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算是真君活该。以老朱家的规矩,亲爹有事大儿服其劳,这顿皮带本来该是太宗皇帝上手抽的;太宗皇帝久历战阵, 经验娴熟,在皮带的使用上极有心得, 相当知道轻重分寸。但这一回真君到处打滚狡辩, 是将老祖宗洪武皇帝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朱洪武夺过皮带奋力一挥, 将真君抽得原地旋转七百二十度, 一个倒栽葱扑进了土堆里!
这第一鞭还只是开胃小菜。朱洪武气沉丹田,勒紧腰带;弓步前冲, 展臂拧腰,借着腰腹部肌肉旋转时瞬间的爆发力, 手腕及上臂迅即挥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雨似的凶猛抽打步伐老到,手法神妙,有张有弛, 运用自如这是洪武皇帝当年亲征沙场时掌握的精妙技巧,时隔数百余年,竟尔宝刀未老,锋锐一如往常!
皇室秘技·闪电五连鞭!
叫你胡说八道!
叫你欺瞒祖宗!
叫你荒怠政务!
叫你妄用奸佞!
叫你无耻放荡!
健步如飞,身手灵动;认穴精准, 直击痛点;劈劈啪啪爆响连连,清脆悦耳好似鞭炮,真是别有一番喜庆。高皇帝久经行伍, 经验老道, 手法步法配合默契, 一轮抢攻又急又快,断不容受害人挣脱分毫。所谓抽了屁股抽大腿,抽了大腿抽手臂,铜头皮带直接招呼关节,保管爬都爬不起来!
可怜飞玄真君养尊处优,哪里体会过高皇帝的慈爱?第一鞭时他已经是倒在地上大声惨叫,拼命挤出了罕见的眼泪;等到秘技·闪电五连鞭全数施展,铜头皮带雨点般挥下,真君就只能满地打滚,痛哭嚎啕,像陀螺一样的旋转了。
“嗷嗷!”大概是嘴被抽肿了,他的哭嚎活像驴叫:“嗷嗷嗷嗷嗷!妈呀嗷嗷!娘呀哎哟”
地府的好处就在这里,再怎么打也误不了事。太宗及汉王先前还装模作样的劝说两句,请老祖宗息怒安心;但很快也就远远避开,站在干岸上兴高采烈的欣赏高皇帝的手艺,以及在嗖嗖的狂暴抽打中间歇发出的尖利叫声事到如今,真君也实在是装不下去他矜持数十年的的心计谋算了,只顾屁滚尿流的求饶:
“嗷!哎哟!娘呀!饶命!”
“在这里动手其实也有好处。”听到四面回音袅袅,太宗皇帝锐评道:“上一次在李二的地盘抓人就是太不小心了,拖下车直接就打,多么不体面!结果叫李家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现在都还在传我们的笑话……家丑不可外扬嘛,有的事情私下解决也就是了。”
汉王连连点头附和,大表赞同。两百年前他们老朱家闹的那摊子事实在太大,区区斗殴还是小事,要命的是英宗的事迹也随这次群殴而广泛流布,成为了地府中几乎所有皇室的笑柄。除了老赵家这种实在没有脸议论旁人的鄙视链底层之外,刘家李家那些闲的发痒的先帝四面八方的蛐蛐人,把他们全家的名声糟蹋得是无以复加,好似臭泥,真是连出个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招呼,印象委实深刻之至。
姓刘的爱蛐蛐人也就不说了,姓李的不也养出了玄宗这种好大儿吗?神气什么?!
一念及此,不止汉王,连太宗都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其实老朱家的名声本等也不算什么,但李二的子孙总是上门蛐蛐人,却给洪武皇帝制造了极为恶劣的印象他看到李二这个唐太宗,就会想起自家得位同样不是很正的另一位太宗,于是激愤之余,难免就要殃及池鱼了。
凭什么呀?
太宗抚今追昔,不觉略为感伤。但感伤也要分场合,眼见鬼兵阿甲已经在马车上不安地挪动屁股,他轻轻咳嗽一声,抬头示意汉王。
人高马大的汉王立刻小步跑了过去,束手在高皇帝身后小声进谏,先是劝爷爷“不要太动气,仔细打多了手疼”,又劝爷爷“打死这孽种不要紧,不能让其他人看了笑话”列朝列代的皇室因果都重,为了等候清算在幽冥已经滞留了上千年,到了闲的皮痒有只蚂蚁都是大新闻的地步;虽然如今是掩人耳目半路办事,但要是让外人闻出味道,那就又是一场连绵上百年的笑话了。
高皇帝狂怒着又挥出几鞭,终于嘎吱一声,将铜头抽得四散断裂,漫天迸飞。他冷哼了一声,随手抛下了皮带。
一时激情上头没有收力,打到现在人毕竟也累了,再说总不能把鬼兵长久地酿着看好戏,所以高皇帝喘息片刻,还是鉴纳了孙子的谏言。
“那就有劳使者久待了。”他道:“既然这样老四!先把人拎走,回家再料理清楚!”
太宗巴不得这一声,回身向阿甲告了一句罪,恭敬捡起被高皇帝抛下的皮带,往真君瘦骨嶙峋的两条腿一套,用用力拔了出来刚刚真君旋转得好似陀螺,半个脑袋都埋在了土里,如今拖出来还要费好些力气。
真君一个头肿得有两个大,又青又红连五官都辨认不出了,当然不可能下地走路;太宗皇帝又断然不肯背他的不肖子孙,所以左右看了一看,干脆将真君往破烂的车辇上一丢,大头朝下,屁股朝上,还有两条腿从车窗外伸出,无助的在空中晃荡。
反正幽冥的车没马也能跑,只要丢的不是自己的脸,太宗才不管这么多呢。
太宗略等了一等,见亲老子再无吩咐,才亲自请阿甲起身,很热情地寒暄问候;为了弥补他们一家三代半路劫道式的凶蛮作风,为地府官吏留点好印象,他还特意文绉绉地招呼:
“不知使者用过饭没有?今日家慈贴了好大一炉油饼,正等着开饭呢。使者若不嫌寡淡,不妨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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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度过最初的惊惶之后,每个下了地府的皇帝所必然感受到的强烈印象,恐怕还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之悲,而是地位上急剧的变更,天悬地隔的差异。
社会基础的改变会瞬间摧毁整个上层建筑,死过一次的皇帝未必听过这句名言,但肯定立刻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从他们告别皇位而驾临地府的那一刻起,生前一切的权势地位就都成了梦幻泡影,飘渺不可复得;没有制度,没有礼法,没有人类以数千年时间所构筑的精妙暴力机器,初来乍到的至尊也不过是另一个赤手空拳的普通人而已,称孤道寡的至尊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那就是连个小孩子都支使不动了。
既然支使不动,那就只有自力更生。地府当然不会死第二回,但该饿的还是饿该冷的还是冷,皇帝们再心高气傲不屑琐事,总不能饿着肚子光着腚满大街晃荡,渐渐也只能学者自己动手料理。而高皇帝在家族中一言九鼎的至尊地位,也正是由此而底定十几个皇帝太子王爷都是坐吃山空的造粪机器,也只有出身寒微的高皇帝高皇后还会做饭修房子补衣服,忙前忙后还能拉扯好一家子,要不然朱家十几号富贵闲人,就都只能干坐着号丧了。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哪怕太宗这样响当当的好汉子,也只能在亲爹的铜头皮带下潜身缩首,苟图衣食,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血缘压制是一方面,要是惹毛了高皇帝不开心,今晚晚饭还要不要了?
大事已了,几人赶着马车回了朱家老宅,下车洗手更衣,恭敬拜见了高皇后马氏,然后再分新烙的油饼吃。按照高皇帝在阴间新拟定的《大诰》,出外勤的子孙有份外补贴;所以太宗后汉王都分到了两个脸盆大的炸油饼,中间还特别夹上撒了孜然和芝麻的烤肉,待遇甚是丰厚
汉王仔仔细细吃完自己的份量,洗完碗后找祖母求了半个焦掉的煎饼,顺便倒碗刷锅水一冲,大摇大摆走到马车面前,将碗往地下一摆:
“嗟,来食!”
地府就是这点好,再重的毒打半天就能恢复,一点也不妨碍下一次的毒打,所以真君已经缓了过来,正缩在车垫上瑟瑟发抖;虽然如此,他从车帘内看了看地上的狗屎,仍然不胜悲愤之至:
“要杀就杀,凭什么这么侮辱我!”
“侮辱?谁会拿吃的东西侮辱你?”汉王不屑一顾:“你知道地下能吃口热乎饭有多难得吗?你也配被这么侮辱?”
地府与阳间的形势恰恰相反。因果浅薄的凡人死后很快超脱而出,只留下后代的供品堆积满地、无人拾捡。但上供的食品显然不会搞得多么精细,要想将一堆粗糙堆砌的食材收拾得勉强可以入口,就非常考验厨师的能耐了而地府茫茫众鬼之中,缺的恰恰就是这样的专业人才。
所以说,汉王殿下还真没有骗人。这样一份焦香可口、甚是美味的油饼,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拿得到手的。也就是高皇帝高皇后本领高明,几百年都没有忘掉老手艺;要是像老李家那种金银富贵窝里长大的皇帝,就真只能看着白水煮肉干瞪眼了。
真君看了看汉王那支比他大腿更粗的臂膀,实在不敢造次,只好尝试打感情牌:
“我虽然有错,错总不至于此。怎么就只能吃刷锅水了?这未免太苛刻了些……”
“有一口刷锅水吃,恰恰是你没什么大罪。”汉王横了他一眼:“一百年前来的那什么叫门皇帝,那个下场哟……啧啧,那才是老爷子真正的手腕呢。你这只能算悬而未决,待遇可要好得多了。”
“‘待遇可要好得多了?’”真君重复了一遍,再低头看看地上那碗刷锅水,只觉恐惧不能自已:“这都叫待遇好,那你们给英……叫门吃的是什么?潲水吗?”
汉王微微一笑,不发一语,其言外之意,却越发叫真君胆寒。显然,在地府这样资源紧缺的特殊地界,高皇帝是绝不会在不肖子孙身上浪费什么厨余垃圾的;等待英宗皇帝的,恐怕只有……
一念及此,真君腿都软了。铜头皮带的当头暴打当然可怕,但这种零敲碎打动辄几百年的折磨似乎也绝不是人类可以忍受的别的不说,要是刷锅水泡饼再吃上十几年,他还不如找根绳子吊上去算了。
……喔对了,现在就是把自己吊在绳子上也无济于事了,想想真是悲哀。
真君害怕到了极点,只能拼命拉拢眼下唯一一个说得话的人。他也顾不上嫌弃刷锅水寒碜,赶紧爬过去讨好他最尊敬最可亲的汉王殿下。他在话里话外拼命的暗示,自己驾崩之前已经拟定好了礼制,打算以推崇太宗为由降低祭祀仁宗和宣宗的规格;已知汉王殿下是叫宣宗皇帝做成烤鸭的,如今宣宗待遇削减身份下降,四舍五入也算为汉王老祖宗出了口恶气嘛。
汉王显然颇为受用,所以沉吟再三,决定透露一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