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君主只一人,臣僚却成群,事不能就,功不能立,又何如?”

冯赆带着一缕嘲讽的口气,反问:“蠹国害民,留之何益?”

睢竹默然半晌:“圣王之道,运用得当是成圣成贤觉民行道,运用失当则是乱群惑众以至危患;倘是高位者心怀不轨,更是白白以身饲兽了。”

他俯身摸了摸四弟的脑袋,“阿赆,我有时候害怕,倘若你跟从的不是公羊师尊,而是别的什么不轨之人,你所学的知识会不会成为你挥向民众的利器呢?”

冯赆迷惑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睢竹一笑置之:“也罢。如你所言,教化万民,修养德行,使其自发行仁;规矩百官,警戒操守,使其澄心猛省。大同秩序,不再系于圣王一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事应物各得其所,我自可垂拱而治阿赆这般聪明,我本犯不上忧虑的。”

这一句夸赞冯赆倒是听懂了,他扬了扬眉毛,好像马上就打算笑出来。

睢竹却认真转折了这么一句,“这是阿赆教给我的,我也希望阿赆可以做到。阿赆本就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愿意努力,一定可以遏制那些坏的念头。阿赆立志做上位者,只有自己立德立威,最终才能率领他人。不是吗?”

冯赆一愣,自己说出去的话被他反过来训诫自己了。他本来又想发作,看了一眼归石的剑和纳兰枚的佩,到底是忍耐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明明是我生辰,你还要说这说那的。算啦,生辰礼加上纪念品,我应该可以得到双份的吧?”

睢竹眯眼笑笑:“一份足矣。”

冯赆得到一个大大的锦盒,感觉比剑佩都沉重,抿嘴儿笑却掩不住期盼的快乐。

他抬手翻开一看。

霎时间,彻底懵住

这锦盒里头,居然放置着一只黄金瓯杯,其外錾刻龙飞凤舞,镶嵌黑玉、红玉、碧玉、白玉参照了冯赆所钟爱的那座黄金台,由睢竹亲自铸造,以金相玉质寓德之美,是他认为勉励四弟入于正路的最佳礼物。

冯赆站得一动不动,眼底急骤闪过一丝暗光。

他执起金杯两侧的夔耳,看到上缘的刃凿剔刻的小篆,沿边一圈十六个小字:“子游未冠,早慧出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金瓯象征着疆土完固,意义重大,睢竹希望小四理解自己的苦心。子游,子游师尊给他取的表字是“子藏”,归石与枚琛,分别是“子修”,“子息”,以此类推,冯赆将来的表字必是子游无疑了,他便提前把这两个字刻了上去。

冯赆用手去摩触那上头的篆字。

归石眉峰挑起,哦豁一声,勾住冯赆的肩膀:“我们小四长大了,不知担不担得起这金瓯?”

枚琛静静地插了一句:“阿赆自然是懂事的。”

睢竹注视着冯赆头上那一道笔直的发缝,眼神里藏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柔软。

他原先担忧小四的性格,聪明与恶劣相伴随,如果失却了法度之心,恐怕会堕于奸邪和偏私,所以带其下山领略人间疾苦,不意给那一名市井老者的侃侃大言截停了路途。在发问前,他也惴惴不安,不知小四会答出什么惊人之语,没想到这小娃娃瞧着狂悖,其实还是站得身正影直的。

聪明是好事,却不能仅止于此,不具备杰出者所应有的品德和气魄,那就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只是行使不当手段的一种玩物。

“再过些年,这头发便该束起来了。”他权威而又温厚地嘱咐,“我们的阿赆,将来定要立功于朝,解救生灵涂炭,万不可混迹市侩,落魄穷途啊。”

十四岁的孩子抱紧金瓯,直直目视着睢竹,明明头上还顶着两团属于孩童的抓鬏儿,神情竟有一股异常古怪的严肃。

“我知道了。”

大家俱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生辰,道别过后,短暂分离一阵,终有一日会再相逢。

却没料到,四更时,众人深沉入梦,竹林里燃起了冲天大火。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因竹林这道隔阂,近乎熄灭时方为众人察知。

睢竹归石枚琛三个急匆匆来到,以衣袖遮挡源源飘来的呛人烟雾,亲眼目睹了旧时景物变作废墟的骇痛一幕。

最外围的竹子维持着死亡那一刻的姿态,通体端直、挺拔,表面烧得如同焦炭一般。

林子斜对面有一排整齐的房屋,冯赆因性格与其他学子不合,在北院进修却单独住宿,此时房屋都已在大火中塌陷。

风儿一刮,有蝴蝶向天宇和四野飘去,一忽儿翻成明红,一忽儿翻成亮绿原来是燃烧的竹叶,不能真正地飞离此处,不一会也化成灰烬,沉沉降落了。

那一座藏在最深处的黄金台,依然显得巍峙不摧,立在一地焦竹之中,合身雕刻的鸾凤螭龙愈更鲜明雄伟。

一切都回归到原样,什么也没有改变。

归石和枚琛一脸煞白,惶惶地怔视着前方。

睢竹木然迈出一步,脚下踢到一个不知什么,他单膝蹲下,拿起了那个物件儿。

是他昨日送至四弟手上的金瓯。

金瓯通体已焦黑一片,缝隙间甚至冒出短短一缕灰烟……

冯赆在十四生辰这天死去。

东箭南金西琛北赆,自此残缺不全。排行最末那位少年,从今销声匿迹。

12 ? 森森剑戟向北伐(上)

◎奉氏的女儿,要夺回她本应得到的一切。◎

睢竹每次回忆起冯赆,总有一种削骨剔肉的痛楚。

他在嘉泰十四年重返上都,更正了原名元睢,从东箭公子一变而为大魏的太子,其超人的智谋和仁术让朝廷上下无不倾目。

世事扰攘动乱,根本不给他留下哀戚的时间。

十四年初,他的父皇沉疴难起,每日视朝改作单日视朝,仍然力不从心,十四年末,父皇便对众臣嘱咐道:“太子年德渐成,太上皇临事明辨,深可承托。欲令太子监国以外,太上皇居中详处。卿等可以斟酌之。”

他就这样开始参政,一晃两年过去,及嘉泰十六年,朝阳公主正式登位,欲擅天下威烈之权。

起初公主一直活在传说里,元家众臣俱不以为意,只当做一个诸侯借此兴兵的话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