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感觉到指尖在发抖。
“积弊非一日之寒,要解决也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他将?手背到身后,千言万语皆不能道,最后只能隐晦地化作一句:“孟大?人,您保重身体。”
“年轻人,”孟若愚微微一笑,镇日里不苟言笑的人陡然露出?温和的一面,竟也毫不违和。他抬了?一下手,指向贺今行的腿,“这话也送回?给你。”
晏尘水站在他身边,也说:“对?,今行你赶紧回?去吧,中午别忘了?喝药。我跟着?孟爷爷弄完就回?来。”
贺今行点点头,看着?一老一少走远,眼前天色陡然暗下来,街上青砖府墙皆是影影憧憧。
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脊背撞上一只宽大?的手掌。
“怎么了??站晕了??”贺长?期把他的轮椅推过?来,扶着?他坐下。
贺今行吐出?一口浊气,稍微缓和了?些,说:“腿有?一点疼。”
下一息,果不其然地被?大?哥叨叨:“让你注意,你不听,发作起来知?道痛了?。”
“坐一会儿就好?了?嘛。”
一直沉默着?的顾横之却递给他一条手帕。
他笑容一滞,摸上额头,才?发现满是汗水。
那对?兄弟准备去悬壶堂,一个赛一个地瘦如柴,贺长?期看不过?眼,想送他们?过?去。恰好?林远山回?来,揣着?暂时没有?用武之地的银票说:“要不去我们?商行的医馆吧,比悬壶堂近多了?。”
但前者又担心自家一不注意就出?幺蛾子的弟弟,犹豫不决。
顾横之说:“有?我。”
贺长?期便放下心来,由林远山带路,从那男人背上接过?对?方的兄弟,稳稳地迈开步子。
这厢两人回?到千灯巷,贺今行调息停当?平静下来,才?轻声说:“谢谢啊。”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顾横之在他身后,抿着?唇“嗯”了?一声。
携香来开了?门,裴明悯正在院中与张厌深交谈。
见他们?回?来,少年笑道:“好?你个贺今行,咱们?皆为同窗同科,有?事却独不叫我。是瞧着?我上午送阿拙出?城,不能及时来逮你们?了?。”
贺今行知?他们?上午的事瞒不过?对?方,也笑道:“只是去顺天府衙走一遭罢了?,唾沫都没费上二两,何需裴家明悯出?手?”
顾横之向院里其他人抱拳以作招呼,接过?携香搬来的椅子,道了?谢,放到边上坐着?,安安静静地闭上眼晒太阳。
“我知?道,你是怕我难做。但你我心无私欲,身正影直,何惧流言?”裴明悯笑着?摇头,又问:“结果如何?”
“不好?说。”贺今行略作整理,将?上午所见所闻皆细细复述了?一遍。
裴明悯与张厌深听完,皆露出?思?索的表情。
后者慢声道:“五城兵马司流毒已久,又与顺天府勾结,沆瀣一气,害民不浅。今日撞在孟若愚手里,也是纸早晚包不住火。”
他似想起了?什么,再道:“孟公乃是中庆早年的进士,为官几十载,历经两朝,刚硬的脾气就没变过?。去岁末谏诤不成,想必憋着?气,今次定然要掀翻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这一整个大摊子。”
“不过?,五城兵马司历经一轮裁撤,甚至换了?指挥使,想必没顺天府那么头痛。”
贺今行自说起此事,眉头便没展平过?,“我和尘水商量过?,若上告不成,便要想法激怒顺天府尹,坐实他滥用职权以私废公的罪名,再托我大?哥他们?上诉刑部,由此牵扯出一众旧案,直接在刑部重审翻案,最后反过?来将?他革职问罪,一步一步徐徐图之。可谁知孟大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巧在衙役要逮捕我们?的时候来了?。”
“怪哉。”裴明悯也决奇怪,分析道:“我听我父亲说,孟大?人前两日告了?病假,若他今日销假,晨间应当?是直接上衙。三法司与刑部衙署相近,出?入往来官吏众多,那男子竟能直接拦下孟大?人,想必是受了?指点,事先认过?人的。”
他说完,又有?些后怕,“不过?你和尘水也忒大?胆,顺天府的大?牢不亚于虎穴狼窝,你俩就这么把自己送进去,被?狱吏勒索都是轻的,若是直接上刑,可怎么办?”
“我俩有?进士功名在身,若无实证,谅那府尹不敢轻易动刑罚。”贺今行安抚似的笑笑,抬手指了?指天,低声道:“况且我隐约有?一些猜测,朝廷也打算处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虽这两处官官相护,但只要再往上,到三法司一级,想必是不会为难我们?的。”
张厌深听到这儿,目光转向他,面带赞许地颔首道:“不错。”
“嗯?”裴明悯来回?地看他们?两回?,觉着?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沉吟许久,恍然大?悟:“我忽然想起来,五城兵马司原指挥使姓秦,是秦相的表侄,但就在不久前被?撤了?职。”
“而这一轮裁撤,看似是精简冗员,提高单人俸禄。但国库紧张,朝廷可未必愿意拨出?这一笔不必要的钱,而提俸的圣旨已经发下,要有?正当?的理由废止,那五城兵马司还得再出?大?纰漏才?行。”
张厌深也笑着?对?他点头赞许,“比如留下的诸多兵员只是表面光鲜,实际私底下作恶多端,案底累累,论律当?下狱法办。”
裴明悯合掌道:“对?,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民怨既成,朝廷想动手,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有?个人把他们?干下的勾当?捅到台面上。”
贺今行说:“我本想做这个人,也差点成功,但孟大?人出?现了?。”
张厌深见他神色郁郁,也敛了?笑,问道:“你们?可能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最终成了?孟若愚?”
两个少年人对?视一眼,沉思?片刻,再齐齐摇头。
贺今行心中哀伤,轻声道:“明明我也可以。”
“不,你不行。”张厌深却直接驳了?他的话。老人看到少年神情茫然,心有?不忍,但仍然坚定地说道:“因?为你只是一介进士,哪怕有?个状元的名号,但此时连正经官员都不算,哪里比得上孟若愚的分量?”
“五城兵马司乃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恩荫养老之地,往年兵丁为非作歹之事也屡见不鲜,难道皇帝不知?道吗?皇帝一直忍到今年才?动手,为什么?因?为兵马司的耗费一年比一年多,国库吃紧,再也供养不起了?。”
他语调沧桑,勉强站起来,身体已然比声音更加苍老。
“当?皇帝愿意养着?这些蠹虫的时候,五城兵马司就是他御下的恩典,而当?他不想再养的时候,这些人就都是累赘。但他若直接下旨让这些人滚蛋,必定会让臣下心寒。所以他不止不训诫,他还下旨提俸,还要施恩。”
“但国库拿不出?钱,这恩典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在泡沫被?戳穿之前,就必须要有?人来完成你们?先前所说的,将?五城兵马司做过?的腌臜事摆到台面上来。他们?负了?天恩,皇帝便能合情合理地废除提俸的圣旨。”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秦相知?道,所以他撤了?自己的亲信,五城兵马司编制里最大?的指挥使;但到此为止了?,再继续就是给人递捅他自己的刀。裴相也知?道,所以他此时依旧按兵不动。他们?都不会出?这个头,都在等,等谁忍不住,来做这个出?头鸟。”
“或许按照皇帝一开始的设想,你是有?资格做这个人的我猜他是想把兵马司削一层皮就够了?,还能留待日后再用,而顺天府就只是捎带。”
他慢慢地转身看向贺今行,叹道:“但有?人不愿意。约摸是觉得你的分量不够重,气性不够烈,不能将?天捅穿,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