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厌深亦没有关注殿上?的官员,他今日回到朝堂上?只有一件事一个目的。他说:“袁娘子,请把贺今行为你等赎身一事的真?相,以及你遭遇到的胁迫,一一如实禀报给陛下和诸位大人吧。”
妇人便小心翼翼抬起头来?,说:“我本住在安化场的暗巷,靠伺候兵马司的兵爷们过?活。十四?年冬天?,有一日送客出门,与小贺大人打了个照面。又过?几?个月,听说兵马司出了大事,好一旬都没有兵爷来?我们这边。正当大家?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陈老大突然把卖身契还给我们,让我们离开暗巷。同时有人接引我们,与正阳门胭脂铺的祺罗掌柜搭上?线,送我们到掌柜的庄子干活,住大通铺,包餐饭,还有月钱可?领。除了少数几?个姐妹后来?选择回乡去,我和其他人都留在了庄上?。直到半月前,有人找到我……”
“等等。”王正玄打断她,问:“你们就这么简单上?岸从良了?”
妇人连忙点?头,“是?的,若能做良家?子,谁愿下水任人糟践呢?我本来?也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脱离了暗巷,提心吊胆过?上?好几?个月,没见哪个突然跳出来?要我付出代价,祺罗掌柜为人豪爽对大家?也很好,就放心过?日子了。”
王正玄笑道:“说得这么好,本官怎么不信呐?这天?底下岂有白吃的宴席,白得的帮助?我看?你翻供是?假,受胁迫是?真?。只不是?被胁迫来?编些故事,以欺骗朝上?百官、欺骗陛下。”
妇人忙道:“草民刚刚说的都是?真?话,绝没有一句谎话。”
张厌深也笑笑,说:“上?天?准许庸官和冗官坐吃皇粮、白拿俸禄,袁娘子不过?是?得人相助,能挺直腰杆挣一口饭吃、挣一间?屋子遮风挡雨。所得尚不及他们千万之一,上?天?又怎会不许?
“张厌深!”王正玄喝道:“我敬你年迈,称你一声先生,你可?别倚老卖老。”
张厌深再次笑了笑,说:“袁娘子继续讲,不必理会旁的。”
气得王正玄一个倒仰,盛环颂在他背后接了他一把,低声说:“王相爷,您堂堂一右相,人又没含沙射影内涵你,何必计较这些,有点?难看?了。”
“就你大方?”王正玄白人一眼?,甩袖子回去。倒是?没再继续发怒,也端起范儿来?,不咸不淡地?乜斜那妇人一眼?。
他倒不怕自己被咬出来?,反正做事的人跟他隔了起码三?层,保险很足。只是?本来?以为尽在掌控的事情突然出现意外,让他很不爽快,又在心中骂了他大侄子几?句。
妇人被他乜得瑟缩了一下,但仍然鼓着勇气继续说:“直到半月前,我出庄子去采买,有几?个男人拦下我,问了我好些事,又要求我替他们做一件事。我一开始不肯,他们竟找到了我丈夫那个烂人,威胁我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办,就让我丈夫再把我卖到别地?的窑子去。我当时特别害怕,所以就……就听信他们的话,昧着良心,诬陷了小贺大人。”
她满脸悔恨,叉着的双手快把衣角绞烂。
明德帝听完,不甚惊讶,反而有些好奇:“那照你这么说,你现在怎么就不怕了?”
妇人深吸一口气,想起前两日,裴家?公子找到她的情形。
她哭着解释:“……我只是?不想再被卖进暗巷那样的地?方,过?地?狱一样的生活。人都说青天?老爷父母官,父母抛弃我,青天?也不照拂我,我若不自私一些为自己打算,谁来?为我打算?”
裴明悯神情严肃:“你说没有人为你着想过?,那今行算什么?若非他一念之善,我今日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这些。”
她何尝不知,可?只有这样说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她捂住脸,难过?得弯下腰去。
裴明悯静看?她半晌,轻叹:“罢了,你可?知道你前夫在哪儿?”
她缓了好久,才?垂着头说:“或许在哪家?赌坊吧,他是?个赌鬼。”
裴明悯道:“好,只要还在外城就行。我马上?派人去寻他,寻到了再找个由头直接打死,免你后顾之忧。”
她惊疑不已?,慌乱道:“他,他其实……”
“怜悯要给值得的人,有些人不值得。”裴明悯打断她,一字一顿地?说:“这个道理希望袁娘子能明白。”
她怔怔地?点?头。翌日便看?到了前夫的尸体,连带那份拿捏了她许多年的已?经破烂的聘书。
聘书被她放进火盆里烧干净了,然后她跟着裴家?公子离开藏身之处,去见了张先生。
再然后,便是?在这金殿之上?向皇帝陈情。她回答说:“自从在殿上?诬陷了小贺大人之后,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和痛苦之中。爹娘弃我,丈夫负我,可?小贺大人没有害过?我,还将我拉出泥潭。我却这样对他,简直枉为人类。”
她重重地?喘口气,按照张先生教她的话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在张先生找到我的时候,将实情全都告诉了他。”
明德帝勾起一边唇角,淡笑道:“突然良心发现?怕是?找到了新的后盾,许了你新的承诺吧。”
“陛下火眼?金睛,所言极是?!”观察等待许久的李侍郎立马站出来?,说:“袁氏,你现在改口还来?得及。要是?咬死翻供,那你先前就是?欺君,按罪该砍头!”
妇人闭了闭肿胀的双眼?,“就算大人要判我死罪,也好过?让我一辈子活在愧疚与悔恨之中。”
“你还懂以退为进呢?”李侍郎一脸稀奇地?上?下打量,“我劝你赶紧说出是?谁撺掇你翻供的,还能将功补过?,减轻罪行。”
“我没有受谁指使,我是?良心过?意不去!我知道我害了小贺大人,所以想尽力补救。”妇人提高声音,“大人你听不懂官话吗?非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放肆,你朝谁大呼小叫呢?”李侍郎斥道,朝左右同僚说:“看?看?,这真?是?个疯婆子。”又拱手向皇帝,“陛下,口供岂是?一介疯妇发疯说改就能改的?要是?如此随意,那我们刑部也不要判案了,整天?陪着这些刁民过?家?家?酒得了。”
张厌深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妇人却似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在他之前说:“我没有疯!”
她伸出发抖的手指着李侍郎,“那些读书人常说君子坦荡荡,大人的地?位是?比我高、比我过?得光鲜,可?我比你光明,我的良心比你多一些,我没有靠骗靠抢过?日子,靠说人是?疯子来?堵人嘴欺负人,比你更算君子!”
她“扑通”跪到地?上?,青砖冷而硬,磕得她眼?前发黑,却要拼了命地?望向御座,撕声道:“陛下,大人们都说您爱民如子,草民难道不是?您的子民吗?我从前的经历再是?低贱不堪,那也不是?我想要我愿意的啊。难道因为这一条,就连堂堂正正为自己做下的错事悔改、想要弥补,都不行吗?”
天?底下岂有这样蛮横的道理?
明德帝动作一顿,这才?真?有几?分惊诧。顿了顿,开口道:“行了,朕自嘲两句朕这大殿成了菜市,你们还当真?啦?”
李侍郎即道:“陛下,这疯妇咆哮公堂,理应即刻拖下去!”
“闭嘴,人家?比你有个人样。”明德帝冰冷地?瞥他一眼?,“还不滚下去?”
李侍郎浑身上?冲的热血当即凉透,不解道:“不是?,陛下,我……”
却不敢辩解到底,怕让陛下怒气更盛。只能窝囊地?退回班列,暗自发誓再也不出声。
崔连壁走到妇人身边,欠身问:“袁氏,本官问你,如何能证明你所说为真??”
趁着大家?注意力集中到前面,王正玄又往他侄子的位置剜去一眼?。
他说什么来?着?就不能那么早放过?这些女人,现在好了,被人家?逮住机会策反了吧?
然而王玡天?只留给他一张侧脸,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根本没有接收到他的责问。
张厌深将妇人拉起来?,递给她一条手帕,“孩子,别怕,把脸擦擦。”
“谢谢先生。”妇人小声说,把脸擦干净了,从怀中小心地?拿出一份契书,展开递给崔相爷,“这份卖身契是?我和安化场的,自我离开暗巷之后就在我自己手中。我一直没有销毁,本是?防备我那前夫哪日找上?门来?,我就交给掌柜的,让掌柜的捏着身契,帮忙把他赶走。”
崔连壁接过?契书,仔细看?了两遍,再问:“那你与贺今行,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