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7章(1 / 1)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贺今行耽搁了?一会儿,到悦乎堂的时候,已是小雨渐收。

书肆酉正谢客,此时只有裴明悯、晏尘水与柳从心三人,各自读书、看卷宗、写文章。从外面街上经过时窥窗,第一眼?大约都?会以为他们还?是读书人。

掌柜逢五多?留半个时辰,这会儿还?在,贺今行就把这几日写的两篇议论文章交给他。

后者先付给他一锭四?两的银锞子,再展开来细看,边咂咂品味边说:“写得真好,不愧是小贺大人。有了?您和裴大人的文章,我们悦乎堂出的文选,终于也能和荟芳斋争一争了?。”

“荟芳斋?”贺今行初次听说这个名字,下?意识联想:“和荟芳馆什么?关系?”

“就是荟芳馆办的报肆。”掌柜心宽体胖,说起此事却?是愁容满面:“他们这个月才开办起来,可不止办小报,也卖科举用的经史注论和文章选集。都?是出入荟芳馆的读书人所?写的精品,还?比咱们便宜,可把同行挤兑坏了?。光咱们这儿,下?个月的预订就少了?四?成!”

贺今行道?:“荟芳馆是王公产业,怎么?会与民争利?哦,他们是不是把所?得利润都?回馈给选送文章的士子了??”

掌柜答:“您猜得不错,他们还?说是为了?让更多?的读书人能买得起,所?以卖价不高?。”又埋怨道?:“据说荟芳馆还?要贴钱呢。”

贺今行已然能够想到那个局面,失笑道?:“这样的话,对那些有真才实学却?家境贫寒的学子来说倒是好事,可以投文章赚取额外的进?项,也能削减支出缓轻压力。就是你们做书商的没那么?好过了?。”

掌柜长吁短叹:“唉,能怎么?办呢?买咱们这些文选的也是读书人,荟芳斋一下?子就把顾客都?吸引过去了?。价格降了?也没用,还?得从文章内容上想办法,难呐。”

两人浅谈了?几句,贺今行揣好银子,走到同伴们围坐的桌边。

晏尘水看他在柜台停了?会儿,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评价道?:“忠义侯对读书人是真有两套。大街上随便抓个读书人,十个里起码有九个都?听过荟芳馆忠义侯的尊名,盛名远播。”

“他处处为士子们着想,士子们自然拥护他,这是用真心实意换来的。敢于得罪全天下?的书商,其他人未必能做到,光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敬佩。”贺今行在空出的那一边坐下?,桌上有晏尘水带的蜜饯,他拿帕子拣了?一块吃。

晏尘水看着他吃,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心是真,意是实,可目的未必就只是为了?让士子们有更好的读书环境。秦毓章死了?,太后缠绵病榻,宫里那个嬴旭也跟着没了?声音。我看忠义侯挺有机会的,这么?造名造势,陛下?都?没管他呢……”

贺今行往他嘴里塞了?块蜜饯,“不该说的话少说。”

“唔?”晏尘水哼哼两下?,转而?咀嚼起蜜饯。

裴明悯忍不住轻笑,被当事人看过来,又握拳轻咳一声,向贺今行正色道?:“今日兵部给我送来了?一筐录本,我在其中发现?了?一封中庆四?十年的军报,是军需官发给前线的,与国库有关。我抄录下?来了?,你看看。”

说着拿出一页折成小四?方的纸,展开递给对方。

“中庆四?十年?我记得这个时候,我们也在跟西凉人打仗。”贺今行细看。短短几行字,说的是朝廷因?临时拨款赈灾而?致国帑短缺,秦王所?请的军费要延迟至少一个月才能发放,军需官不知是在京中等待还?是另做安排,请秦王示下?。

看起来很普通的一封请示公文,但现?在看来,却?令人心口一悸,他皱眉道?:“按理来说。户部每年编制预算,都?会留有一笔专门应用于赈灾的款项,数额不算小。中庆四?十年,是灾害多?发,还?是这个时候,国库就已经没有盈余,不能应对突发情况了?吗?”

裴明悯道?:“我也这么?想,我当时就请教过负责食货志与户部接洽的同僚,那一年关于赈灾的支出在正常范围,并?没有超支。反倒是军费开支,自中庆三十七年至四?十二年,一年比年多?。”

“这么?说来,多?用在哪里就很明确了?。”贺今行放下?那页纸,胸中升起复杂的情绪。

一直埋头看书的柳从心听完,忽然说:“穷兵黩武。”

晏尘水却?道?:“打仗是费钱,但先帝初年南征北战,大小战役断续打了?十余年,国库可没负担不起,怎么?到后来就不行了??三十七年到四?十年,也才四?年,我看还?是户部的问题大一点儿。”

“不能这么?算。”贺今行道?,对于前朝至今的战争,他听他爹还?有仙慈关的将军们说过很多?,“先帝初年打仗,往往猛烈而?迅速,每一仗耗费时间不久,中间都?是在休养。而?到末年,秦王征西凉,打的却?是持久战,不仅拼兵力,也拼国力。”

他昨日休沐,又拿到了?陆潜辛送来的账簿,查看到半夜,现?在正好能联系起来,“我请教了?户部的陆大人,中庆一朝,每年税入虽有起伏,趋势却?是整体下?降。到中庆末十年,每年的税收平均下?来,已比初十年少了?两成有余。”

晏尘水道?:“不对啊,不是说咱们国力在上升么?。我在国子监上课的时候,先生都?这么?讲。”

裴明悯叹道?:“可朝廷在变穷。”

晏尘水:“有人穷就有人富,朝廷穷,那富的是谁?”

贺今行看看他,没说话。他再看裴明悯,后者苦笑了?一下?,也没说话。

他觉得有些古怪,但又说不上古怪在哪儿,就接着之前的话说:“这么?看,秦王战死沙场,还?算是好事儿了??”

话落,一桌另外三个人的目光都?朝他聚集,裴明悯低声说:“尘水,慎言。”

晏尘水后知后觉,揩去额头渗下?的冷汗,赶忙说:“哎,我不是妄议先秦王不好。就是按照我们刚刚说的,国库一年比一年穷,打持久战的消耗却?一年比一年大,两相比较下?来,只要战争持续,国库崩盘只是早晚的事。国库崩盘,朝廷基本也要崩溃了?。而?秦王牺牲,战事不能继续,换成户部的角度,就能少很多?军费开支,让国库止损了?。”

贺今行轻叹一声,“他不死,当时的朝廷大约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嗯?”晏尘水倏地警觉,双手示意大家都?凑近些,压着声音说:“朝廷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秦王恰好就战死,给了?朝廷一个休战的理由。这会不会有些巧合啊?”

作为一个刑名,他最不信的就是巧合。

他说完,四?下?寂静,不由左看右看,嘟囔道?:“我没开玩笑,你们倒是给点儿反应啊。”

柳从心说:“我自认一身反骨,你们一个个却?都?比我还?要胆大。晏尘水,我对前朝史了?解不深,也知道?秦王深得先帝喜爱,你这阴谋论会不会太离谱了?一些?”

晏尘水不服:“这算什么?离谱的?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看看我处理过的刑部陈年的悬案,案情曲折离奇的多?了?。每一个开头不是说有什么?鬼神精怪作祟,就是偶然、巧合,结果查到后头全是人为。”

越是牵扯到利益的精致巧合,越是如此。他见裴柳二人一个无奈一个无语,就找今行支持自己,“今行,你说是不是?今行?”

“诶。”贺今行回过神,理了?理思绪,才说:“道?理虽如此,但也只是猜测。没有实证,无法立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难以查勘。”

更何况,秦王生荣死哀,翻案又能求些什么??

人死,不能复生。

他见晏尘水神色蔫蔫,就另起话头:“说起来,你们那宗无头尸的案子怎么?样了??”

“对当地说是结案了?,其实还?悬着呢,尸体根本查不到身份。之前不是猜跟那个案子有关么?,我自己不好去走访,这些天就悄悄找人再找别人帮我去,楞没找到一家人!”晏尘水一说起这事就来了?精神,滔滔不绝。

大家都?配合地倾听,直到他精神大振,发奋要赶紧把手头的卷宗理完,才各自专注回自己的事。

贺今行也打开自己的记录簿,将今日的思路与发现?都?记下?来,以便之后写谏疏。

偶然一抬头,见对坐的裴明悯正看着自己,一双清亮的丹凤眼?欲说还?休。

他自然明白是为什么?,今日有说清楚的打算,就向对方做了?个手势。

两人便一起去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