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别数年,两人重逢时,郑毓已贵为淑妃。

听到此处,沈令仪心中不由?生出十分无?奈的感觉,回头顾看既定的事实,再?同情,再?遗憾,也不能?改变什么?。

独子夭折,恰逢皇后新丧,郑毓奉命暂主中馈。

这日,妃嫔前来问安,素来和善的淑妃竟对刚入宫的如嫔冷言斥责,兴许是顾及其面子屏退了其余人等。

这如嫔便是不顾家?人反对报选了秀女的贺媞,郑毓问她,你进宫作甚?贺媞倒也不避讳,直言道?想?见你。

说完,郑毓久久不言,轻叹一声说跪着?罢。贺媞揉揉膝盖说疼,还适时地落了几颗眼泪,郑毓沉默一会?儿,说你起来。

从那日起,贺媞便常与郑毓来往,众人只道?二?人投缘,不以为奇。

自皇后去世,儿子夭折,郑毓对后宫之事心冷许多,但近来政局不稳,长兄因受小人谗言连遭贬谪,贺媞又少不更事不懂生存之道?,在后宫树敌颇多,还不愿意承君王恩宠。

几相权衡之下,郑毓不得不委屈自己,又开始常在皇帝身边走动。

次年,郑毓产下一女,产后身体愈发欠佳,贺媞因不愿伺候皇帝被打入冷宫,郑毓一面为其周旋一面还得提防后宫之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惠妃崔嫋为皇帝诞育了皇长子,又倚靠博陵崔氏,她与郑毓皆是中宫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崔嫋认定郑毓是自己执掌凤印的最大?阻碍,且两人入宫之前本来就多有龃龉,她自幼看不惯郑毓为人处世,家?中长辈又常以其为榜样对自己耳提面命,崔嫋不服气,想?借此机会?一举扳倒郑毓来证明自己。

而那时的郑毓因为体弱多病常年服药,崔嫋于是买通宫人暗中下毒,等到郑毓求得恩赐,贺媞终于被从冷宫里放出来时,郑毓自己已是命在旦夕。

故事讲到这里,贺媞已满面覆泪,她没有痛哭出声,只是一面讲一面默默流泪,双肩禁不住地发颤,好像在承受着?剜心之痛。

“我那时常见母亲与你争执不休,难道?是因为……”

贺媞泪眼朦胧,悲戚地笑?了一声:“对,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故意与我交恶,要?么?对我爱答不理,要?么?尽挑些难听的话刺激我,其实是想?叫我对她死心,彻底忘了她。”

“虽从未对我表露爱意,但她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我怎能?不觉得奇怪?慢慢的,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也猜出她的用心,但已经太晚了,什么?灵丹妙药也救不了她。”

沈令仪道?:“所以你甘愿卷入后宫之争中,一改从前不愿承欢的作风,想?尽办法讨得圣上欢心,不再?与世无?争,露出了獠牙,是为了替我母亲报仇?”

“你母亲是她毒害,你夭折的那位兄长也是她毒害,苍天无?眼不将她收了,我便来作这个索命之人。绝子汤落了肚,我不必担心自己留了他人的种,只是当时崔嫋势大?,我与她恶斗恐会?殃及身边的人,幸好那狗皇帝……咳咳,你父皇恰好叫玉台卿推演卦象,将你撵去了碎叶城,无?心插柳之举,我却更好放开拳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了这许多的话,贺媞攥着?床栏咳嗽起来,她的手指那样苍白,简直令人怀疑血是否都快冷透,沈令仪坐近了些,伸手替她抚背顺气,不解道?:“我不明白,你为何瞒着?我?”

“想?见你娘。”

沈令仪讶异道?:“什么??”

“呵呵,我想?见你娘,想?见她想?得都快疯了。常听人说,亲娘若是死了,养母对孩子不好是要?遭她化?作厉鬼来报复的。报复也好,索命也罢,她愿意从地底下出来见我一面便好。”

贺媞满目苍凉,沈令仪不忍细看,想?起那幅画,沉思片刻后问道?:“你适才说的那幅画我见过。”

“她送给我的礼物,我妥善存在箱底,你怎会?见过?”

沈令仪摇头:“不是送给你的那一幅,是另一幅。”

“另一幅?”贺媞不可置信地支起了身,眼眶通红地看着?沈令仪。

沈令仪见她这般,便知隐瞒并无?意义,眼下的她一心求死,寻得解脱,如有遗憾可以弥补那便更好。

“我亲自收拾母妃遗物的时候发现过一幅画,画的便是你所描述的当年诗会?之景,只不过送礼物的是母妃,收礼物的才是你,母妃赠与你的礼物也不是见风消,画中的她掬了一捧红豆送给了你。”

寮风亭。

此处亭榭就在西坤宫内,离贺媞所居寝殿约莫一射。沈知蕴临风饮茶,茶釜在手边涨沸,她挪腕去拿,忽然听闻宫人吵嚷的声音隔墙传来:“传太医令传太医令”

她垂下眼睫,想?起初入宫的那一年,贺媞做主替她更名,她不再?叫做阿夭,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姓。

当她问起贺媞为何替她更名,贺媞抚过她的脸庞,又支起手臂望向远方?,笑?道?:“你有时会?使我想?起一个人,谁让我想?起那个人,我便会?对她生出一点点好感。”

贺媞其时已值中年,一番话却说得仿若情窦初开的少女。

脚步声杂乱,又有内侍尖声叫道?:“太后怕是不好了!”

沈知蕴闭起眼,提起茶釜倒了一杯茶,捏着?茶杯将茶水倾洒到了地面,寮风亭仍伫立池边,西坤宫的主人却已随风而逝。

丧钟

太后薨, 鸣钟二十七下。

古朴厚重的钟声久违地响彻皇城上空,整整二?十七下, 訇然如雷鸣,贺媞的死讯在钟声落毕时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中书?令公房内,崔放提笔的手腕一滞,他的迟疑不为其他,贺媞死得有些突然,与预估的期限差了些时日,他生?性多疑, 即便目的达到也不免再三推敲, 但鸣钟做不了?假,贺媞之死确凿无疑。

崔放无声却放肆地笑了起来?, 清癯的面部?变得扭曲, 另取了?张纸,挥腕落下妹妹的名字, 字如狂蛇乱舞,他将大仇得报的狂喜全都倾注进去, 笔划间浑然失了?平日的沉稳老练。

荷叶清圆, 随风剧烈晃动,厚重的云层滚滚而来?,钟声后又响起了?雷,却不见落雨。

李怀疏对?着西坤宫方向跪下行君臣之礼,她身为侍君,魂却未被宫苑所困, 在投胎转世之前?, 她永远记得自己臣子的身份,去岁冬政权交替之际, 大绥之所以免于兵灾,贺媞亦是出了?一份力的,无论贺媞是出于私心或是公理饮下那杯毒酒,她与天下百姓皆感?怀于心。

她扶地起身,却见作小郎君装扮的小女?孩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此处是后宫禁苑中的一处园林,百花遍植,树木葱茏,位置却有些偏僻,平时少有人迹,李怀疏在清凉殿待得腻味了?,偶尔会过?来?散散心,也待不久,半个多时辰便会回?去,但今日碰巧捡到个迷了?路的孩子,便耽搁了?。

李怀疏微微蹲下来?,替女?孩扶正跪歪了?的幞头,顺便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颊:“你晓得这钟声是什么意思?”

她认得这着了?一身杏色圆领袍的小姑娘,正是堂兄李砚的亲女?李妍,但李识意从前?深居简出,李妍没见过?她这副容貌,所以也不认识她这位小姑姑。想来?是李妍跟随父亲上衙办公,淘气或是怎么便溜了?出来?,但从皇城一路瞎逛到宫城,莫非就无人发现撵她出去么?

李怀疏觉得奇怪,却也未曾多想,与李妍略聊了?一会儿,便欲叫骆方送她回?父亲处。

“学堂的先?生?教过?,天子崩不鸣钟,以防有人生?事,还要全城戒严,待新帝登基,京畿大小寺庙敲钟上万计,如是皇后太后薨,则由皇城鸣钟二?十七响。我数过?了?,这钟声敲了?二?十七下,但陛下尚未立后,薨的应是太后。”李妍的包子脸留下两枚淡淡的指印,她昂着头,背着手,一副别小瞧人的模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怀疏低头笑看她这个小大人,莫名感?到有些熟悉,牵起她的手一起走到廊下坐着,问道:“怎么穿一身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