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修慌忙擦干眼泪,伸手到床底摸出了一个小木盒,掀开之后,里面放着三封亲笔的书信。
“这是给戚元靖、潘印川、海刚峰的信。”张太岳的声音低不可闻:“设若真有天崩天崩地裂的那一天,大概也只有他们出面,还能保住高祖皇帝的血脉祭祀……”
这是很久之前就在预备的事情了。狡兔尚有三窟,意识到皇帝的本质之后,张太岳也唯有未雨绸缪,替老朱家考虑考虑后路。
天下的局势变动不定,一旦丧失了权位威严,再多的财富武器都不过是害人害己的恶物而已。所以张太岳思之再三,只为皇室留了这最后三道护身符戚元靖平倭有功,在沿海卓有声明;潘印川治水极见成效,几乎是黄河下游的万家生佛;海刚峰的直名震动天下,上下无不知悉;如果真到了山河鼎沸的时候,或许也只有这三个人的名望能让京城的百姓稍稍假借,愿意高抬贵手,放皇室一条生路了。
金银珠玉都不是珍宝,仁义与民望才是珍宝。只有到了最危难的时候,才知道圣人的话字字珠玑,一句也没有骗你。
这样苦心孤诣的安排或许还有漏洞,但也实在是尽到了宰相的职责,足以告慰高皇帝的恩泽了。
公事已毕,接下来便是私事。张太岳闭目片刻,又轻轻开口:
“至于你们……我在位的时候,并没有为你们谋求田产宅院,想必你们很是不解。”
张家的人哭泣着磕头,一个字也不能多说,直到病人再次出声,才勉强压住眼泪。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张太岳道:“以现在的形势,就是有再多田产宅院,只要我一走,你们又能护下来多少?无非还是被人暗算罢了……”
张茂修膝行上前,匍匐于地:
“爹!”
这一句话既有悲哀,也有惶恐。显然,张家人早就在官场起伏中预感到了外界的明枪暗箭、刀山火海,如今靠山一倒,压抑已久的恐怖绝望,几乎是倾泻而出,不能自制。
“……不要怕。”张太岳咳嗽了一声:“我没有替你们谋划,是因为有人为你们谋划好了……记住,等我一走,你们不要迟疑,趁着皇帝还不好意思出手,立刻动身从天津南下,坐坐儒望的船到南洋吕宋岛,在那里好好的安置……”
“爹,我们的浮财都在老家,到了吕宋怎么谋生……”
“当然会有人替你们安排。”张太岳平静道:“从二十年前起,我从宫中得到的所有赏赐,都委托世子投资在南洋,利润都换成黄金存了下来。以这些年的积蓄,大富大贵或许还不够,让全家安稳度日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们到了吕宋后好好安顿,就不要再往漩涡里跳了。”
“世子?”张茂修愕然:“可世子穆不是”
说到一半,他猛然醒悟,赶紧转换话题,避免惊动病人的心神:
“如果真见到了世子,爹,爹还有什么要我们交代的吗?”
张太岳愣了一愣,似乎是在无意中被长子的一句话触动了。他慢慢抬起眼睛,远望向卧房小窗外那一抹隐约透入的阳光,昏耗的眼神亦随之起伏闪烁,竟尔渐渐凝聚明锐了起来仿佛是过往的时光扑面而至,往事历历闪过,将某种盛大的活力注入到了这濒死的躯体之中。
“我十六岁时中举,少年得意,狂妄自大,自以为气吞万里山河如虎,总想着一步登天,要变革朝廷,变革法度,变革这整个国家。”张太岳默然许久,终于轻声开口:“如今年至花甲,才知道世事艰难,要想变动一丁点,都要消耗那样大的精力。”
“不过,虽然如此艰难,我还是改变了一点东西的。无论改变多么微不足道,总算没有辜负过去的志向。”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不辜负十六岁时的自己呢?”张太岳平静道:“如果你们能遇见世子,那就请告诉他,我虽然挣扎了这么久,但终究也并没有什么遗憾。”
“我想,这也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个是地府番外
第0153章 ? 番外(三)
◎地府番外(上)【大章】◎
作为一个鬼兵, 鬼兵阿甲几百年的鬼生是相当无聊的。
这与他的职守有关。自从三百年前考编上岸之后,鬼兵甲先在走无常的办事处待了二十年,很快就被分到了牛头马面手下, 负责管理地府中接引皇帝魂魄的工作。天下的皇帝拢共就只有那么几个,服务的工作量当然要小得多。但工作量轻松却绝不代表工作好做, 数千年以来所有的独夫民贼拟人君主都要由他们一一照应, 可以想像那种强度。
这种年年对抗的高强度赛事经历多了, 本来也该习惯了, 但今天分发的接引任务却仍旧让阿甲非常紧张。因为生死簿办事处发过来的新人名单上, 居然特意标上了红色。
地府办事也是有潜规则的,明面上大家一团和气, 所谓死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在地府的善恶赏罚没有出炉之前, 都要对初入幽冥的新人平等以待;但实际上手腕高明的员工肯定要未雨绸缪,提前查一查内幕消息。而根据不成文的默契,如果在名单上标记了红色,则证明这一回死下来的皇帝将会出奇的刻薄、尖酸、难以应付, 搞不好会变成整个管理系统的噩梦。
就算在类人辈出的皇帝圈子里,有这种风评的君主也是不多见的。至少阿甲从业百余年以来,还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狠角。所以领票接人之时,心中难免有点打鼓。
但出乎意料,他奉命迎接的新人居然表现得很安静、很从容, 丝毫没有地府传说中其余红名皇帝的狂躁与可怕(据说当初隋朝炀皇帝魂归幽冥之时,办事处找了两个牛头才把他摁住),全程都躲在天子陪葬的轿辇中不出声;只有在阿甲办完交接手续之后, 云辇内才当啷一声, 悠悠作响, 似乎是在里面敲了一回铜磬。
阿甲轻声咳嗽,然后翻动了名册。
“请问陛下是‘灵霄上清’”
他眨了眨眼睛,念不下去了。
地府办事是有规矩的,在迎接皇帝时要高声念诵这位君主经正式流程拟定的尊号与谥号,表示对过往全面的总结与回顾。这份差事原本很好做,但从则天当政,搞出了圣神皇帝之类的报菜名操作以后,历代天子的尊号谥号越加越长,以至于鬼兵往往要练练口条,才能一气到底,毫不结巴的念出那动辄几十个字的废话文学。
可虽然如此,这一回的废话文学,似乎也
阿甲愣了片刻,翻了一页名单,然后再翻了一页名单,最后又翻了一页名单。
诶不是,谁家好人会把道号往名册里塞啊?
这确定不是拿错了什么新兴宗教大教主的名单吗?别的不说,单单只看这册子上洋洋洒洒几百个字,什么“清微”、“阴阳”、“紫极”这是形容正经皇帝该有的词吗?
他原本以为则天的“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已经够神经、够离谱了,想不到如今还有人比则天皇帝更加勇猛这到底是什么来路?
阿甲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手上的名册都灼灼滚烫,几乎要烧得掌心发痛。他在名册上挑了半日,终于只能硬着头皮念出自己好歹还能看懂的称呼:
“……飞玄真君?”
华美的车辇中哼了一声,车帘内伸出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端坐许久的皇帝终于纡尊降贵,掀开了重重的帷幔,露出一张清癯而高华,飘然脱俗的脸。
这样仙风道骨的面容,似乎应该出现在传闻中飘渺不可寻觅的上界,而不是被标注了红名的重点关注名单上。所以阿甲都不觉愣了一愣,直到看到飞玄真君两眼一翻,冷冷出声:
“朕要上诉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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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要上诉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