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双睥睨一切,淡漠到极致的眸子,这么一个冰冷如深渊的人也会信奉神明吗?

熊然不知道。

他看见对?方?将自己的衣物整齐摆放在地上,然后自取三只清香后在烛火台前点燃,烟雾瞬间袅袅升起,薄薄一层覆上他的眉眼,香客垂眸用手?将其扇灭,而后双臂紧绷将清香举至齐眉,接着拱身,拱身,再拱身。

熊然站在香客身后,看他起伏的腰身与后背,像是看见了一座缓缓移动、沉默不语的山脉。

对?方?上前将香插在香炉里,接着又退回到蒲团前面,最后,香客跪了下?来。

跪在佛陀面前。

*

柔和的光线透过?空门一寸寸爬上那片挺拔的后背,攀上墨色的发丝,可无论如何都越不过?香客的肩膀,于是那合十跪着的人面朝阴背朝阳,阖着的眸子藏在大佛的阴影中,睫毛和红痣一动不动。

彼时刚过?十二点,山寺悠远的敲钟声响起,在整个寺庙中空灵穿梭,传到大雄宝殿的时候,香客开始磕头?。

后背深深俯下?,额头?贴着青砖,双手?在两?侧摊开,掌心朝上,腕上深褐的菩提子随着合起的掌心在石板上磕出细簌声响,他每一次跪都跪很久。

熊然看香客直起又俯下?的背影,看那些光斑从他身上一次次攀升又坠落,看他缓慢晃动的发丝,看他扫在地上的衣角,看他弯折的脖颈,看他张开...又紧紧合起的掌心。

又看他站起、跪下?,整整三次,最后一次,他的头?磕在石板上,身体蜷在蒲团上,很久没有起身。

熊然开始挑选树叶,他在盒子里找了很久,找出一片形状最好看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觉得这么虔诚的香客,应该得到一份很好的结缘礼。

他忙手?忙脚的制作,余光中看见对?方?穿戴好帽子口罩,向自己这边走过?来。

之前做了十几个都没有出错的手?,这时候就不太?灵活了,甚至不小心撕毁了一张冷塑膜,熊然有些紧张偷觑对?方?,男人就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盒子里的叶子,注意力没在他这里。

熊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慌乱紧张,他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嗅到男人的味道,然后稳住心态,麻利的重新撕开一张冷塑膜,这一次没再失误,顺利完成了。

将做好的书签递给男人,看那长指接过?,熊然低头?不语,听见上方?男人低沉的声音:“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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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然点了点头?,开始整理并不杂乱的桌子,可男人迟迟不走,熊然余光看着面前的风衣纽扣,捏着叶子的手?轻颤。

“小师傅”男人突然唤他。

熊然顿了顿,抬起头?来,他没看对?方?的眼睛,只盯着对?方?露在外面的脖颈和上面凸起的喉结。

“可以不可以,换给我一张心想事?成。”和脸不同,对?方?的声线虽然疏离,但话语客气有理。

熊然没忍住,他犹豫片刻,小声道:“这一张...不好吗?”

男人停顿片刻,熊然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又后悔自己多嘴了,于是连忙从盒子里找出一枚写?着心想事?成的银杏叶重新制作。

“没有,这一张也很好”,就在熊然以为对?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男人说话了。

他语气很慢,在接过?熊然递上的书签后,看着那黄色杏叶上的墨字,喃喃道:“可是我更希望我的心愿能快点成真,小师傅,你说,它会实现吗?”

熊然没回答,只说了句随喜赞叹,男人也并没有真的等他的答案,回了一句随喜赞叹后,迎着远处的青山离开了。

熊然低头?将桌子上翻乱的银杏叶整理好,这一次他没有再看男人的背影,很久之后,等那似有似无的香气彻底散去,才终于直起身子,然后卸力的坐回椅子上,看着东头?香案上满满当?当?的火色长明灯发呆。

他终于知道昨晚自己在宋或雍房间里看见的,那些熊的脖子上挂的是什?么了?是书签,是一张张黄色的写?满心想事?成的银杏叶,他来过?这里几次,就有多少只熊的脖子上挂着叶子。

房间里的熊,几乎每一只的脖子上都有。

熊然双手?捂着脸,在空旷的大殿里,安静僵硬的像一个雕像,凑近了都听不见呼吸声。

他其实清楚的,知道对?方?的心愿是什?么,同样,他也知道刚刚对?方?问?题的答案。

........但是不可能了。

宋或雍的愿望不会实现了。

*

熊然又一次来到了这个满是玩偶熊的房间,这一次他的脖子上沉沉的,熊然低头?一看,是一张书签,就是今天自己给宋或雍做的那一张。

他盯着上面黑色的墨迹,抬头?看对?面橱窗里那些一动不动、姿态各异的熊,看着它们胸前挂着的书签,不用想,每一只上面都是心想事?成。

都是宋或雍从庙里跪了三次求回来的。

它们分?明不会动、不会说话,可每一个都用幽蓝的眸子在长得看不见太?阳的时间里,在这个封闭又孤寂的空间里一声声的自白、诉说、低叹。

诉的是宋或雍十年的执念,诉的是宋或雍十年的寻找,叹的则是他囿在这一室的痛苦。

此时这些蓝色的眼睛全都汇聚在熊然身上,熊然迎着看,坚持了很久,然后僵硬的心皱了一下?。

他将这一秒的柔软理解为共情,只是同情对?方?的遭遇,就像是观众也会为电影中主人公遭遇悲喜,仅此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宋或雍回来了。

因为工作,他回来的总是很晚,月亮都快下?班了才到家,房门缓缓推开,从黑暗走进?黑暗,他身影是更黑色的存在,像一团浓稠不散的雾,他坐在那个专属于自己是沙发上,黑雾才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

熊然不动了,耳朵却很灵敏,他捕捉到对?方?轻微的呼吸声,他以为对?方?睡着了,可接着,手?机开锁的声音传来,一片晕染的白从房间中间发散,宋或雍的脸被渡上一层淡淡的白,瞳孔则是冰凉的蓝,折射不出一点情感,像完美的仿生人。

他看着手?机里的内容,手?指缓缓在屏幕下?滑,很快就到了底,手?指不动了,眼睛却还落在屏幕上,不知道再想些什?么,瞳孔中也终于有了些变化,像起了波澜的海,深色的漩涡翻涌,开始吞噬,有什?么情绪被从掩藏的深海中翻涌上来,摊开在这片惊心动魄却不为人知的黑暗中。

“在哪儿啊?”他突然低声喃喃,一只手?触向热痛的眼睛:“到底.......到底在哪里啊?”

他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空气,问?神明,声音渐渐无力虚弱,在闭塞的房间里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可他还是问?,还是要?答案,还是执拗,还是不放弃。

“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还不出现?!”柔顺的发披散下?来,落在他冰凉的锁骨上,将他的半张脸遮住,只留下?一双嗫喏颤抖的唇。

“骗我....骗我....又骗我........”,他再没了外表的冷硬、疏离,声音如破碎的纸,抵在胸口的手?攥成拳头?,青筋喷张,他一边含混不清的说着,一边缓缓躬身,将上半身藏起,整个人蜷缩,藏匿在狭窄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