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生下来,一齐死了。”四娘甩甩绢子,往那摇床里埋下腰,啧啧地笑着逗孩子,“初七、小初七。嗳,睁眼了不曾?”
箫娘跟着朝那摇床上看,韶时小脸上红扑扑的,还未完全褪了皱,皮肤软得似个放久了的山楂。她不瞒地撇撇嘴,“眼睛倒是老早就睁了,只是怎的还是这样丑?”
“瞎说话!”四娘转来嗔她一眼,“奶娃娃都这样,一个月的光景就脱胎换骨了。”
远远地,箫娘歪出来的脑袋正映在墙下的镜子里,她左右偏一偏,剪剪眼皮子,“最好别像我,我终归是貌不惊人,像她爹才好,姑娘家生得好,那才叫天带的财!”
四娘最喜欢她这股自知之明,自认貌比她强些,愈发得意,袅袅娜娜地倒抚着鬓,“你不差的。不过要说像泠官人,那可不得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就是相貌寻常些,你们这样的家世,还怕什么?听我们老爷说,泠官人流放广州,说是在海上服苦役,可服了半年,上月,皇上暗里传话要改叫他府学里做嘱托,教导生员呢,能苦到哪里去?这还不是暗里向着他?我们老爷常念叨,先是有个林戴文,保不齐,你们泠官人就是下一个林戴文。”
怪道了,箫娘欹回枕上,抿着唇笑,“我说呢,我们泠哥不在家,小初七的满月酒,我原是不打算大操大办的,只想叫你们素日里往来的几个并何家太太在家吃一席就算。可这两日,陆陆续续收到好些太太奶奶的拜帖,赶着问我什么日子办。倒把我架在这里,不办又不好了。原来她们是听着了这个风。”
“就你的耳报神慢,也是,你家里没个男人,隔壁何官人也不好总往你家里跑,你上哪里听消息去?”说着,四娘徐徐起身,“来了这半日,我也该回去了。你要办满月的酒,行动又不大方便,倘或忙不开,你使人告诉我,我来帮你操持。”
箫娘应后,忙朝廊外喊:“素心,替我送四娘出去!”旋即又拽住四娘腕子,低声交托,“嗳,我托你寻奶母的事,可放在心上。”
“晓得,放心,不出半个月,准给你找来。”
那廊下丫头奶母坐了几个,忙将四娘迎送出去。不一时素心回来,韶时正好醒了,又招呼奶母进来,摇床里抱起韶时交过去,轻飘飘恨着眼,“嫂子别只顾外头说笑玩耍,还要人喊不成?姑娘是这会才睁眼没来得及哭嚜,未必都要等着她哭才晓得喂?留您在家,难不成是叫您来做太太奶奶的?”
奶母与箫娘差不多年纪,二十五六岁,姓黄,大家都叫她黄嫂子,听说是嫁到了扬州,男人刚死了,又回南京投奔娘家,带着两个孩儿又是新丧,不得嫁人,卖了自身谋个事做。
大约是江南的水土养人,黄嫂那张小圆脸生得白皙细腻,搽着一抹小巧朱唇,身段稍显丰腴,也是大半年前刚生过孩子的缘故,五分姿色,五分风韵,说是位太太奶奶,模样也当得起。
她接了鹅黄软缎襁褓,落到榻上解衣带,抬头乜素心一眼,嗓子吊得尖尖软软的,像一篾涂着粉凤仙的指甲,轻轻地把帐子也划破了,“太太在这里还没说什么呢,姑娘倒先一通牢骚。方才是屋里有客我才没敢进来,再说姑娘羽毛还没长齐,懂什么?小孩子家,吃多了吐来吐去,也不是好事。”
两个人相互抢白了一顿,谁也不服谁的管教。箫娘听见也不言语,暗里朝素心使了个眼色,掀被子下床,“素心,到案上给老爷回信去。”
素心暗将黄嫂剜一眼,搀着箫娘往屋那头去,自在椅上坐了取纸笔研墨。箫娘在窗户底下坐着,想了想,啧啧两声,“我这脑子,又忘了他来信上说的哪样了,你再念一遍我听。”
那信夹在哪本书里,素心翻了出来,展开来念:“吾妻芳鉴,见字如面。”
素心柔软的嗓音飘在风里,仿佛是遥远的海风,带着发咸的味道,“阔别半年,倩体安否?家中安否?自冬日音至,路途长远,时节如流,恐近产期,万望珍重。海上虽艰,夫躯如常,上月小病已愈,顽健如初,切勿挂念。书不尽意,至此为念。”
箫娘从背面看那纸笺,透着光,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写到这里,空出了一大截的距离。那大段空白像一段无言沉默,她几乎能想到,席泠在灯下搁住了笔,隔了一会,又提起,写下一句,“时欲春夏,愿自保重。念你。”
信是十二月写的,月前才到,箫娘忙着生产,一时没来得及回。此刻想一想,对素心扬起嗓子,“你写:你生病了,是个什么病,要不要紧?家中一切安稳,唯二月初七那日夜里,咱们添了个女儿,乳名我取的,叫‘初七’,生辰八字随信附上。女儿是第三日睁的眼睛,都说眉眼与我有些像,别的地方,暂且还瞧不出来,大约像你,只盼像你。她不大好哭,这点像我,也像你。如今请了位奶母在家,”
说到此节,箫娘歪着眼将屋那头的黄嫂偷觑一眼,抑低了声,“奶母姓黄,有些犯懒,使唤她不大使唤得动,我预备着托柏家四娘另择一位奶母。我心里打算买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日后伴咱们姑娘玩耍,你意下如何?再有一桩事,听说朝廷有意调遣你往广州府学教书,倒比在海上风吹日晒叫我安心许多。”
她又默一阵,那些散碎的话,纸难载满。想拣要紧的说,可又不知何处要紧。外头树叶倏地摇晃得更猛,扭头去瞧,原来是两个小厮抬着园子里挪来的石榴花。
那棵一丈来高的树被阗在土坑里,落了几片绿茵茵的叶,往后再难挪动。席泠也总归是要回家的,箫娘笑笑,便将满腹牢骚化作一句,“愿保重身体。念你。”
倒都是些日常的字,素心都写得,写满四页纸,又将韶时的生辰八字一并封进去,拿出去交予小厮。
可巧,黄嫂在那头榻上喂奶,分明听见箫娘说预备打发她的事,这会却不问,只在暗地里存了个心眼。喂完奶,稍改往日眼高手低的脾性,将襁褓抱到这头来,俯下腰递给箫娘瞧。
韶时还咂动着嘟嘟的嘴,眼珠子定定地望着箫娘。箫娘凑低了脑袋逗她,“我的心肝,你可快些长嚜,等你四五岁上头,你爹就该回家了呀。”话音甫落,又笑着用指头戳她的脸,“算了,你还是慢些长吧,省得你爹回来,你都是大姑娘了,他不敢认。”
黄嫂难得堆起满脸笑,说了句好听话,“瞧咱们姑娘这模样,大约三四岁上头就出挑得很了!这眼睛水汪汪的,竟像那东海里捞出来的珍珠!”
因黄嫂素日不爱说这些没要紧的奉承话,难得说一句,箫娘很是受用,直捂着嘴笑,“别人说我不敢当真,唯独黄嫂说这话,我才敢信!”
箫娘回了两句场面话,便将韶时接在怀里,坐在书案后头拿了席泠的笔逗她。韶时没见过他父亲,箫娘有意要使她也浸染上一股熟悉的水墨香,届时席泠归家,也不至于父女两个生疏了。
她翻出席泠那些作废的文章,悬在襁褓上头向韶时“咄咄”地敲舌。没一会,她把那纸盖在脸上,仰在椅背,深深嗅上一口气墨渍早干透了,被太阳晒过,有种独特的,灰未冷透的味道,松松懒懒地静止在炉篆里,仿佛是席泠懒懒散散的胸怀,歪在窗前,阳光半落在他胸膛,他安静地笑着,等着复燃。
那一个个认不得的字似乎也跟着他活过来,横撇竖捺,是伸出来的修长的指端,搔在她的腮与下颏。她心里麻酥酥地发痒,便藏在纸下咯咯地笑起来。
韶时也跟着咧开一点嘴,露出浅浅的,嫩嫩的牙龈。她是一团刚落地的相思,粉色的、软绵的,一日一日在膨胀,长得飞快。
作者有话说:
席韶时小姑娘出生时父母相思正浓,所以注定她是个情根爱胎。
很快很快席泠就回家了,不要急~
86 ? 番外·萌芽(二) ◇
◎小小坎坷◎
赶在满月办酒前两日, 柏家娘儿们几个寻到位奶母,正当年纪,二十三岁, 姓杨, 奶又出得好,人还未到跟前, 箫娘不曾见到,只听四娘讲是个老实本分的媳妇,是柏家厨房里一位妈妈的侄儿媳妇。
议论起来时, 四娘够着脑袋,朝对面廊下美人靠抱着韶时的黄嫂探一眼,炕桌上拉过箫娘的手,“比你现使唤这个黄嫂老实许多,庄稼人, 只是不懂大家里的规矩, 你费心教一两日也就是了。要紧的是老实!不是我说,你这位黄嫂,打扮得妖精似的,不像个本分奶妈。”
闻言, 晴芳把杌凳朝榻跟前咯吱拖近, 埋着腰低声道:“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位黄嫂, 打从进了我们家,分明是带姑娘,可姑娘这时候正是好睡的时候,但凡姑娘睡着, 她也不在跟前守着, 成日在园子里东游西逛。”
说着, 乜了箫娘一眼,“我们这位太太,一是坐月子,二是这性子,偏生就对底下人提不起脾性狠训一顿!”
箫娘讪讪辩解,“我也是奴仆出身,想她们也不过是混口饭吃,怪难的,再么她又是个寡妇,拖着两个孩子,何苦过于为难她?不好换了就是了嚜。”
四娘又朝窗外哨探一眼,吊着眼角笑,“这可不是寻常的寡妇,哪有汉子死了不到一年,她就穿红戴绿的?”
“四娘这话明白。”晴芳索性丢了活计,照实对箫娘讲,“因你坐着月子,不好烦心,我没告诉你,也不叫丫头们告诉你。这黄嫂私底下可是个厉害人,仗着是个媳妇比丫头们经历多些,又是姑娘的奶妈,时时吊着额骂丫头们。这也罢了,暗地里,向厨房里那几个妈妈探听咱们老爷的事情,问他几时归家,素日爱吃什么爱喝什么,老爷衣食住行上的事情,她只怕比你还用心些。”
一席话提起四娘当年的事,臊红了脸。箫娘看她脸皮,只怕她难堪,忙混过去,“打听得再细致,冷哥也还有几年才归家呢,这是你们多心。”
四娘看前事她不放心上,便重新提起精神来,“人家那是打算的长远,在这里带小姐,带个四五年,老爷归家,她也是老人了,又喂养着小姐,比别人都高贵些,到时候家里头,她也算说得上话。泠官人眼前就这么位千金,少不得就要与她打交道,一来二往的,她的时机不就多起来了?”
说得箫娘也不由朝对面廊下望去,黄嫂正侧着身,胸脯挺傲,尖尖的下巴,摇着个拨浪鼓笑,眼角流曳着丝丝缕缕的风情。
箫娘倏地提起心眼,把四娘的手搡一把,“快把你说那杨嫂子接到南京城里来吧,我留下了。你说的,我信得过!”
几人再商榷些满月宴的事情,定下席设在水榭里,七.八桌。因家中无男人,就单请些太太奶奶来,再请一班小戏,热热闹闹也就混过去。没几天的事情,箫娘快出月,身子养得差不多,便解了抹头,换了衣裳,与晴芳一齐盯着下头忙活。
这一忙,就有些疏忽了屋里的事。那黄嫂不知哪里听见已寻着了位奶母要将她取而代之,心下不甘,趁着往娘家去看孩子,在炕上闷愁了半日,对她老娘抱怨。
她老娘听见始末,便也一个劲拍着土炕向天抱怨,“这个家里,一睁眼就是五六张嘴等着吃饭,大郎虽在外头有两个钱的买卖,那也十分有限。现如今,他爹病在炕上,他媳妇也是今日病明日病,总是不爽利。阖家的担子都压在他肩上,他虽是个男人,到底也有顶不住的时候!眼下又添了两个侄子、一个寡妇失业的妹子要养活,叫他如何!老天爷,你这是把我儿往死路上逼呀!哪日累倒了他,我们这一家,也不必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