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1)

直到陛下遣使者过塞北谕令讲和,公主主动现身,不仅拒绝接旨,甚至汇聚边城不下十万的流民罪民,经她一纸赦书,全部充入叛军,叛军便浩浩荡荡增加到了百万数,士气大振,接连攻占了雁门关以北的大片领土,犹然不知避忌,兵锋直指上都。

此诚危急存亡之际,元睢身为大魏储君,不得不临危受命。

今夜传召部属前来聚谈,他所信任者,惟二人而已:项知归,纳兰枚。

即当初的南金与西琛。

展开大魏地理舆图,东端是上都,北上至边塞的梧桐城,天各一方。

先皇奉羲贪功起衅,为彰王朝威武,常常致力于开疆拓土,界域战事频繁,故设置藩镇驻兵,稳定地方秩序。藩镇节度使多数已拜将封侯,身居高位,掌有辖区一州的权力,兵随将走,将则拥兵自重,便如一枚棘刺,教大魏严惮之。

元氏继统以来,不便武力干预藩镇势力,只得采用柔性的政策改革和调整,对其缓缓削之,不想姑息至今,藩屏社稷的诸侯为朝阳公主召至麾下,竟酿出这等滔天祸事来。

百万大军,可谓声势滔天了吧?

项知归认为事不宜迟,应尽快发兵遏制敌势;元睢却认为贸然开战,不利于民众休养生息。双方各执己见,免不了唇枪舌剑地争论一番,而纳兰枚手执书卷,始终不发一言,维持着与世隔绝一般的静谧。

项知归年少即桀骜难驯,成了元睢的下属,往日态度分毫不改,每回产生分歧,他稍有不顺,便公然顶撞起来。

元睢清楚这是彼此信任的缘故,也一直隐隐感激着大家未因君臣悬殊的身份而变得疏远隔阂,可有些时候,面对性情高傲无法无天的项知归,犹如遁世不作不为的纳兰枚,他仍不免感到一阵阵难堪和苦涩。

案上的地理舆图,标为叛军的红色人马不断扩张,却碍于一道名唤雁门关的防线,始终不能进入中原心腹。

元睢用手指按住眉端,觉得那里蹿跳着似的作痛。

假若阿赆尚在人间,四兄弟还是一同存在,一同做着事,该多好。

失散了一个,剩下的就不知该如何共处了……

元睢忽然长身立起,步入到背后一间暗室里去。

待他人再出来时,已捧了一样东西在手上焦黑的,丑陋的,只余雕刻间隙及底部仍微微闪着一点金光。

是当年赠与冯赆的金瓯。

项知归看见了,脸色骤变。纳兰枚也怔怔地抬起了头。

元睢慢慢地笑了,他说:“这样东西,我送到阿赆手上,还不够一天。”

金瓯遭劫而伤缺,对于国家而言,是极为不祥的兆象。

轻轻地抚摩它的边缘,指腹很快蹭上一抹黑灰,元睢的口气显得无限眷恋,“从前我在山上便想着,子修勇力过人,子息临机善断,阿赆足智多谋,将来我若继承君位,定要以你们三人为股肱,为腹心,为爪牙,共相辅佐太平之业……”

不等另外两个回答,他又自嘲般说道,“却未料到,阿赆遽尔溘逝,徒留我们几个,也一日少似一日了。”

项知归顿住了口,一时间不再辩驳;纳兰枚的手指紧紧捏住书页,目光沉沉。

死一般的沉甸的静默,横亘在三人之间。

昔有冯赆,天纵才华,可惜横来一把大火,使他秀而未实,中道夭折。

两年前的火事后,师尊携众翻检木屋遗骸,果不其然找出一具炭状尸骨,三人历此变故,心中巨恸,临离开夷吾山那会儿,他们相对无言,只道了一声再会,便各自分头而去。

原本还伤怀着,此后一别,不知是否还能与之天南海北、高谈阔论了。

回归上都,父皇做主设宴,引领着他交往朝中新贵,期望能把久别权力中心的嫡长子托举上一个高不可攀的位置,谁知道那一众公子王孙当中,赫然就有着归石和枚琛不,应该是将门项知归,相门纳兰枚。

大家见了面,若有所思,若有所感,彼此间更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相惜之情。

项知归乃开国之初蜀中名将项氏的嫡派子孙,他一心要建功扬名,得知未来主公是素有贤名的兄长时,更是大喜过望,俯首甘为驱策。

纳兰枚祖上为赫赫有名的五世相国,后觉奉氏渐衰,遂尔离世避祸,虽作了富贵闲人,但笃学修行,不坠门风。他无意参议政事,对外自称太子幕宾,实际上安静淡泊与世无逆。

冥冥中,仿佛真是上天注定,哪怕有显耀的位份加于其身,他们依然是年少相知的兄弟,同道而行,从未有异。

只有阿赆,一直是他们的痛处。

年少以为最远不过夷吾山,而今方知最远其实是生死。

阿赆猝然离去,他们三个被抛在原地,只剩下隐隐青山,迢迢绿水。

两年来每每相聚,大则商酌国政,小则品茶闲聊,依靠着宫中的镇静,都非常默契地对冯赆避而不谈,哪怕轻轻一触碰,也像烫着一样忙不迭丢开了。

现下元睢重提这段往事,项知归和纳兰枚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哀戚。

久久,项知归走到窗口,望着那一片延袤出去的殿宇阴影,为冷风一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些急躁失当了。

记忆中横过了两年前那一夜的场景,无数竹叶卷进火风里碎成蝴蝶,灿灿地燃烧,旋转而且升腾,灰飞烟灭再无觅处……

他眉眼敛起,陷入了短暂的恍惚,半晌,喃喃自语:“若是阿赆长了两岁,不知会怎样看待这一场兵灾?”

纳兰枚闭起眼睛,书卷合上放置膝上,两手相叠时,指甲掐进掌肉,一阵刺痛钻入他的心房。

尽量以平声静气的语调说道:“斯人已逝,苦追无益。梧桐城是阿赆的故乡,尽量避免它的战火之厄吧。”

天道残酷,阿赆已去了,他们却还被时间推搡着向前。

项知归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元睢如释重负,毫笔抵在地图上梧桐城的位置:“那么,你们认为塞北该如何处置?”

这话到底是问出来了,使他作一度苦笑,竟有些百感交集,自己这副架势真是驾轻就熟,倒像是大义凛然的讨逆一般了。

左掌上的金瓯,竟跟被火烤似的滚烫起来,一直传导到他的心脏里去。

其实他从未忘记自己储君的来历。

只是元家当权之后,周围一致呼吁太上皇替天行道,陛下廉明爱民,对他这位太子殿下也礼敬有加,他的内心才慢慢平定,认为往事不必回首,谨记责任与担当,免蹈前朝覆辙,一样能够坐稳这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