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尘水说?完,打了个响亮的呵欠,然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等着听他们的反应。可半晌过去,那两个人就像睡死了一样?,一点动静没有。
“今行?”他一下?子清醒,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扒着扶手稳住说?:“柳从心一心想着去行刺就算了,他家那样?情有可原,你不会也想着去上奏弹劾秦相吧?”
随着他的话,贺今行心中?纷扬的尘埃落定,沉声道:“我现今所?任官职,乃通政司经历,代行通政使之职。四方章奏,不论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民有奏,皆应陈于?御前。凡申诉冤枉、揭露民间?疾苦善恶之奏本,当随即奏闻。”
这些话却是对柳从心说?的。
后者听完,久久不语。再开口,嗓音滞涩不已。
“我并不想伸冤。”他说?。
“我娘和?我阿姐,我们柳氏商行,与当年?的江南官府确有勾结。然而这其中?有几分自愿,几分被逼迫,无人在意。”
“商行受齐孙冯三人指使,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为宣京送了多?少孝敬。十年?间?经大运河北上的白银,何止千万两。然而一到祸患临头,他们回报给?我们的不是救援,而是割席、抛弃,最后轻飘飘几项罪名就盖过去了。”
“如果我们是罪有应得,那他们就是罄竹难书。我家人尸骨沉江,他们凭什么还能?逍遥自在,权倾朝野?”
“我没想伸冤,我只想让他们去死。”
柳从心一气说?到这里,干裂的嘴唇再度沁出血来,他以拇指揩去,问:“你觉得可能?吗?”
贺今行说?:“既然罄竹难书,那你可以让他们伏法,这何尝不算是报仇,且不会危及到你自身。”
“谁人不知朝廷秦党势大,他们官官相护,把持朝政。若不凭个人勇武去行刺,那凭什么打倒他们,凭递不上去、见不了天日的诉状吗?”
柳从心盯着他,有些话未出口,赤裸裸的目光却仿佛在说?,凭什么,就凭你先前那一番话吗?
贺今行面对这样?的审视,没有退避,也没有心虚,坦然道:“实?话说?,我没有把握。但是我会尽我所?能?,替你陈情诉曲。所?以我恳请你试一试,等一等。若是不能?凭律法令不法者伏法,你再寻以私仇,我绝不多?干预。”
他把药瓶塞到对方手中?。
柳从心攥紧那只瓷瓶,几欲将其捏碎。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少年?时在小西山读书,齐射出的三根箭矢,清晨于?垂柳亭的送别;后来变成江水上的死船,漫入口鼻的河水,带着他上浮的双手;直到今日,犹见压下?来遮了大半天空的彩棚,还有那把被夺走的短刀。
他闭上眼,仰头说?:“你要我相信你多?久?”
“如果你现在写,我明早点了卯,便能?携折子进宫。”贺今行直言道,紧接着补充:“不对,你口述,我来写。我写折子习惯了,用词比你适当,速度也比你快。”
他说?的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一直旁听的晏尘水插话进来,“等等,你们怎么这就说?定了?”
他两步蹦过来,一手按着一人的肩膀说?:“这可不是儿戏啊,要不要再等一等,好好谋划谋划?”
贺今行摇头:“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
“我在通政司的时间?并不长,但也知道,这种事拖久了难免走漏风声,让被弹劾的人有所?应对。”他直起身,继续道:“我从云织回来,就时常在想,军事也好,政事也好,合适的机会固然很重要,但机会难得,我们却不能?一味地等待。”
如果看不到机会,那不妨去尝试创造机会。
晏尘水想想也是,弹劾这事,最忌讳的就是奏本没递到御前内容就泄露出去了,再次确认:“你来真?的?”
“当然。”贺今行不止点头,还要问他的意见:“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既然来真?的,哪怕只有半个晚上,也得好好计划一下?。”晏尘水开始摩挲下?巴,“可惜,这会儿没法去找我爹参考参考,只能?咱们仨在这儿琢磨……我说?柳从心,要不你先说?一说?,你手里有什么证据看你这表情,不会一样?没有吧?”
柳从心对他这个看着就不靠谱的态度感到不适,皱眉道:“我当然有。”
但他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环顾室内。贺今行知他怕有人跟踪,出去查了一圈,确保没有问题。
他整理思绪,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娘和?我大姐走的两套账,我阿姐不说?,我娘记商行成立以来所?有收支。她那一套账分十百千三个段,千两以上的进出又分写了正副两本,正本被钱书醒带走了,副本现在秋婶手里。”
晏尘水惊了:“你们做账这么复杂?那当初官府查封你们商行,查的又是什么账?”
柳从心看三岁小儿似的看了他一眼,耐下?性子解释道:“明面上自然都有另外的账,给?布政司查的,给?户部查的,都不同。当初官府查封,看后来的布告,查的应该是给?布政司那一套。”
“厉害啊!”晏尘水得知内情,目瞪口呆。心道,看来是他小瞧贪腐案子了,回头就申请去侦办几个。而后说?:“那奏本当中?可以纳入‘收贿受贿’这一条罪名。”
贺今行把桌案搬到屋中?,铺开纸笔,一边磨墨一边打腹稿,口中?赞同道:“秋婶现在何处?”
柳从心答:“就在京畿。”
“很好。但你得小心。”晏尘水俯身凑近他说?:“折子递上去,那边肯定会意识到有问题,一查,就要从当年?的核心人物开始查。”
贺今行再问:“你这几日最好都不要和?秋婶联系,就把地址告诉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柳从心垂头说?:“让我想想。”
在今夜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与柳氏商行相关的往事。他在商行出事前知道得太少,出事之后又一下?知道得太多?,花费许多?时间?才?全盘消化。他无条件地站在自己?的亲娘与亲姐这边,对商行的感情却十分复杂,很难准确形容,所?以尘封不提。
现在他要把它?剖开来,重新?审视。
这种感觉,就像他不爱吃鱼,但上了远洋的船,却不得不吃。海鱼吃完就吐,吐干净了再吃,直到能?够忍住那股恶心感,不再反胃。
许久,他缓缓地说?:“我记得在齐宗源上任之前……”
三人围着一盏烛火,商讨到凌晨五更。
贺今行写好折子,递给?另两人看。内容大约七八页,一遍写成,无一字删改错漏。
“到皇帝面前记得提我,我不需要你来帮我扛。”柳从心的嗓子沙哑到变调:“至少,我现在对朝廷来说?,还是有用的人。”
贺今行尊重他的决心,亦郑重应下?。
宵禁结束,不是通政司的人,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贺今行叫醒浣声二人,送他们一块儿出去。
晏尘水走出一截,又回转来,跟他说?悄悄话:“等会儿我去羽林卫看看林远山他们怎么样?了,然后再去找忠义侯昨晚我和?他谈了谈,我答应要把填沙案的证据共享给?他,他也告诉了我一个消息,那个赵睿就在他手下?。你说?,我现在能?不能?去找他,让他帮忙添把柴?”
贺今行思索道:“如果让他插手,那此事就从举告不法变成了政党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