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往日离不开的披风除下,李怀疏着?一身红白相间的绸衫,发间乏饰,仅一条与?绸衫同色的发带将发髻绾起,垂向后的尾端被风吹得拂到?颈间,似挽留之意,她没去理会,面色洒脱,毫无被外物牵绊的痕迹:“一来,陛下采选秀郎是迟早的事,二来,我志不在此,不会心?生怨怼。”

“你的志向……”

李怀疏见她一副猜不透的模样,噗嗤一笑,抬头越过亭檐望向天边:“你们?学医,为的是治病救人,我们?十年寒窗,著一手锦绣文章,自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志不移,只可?惜我已没有?机会去实?现了。”虽言遗憾,但李怀疏却是笑着?说的,说不留念便不留念,她已在展望此生以后的来日。

孔曼云循她视线望去,天空碧蓝,风吹云动,流云往复,长安入夏以后多得是这样的景色,看一会儿便觉得腻了,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她却不知,李怀疏在清凉殿住了这么久,唯独这一处可?以见到?不一样的景色,在旁处见到?的无不是被高?耸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一张网,那才是真的乏味至极。

两?仪殿。

“怎么?还不起来,是对朕的处置有?何?不满么?”沈令仪批阅奏疏的间隙,抬头望一眼?底下跪着?的庄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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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晏宁道:“陛下的处置无甚不妥,是臣家贫,这一年的俸禄罚下来,可?能要沦落到?吃百家饭的地步了。”

她一身官服簇新,又生得白净,却将处境说得如此窘迫,像在说笑,魏郊与?沉璧俱都忍俊不禁。

沈令仪眼?也?不抬,揭穿她道:“当真这样,却还有?何?处愿意收留你吃口饭?本来功过相抵,你却不知怎么得罪的人,接二连三地递弹本,非说崔庸死得蹊跷,他?一死,你在洛州诸项行事也?显得格外耐人寻味,即便查下来没什么干系也?要惩治你看守不力。”

“臣问心?无愧,办的是得罪人的事,讨人厌也?很正常。”

说罢,庄晏宁又伏地道:“是臣辜负君恩,也?的确看守不力,罚俸恐不能服众,是以今日特来领罪,还望陛下成全。”

沈令仪暂搁下笔,似是因奏疏分了神思?,少倾,继续勾笔,状似无意地笑了一声:“在洛州遇见了何?人,或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遭遇,竟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额头贴着?手背,庄晏宁只能盯着?眼?前柔软的氍毹,距离太近,上面的花纹不仅瞧不清,还令她一阵头晕目眩,鬓边缓缓滑下一滴冷汗来。

她不抬头,口吻十分镇定:“幸得玄鹤卫相助,素闻二殿下乃神仙一般的人物,此次得以近观其风姿,才知传闻非虚,几次秉烛商谈,共议赈灾细则,臣受益良多。”

“嗯,皇姐舟车劳顿很是辛苦,朕听说她回来那日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还没来得及问候,你既有?心?,也?与?她合得来,不妨代朕前去看看。”

庄晏宁似听不懂一般,足足愣了半晌,魏郊咳嗽几声,她才醒过神来,迟钝地点头应喏。

“朕记得你是歙州庄氏出身,也?是个家学渊厚的大家族,你应试入朝为官,为门楣添光长脸,合该为家中器重?,何?以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莫不是因你身为女子,长辈便生了慢待之心?不予栽培?”

庄晏宁仔细斟酌过一番,才慢声道:“臣是庄氏远支,自祖父那辈与?本家渐渐断了联络,原本家中还有?些积蓄,但架不住父亲纨绔,年轻时散尽了家财,臣自小过的便是苦日子。”

她说得很慢,说完了还不放心?,又倒回去想有?没有?哪里说错露了破绽,待回神才发觉沈令仪久未置言,惴惴不安地起身,抬头平视玉阶,余光却见沈令仪将一有?别于奏疏的册子放进了袖袋中,心?里觉得奇怪,却不敢再看,遂低下头去。

“原来如此,那便依你适才所说,不罚俸了,你明日去御史?台点卯时顺便在自己的上官处领二十板子罢。”沈令仪摆摆手,令她退下。

殿门闭合后,便听“咚”一声,魏郊在近前跪下,叩首道:“这些奏疏俱是前几日从清凉殿搬来的,奴未曾动过。”

沈令仪默然,她放进袖袋里的册子就内容而言与?奏疏无异,只是未写在奏本上罢了,想来应是她们?不欢而散那日,李怀疏偷偷塞到?奏疏里的。

她命魏郊起身,没说什么,饮一口茶,仍旧伏案处理政务,但魏郊见她几次望向窗外,似乎想走?出殿去,又不知为何?没有?下定决心?,如是过了一个多时辰,她将奏疏批阅得差不多了,起身,理了理衣襟袖子,道:“朕一个人走?走?,你们?不必跟来。”

这一走?,自是朝着?清凉殿的方向,沈令仪没有?叫车辇,也?没有?驭马,就这么慢慢走?在宫道上,也?许走?不到?清凉殿便会折返,也?许行至半途便耐不住性子要纵马疾驰,一切凭心?而已。

忽然,迎面而来一小黄门,黑夜中不要命似的奔跑,到?了她面前竟也?不知道停下,沈令仪轻喝一声:“站住”

小黄门跑得太急,陡然刹住脚步也?站不稳,扑倒在地,也?跌了手中的灯笼,他?见到?身旁一抹模糊的衣角,金龙在晃荡不定的微光中仿若活了起来,便知道自己不必再往前奔了,忙擦了一把冷汗,喘着?气?,将清凉殿这日的异常道来。

过不久,沈令仪匆匆来到?清凉殿,屏退了众人,也?命兵士呼喝一只猎隼赶紧将太医令寻来。

她踏入李怀疏所居寝殿,反手将殿门锁上,听得里间传来异样声音,忙疾步而去。

室内灯烛似无人续,周遭昏暗得很,沈令仪顾不得自己一路磕磕碰碰,蹙眉向前,才近得床榻,隔着?纱幔朦朦胧胧见到?里头躺着?的人影,没来得及作甚,腰间却被一毛绒绒的物事紧紧缠绕,这物事竟像是活的,发力将她卷了进去!

尾巴

一时不察, 被卷入帐,沈令仪却未听凭那股力道摆布, 而是借力滚向?床榻内侧,单膝着地,伸手便拔下头钗,要会一会这暗中偷袭者。

下一瞬,那东西无知无畏地缠上来,沈令仪反手将它擒住,竟有毛绒绒的触感盈满掌心?!那东西受制之下未反抗挣扎, 却?是喜欢得紧, 在?她的掌心?撩了?又撩,仿佛向?她发出玩耍的邀请。

鸡皮疙瘩几乎爬满全身, 她掌下紧了?紧才算握住。

虽昏暗, 残烛与月光之下仍有余亮,沈令仪握住那东西, 定?睛辨认,眼中泛起拨不开的疑雾, 这是……尾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令仪再抬眼, 确认帘帐中未多出第三个?生物,这条尾巴末端被她握在?手里,裙裾乱铺,陈于床榻,另一端便消失在?其中。

它是从李怀疏身上长出来的?

“怎么回事?”沈令仪松手,尾巴从她掌中滑脱, 似长了?双眼, 也似生了?只鼻子?,支在?她腿边摇摇晃晃, 看着,嗅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一面说,一面抬臂插钗,那尾巴在?她掌心?捱过皮肉,便不愿再隔靴挠痒,在?帐中一扬一甩,从她垂落的宽袖中偷溜进去,尾巴尖一下又一下抚过手臂,却?未再深入。真真像个?活人似的,化作了?平康坊艺伎,面若含春,眼如点漆,只不过涂满香粉的衣袖一招,将人蛊惑得五迷三道,不惜豪掷千金共度春宵。

经尾巴这么一撩,立时酥了?四肢百骸,沈令仪略定?了?定?心?,又冷面将它从袖中扯了?出去,由着它伏在?一侧,蜷缩作可怜状。

可怜的岂止这条尾巴,它不能言语,自有人替它将委屈泄作嘴边嘤咛。

这一日,李怀疏一张紧抿的薄唇不知生生捱过几回,尾巴被人这么一丢,欲望无处宣泄,被逼回体内,去无可去,发疯似的冲啊撞啊,逼得人在?那血痕斑驳的唇瓣间磨了?磨牙,仍旧不可自制地轻轻叫唤起来。

“……你……你出去!”李怀疏憋着一口气,向?沈令仪低声斥道,让她赶紧离开,消失在?自己面前。

她在?叫人走,尾巴却?似意见不同,倏地从榻边竖了?起来,灵活地绕到人腰间,缠绕半圈不准走,与她毫无默契地演了?一出口是心?非。

明明是从臀尾长出来的东西,是身体的一部分,却?与自己离心?也或者根本就是出卖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李怀疏无奈而羞恼地闭上双眼,由着尾巴恬不知耻地在?外卖弄。

“你眼下这副模样,还想叫我去哪里?”

这副模样,不是指这条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尾巴以及扰人心?神的娇吟媚叫,沈令仪听得出李怀疏气息十分紊乱,似在?顽抗体内相冲的一股力量,这人心?志素来坚如磐石,这力量何等强大,竟在?某种程度上压过她一筹,使她的身心?俱都处于失控边缘。

光线晦暗,帐内情?况不明,沈令仪无暇去外面执一盏烛火来,从怀中摸索出一颗夜明珠,随意搁在?手边,一下子?照亮了?周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