们是矛,是盾,是死物,不应该恋生。”
“我们随时准备向公主奉献我们的生命。”她笑笑,又摇了摇头,“终于也轮到我离开了,我万死不辞,可要面临那个结局,我还是有些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