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车辇已经驶上了道路,真君依旧愤愤不平。他盘坐在一大堆丝绸瓷器与金银的碎片里显然,在地府使者出面迎接之前,真君已经在自己的陪葬品上尽情发泄过一回怒气了他眼角连连抽搐,胸口因为四处打砸的剧烈活动而迅速起伏,极大破坏了那种飘然高远的气度;而当他继续发声时,那种形象与实际的崩坏感就更严重了:

“巧言令色,两面三刀!居心叵测,坏我江山!”皇帝越说越是激动,干脆破口大骂:“悖逆恶贼!虫彘不食!驴球的货色!狗养的小人!天庭居然放任这样的逆贼下凡肆虐,岂不是大大的有失职守?混账,忘八!”

阿甲一头雾水,同样的茫然坐在一地碎片之中。遵照《地府办事规定》,他等到真君痛痛快快的一气骂完,才小心询问:

“不知陛下要上诉的是谁……”

“还能是谁?”皇帝恶声恶气道:“当然是祸乱天下、为祸人间的那个谪仙人!此人若不重惩,天道纲纪何在?”

阿甲更茫然了。他拼命回忆片刻,实在记不起人间什么时候多了个谪仙人,更不觉得现在的人间有什么祸乱的征兆。但客户是不容违拗的,所以思索片刻,只能按《规定》复述:

“如果陛下想要投诉仙人,可以按地府统一的公文模版准备上诉材料,由我转交给孟婆办,经十殿阎罗呈递给天庭驻地府办事处,交有关神祇办理……因为两界悬隔,时间难免拖延,陛下可以尽快准备。”

“大概多久才能有结果。”

“三十年左右吧。”阿甲道:“天庭的事务毕竟积压了不少……”

皇帝的眼睛骤然睁大了。显然,这个离谱的数字再一次激发起了刚刚有所缓和的愤恨,并成功催生出了新一轮的怒火自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驾临幽冥以来,处处见到的就都是这样冷淡而落寞的景象;没有人贴身服侍、没有人随时奉承,没有人察言观色,沿途所见的只是冷冰冰死僵僵的金银珠宝(还被砸碎了!),以及这种推三阻四,嘴里没有半句实在话的小官!

真君自落地以来,生平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想想他光辉灿烂的皇权人生,那股怨气真是冲天而起,恨不能将天灵盖都给顶翻!

要换做往日,真君就该大怒呵斥,命人严惩不贷了。但现在,他仔细看了看那地府小官手上那根一看就打人很疼的铁棒,还是勉强按捺住了火气,改为语言攻击:

“地府就是这么办事的吗?何等拖沓搪塞!”

“这都是按规定来的。”阿甲心平气和:“至于拖沓搪塞的罪名,我们当然不敢反驳。不过敢问陛下,陛下生前统御的朝廷,难道就能高效而精准的处理各项事务么?”

飞玄真君的嘴角猛烈抽搐了一下,再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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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种攻击对真君的伤害其实不大,因为他很快就自我调适了过来,觉得一码归一码,地府办事拖沓自然是地府的人不用心,但朝廷效率低下却肯定都是他手下大臣的错,都怪他们没有领会到君主的本意,才将事情执行得一团乱糟。

调试好心情之后,真君打算继续找茬泄愤。但他左右望了一圈,却不由大为皱眉:

“此处怎的这般荒凉?不是都说事死如事生,皇帝地下的居所也该用心打理么?”

“自是用心打理了的。”阿甲从容不迫:“这只是一段近路而已。按照地府的规制,为陛下登记入住之前,还要造访先朝的列祖列宗。”

“什么规……”真君的抱怨只说到了一半,整个人忽的就僵住了,他怔然片刻,渐渐瞪大了眼睛:“‘列祖列宗’?”

“是的,所谓‘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后世继业的子孙,当然要向先祖致敬。”阿甲引经据典:“根据惯例,要从开基定业的始祖以降,一一谒见列位先祖,贡献随身礼物之后,才能获准入住。幽冥不远,陛下可以提前想想谒见时的措辞。”

真是奇妙,短短几句话后,真君的脸色就渐渐改变了。他先前那种不可自制的狂怒与躁郁已经完全消失,转而露出了某种迷茫、疑惑,甚至近乎于惶恐的神色;他呆滞了片刻,语气骤然变得温柔而和蔼了:

“是这样啊……但朕初来乍到,毕竟不熟悉这里的规矩。可否请尊使稍稍假借,容我下次再谒见哎哟!”

话还没说完,华美的车辇就猛地向左一栽,哐当直击地面,堆砌了一车厢的珍宝碎片随之倾斜而下,将猝不及防的真君砸得头晕目眩;还没等他挣扎着从金银珠宝中爬起来,一只粗壮的手臂撕开车顶,拎住真君的领子,一把拖下车来。

“爷爷!”披甲佩剑的壮汉吼道:“我抓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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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抓的劲力实在太大了,居然将半截马车都硬生生扯了下来。真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绝伦的尖叫,就连着软榻一起翻倒,直接在地面上栽了个倒栽葱。倒是阿甲非常会审时度势,用手中的棒子往地下一撑,拨开头顶洋洋洒洒的黄金破烂之后,从已经残破的车门里爬了出来。

他掸掉衣袖的土灰,仔细点检完随身的文件,才慢慢叹一口气,转过头来。

“见过洪武陛下。”他揉着脑袋抱怨:“陛下何必这么急促呢?到了地方再动手也是一样的……”

围在路边的几个壮汉恭敬侧身,束手不动,露出了后面神色沉着的洪武皇帝。办大事的人都有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修为,虽然场面已经被搞得像是抢劫现场,但高祖洪武皇帝仍旧是面色不动,只是慢慢环视一圈,默然看了一眼被他家好孙子拎在手里的飞玄真君。

“冒犯尊使,实在是我们的疏失。”他道:“但家丑不可外扬,有些事只能从速料理,请尊使见谅。咱日后定当补报。”

阿甲摇一摇头,再也答不出什么。说实话,他之所以违背常理带着真君抄小道,就是防着高皇帝这一招。二百年前他们也是奉命去接崩逝的什么英宗皇帝,结果走大路穿越唐朝皇帝的地盘时被朱洪武带齐人马截了下来,当场将英宗拖下车来一通毒打,打得都看不出人形了看不出人形本来也没什么所谓,但殴打中难免波及到老李家的坛坛罐罐,于是唐朝皇帝勃然大怒,召集了手下包围现场,险些搞出一场群殴……

这一次事故的余波不断,地府擦了两百年都没擦干净屁股。办事人员创巨痛深,所以这次才特别做了提醒,要他们设法绕路……但想不到这样的荒郊野岭,居然也避不开高皇帝的侦查!

避不开那就没办法了。阿甲那小胳膊小腿,当然顶不过高皇帝亲孙汉王殿下的武力,所以只望了望周围,就乖乖在马车外坐下了。

高皇帝深深吸气,仿佛强力忍耐片刻,才转头看向他筹谋许久,辛辛苦苦才抓到手的好大孙。不过,即使做了如此之久的心理建设,看到满地散落的金银时,他的表情仍然有点开裂了。

“世宗显皇帝。”高祖咬着牙念了一遍真君的庙号:“咱家要请世宗皇帝驾临一趟,还真得花不少心思呢。”

世宗皇帝依旧被汉王拎在手里,两只脚软软拖在地上,一张脸惨白得近乎毫无人色。汉王倒没有对他下什么狠手,但在听到“洪武皇帝”四个字后,原本还打算拼死挣扎的真君几乎是在瞬间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他哆嗦着瘫软了下去,只能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哀鸣。

陵清髙而自远,振羽衣以相属;飞玄真君初临冥界,尚且还是宽衣缓带、飘逸清远,洒脱如仙人降世的形象;但如今泥泞灰土,抖颤满身,真仿佛是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了。就连阿甲全程目睹,夜难免生出一点怜悯。

虽然如此,高祖朱洪武却绝无假借,他注视片刻,语气愈发阴冷:

“世宗皇帝,你在阳间倒是做得好大事!老四,这是你的种,你说!应该该如何处置?”

按逻辑来算,朱老四的种难道就不是朱重八的种?可惜,太宗皇帝还不敢在亲爹面前讨论逻辑。跟在高祖身边的黑髯壮汉向前一步,义正词严,毫无宽容:

“按规矩,应该动家法。”

“怎么动家法?”

“以罪行深浅为记。”太宗如数家珍:“轻罪用鞭刑,重罪用廷杖,伤残勿论;破国亡家之类无可饶恕的罪行,用凌迟,或者下油锅放心,这里是地府,不会再死一遍了。”

他向真君笑了一笑,大概还是想表示安慰。但效果却适得其反,真君听到油锅两个字后,彻底崩溃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手舞足蹈,嘶声嚎叫,居然挣脱了汉王有形的大手,踉踉跄跄扑了出来:“朕我有何罪,要遭此刑罚?!我不服,我不服!”

“你还敢不服?”高皇帝的脸终于扭曲了:“贪婪奢侈,恣意妄为,任用奸佞,一意玄修,荒怠朝政!这哪一桩哪一件,是冤枉了你这个昏君忘八蛋?事实俱在,你还敢强辩?老四!”

太宗断喝一声,立刻抢步上前,左手往腰间一拉,立刻多了一条锃光瓦亮闪闪发光的铜头皮带,挥舞时嗖嗖发响,铜头亮光四射,端的是一条足工足量的好皮带这一皮带抽将下去,就是铁汉子也只能满地乱爬!

真君只抬头看得一眼,登时魂飞魄散,腿脚发软;但眼见汉王横亘在前,自己绝无逃生之路,于是将心一横,索性咬牙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