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禹王重新打量他,奇道:“使节想干什么?”
他望一眼水榭外清凌凌的沧浪,放缓呼吸,环视在座所有人。
“在下对贵邦的宗教学说十?分好奇,不知比之我?宣朝的诸子百家输赢几何,若能?同诸位巫师论经辨义,解一解在下的疑惑,或许还能?改变在下对贵邦的看法。”
第238章 六十
“……在我国境内, 家家户户无论贫富皆设有祭享,无论老?幼壮弱皆手持教义,一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用于斋戒, 不食荤腥不饮酒, 诚心礼拜。如此令国人尽皆信服, 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圣教的崇高?”
翠玻台延伸于沧水之上的露台被无形地分?为两半, 一名巫师走上去,语带斥责之意高声说道。
裴明悯跪坐在另一端,比对方冷静许多:“巫师所言‘家家户户’是单指大?小贵族分?支, 还是包含奴隶在内?”
交禹王如他?所愿,准许他?在此论经辨义。全城的巫师都被召集过来, 轮流与他?辩论, 或宣传教义或诘问,试图挫他?锐气,教他?心服口服。
而贵族们则依然在楼台上饮酒取乐,等?着看笑话?。对他?们来说,宴饮通宵达旦,几日?不绝, 乃是常事。
巫师回道:“奴隶自?然也?是我神信众,然而他?们带着前世罪孽降生, 此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赎罪, 罪恶之躯怎能玷污圣神祭庙?”
裴明悯再问:“在下曾观贵教圣神留下的真言,并未找出哪一条明确将信众划分?为贵族与奴隶,更没有禁止奴隶祭祀的说法。不知如何分?辨奴隶?难道仅凭从谁的肚子里出生?”
“神执掌轮回, 在人死去之时进?行审判。祂奖赏有德的, 让他?们生于福禄之中,一世都在欢欣中度过, 这即是贵族。祂惩罚有罪的,让他?们生于枷锁之中,一世都要劳苦,这就是奴隶。若有罪的诚心忏悔,此世洗尽罪孽,来世自?然能转生为有福有德之人,享受圣神的恩赐。生为贵族还是奴隶,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在降生前就已?注定,我们只需遵循。”
巫师试图向他?传教,“贵国不是也?有世族与奴婢之分?吗?世族为良籍,高高在上,奴婢为贱籍,低入尘埃。贵贱尊卑,正?与我教真义相?合。”
“我大?宣确有良籍与贱籍之分?,然良籍会因违背律法而被罚为贱籍,贱籍也?可因功脱籍从良。世族会没落,寒门能出贵人。主家聘用奴婢之时,会结下契书。更有国法明文规定,主家不可随意打杀奴婢,若有错失当发送官府。”
裴明悯缓缓扫视这座翠玻台,内外数千名奴隶日?夜不停地伺候着,才能供应王族与贵族们日?夜不知节制地享乐。
他?轻叹一声:“此世功过罪赏,此世便能了结,不必延至来世。我认为,这比贵教更加高明。”
“这位巫师在被拔擢之前,可有父母兄弟?不知现?下境况如何?”
巫师沉默半晌,忽然问:“难道除了神明,还有谁能让人不多享福,也?不多吃苦吗?”
“正?因神明不能做到厘清善恶,所以要由人由法来称量。”裴明悯起身,作?揖相?送。
对方回礼下台,下一名巫师走上来,开始新一轮的问答。
中途下起了雨,雨停后日?出,但很快太阳也?下山了,繁星铺满天空。
翠玻台的楼阁里召了新的歌舞,酒肉脂粉与淫词艳语混合飘向四方。
裴明悯依然端坐在临水的露台上,身后江上云雾氤氲,虽青衫湿透,也?不觉沉重。
突然之间,歌舞乍停,一名裹着及地斗篷的巫师走上露台,就那么站着。
裴明悯双手放在大?腿上,死力?撑着以免自?己身形晃动,向人颔首致意。
对方低头看着他?,“你?在蛊惑、动摇我神的信徒。”
他?垂眼笑了一下,将脊背挺得更直,嗓音沙哑至极:“被大?祭司发现?了。”
他?根本就没想辩经,“我朝有位弘海法师,是佛门高僧。我曾向他?请教大?乘各宗的优劣,法师说,道统之争千年不止。在下才疏学浅,怎敢妄言论断?不过说些你?我两国不同之处罢了。”
交禹王带着贵族们从楼阁上走下来,向大?祭司问好。
裴明悯没有看他?们,继续说:“神负巨石吓退来敌,越人得以立族立国,繁衍生息。然而你?们少部分?人却以教义之名,将另外大?部分?的人判定为有罪,在未出生时便给他?们打上奴隶的烙印,驱使他?们不停地从事劳作?,包括上战场无谓地送命,只为供养、满足你?们少数人的需求与欲望……”
“闭嘴!你?在说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一名大?贵族骂道。
裴明悯被骤然打断,撑不住了,躬身按着胸口剧烈地咳起来。
但他看到贵族们身后的武士得了命令,向露台而来,强忍着说:“太荒谬了。我一直认为,当一种学说不能为大部分的人谋得福祉,就不值得信仰。”
“你?非越人,自?然不解圣教对我越人的意义。”大?祭司身形笔直,声调更冷,“将他?拿下,带到·祭坛。”
裴明悯只觉眼前渐渐模糊,听见自?己说:“我为使节,贵邦岂敢。”
大?祭司道:“凉人已?经打入你?们的苍州,宣人应当顾不上你?们这个使团了。”
什?么?裴明悯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他?几乎要晕倒,单手拄地才没有倒下,已?无暇细思,“不必诈我……涧既来,何惧一死。”
武士围上来,他?等?着被拖走,却有人冲出来挡到他?面前,然后跪在大?祭司脚边,呜呜地磕头竟是一直跪在露台角落等?候使唤的奴隶。
大?祭司微微摇头,神态动作?竟透出些许怜悯。
奴隶不肯让出位置,武士们便不耐烦地拔刀,将白刃染红。
一切都太快。裴明悯懵了会儿,才把倒在他?面前的头颅揽起,放到自?己腿上。
这个他?不知名姓的异国人,双目圆睁,脸颊上烙着印。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在他?此前上台时,对方为他?送上蒲团,他向对方颔首道谢。
他?抬手盖住这张脸,掌心合上泪痕,湿润滚烫。那一瞬间,他?明明已?经撑了很久,却仍然在那一瞬间猝不及防地崩溃流泪。
怎么值得。
裴明悯被架起来,他?盯着大?祭司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张了张唇。
“……但生为人,皆有血肉。”
“舍下皮囊,才得超脱。”大?祭司回身欲走。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颗石子擦着他?的额侧飞过,砸出一声惨叫。
裴明悯甚至有种水汽在耳边弥漫的感觉,就仿佛那个东西才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一只手扒住露台边沿,臂肘几乎同时拱起,带着一道矫健的身影跃上露台,袭向大?祭司。
变故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