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在床沿上坐着,两手撑在腿边, 斜垂着眼看席泠。他甚至来不及解衣裳就睡着了,也来不及表达他满心的热切,那时他还在亲她, 身体已先于意志累垮。

落后还是箫娘将他拽到枕上,给他盖了半张薄被子。她却睡不着了,蜡烛的火苗因风细细地颤着,有些亦幻亦真的欢喜。她越想越觉得是个梦,呆坐到此刻, 她一再俯下腰, 用手指在他鼻梁上轻轻滑来滑去。

倒是个有温度的,汗.黏.黏的梦。

席泠大约太久没好好睡过,一觉睡起来,已见天光。箫娘在榻上坐着吃茶, 曦光把她浑身都照透了, 袖管子是通透的, 里头裹着的细细的胳膊也是通透的,整个人都透得像个幻觉。

他爬起来静静看了一会,试着喊了声,“咱们女儿呢?”

箫娘很快转过脸来, 撅着嘴嗔来一眼, “一睡醒就问女儿, 怎的不问问我?”

席泠这才确定,她不是幻境,是真实的。他慢吞吞朝榻上走过去,慢得仿佛拖着一身散碎的骨头,疲乏得不成样子。看她的眼睛却十分有神和专注,“一年未见,你半点没变,人家说生了孩儿的女人会老一些,你怎么不见老?”

“我不敢老呀。”箫娘倒了盅茶搁在他面前,趁势剜一眼,说句笑话∶“万一你回来不认得我了怎么好?”

这玩笑里带着柔软的幽怨,席泠辨别出来,呷了口茶,挑起眼,“因此我这会先回来一趟,隔的日子少些,变化就少些。”

他仍旧是那副不经心的目光,如一条细细的蛇,缓慢地爬,缓慢地把她从胳膊开始往上吞吃了,懒洋洋的消食里,他也说句玩笑,“我好像老了。”

箫娘的眼泪这时才迟落,水涔涔的眼睛歪着,唇角却高高地仰起来,“你只是太累了,这样一路跑,又不是专门的驿差,谁经得住?我叫他们预备了水,你洗个澡,再睡一会,小初七这会还在睡呢。”

给她这么望一眼,席泠就好像不累了。未几两个小厮担水进来,不敢多问,收拾了出去。席泠忙得没顾上,泡在水里才逐渐想起说明:“我收到你的信,说是初七病了,就忙着赶回来。按律流放在外是不能私自归家的,亏得广州府的李大人高抬贵手,我不好牵连他,明日就要赶回去。初七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箫娘一时五味杂陈,悔不该写那封信,心里却自私地高兴,高兴后,又恨这相逢太匆匆,总之哪头都沾些,又哪头都不够时间尽然。

她在外头苦涩地、焦急地踱步,恨不得就地走碎了那些距离,走完两千多里地,这回就是终生的重聚。

她那虚飘飘的影袅袅地悬浮在屏风上,说话有些没条理,“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就是先前那个奶妈给她喂奶时和了些糖,奶娃娃不能吃糖呀,吃了肠胃克化不动,又贪那甜味,长此以往,肠胃就坏了。我换过了奶妈,如今这个姓杨,倒好,心细得很。 ”

“从前那位奶妈为什么给她吃糖?”

“说起来那就是好长一桩官司了。”箫娘在外唼唼地说了一通黄嫂那桩公案,尾后自怨起来,“也怨我,没想到这些。我刚生下初七头两日,原是想自家喂奶的,可喂了两日,就没奶了。请个奶妈来,又偏遇到这样心黑的人!她计较着初七只吃她的奶,我就不能够赶她出去!”

席泠默了默,硬沉了嗓子,“不怨你,你也是头回做母亲。下晌我写封信,叫小厮送去给白丰年,使他寻了这姓黄的妇人将她赶出南京。这样的人,心里怀怨太重,只怕往后还要想法来纠缠你,我常年不在家,小人到底难防。”

那抹丽影在屏风上点了点头,“说得十分是!”

席泠便笑了笑,“你进来,替我搽搽背。”

箫娘猛地将心提在嗓子眼里,晃了这样久,可算如愿以偿地听到这话!当真听到了,她竟又陌生地羞.臊.起来,跼蹐地搦着裙踅绕到跟前,眼也没处放,“那你转过去呀。”

他非但不转,还将腿又挪开了些,洋洋地抬着脸,“为什么要我转过去?”说着,冷不丁地抬了手,将她拽进偌大个浴桶里。

水哗啦啦地响了一阵,箫娘定下来手脚来时,业已跌进了席泠怀里,浑身浇.透了,单薄的寝衣死死贴在身上,魂却被水荡得老远。这么近近的,在天光里看他,又像重逢了另一个久违的人,与夜里看不清的他新添了些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或许是他腮上那淡淡的一层嫩青的胡茬。她抬手去蹭一蹭,缩着肩膀笑,“真戳人。”

“是么?”席泠握住她那只手,把她朝怀里拽了些,佻达地亲了她一下,“还有更戳人的,试一试?”

男人和女人那么不同,她能清晰的感觉,他的思念是饱.胀强.悍的,而她的却是空寂深远。他们是为了彼此应运而生,两个零落在天涯的人,一切行动的轨迹只是为了重逢。

重缝的路上,席泠亲手解下风做的衣带,月做的襟口,触碰云一样的皮.肤。这是他的故土,他走过千万里的路,只为把自己栽种在这片潮.润的土壤里。

箫娘皱着眉,一时难消受,枕在他肩上低低说痛。席泠只稍稍顿了下,就笑,并不纵容她,“你掐我,我们一齐痛一痛就好了。”

她果然把指甲掐进他的背里,彼此在痛.里弥.合。水包裹着她,使痛觉迟钝,甚至是温柔的。渐渐,温柔的水淹没了痛楚,快乐浪头似的拍过来,拍散了三魂七魄,使她像个婴孩,只能以哭来索取她要的那些最简单,最贪婪的他全部的爱。

直到箫娘像只将亡的蝴蝶,凄丽地栖在床上,已是晌午。吟蛩撕碎了金灿灿的太阳,一丝丝地由窗纱的细孔里穿进屋,她一夜未睡,又经半日操劳,眼皮总不自觉在昏昏沉沉的太阳里往下耷。可回回快阖上,她又忙提起精神睁开,将席泠的侧脸看着。

席泠转过脸来笑一笑,将她搂抱在怀里,手轻轻放在她眼皮上,“不看了,睡一会,睡醒我一定还在,明日才走。”

箫娘听见,又将眼皮提一提,“我不困呀。”

席泠没奈何,只得拍着她的背,哄孩子似的将她哄睡。等她睡沉,他下床来,悄声寻摸了剃刀,在处处狼藉中走到妆台,俯身对着镜子剔干净胡须,换了身孔雀绿的圆领袍,轻手开门出去,郑重地去会面他另一个年幼的孩子。

晴芳在东边廊下坐着,见席泠出来,忙站起来,远远看了一会,才信了小厮说的话。她把脑袋扎进身后的门里招呼,“杨嫂子、快、快将姑娘抱起来,老爷来见了!”

杨嫂也吓了一跳,慌忙拿崭新的襁褓裹着韶时,抱到门首候着。未几席泠跨进门来,刮带进一缕凉风,杨嫂冷不丁打个颤,不敢抬头。

席泠揭了襁褓一瞧,里头桃花颔蕊的一张小脸,嫩得易碎,像是另一个世界里敏感的生灵。奈他见过再大的阵仗,一时也有些心慌,不敢碰她,只轻轻喊了声:“韶时。”

杨嫂忙福了个身,“姑娘给老爷请安。”旋即将襁褓斜立在怀里给他瞧。

恍似一个久闻的宝贝活灵活现地立在了席泠眼前,他有些无措,心瘫软成一片,只怕抱不住,不敢去接,仍然剪着手,温柔地换了个称呼,“初七。”

谁知韶时眼在他脸上骨碌碌滚一圈,便斜到了别处,不理他。杨嫂怕他尴尬,忙陪着笑,“姑娘头回见老爷,有些不认得。”

席泠默了默,有一丝心酸,但仍然有奇妙的感觉,他的血与箫娘的血融合在一起,塑造了这样一个脆弱的生命。她长着世上最澄明的眼睛,照得他无处可遁,认错似的躬着腰,“不认得爹?”

韶时叫他一碰,嘴一瘪,竟哭起来。杨嫂吓得个半死,只恐席泠生气,忙左右摇着臂哄。晴芳是不惧席泠的,凑过来笑,“哟,初七是最不爱哭的,今番一见老爷就哭,心里指定是怨爹这样久才来瞧我们,是不是呀?”

韶时经她一逗,又笑了,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泪珠。席泠摸出绢子拈着个角要替她搽,她却偏了下脸,复瘪了嘴。席泠只得收回手,有些不是滋味,“可吃过奶了?”

“回老爷,才刚喂了。”杨嫂忙应。

“那是没睡好?”

“这个时辰,姑娘正好玩耍呢。”

席泠点点头,寻了个妥当的缘由,“大约是日日被困在屋里,不大惯见着男人面孔。”

晴芳一笑,毫不留情地驳杀了他,“是见得少,姑娘也就见家里的小厮多些。再就是何小官人,隔壁何太太爱抱着她往家去。她是最喜欢何小官人的,半日不睡觉,眼皮都睁不开了,宁可支撑着也要与他玩耍。”

初次相见,他的女儿有些不喜欢他。席泠噙着笑,他肺腑里汹涌的爱意拍在了一堵冰冷的城墙,他只能在失落中茫然退潮,“她不爱哭?”

“这倒是随了太太了。”晴芳将一个指头伸到襁褓里,韶时立时蜷手抓住,晴芳便“咄咄”地敲着舌冲她笑。

席泠旁观着,背后的手有些蠢蠢欲动,他攥紧了,也学着晴芳敲舌,“咄、咄、初七、小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