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沉吟许久,说?:“莫大人,明日我可否与你一起去查看淮州义?仓?看完再走, 应当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县令没有直接开州府常平仓的权力, 但?他是钦差副使, 事?急从权, 事?后也有转圜的说?辞。
“可以,你能做个见证最好。我现在就写状表,天一亮便送往淮州。”莫弃争顿了顿, “你们要洗漱的话,门外有桶水。”
贺今行?点点头, 屋里空间逼仄, 转身?便能开门。
仔细看去,门边二尺远,果?然?放着一只木桶,桶里盖着半面葫芦瓢,被?雨滴滴答答地打着。
贺今行?看了片刻,如释重负地自言自语:“终于要停了。”
秦幼合挤过来, 屋檐太窄,风把雨丝掀到他们身?上, 他打了个抖, 见对方把手伸到雨里洗干净了,拢成碗状接雨,不解地问:“桶里不有水么?”
“你不渴吗?”后者?反问, 捧着一小抔水回来喝掉, 才发出一声喟叹,“如果?太平大坝没有崩溃, 这样的雨,本该是甘霖。”
秦幼合眨了眨眼,看看身?边的人,又?看看夜色中的雨幕,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干脆也伸出手去接捧雨。
贺今行?却有意问:“你为什么要跟着跳?”
当时他看到秦幼合毫不犹豫地扑下来,真的感到非常意外。
“嗯?”秦幼合手一抖,才蓄的雨水从掌缝漏了出去,呆了半晌,才讷讷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只有你和我玩儿,我怕你再也不回来,就没人愿意带着我了。”
“可你不是从小就和侯爷认识,经?常找他玩儿吗?”
“不一样。我想和他做朋友,但?我感觉得到,他越来越不喜欢我爹,我爹也一直不喜欢他。我不能舍弃我爹,他就肯定不会?信我。”秦幼合收回手臂,慢慢地蹲下去,喃喃道?:“我爹说?得对,我优柔寡断,什么都想要,所以什么都得不到。就像我本来是想去救你的,但?其实你不需要我救,我反而给你添了麻烦。”
他抱着双膝,趴在膝盖上,睁圆的杏眼里满是茫然?,“今行?,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呢?”
贺今行?挨着他蹲下,小声说?:“可你没有给我添麻烦。嗯,虽然?我是费力了一些,但?一个人在洪水里不知道?被?冲向何方,和有人在一起互相抓住对方,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试图比划,自然?是比划不出那奇妙的感觉,放弃后微微笑道?:“只要你的心?是好的,也没有伤害到别人,不想选就不选了。”
“我可以不选吗?”秦幼合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没头没脑地说?:“我的小金花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没有我,它饿了渴了该怎么办?”
“那就早点睡,明天我们早些赶回去,去给它喂食水。”贺今行?拉他起来,借着雨洗掉一身?的泥。
莫弃争也处理完公务,准备趴在那张窄案上睡会?儿。两个少年人反应过来桌板本是他的“床”,不愿占,就各躺了一条长凳。
没有被?褥枕头,硬板凳硌得秦幼合睡不着,又?不敢翻身?,只能在黑暗里睁着眼,想家,想他爹。
旁侧却忽然?伸过来一条手臂,把他吓得浑身?一僵的同时,抬起他的脑袋垫在底下。然?后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快睡吧。”
他枕着对方的手臂,心?说?这我怎么睡得着呀,然?而一阖眼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原江阴县衙的衙属就前后脚到县令家里来报到。
县丞汇报说?:“县尊,昨个儿一夜又?有近两百流民流到咱们这儿来了。”
他们江阴县虽和江南其他地方一样遭了灾,但?还有吃有住,不知是哪个接亲戚来时嘴碎传出去了,这几日天天都有别县的流民想方设法往他们这儿跑。
莫弃争点了个腿脚麻利的捕快把申请查看州府义?仓的状表送到淮州城,才回他说?:“还是跟昨天说?的一样,安置好。”
见几个衙役面有不虞,又?立时板着脸道?:“别打歪主意,都是邻近的父老乡亲,吃不了你几粒粮食。现在把人赶走,就等于叫人去死,我江阴县衙容不下这样的畜生。”
衙役们纷纷一抖,将身?板儿挺得笔直,连声说?“不敢”。
县令才缓和了脸色,“老吾老,幼吾幼,大家都有困难的时候,咱们现在帮别人,以后别人才会?帮咱们。”然?后吩咐县丞:“对了,新来的流民,都给他们单独煮粥,煮稀些。”
后者?拍着胸脯应道?:“您就放心?吧县尊,事?情放咱老包身?上,出不了错。”
秦幼合在旁听了前因后果?,奇道?:“为什么?莫大人不是说吃不了几粒粮食么,怎么又?要煮稀的?”
包县丞眯着一双小眼睛,嘿嘿笑道?:“一看您就不知道?,这人呐,就是贱骨头。一旦饿久了,就吃不得好东西,只能先喝些米汤、稀粥,把饿小的肠子润一润、撑大些,才能开始吃稠的。若是一来就大鱼大肉白米饭的,一顿下去就得成饱死鬼见阎王去了。”
“还有这种讲究?”秦幼合惊讶极了。
“谁也不想这样,都是穷苦闹的。”莫弃争叹道?,安排好今日的事?务,便与贺今行两人一起前往义仓所在。
上午要巳时才放粥,他们等不了,就一人灌了一瓢水。
按大宣律,州府所设常平仓分两种,由官府以底价收购主粮进行?存储的叫“官仓”,在赋税之外向百姓征收各种粮食的叫“义?仓”。州治以下行?政级别不可设官仓,而辖区内缴纳赋税的农户数量超过一定规模后就可以设置义?仓。
“我江南路商业发达,做生意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还设有义?仓的县就不多了。”路上,莫弃争摇着头说?。
“商业税重,整体来说?官府能收到的税变多了,也不算坏事?。”贺今行?接道?。
“可如果?人人都去做生意,那谁来种地生产粮食?像现在这样的局面,有钱也买不来粮食,就难了。”
他们从背坡爬上山脊,莫弃争指着另一面的山坳说?:“我江阴县的县城就在那里,沿江有良田万顷,年年堆满义?仓。第二年秋收后,才将陈粮发还百姓,填入新粮。”说?到后面语气饱含痛惜。
贺今行?放眼望去,茫茫浑黄江水里,零星可见一小片屋顶或是树梢,宛如一片泽国,跟着叹道?:“可惜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坡地,一排排望不到头的草屋,再往下是新垦出的农田,无数嫩绿的稻苗在晨光熹微里晃着清露,熠熠生辉。
于是他对莫县令说?:“但?贵县百姓都存活下来了,有人在就有希望。待明年秋收,定能再次将新粮填满义?仓。”
莫弃争稍稍释怀,颔首道?:“都是乡亲们的功劳啊。若非真的出现在眼前,任谁也想不到我们能在六七天时间里做到这样的地步。”
秦幼合跟着看过去,从他们出发到此不过盏茶功夫,遍野已皆是劳作的农人,似有若感:“他们都是坚强又?努力的人。”
三人继续赶路,路过江阴县的义?仓,仓库高大而坚实,任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外面守着数十个百姓,老远就亲热地高喊“县尊”。
莫弃争也挨着打招呼,又?走出老远才休止。
贺今行?有感而发:“我的老师曾说?,观仓廪,可窥政风。莫大人是踏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