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久诚前脚被投入血窖子,后脚便有人伪造字迹替他告假,声称自?己突患重病,还会?传染人,所以闭门谢客。
审讯之事自?然无需上虞君亲来,沈知蕴病愈后入了趟宫,探望皇太后贺媞。
“殿下稍候,奴这便去通传。”西坤宫的小黄门面色略有犹豫。
沈知蕴隔着门帘朝里面望了眼,叫住小黄门:“不必了。”
小黄门踟蹰着,既不敢进?去打?扰,也没有将二殿下随意撂在外头的胆子,沈知蕴的声音如?春风化雨,替他解了围:“陛下既然来了,我来不来便显得没那么紧要了。”
她笑一笑,留下一句“陛下若问起,便说我在寮风亭”便拾步而去。
殿内,太医令寇芝替贺媞诊了脉,思忖再三,坚持道:“臣以为不当是之前余毒未清的缘故,殿下脉象一日较之一日虚弱,这都过去了大半年,当初再严重的毒伤也该调理得差不多了才对。”
沈令仪不说话,静静看着躺在榻上面白唇淡的贺媞,她这位养母当年在后宫可谓是翻云覆雨,虽未为先帝诞下子女?,但圣宠泽被,贺家满门也受到恩惠,加官进?爵,子孙繁荣,自?此跻身入了氏族志,她还从未见过贺媞枯萎衰败的模样。
“本宫说是余毒便是余毒,太医令照常开?些?补药便退下罢。”贺媞说话似提不起力气,两人近在榻边都要倾耳去听才能?听清。
“这……”寇芝抬眼看向沈令仪。
沈令仪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寇芝眼神在这母女?之间?徘徊几遭,叹息一声,告退了。
“你这样子倒像极了你娘,晓得劝不了便不会?劝。”贺媞双手?置于腰腹,眼中浮现怀念之色,心道我那时却很想你能?劝一劝。
沈令仪抿一抿唇,觉得自?己从未看懂她,问道:“你想寻死,究竟为何?”
“寻死?”贺媞气若游丝地?笑了笑,阖目悲道,“三娘,十多年前我便死了,再死一次也不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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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媞这一声笑仿佛抽走了她身上所有力气, 盛夏时节,蝉鸣聒噪, 宫池中的菡萏亭亭玉立,万物生机勃勃,唯有她似被沉沉暮气笼罩,眼中几乎没有什么光彩了。
听见嘶哑的咳嗽声,茯苓绕过屏风,匆匆走上前,跪下劝道?:“太后, 太医令早有嘱咐, 您不能?劳累,奴来伺候您午憩罢。”
她竟顾不得自己或有冲撞圣驾之嫌, 言辞恳切, 眼角有水光划过,毫无?伪饰痕迹, 足见主仆情深。
“怎就像你说的这般羸弱了?”贺媞勉强侧过身来,将茯苓看了又看, 娇俏的一双杏眼擒着?柔和的光, “你跟随本宫有多久了?”
茯苓不知她何有此问,顿了顿,道?:“自您入宫起,奴便侍候在旁。”
“那也很多年了,是啊,我入宫已经很多年了。”她喃喃道?。
贺媞回过目光, 与榻边的沈令仪互看一眼, 这一眼驻留了好一会?儿,沈令仪静静与她对视, 却觉得她根本没在看自己,那双渐渐被剥去生息的眼睛慢慢从眼角堆起了几分笑?意,面容随之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她分明是在透过这张面容回忆另一个人,她的眼神灰冷而哀恸,好像再?也无?法与所怀念之人相见似的。沈令仪轻轻捏起指尖,眼中闪过些微错愕,这刹那间,灵台清明般,她的思绪忽然明朗起来, 回想?过往种种,有些事却依然云遮雾罩,她只差几步便能?靠近真相。
“咳咳……茯苓,你且带着?他们退下罢。”
贺媞说罢,沈令仪在她身侧抚衣坐了下来,闻得重病之人虚弱地笑?了笑?:“这便坐下不走了?你不是向来厌恶我这处么??”
“母后说笑?了。”沈令仪随意望向殿中某处陈设,淡声道?,“不是你要?将我留下来的?”
贺媞素来爱美,病中也是妆容齐全,但那些插在发间的珍珠玉石再?是璀璨熠熠,也无?法掩饰生命正一点一滴从她身体中流逝的事实,她双唇涂着?鲜艳的颜色,却只令人想?起日色衔山的时刻,天边晚霞灿烂,但太阳很快便要?坠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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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小时候可爱,会?捉着?我的手叫我将你抱起来,说树上的红果儿你摘不到。”
她看沈令仪先是半合了眼,再?抿了抿唇,难得有些窘迫的模样,不由?想?起有个人从前拿她没辙时也会?这样。贺媞胸腹剧烈收缩,猛然咳嗽了半晌,沈令仪替她端了茶来,她摆了摆手,转而问道?:“你如何晓得我想?寻死?”
沈令仪将茶盏搁下,窗外有一株合抱之木遮了大?半日光,她坐在那里恰好是阴凉处,精致的五官被拢在阴影中,被削弱了几分身为帝王的肃杀淡漠,以仿如流水般的声线说起了往事:“你说我向来厌恶你的居所,那是后来,但小时候并不是。”
“你春日喜欢在树林中铺上簟席,赏花扑蝶,夏日总是贪吃凉瓜,吃了以后十之八九会?闹肚痛,秋日要?在银杏树下对弈,茫茫冬日便裹着?厚厚的狐裘登到东望山去看梨花落尽。” 沈令仪侧眸看向贺媞,“可是自从你当上皇后,这些从前你喜欢做的事情便再?没做过了。”
“一个人若是对身边诸事失去了兴趣,她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贺媞沉默半晌,却受宠若惊地笑?道?:“真没想?到,你竟如此关注我。”
“你想?多了,我之所以记得,是因着?那时你的身边常常有我母亲,我年少丧母,再?如何依恋不舍,余生亦只能?思念,与娘亲相关的所有事情都会?牢牢记住。”
贺媞岂会?不知是这个原因,说笑?罢了,她撑臂坐起身来,将薄弱得好似纸片的身躯倚靠床栏,道?:“三娘,我今日想?与你说一个故事。”
“嗯,我听着?。”沈令仪毫不意外。
贺媞以为自己会?很难开口,也以为这个故事在心底埋藏太久,她不去想?,过了许久,自然会?像尘封的画卷一般颜色淡褪,经年后再?展开,细节难免受损,但真到了要?向人倾述的时候才发觉,桩桩件件,原来再?小的事情她也不曾忘怀。
“是我与你阿娘郑毓的故事。”
贺媞将手覆于胸口,不知是内脏疼痛,还是假装这时能?有个人这般抚过自己,她娓娓道?来:“你外祖母,也就是郑毓的母亲每年上巳节都会?在曲江池筹办诗会?,郑氏乃清贵之家?,以诗会?云集权贵简直轻而易举,寒门士子在诗会?上结交了不少贵人,进而鱼跃龙门。”
“曲江池诗会?在当时广受好评,被时人称为善举,可惜你外祖母不久后便过世了,她故去以后,郑毓虽年少,却承其母志延续了诗会?的旧俗。”
沈令仪清楚地见到贺媞的眼中重新散发出了神采,她不自觉地拎起唇角笑?了起来:“那年的上巳节……”
是年上巳节,郑毓被一名官家?小姐赠予京中久负盛名的见风消,赵家?娘子祖传秘方?的见风消,市集一开便能?被哄抢一空,那位小姐本事忒大?,也着?实大?方?,竟装了一食盒的见风消作为赠礼。
谈不上贵重,但无?缘无?故的送人东西也说不过去,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名小姐名叫贺媞,去岁其兄长在郑毓举荐下得国子监祭酒赏识,得以入仕。
郑毓接过见风消,客气谢过贺媞便因事离去。
次年,又次年,郑毓都会?在诗会?上收到贺媞的礼物,有时是吃的,有时是簪子,有时是一只小兔子……
贺媞只送礼物,什么?也没说,但郑毓好像明白什么?似的,这次除了道?谢以外又多了一句“上巳节后贺小姐当再?见不得我,还望收下此物”,原来是郑毓为贺媞画的一幅画,上面所绘诗会?之景,树下一女子自树后窥望,娇憨形态甚是可爱。
贺媞一看便知这画上之人是自己,但那神态实在逼真,单凭高超画技恐怕也不能?如此,除非……除非她在看郑毓的时候郑毓也在看她。
画?沈令仪眼皮微微一颤,她似乎见过贺媞所说的这幅画,只是画中描绘略有不同。
“郑毓说上巳节之后我再?也见不到她,起初还不知道?为何,探听一番才知道?,她作为备选秀女入了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以为我与她会?就此长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