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嫂哪里听不出来,明着是抱怨天,实则是抱怨她嫁出去的女儿又来靠着娘家。她暗里灰心,背躬在墙下不说话。

她老娘见她不搭腔,斜着眼阴恻恻地笑了下,“不是我说姑娘,你也有些不济事,难道凭人家处置不成?她是东家,要换个奶母,也换得。可你也得把心眼转一转,想法子周旋过去才是啊。你不是还打算着,等席老爷回来,在他跟前谋个前程?”

原来黄嫂因生得有几分姿色,哪里愿给人做个奶母?当初听见人说席家老爷如何年轻,房里如何没人,虽然一时犯事流放在外,往后又是如何了不起的前程……

正是这些缘故,她才自屈自身,进园子里给姑娘做了奶母。如今眼瞧时机未到,先就鸡飞蛋打,又在她老娘这里吃了一阵埋怨,心里很是酸苦。

当下又站起来,往里间看过孩子,门前冷射了她老娘一眼,“娘只管放心,我打从嫁了人,不曾带累过你们什么。就是回家来住这大半年,开销吃饭,也是使用的自家的银钱。往后我也不使你们一个子就是了,我自有我的前程。”

她老娘盘着膝,复把活计拣起来做,斜着眼笑,“我是你亲娘,你没了依靠,吃我两口饭是应该的。可我也多的没有,我年纪大了,往后死了就死了,一身干净,只是你又靠谁去?我说这两句,是一片心为你打算,姑娘可别多心。”

黄嫂一边腮弹动两下,似笑非笑地丢下帘子,仍回席家去。一路上打算,先夫家没了人,归到娘家来,一年未到,已生出这些抱怨,终归不能依靠终生。大的儿子六岁,小儿子一岁,倘或给席家老爷做了小妾,不仅自己终生有依,连两个儿子也有了正道。这一思量,愈发不能离了席家!

这日回去,赶上箫娘与晴芳并素心都在厨房里检点请客的菜蔬,屋里只得两个小丫头看守。黄嫂甫进西厢,十三四岁的那丫头便撑起来埋怨,“嫂子去了这半日,奶虽挤在那里,姑娘却嫌放陈了不新鲜,不大吃。您也不说记挂着些早点回来。”

“这不是赶着回来了嚜。”黄嫂一改往日,倒不多辩,将韶时抱起来,走到榻上解衣裳,剔眼分派两个丫头,“你们去东厢那屋里给姑娘找那身鹅黄缎子的衣裳来,姑娘背心里都湿了,得赶紧换,省得叫风吹着。”

两个丫头忙着出去,黄嫂扭头看一眼窗户,匆忙解了衣裳,将路上买的糖霜用热水化了浆,搽在奶.口。韶时咂在嘴里,先有两口不适应,眉头皱紧了,须臾试着新奇的甜味,立时眉开眼笑,吃了半晌。

比及春光大放,南京城官场上一干有头有脸的太太奶奶们都来了。谁不知道皇上有意授意广州府,免了席泠的苦役,虽只是句不痛不痒的话,吹起来,却是官场上的一阵旋风。人人揣度,席泠刑期一满,必定东山再起,谁知道到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局势?

拜佛要趁早,因此有干系没干系的都赶着来。

水榭里原只预备七.八桌席面,暗里数下来,凭空又多出三四桌的人。箫娘急在心头,何太太瞥见,吩咐跟前丫头,“你回家去,看看厨房里现成的菜蔬鱼肉,叫他们抬到这里来,冷盘热碟现凑出三四桌总不是问题。”

回首将箫娘剜一眼,“你这丫头也是实诚,这样的场面,哪里说得清到底多少人呀,凡是东西,就该多预备着些。”

箫娘有个精打细算的毛病,只怕菜蔬多了存放不住,都是比着人头采办。当下生怕人觉着她抠门,有些臊,半垂着脸跟在何太太身后,“这大半年光景,我因有身子,不大外头去了交际应酬,还当大家生疏了,没几个人来呢。”

“呵,俗话说得好,穷在咫尺无近邻,富在深山有远亲。泠哥儿人虽远在广州,可谁不是够着脑袋瞧他?是有实在搭不上干系的,否则,人比这还多。”何太太在前头搦动窄腰,一路两头席上招呼,“钱夫人好呀,好些时日不见,快坐快坐!赵大奶奶您也赶紧入席,要开戏了!”

各席上菜入座,都把何太太望着。有人搭着脑袋来问:“嗳,这箫娘平日嘴上最不肯饶人的人,怎的有些像怕何太太似的?”

旁人凑了来,“这里头有缘故,说给你听。因泠官人在广州,这家里没个爷们,许多事情不大方便。何太太没了儿媳妇,底下也没孙子孙女,便闲着照管这家,席太太是晚辈,自然听她的。”

说话间,玳筵齐开,远远地在水榭对面,两侧围屏,将几簇迎春花拢在里头,成了个戏台子,笙笛伴着昆腔,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周大官人家的奶奶提议将小姐抱来瞧瞧,各人皆预备了东西要给姑娘,自然跟着附和。何太太吩咐叫奶母将韶时抱到厅上来,黄嫂给韶时换了粉缎衣裳,用蜜合色襁褓裹着抱出来。

正好韶时醒着,眼珠子四面乱看,从这个的朱钿望到那个的宝翠,好些生人,也不见哭,不知叫谁的步摇一晃,逗得她咯咯笑起来。

众人争相夸赞,各样奉承话,箫娘乐不可支地与她们对答。何太太因七.八日未见韶时,待众人瞧过了,接到怀里来,一掂,却不觉怎样成长,便暗里问箫娘:“怎的我隔了这些日抱她,却不见重?你看这小脸,也不似前些时有精神。”

箫娘日日见着,难觉察,“我瞧着没甚差别呀。”

“亏你还是当娘的,你瞧这脸色,不如往日通透红润了!哎呀我说了好几遭,养孩子最不容差错,是不是病了你不晓得?”

“没病呀。”箫娘咕哝着,眨眼想起来,“大约是最近天气见热,她吃得比往常少些。”

“热能热到哪里去?这才三月初。况且小孩子家,越长越大,吃得该是一日比一日多才是。”

那冯家奶奶坐在下席,凑巧听见一两句,又是才生养过,便过来搭话,“老夫人说的是真,是不是不大留心,随手捏点心给她吃了?小孩子可别胡乱给她东西吃,她吃了克化不动,哪里还吃得下奶?”

当日席散,何太太便叫请了儿科的太医来瞧,果然不差,是饮食不节,食滞胃脘,小孩子家不叫吃药,只叫再晚两个时辰喂食。

何太太膝下无孙子孙女,何盏又在麻期,从不说续弦纳妾之事,四五年内,恐怕儿孙无望,因此只将韶时当孙女疼爱。

太医走后,也懒得再顾箫娘的脸面,一径叫了黄嫂来叱责,“我虽不是席家的人,不算你的主家,可我当姑娘孙女似的疼,也不怕得罪你,你只说说,你是她的奶妈,平日是如何照管她的?你也是生养过两个孩子的媳妇,会不晓得婴儿习性?只怕是你偷懒,欺她不能说话不爱哭,一味的只顾自己耍乐!”

那黄嫂并不争辩,噗通就跪下了,哭哭啼啼伏在地上认错,“都是我该死!姑娘近日少吃个一二顿,太太只当是热着了没胃口,这样一讲,我因此疏忽了,也只当是没胃口。二位太太老太太,要打要罚,都是我的不好,我总不怨一句就是了!”

说得何太太暗把箫娘斜一眼,别家的事情,又不好深管,没奈何地息了脾气,起身嘱咐,“我不好多说,到底是你们家的事。只是不论当娘的还是当奶母的,总要仔细些才好呀,那么大一点孩子,经得住你们几回疏忽?”

箫娘堆着笑脸送何太太出去,回来抱着韶时在榻上自悔不迭。可她是头一遭生养孩子,好些地方不懂,只由得黄嫂在跟前糊弄了这些时候。

此刻心上像被掐了一把似的,发了狠,也懒得再顾黄嫂怎样寡妇失业,一心要撤换她才罢!

作者有话说:

收到女儿生病的信后,席泠连夜暴走,日行二三百里,十五日左右到家。

87 ? 番外·萌芽(三) ◇

◎他回来了。◎

四月里杨嫂到家, 箫娘只说是新添一位奶母,吩咐黄嫂关照她两日。黄嫂应着,待着位杨嫂子面上热络, 可暗里, 韶时的一应习性都不认真告诉。

一连三五日,韶时也都只吃黄嫂的奶, 杨嫂的一口不吃。箫娘却想韶时素日是不认人的,谁抱都行,怎的偏只认准了一家的奶?便留了个心眼, 使素心暗里盯着。

有一回到喂奶的时辰,不等黄嫂寻由头,素心先寻了个借口喊着杨嫂出门去,躲在廊下朝窗户里偷觑,这才发现, 黄嫂往奶.口抹了糖霜化的浆。甜滋滋的糖混在奶里, 好吃是好吃,但婴儿脾胃不好克化,怪道韶时常常积食。

箫娘听见怒由心起,当面叫了晴芳, 摆着脸上在榻上盼望黄嫂:“黄嫂, 当初我这里寻奶母, 原有好几位媳妇想进来,我唯独拣了你,是看你寡妇家,拖着两个孩子, 日子着实艰难。不曾想, 我犯好心, 却招了个贼到家里来,你要拿当糊涂人,那你可就打错了算盘。”

事发突然,黄嫂被问得一蒙,手搭在腹前笑了笑,“太太兀突突说的这话,我听不明白。”

“乔拿什么样子?!”晴芳在边上陡地一呵,见她骨头哆嗦一下,便笑了,“你打量我们没拿着你?我告诉你,既不是对簿公堂,就犯不着跟你讲证据。你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我们家容不下你这尊佛!”

至此节,黄嫂忙挤出两滴泪来,跪在箫娘裙下,可怜兮兮地掣她的裙角,“我的好太太、倘或我哪里没留心,您只管指点。我的事情,您都是晓得的,叫我出去了往何处安身?太太狠了心,不如就叫我死了算了!”

箫娘往日待外头那些太太奶奶言语虽有些刻薄,可待下人却有些体贴。不想这回不单不心软,反将脚一扬,蓦地将她蹬得后倒,“你打哪样心眼当我不晓得?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你那些主意,往前我不知打了多少。这倒罢了,谁不想着过好日子朝高出走,可你不该拿我女儿做你的垫脚石!她才多大点呀,你也下得去狠心!你快去收拾东西滚,再哭哭啼啼的,我叫外头小厮来架你出去,脸面可不好看呐。”

黄嫂没了奈何,只得哭哭啼啼地去收拾东西,搜捡到西厢里,杨嫂在榻上坐着,守着韶时睡觉。杨嫂见她进来,有些尴尬,身子朝墙里偏了偏,不去看她。

她自顾着走到摇床前,低头见韶时睡得正甜,如今面上都撑开了,粉嫩得花骨朵似的脸皮,不似她两个儿子,成日风吹日晒,赶上丽春日头大,两颊上晒得粗粝泛红,就跟生了冻疮似的。

这世道真是不公正,有人一出生,就睡在许多人一辈子都够不着的高台上。她凄怨地笑笑,伸出手去抚韶时的腮,唇角一勾,也用那留着二寸长指甲的拇指在韶时脸上勾了一笔。

“呜哇”一声,难见哭的韶时嚎啕起来,把杨嫂吓了一跳,忙走来瞧。韶时脸上添了道发白的划痕,不曾流血,只是在粉嫩嫩的皮肤上格外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