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终的待遇还要等等再看。”他道:“今天下午高皇帝要开会讨论你的问题,你最好仔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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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汉王所言,吃饱喝足之后,高皇帝在厨房后腾出了一块空地,命人将真君押赴到阵,细细的审问,一一盘查十余年以来所有的细节。
如果说先前狂猛挥鞭,还只是一时激情上头,情绪不能控制。现在一轮轮盘问下来,高皇帝的心就渐渐坠落,真真是哇凉哇凉了虽然真君竭力试图掩饰,但高皇帝及太宗依然从审问中迅速分辨出了某些可怕底细
“你说那居心叵测的谪仙人力主外贸与海防,他为什么力主外贸与海防?”
“不,不清楚……”
“他这么积极踊跃的要打倭国和西、葡,但自己又与这几国没有什么私仇;这又是为了什么?”
“不,不晓得……”
“设立外事处显然会彻底架空六部,你为什么要答应?”
“一,一时也没想那么多。”真君怯生生道:“再说,太宗爷爷不也重用了内阁……”
“滚!”
…………
在一通急风骤雨的审问后,两位老祖宗不得不停下来喘一口气,顺带着平复汹涌激烈的心绪他们终于可以确认,在统治生涯最后的十年里,自己这位好大孙为了奢侈享乐,为了好大喜功,为了长生妄念,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让度了太多权力,破坏了太多制度,制造了极大的不稳定性。而最要命的是,十年来大手大脚做了这么多事情,真君却居然根本不知道那个仙人索要权力是为了什么!
权谋是把握人心的艺术,皇帝威权独揽,更要对臣下的心思洞若观火,随时玩于掌中。一个行事动机诡秘莫测,而权力日益增长的重臣,无疑是皇权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当然,高祖太宗也不能不承认,这位谪仙人的迷惑性还是很强的。他们的好大孙虽然尖酸刻毒阴狠自私道德水平初具人形,但在权术手腕上还是颇有可采之处的。真君能这么毫无顾忌的放出权力,一面是被什么“妖书”的忠诚值迷惑;另一面却也是那谪仙人的行事着实古怪,难以揣摩。十年以来,此人虽然在迅速扩张权力,却从没有触犯过真正的禁忌比如说军权,比如说情报,比如说宫廷的小金库。
没有财权没有兵权没有独立的情报渠道,那就是兼领了再多的职位权限,也只不过是朝廷完美的工具人,用完即可丢弃的草纸,不能构成任何威胁。真君放任这样的角色揽权办事,其实也并不违背权术的基本准则。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那真君似乎也没犯什么大罪?
如此做派实在诡异,就连见多识广的先祖都有些摸不清路数。高祖与太宗议论了一阵,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主要吧,是谪仙人那一套似乎也真能富国强兵,收效显著;设若没有冒犯皇权之虞,那就算换做他们两位,恐怕也是必得动心的。
所以,对方费力吧啦整这么一出,又是为了些什么呢?
当然,你可以说仙人思路与凡人不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心所欲;但现实逻辑中毕竟不能引入超自然元素,所以一众元老想来想去,只能勉强斟酌出一个最大的可能这位谪仙人可能是要走王莽路线,积累功业名望动摇天下,以此篡权夺位什么的。
至于富国强兵、变法图强的种种措施……“王莽谦恭未篡时”嘛!真面目暴露之前,人家自然能伪装得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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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朱家内部终于审问出了(或者说拼凑出了)一个结果。但对于这个结果,高皇帝本人估计也有些狐疑,踌躇不能论定。这种踌躇直接体现在了真君的待遇上会议开完以后,他的伙食又提了一档,不但远远高于英宗皇帝,甚至高于高皇帝养的狗和马,能够吃上一口热乎饭了,分到一张粗布床单了;有时候景泰皇帝和兴献皇帝悄摸给他带点零食,还能开荤打打牙祭呢。
当然,这样的待遇并不是终结。主事的几位大佬饱览史册,非常清楚夺权的步骤;如果那位谪仙人真要走王莽路线,那肯定会借着真君升天嗣君即位的空当大作文章,撕下面具大肆掠夺。因此高祖等人日等夜等,都在焦急期盼着最新的消息,以此作为判定的最后依据或者说,决定好大孙最终的待遇。
真君死后半年多的功夫,不少年迈重臣也陆陆续续到了地府;高祖派人打听,收到的消息却大大出乎意料。所有重臣都异口同声的保证,真君的长子裕王已经顺利继位,皇权传承的过程中没有出现波折;内阁和外事处都运行良好,并无政治清洗的征兆。不少在宫廷有人脉的老臣还信誓旦旦的保证,在新皇帝权力稳固之后,内阁再次做了调整,穆祺在中枢的排位居然还是下降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要给自己的老师腾位置,挪一挪职位其实也很正常。但要放在一个居心叵测的王莽式权臣身上,这事情就太不正常了!
王莽要是辛苦奋斗了十年,朝堂排位与实际权力还列在幸进之辈的后面,那他还混个蛋呀?
一年及两年后,这种迷惑就更深刻了从新入地府的各方大臣证词来看,新皇帝懒是懒了点,但对权力的控制尚且稳固;那位谪仙人管理的机构还在扩张,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朝中依然有大量的反对派制衡中枢;更关键的是,朝廷运转居然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对内对外的改革在平稳运转,依旧在源源不断的产生利益……
权力稳固、财政充裕、军事强力,你要非说这是居心叵测之人做下的恶局……那是不是也太牵强了些?
总之,这样的消息连续不断的送了两三年后,那就连最多疑最保守的高皇帝都有些迷惑了。他明面上不说什么,私下里却让太宗调整了分配的条例。而真君在苦熬三年之后,地位亦终于有了一个史诗级的飞升他可以上桌吃饭了!
这多么的不容易啊,尤其是在见识过英宗皇帝的待遇之后!
所以说还是实践最能改造人。熬过这几年以后,真君的改变真是脱胎换骨、堪称重新做人在高祖铜头皮带的教育下,他再也不挑挑拣拣、阴阳怪气、穿着道袍飘来飘去的装神弄鬼了。如今有幸能上桌吃一口热饭,居然也由心的生发出了感恩之情、拳拳之心,道德水平有了质的飞跃。
铜头皮带,有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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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怀疑与推测中度过十年之后,他们终于收到了新的消息真君的好大儿隆庆皇帝,终于不堪旦旦而伐的损耗,如今也龙驭上宾了。
这个消息立刻激起了极大的紧张情绪。与上一次皇位传承不同,这一回皇帝走得太早而太子实在太小,主少国疑之时,朝局动荡的风险难免大大增加。王莽不就是趁汉帝年少、上下疑虑,借声望功业夺取的权位吗?如果谪仙人真要有所图谋,那这无疑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以地府的办事效率,皇帝死后都要走一段相当长的流程;如今规制更动,没法半道劫人,众人只能在家中苦苦等待。数月之后,他们没有等到隆庆皇帝的行踪,却等来了另一个惊人的消息:
“穆祺自请南下了?”
高皇帝脱口而出,几乎不可思议:
“消息确实吗?”
“千真万确!”奉命打听情报的好圣孙宣宗皇帝气喘吁吁:“新下地府的人都这么说,还说宫中已经批了折子,让他到天津预备乘船了……”
高皇帝仔细听完,神色间居然难得出现了一点茫然,似乎大大受到了震撼。汉王随侍在侧,壮着胆子试探:
“这是不是什么……障眼法?”
“不会。”太宗道:“如果真想谋夺皇位,那就绝不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离开京城。夺权九死一生,靠的就是一股气,当头的走了没有主心骨,下面人的心气全部都会散,心气一散,结果也就不问而知了。”
太宗久经考验,在夺权上果然别有心得。高祖皇帝哼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好大儿这句话毫无疑问,在皇位承继的关键当口远离京城,那就绝无威胁皇权的意图;如果没有威胁皇权的意图,那所谓“居心叵测”的指控,似乎也……
高皇帝看向飞玄真君:
“这又是怎么回事?”
比起先前的冷暴力与热暴力,这一句话虽尔语气平平,却已经让真君受宠若惊,惊喜到不能自已了。他想了一想,小心道:
“我臣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那妖……天书所说的‘忠诚值’,并无差错吧?”
高皇帝嗯了一声,随意点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