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贺今行失声叫道。
张厌深毫不留情:“再纵观这整个朝堂,一半姓秦,一半姓裴。夹缝中的几个摇摇摆摆,有?捅破青天的魄力与胆气的,只有?孟若愚。”
裴明悯听到那个“裴”字,微微睁大?了?眼。
张厌深低下头,看着?贺今行,“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我,”少年也看着?老人的眼睛,喃喃道:“我并?非一点不明白。可孟大?人七十多了?,风烛残年,仍一心为公为民,为什么一定要推他到无可回?头的境地。”
为什么。
第085章 七
第?二日。
戌时将过, 群星满天。
贺今行告别孟奶奶,看着合拢的门扉,有些出神。
“过几日再来吧。孟大人?最近估计忙得不得了, 明日都不一定能按时下衙。”陪他同来的贺长期说着缓缓推动轮椅。
“不!”他按住椅轮, 不自觉提高了声量。感觉到身后人?猛地顿住, 他回过神, 抹了把脸,侧头说:“抱歉,大哥。明日就是?朝会?, 我想再等等。”
连着两个晚上都没能等到孟若愚,令他的心绪无法?完全平静。
贺长期转到他跟前来, 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带着疑惑与?关切。
两人?对视半晌,前者叹息道:“我不明白你这么执着要?见孟大人?是?为什么,不过大哥陪你等就是?了。”
贺今行怔怔地叫了一声“大哥”。
“我让你不要?什么事都掺和,你不听,我能怎么办?那我只能顺着你呗。”贺长期把他腿上那张半滑落的小花毯盖好,说:“不知道孟大人?什么时候才回来, 你在这儿等,我去?买点热食。”
巷子口竖着石灯, 荧荧烛光只能照亮周遭三尺, 但当少年走过时,拖在地上的影子却陡然变得清晰。
贺今行盯着贺长期的影子出神,直到另一道脚步声响起。
右都御史带着满身疲惫下衙归家, 见自家门前有人?, 便直截了当地问:“年轻人?,你也是?在等我?有事就说罢, 不要?绕圈子。”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但精神不见半分?萎靡。
贺今行的心绪忽地就安定下来,拿开毯子站起来,也不多寒暄,径自拱手道:“晚生是?想问,明日朝会?,大人?作何打算?”
孟若愚答道:“自然是?按律参劾进谏,如实上奏。”
“关于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之事,大人?准备怎么说?”
“你这是?想打听我的奏疏内容?”
“若是?不可说,大人?便当晚生唐突。”
“我孟若愚自忖光明磊落,所?言所?行皆不怕人?知晓,告诉你也无妨。我会?奏请陛下彻查两司,将一众罪首连根拔起,按律法?办,以?公示天下。”
“可这两司牵连甚广,陛下未必会?同意彻查,其他被触及到利益的朝臣也很有可能会?因此攻击大人?。”贺今行斟酌着说:“或许有更温和一些的方式,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温和?但凡读过几本史书,便知古往今来,朝廷斗争皆是?波诡云谲,无处不藏杀机,何时有过‘温和’二字?我看你也不似仁厚到庸懦的人?,怎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晚生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以?为手段温和一些,或许能少些纷争、少些牺牲。”
“本官身任御史几十年,参过的人?上过的疏不知几何,桩桩件件无不涉及利益与?人?命,没有一件事是?能温和解决的;哪怕一时被压下,也终究会?更加猛烈地爆发出来。而这些人?中?不乏恨我的,想要?我死的,我都知道。但那又如何?我棺材早已?备好,除了家中?老妻再无牵挂。但她理解我,且她一贯坚强,没了我也能活下去?。”
孟若愚的语速快起来:“年轻人?,你与?尘水既敢到顺天府对簿公堂,便应该知道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的积弊绝无轻易解决的可能,也应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何故此时却畏畏缩缩?”
“如果此次出头的是?我和尘水,那不管发生什么,都由我们来扛。我不怕,尘水也不怕,因为我们早就考虑过后果,我们是?心甘情愿。”贺今行也有些激动,“但大人?不同。”
他不忍直言,轻声道:“我希望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且在做出选择之前,都能清楚地明白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不论?前程是?锦绣灿烂,还是?火海刀山,都能不被外力所?裹挟,遵从自己的本心而行。”
孟若愚定定地看他片刻,说:“那我告诉你,能驱使我孟若愚的,从来不是?哪一人?哪一派。不论?是?否有人?设计这一遭,都不会?改变我今日的决定。有人?求到我面前,我会?这样做,没人?来,我还是?会?这样做。”
他的嗓音干涩,吐字费力但毫不凝滞;如同他的眉头总是?皱着,却从不怨天尤人?。
贺今行看着老人?干瘪的皮肤与?嶙峋的头颅,就像是?一棵老树,坚硬的树心里层叠着过去?的荣光与?风霜,却分?毫不显于外。朝廷需要?一把火,他便甘愿将自己做成柴。
少年心中酸涩,不想落泪,便抬头望天。
群星不言,心声难返。
他的肩膀上忽然搭上了一只手,老人?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看似只祸于一隅,但流毒深远,实则腐蚀着整个朝廷。若不及时剜骨去毒,最终必然危害天下,后果你扛不起,我也扛不起。能扛起这个天下的只有天子,天子的脊梁不弯、不歪,这天才不会塌。而我等做臣子的职责,就是?支应天子,乃至在必要?的时候为天子正骨。”
“后生,我行我事,不必为我难过。”孟若愚拍拍他的肩,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对他说:“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今日的话,做个有始有终的人?。很晚了,回家去罢。”
少年人?再无他言,肃然叠掌躬身道:“先生保重。”
先生在家门前回头,“你距上任还有些时日,若无事,便来把我那些藏书看完。”说罢微微抬手向少年人?挥了挥。
浩荡星光似降落在那身清紫官服上,令贺今行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贺长期将一只温热的素饼放到他手里,说:“这下可以?走了吧?”
夜市渐至最热闹的时候,两人?穿过炭火烟气?与?食物香气?缭绕的街道,买了些晏尘水喜欢的吃食。
这样平淡而温馨的氛围令贺今行轻松不少,以?致于自家大哥问起刚刚他和孟大人?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坦诚道:“我从孟大人?那里学到了一个道理。我以?前在西?北的时候,看到同伴受了伤,就总仿佛伤在自己身上,痛得不行,不敢多看伤口,又怕它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没能好转。因此我总是?想要?找到更多更有效的药,让他们的伤能更快地好起来。现在想来,这是?本末倒置,我应该要?保护他们,让他们不受伤才对。”
贺长期听了这番剖白,却问:“如果真是?伤在你自己身上呢?”
“呃。”他仰头去?看对方,梗着脖子,不假思索地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忍忍就过去?了。”
“伤自己就不怕了是?吧?就你现在这样跟个小瘸子似的,好意思放豪言去?保护别人??”贺长期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别琢磨有的没的,赶紧好起来才是?正事。我这个做哥哥的照顾你天经地义,但我逗留不了几天,之后总不能一直麻烦晏尘水来推你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