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疏面色又恢复平日的惨白,连着说这么多话,喉咙与肺腑都有不适感,她撑地咳了?半晌,明?白经过这日再瞒不下去了?,于是?整衣跪地拜倒,正色道:“陛下也见过了?,七娘与我无半分相似,她天真活泼,不谙世事,待在后宫只会害了?她,倘若将来有一天七娘回来了?,请陛下放她出宫。”
“我自知?没有资格对陛下提甚要求,我已是?个?死人?,魂魄陛下也无法拿捏,实在气不过……”李怀疏抿了?抿唇,坚定道,“刨坟鞭尸也可。”
沈令仪快要被她气笑了?,刨坟鞭尸,倒真想问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尸首何处。
忍住随手扔她一本奏疏的冲动?,沈令仪蹙眉问道:“这些?谬论?都是?谁跟你说的?”
李怀疏愣怔了?一下,一模一样的话没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观点倒是?经常有人?耳提面命,她认真回道:“我娘。”
大概觉得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听娘的话有些?说不过去,说完耳朵便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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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仪想伸手捏,袖中?手动?了?动?,却只是?握紧,想起不到半日便被她气了?又气,不由恨恨笑道:“从小如?此,李怀疏,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倔脾气,我有时真想将你摁在腿上狠狠揍一顿。”
朋友
“这琉璃茶盏好别致啊。”
孔曼云之前说她与一做药材生意的人家订了亲, 年内会择吉日完婚,自那以后李怀疏便一直琢磨要送什么礼物。她身为侍君, 平日也?有?些人情上的往来,但都是交由骆方迎夏去处理,前世走?到?最后她几乎与?亲友尽断,已很久没有认真为朋友准备礼物了。
一对玉梳,寓意新婚夫妇白首到?老,结发相守,这是中原十分常见的婚宴随礼。
一副烧得碧绿通透的琉璃茶盏, 却源于李怀疏幼时听来的异族习俗。有一次外祖母带她参加婚宴, 碎叶城胡汉杂居,人种繁多, 办起婚宴与?中原大为不同, 有位长发结辫的胡商送了琉璃茶盏,负责唱礼的仪人高?声道某某送琉璃茶盏几只, 听来却是单数。
她好奇便问,康别春也?不嫌烦, 笑与?她言, 婚宴随礼送双不送单的规矩并非四海皆同,至于送琉璃制品,是海浑族的风俗,海浑一族无论男女一生仅结一次亲,从头至尾仅有?一个伴侣,将婚约看得极重?, 琉璃难制, 贵比美玉,海浑族人认为华光溢彩的琉璃是对婚姻最好的祝福。
孔曼云听罢, 感受到?李怀疏备礼之用心?,掌中一遍遍抚过礼盒中的琉璃茶盏,显然喜欢得很,却笑道:“你又不是海浑族人,怎么想起送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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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你说过周家那位郎君常年带着?商队去西域做买卖,应对这风俗有?所了解,不算我唐突。二来,想送旁人不会送的别致一些的礼物。”李怀疏诚恳道,“也?不是十分周到?,但我确实?尽力去想了。”
“离我成亲办酒宴还有?段时日呢,你这么早送礼,莫不是要告诉我你来不了了?”
孔曼云不过随口一说,却见李怀疏面露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回想她近日异常,竟从所谓的别致里品出了些许诀别留念的意味,忙放下礼物问道:“为什么来不了了?”
她是太医院的医正,为诸公百官与?后妃宗室行医问诊,与?这些人结交很正常,请柬大可?堂而皇之地发给李怀疏,无不妥之处,而李怀疏既是侍君,此前一双病腿也?多得她照料医治才能痊愈,亲赴婚宴也?无可?厚非。
孔曼云几乎想不到?李怀疏来不了的理由,除非……除非这样的理由是人力所不可?抵抗的,她一时之间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李怀疏犹豫再三,终于在她不依不饶的追问下将事情原委告知。
“非还不可?么?”孔曼云红着?眼?眶问道。
李怀疏无奈道:“那毕竟是我妹妹,再者说,即便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占用他?人身体,有?机会还回去自然是要还回去的。”
“有?什么不能占用的?你怎么不想想,一年到?头病死的饿死的横死的……数都数不清,为何?不是别人重?生而是你?这本就是你的机缘,人各有?命,无论是谁也?怨不了你!”
孔曼云这副无理取闹的样子有?些熟悉,李怀疏不由想起了她与?自己对弈时也?时常耍赖悔棋,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想了想,只好从旁处开导:“曼云,倘若我占用的是你母亲的身体呢?”
“你想什么呢?想占我便宜认你当娘?”
孔曼云踢了她一脚,李怀疏轻笑一声,好脾气?地讨饶:“好好好,是我举例不当,那倘若我占用的是你挚友的身体呢?你还会像适才那样劝告我么?”
对方沉思?之下缄默不言,无疑是另一种回答。
“无论是谁,有?父母高?堂,有?知交故旧,魂魄离体为人所占,其与?亲友犹如死别,还是冤死了无处去说的那种。”
“对其亲友来说,人之秉性各异,占用身体的那个人又怎么能滴水不漏地瞒过众人,待有?一日瞒不下去了,叫亲友知道了实?情,虽伤心?气?恼,但与?后来者也?确实?在相处中有?了感情,无法决然割舍,装作无事发生又觉得对不起原主,自此陷入两?难之境,何?苦来哉。”
孔曼云道:“难道你就没有?……”
“是的,我没有?。”李怀疏唇边牵起一丝释然的笑意,“往前数几个月,佞臣李怀疏弄权祸国欺瞒幼主,坐罪赐死,其人道貌岸然,素有?不臣之心?,受父母所厌,被门庭唾弃,叛出其师,与?友离心?,死后仅妹妹七娘一人悲痛难当绝食自尽,才换来我这具蜉蝣之身再见人间。”
孔曼云一面听,一面在风中默默洒泪,李怀疏从怀中摸出一条丝绢,轻轻为她拭泪。
“曼云,不要哭,无论前世或是现在,我已没有?遗憾了。这件事是我想做的,非做不可?,也?恰好能做,作为朋友,你该为我感到?开心?才是。”
“开心??我都后悔死了!后悔跟你这个一心?寻死不负责任的什么蜉蝣做朋友!”
孔曼云嘴上说着?后悔,却握住李怀疏的手腕不放,哭着?哭着?,又将她抱在了怀里,埋怨道:“失去我这么一个朋友就不算遗憾么?”
她其实?比李怀疏还年长一些,在家中又有?弟妹,是以虽性情爽直,但甚少这么一味胡搅蛮缠,怪只怪李怀疏实?在是她见过最温柔宽和之人,这种温柔宽和与?长相气?质无半点关系,只要与?她接触相处便能感受到?,于是逮着?一丁点漏洞便忍不住要向她讨个说法,反正不怕被骂,也?不怕吵起来。
“算的,但是我说的是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已无遗憾了,至于范围之外,我力有?未逮,强求不来,不应执念。”李怀疏下巴抵在她肩上,歉疚道,“对不起,不能一直与?你做朋友。”
孔曼云忿忿不平道:“那你前世做的那些事莫非是力所能及么?”
肩上人似是被她问住了,顿了一会儿,轻轻从肺腑中吐出一口气?,笑道:“比力所能及差了些,却也?不算力有?未逮,其间差距不过需我鼓足勇气?豁出全部去弥补,而今的我却没有?‘全部’可?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一直想问,你从前那样真的值得么?”
“其他?事都可?以问一句值不值得,唯独这件事不能这么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李怀疏从孔曼云怀中脱离,先是伸出左手,再是伸出右手,两?只掌心?俱无物,她道:“假设这是我所付出的,这是对方给予的回馈,你问值不值得,难道还能找来一杆秤去称一称这无形之物么?”
两?人坐在亭中,五六月间的濯枝雨接连下了几回,暑热初显,孔曼云身着?单薄的轻衫,将手握拳,略一抿唇:“至少在我眼?中是不值得的。”
“嗯,从你们?的角度来说应是如此。”李怀疏没有?急于反驳,她扼袖为孔曼云倒了一杯茶,口吻仍是慢悠悠的,认为在这件事上没有?说服彼此的必要,“但我所作所为不仅是取悦她,更取悦了我自己。”
孔曼云捏着?茶杯,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听李怀疏继续道:“喜欢一个人,为她忧而忧,为她烦所烦,能够为她排忧解难我便很开心?,她知道最好,不知道也?没什么。”
“毕竟伴随‘喜欢’而来的所有?情绪,无论好坏,皆因我而生,我做了什么又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她却没有?为此负责的义务。倘若一定要问值不值得,那大概从我最先动心?那时,一切便注定不值得了。”
孔曼云似懂非懂,却莫名觉得心?中颇受触动,迟了一会儿才感慨道:“你可?真是活菩萨啊……”
“我还以为你不愿再留下去是因听闻了近日采选秀郎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