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7章(1 / 1)

“听我说完,好吗?”裴明悯打断,态度平和地?注视插话的人,直到对方目光躲闪,才?继续说下去。

“从我离开稷州那天?算起,至今已?有大半月。然而直到晏永贞自曝之后,我才?得知舞弊案真?相竟是?如此。幕后主使是?我根本没有想到过?的人,我感到惊愕、愤怒,恨不得立刻跑到那两个人面前质问他们,为什么要陷害我父亲?但冷静下来?,进一步了解事实之后,我渐渐打消了这种冲动的想法。”

“因为陛下已?经下令,由兵部尚书盛大人和大理寺卿宋大人联合重审这个案子。我认可?陛下的处置,相信这两位大人不会徇私,也相信朝廷会还我父亲一个清白。待真?凶被宣判,天?下人自然明白孰是?孰非。”

““各位的好意,裴涧记在心中,在此谢过?。但我来?到荟芳馆,并不是?为了向大家?求援,而是?想与大家?切磋。”

最后,他看?向提议由他起头写联名书的那一位,“荟芳馆文会乃士林盛事,我在进京的路上?便听说此地?文才?汇聚,今日一瞧,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哪位仁兄愿赏脸赐教?”

他说是?“不知哪位”,目光却直直地?盯着一个人,大家?都看?得出来?,便一齐半恭维半撺掇那名士子出头。

这人被架到高处不得不应,先报过?出身姓名,再略作思索,抢先道:“文会召开这些日子以来?,已?论过?经典,论过?时事,论过?刑狱、论过?食货,论过?地?方……再捡前人言论没多大意思。在下知晓裴兄曾随礼部使团出使南越北黎,所以想与你论一论外事,不知可?行?”

“求之不得。”裴明悯拱手让他占先:“请讲。”

士子便笑道:“孙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外交之策排在第二位。虽说是?兵法,可?也能化用到外事上?,先伐谋再伐交。即先行以谋略分化瓦解其内部,或用间?引仇或利色相诱,再趁其虚弱时遣使节相交,优势便在于我方。若是?筹谋得当,甚至能免了出使磋商这一环节,岂不省便?”

这人显然做过?功课,思路与忠义侯在前两个月南越事上?的看?法大致相同,除了投其所好难有别的解释。

朝廷对南越的政策已?有定论,不论这人是?否知晓,裴明悯都不愿再过?多掰扯,“兄台所言兵法,乃是?战时之策。通常来?说,外事有赖以军事做后盾。但古有‘晏子使楚’‘完璧归赵’,今有我朝与北黎缔盟、援助南越,可?见外事成败并非完全视军事力量而定。它的意义,更在于不动兵戈而达成朝政目的,进则维系两邦太平,退则守护国家?威严与存亡。”

“强权相压,权术相欺,固可?占一时上?风、取一时暴利。可?被欺压的外邦百姓必定怀恨在心,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反扑,对边境的军民来?说,无异于不知起止的折磨。”

“哪有这么夸张?”对方反驳:“我强他弱,边军武装到位,还怕小股的骚扰袭击吗?若是?要杜绝反扑,只要令其疲于内患无暇他顾,并非难事。”

裴明悯摇头,“成事哪有如此简单?你说武装边军,可?眼?下国库空虚,百姓负担沉重,谁来?撑起巨额的军备开销?若是?有得选,谁又愿意一辈子都活在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阴影下?兄台说得如此轻松,只因为你家?在江北,而非三?方边疆。”

对方本就逐渐难看?的脸色直接沉到底,“可?裴兄亦是?中原稷州人氏,谈什么换位思考,为边疆百姓说话?你又没有去”

他飞快的语速突然卡住,裴明悯确实去过?南越走过?北黎,为这两趟出使所写的心得文章还曾刊在报上?,在场许多人都看?过?。

裴明悯不再理会他,环视在场所有人,“诸位,外事代表一国形象。我大宣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在外事上?何须因一时之利而囿于旁门左道?若想万国归心来?朝,既要自强不息,也当奉行仁义。同舟共济,才?能长治久安。”

话落,立即有人合掌道:“裴兄说得好,君子当行王道,不可?一味钻研小人做法。”

大家?就此交流起来?,又有人问:“只是?我朝如今才?历战事,又在近期与南、北、西北三?边皆有过?龃龉,邦交局势尚不明朗。不知裴兄对此有何看?法?”

带着使团下南越的顾元铮尚未有任何消息传回京,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裴明悯拒了使节之位、由顾元铮所替,以及北黎人的使团就要抵达雩关。

裴明悯沉吟片刻,认真?道:“南越国小且封闭,我朝刚刚援助他们的起义军推翻贵族暴政,正可?趁此机会与其互通有无,传入我儒道礼义,帮助其移风易俗,潜移默化地?使其百姓认可?我朝文化与习俗,诚心归附我朝。北黎与我朝隔牙山而望,连接的合撒草原水草丰茂,可?与其建交通商,做大牧草、牛羊与毛织物一类的生意,不止能避免牙山一带的百姓被骚扰、袭击、劫掠,还可?以带动改善他们的生活。西凉人聚居地?远在淙河之畔,与我朝隔着沙漠戈壁,却世?代不忘侵略我大宣的土地?,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所以要巩固仙慈关,不忘前事之痛,不废军备。来?日若其有意修好,也不可?放松警惕。就算重开互市,也要严格限制规模以及商货流出,不能令他们复元太快。”

“简言之,小者相融,中者相交,大者相抗。刚刚那位兄台所提用计离间?之法,正适用于西凉,只是?西凉王都太远,以我朝现状难免有些鞭长莫及。”

先前那名士子正要掩面离开,听到最后一句话,脚步一顿,惊喜地?回头。

问出这个问题的士子自沉浸中回神,拱手作揖:“裴兄之言浅义深,令在下多有启发,受教。”

裴明悯却没有笑纳也没有自谦,只是?沉默地?对礼。

馆丞率先鼓掌,在他直起身的时候,全场每个角落都为他响起掌声。

此议罢,又一名士子站出来?,“我是?江南淮州人氏,自西北爆发战争以来?,江南虽有因水患而得的田赋丁税减免,但实际上?新添的其他名目的赋税加起来?,并不比从前低。我与我的家?人是?这么想的,江南鱼米之乡、底子富庶胜过?其他路州,若是?西北失守也必定唇亡齿寒,所以为了支援前线,税赋高一些也愿意咬牙支撑。”

“今年战事结束之后,麦收以来?,情况终于有所缓解。大家?都以为能松一口气,结果又立马要推行改税。哪怕有许轻名许大人掌舵,我等心中也有些没底,不知前路是?好是?坏,该支持还是?该反对?”

裴明悯叠掌以答:“我已?许久未至江南地?方,无法对地?方具体事务置评。但我明白一个道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任何事物要想长青不败,都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危难之时若不思变革,依然固守成规,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也不能预测改税的成败,但大致可?以理解朝廷为什么将试点?选在江南路,江南因重绘鱼鳞册、重登黄册不久而适宜变革,还有尔等这样在重压之下仍然顾全大局的人……”

这也是?在场不少士子所关心的话题,哪怕已?经议论过?一回,但因为在台上?的人不一样,仍然竖耳以听。

雨声渐渐变作画外音,带着悠长的余韵似要远去。

忽然“笃笃”两声,禁军竖矛撴地?,打破了崇和殿里的死寂,“陛下,人已?带到。”

百官回神,只觉殿外欻欻的雨势好像又变大了。

高居在大殿深处的明德帝似无所觉,左手把玩着铜钱,垂眼?睥睨被带到陛前的老者。在场官员已?被清洗过?几?轮,认得这老人的极少,可?他却是?记忆犹新啊。

老人也昂头望着他,一扬远山紫的旧袍袖,“草民张厌深。”

在他身边的妇人穿着粗麻衣裳,拘谨地?缩着头,“草民袁杏娘。”

两人一齐行礼叩拜,“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厌深啊张厌深。”明德帝停顿许久,慨叹:“多少年不见了?朕还记得你辞教文华殿、挂冠而去之时,放过?话,永世?不再回朝堂。”

张厌深也是?叹息:“年少轻狂之语,草民早已?自省,作不得真?。”

“啧。”明德帝面露讥讽,“起来?罢。纤老弱妇,万一跪出好歹来?,又要成朕的不是?了。”

“谢陛下。”张厌深跪得不易起身也不易,靠身旁妇人搀了他一把。

王正玄盯着他们,不怀好意道:“张老先生现在无官无职,闲人一个,不颐养天?年,怎么也跑来?掺和朝廷大事?”

张厌深道:“回王相的话,草民以教书为生,曾于十四?年秋冬短暂教导过?贺今行。师生相处虽短,情谊却深。我知他的性?情,断不会做传闻之事,定是?另有内情,故而四?下走访查证。最后不出我所料,真?相并非表象。”

他拿出一份状纸,双手举起,“陛下,草民了解到此前定案有两名人证,一个是?我身边的袁娘子,还有一个是?安化场的地?头蛇。这蛇头也是?受人胁迫,不得不陷害。被我找上?之后,他有意悔改,但因前几?日在赌坊与赌客产生纠纷,混战中被殴打重伤,正在卧床休养,无法身到。所以特地?写下一份供状,画了押,交给草民。”

王正玄彻底回过?味来?,今儿唱这一出,是?真?要给贺今行翻案。他剜一眼?做媒介的王玡天?,嘲道:“什么纠纷混战?我看?多半是?你们屈打成招。”

王玡天?面不改色地?受了这一剜。

“有些人镇日打雁,都能被大雁啄了眼?。更何况安化场每日多少纠纷,靠拳头说话的,自个儿折进去实属寻常。”张厌深淡淡地?说,将供状再举高一些,“请陛下垂阅。”

明德帝被催促,才?动了动手指,让顺喜去把供状取上?来?。

下方的崔连壁本欲出班上?奏,见状,站定双脚不再动弹。

在他对面班列的忠义侯也垂着眼?,如大殿角落的灯树一般,对殿上?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连眼?神也不曾多舍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