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疏扶着窗栏远望,眼翎被青鸾收回后,她目力寻常,所能见到的景象十分有限,在花娓的视线中依稀可见玉阶在厚重的云层之间次第相连,此?刻正有一婢女端着汤药攀阶而上,应是要去往老国主的宫室。
“我族因跟随共工起事徒生水患终遭牵连,被驱逐至此?镇守盐海之尽,须历百劫方可登天,听来容易,然我族生来便情丝缠绕,总被情劫所困,千万年以来成功历劫者?寥寥无?几,反倒因渡情劫时?频生祸国殃民之举而被世人以狐妖谬之。”
花娓道:“事实?如此?,悔憾无?用,我族领命在青丘自封为王,几个先辈合力将地盘升至空中,仍未触到天界边际,但身边常有云海环绕,好似仙境,聊作慰藉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是这样。”
缓过?片刻,脑中终于清明,李怀疏吐出一口浊气,从?榻上坐起,一眼见到踏凳处摆置的白色靴子,拎起掂了掂,不似官靴千底缎面,很有些重量,反而轻盈得很。
放到足边比了比,竟然已没过?腿肚,想来是这里经常落雪,难得晴天,积雪深厚,普通鞋履涉雪艰难。
她从?小学习如何拾掇照顾自己,体力不济也只是动作慢了些,一丝不苟地将靴子穿好,又将素袜仔仔细细掖进去,手?边木盘中所置彩绳与花枝却着实?令她为难了一番,少女才?会用头绳扎头发?,她却不是少女,花枝又作何用途?
思量间,花娓朝她走来,从?盘中取了木梳替她梳头,长发?分作两?股,用五色绳编了辫子,垂在胸前,李怀疏摸了摸发?尾长出一截的彩绳,好奇问道:“人间君王所戴冕旒亦有五色玉珠,五色五行,天人合一,在青丘也是一个意思么?”
花枝新采,叶片嫩绿,有四五朵桃花初绽,颜色喜人,花娓只取用了花片,将其点缀在李怀疏发?辫中,退后一步细细观视,剩下的枝条凭空消失,仍有余香留在手?间。
“你已在冥界走过?一遭,觉得那里与人间相比如何?”
“无?尽墟繁闹似街市,有买卖生意,也有口角之争,有不平之事,也有律条管束,鬼市奇诡,天空五彩斑斓绚烂无?比,却皆是神力变幻,除此?以外,其实?没什么不同。”
花娓点头:“那便是了。”
她见到李怀疏捉着发?辫在掌中把玩,似乎觉得新奇,便道:“弥因这般年岁不过?是个孩子,你们凡人十五及笄,二十弱冠,在青丘也有类似的规矩,她只能梳此?头型。”
一站一坐,李怀疏深觉不妥,扶着榻沿勉力站起身来,她步履虚浮地走下踏凳,与花娓相对而立。
“我是处理?了一日的事务,坐得腰酸背痛不想再坐,你不好好躺着将养也就罢了,非要起身却又是为何?”
“长辈站着,晚辈却坐着,我未受过?这样的家教。”李怀疏认真道。
花娓牵唇一笑,不买账:“我是你哪门?子长辈?”
“我无?攀附之意,只以年岁与见识来说,狐君当?得起长辈称呼。”
花娓眉梢稍动,细细将李怀疏上下审视一番,李识意那张灵动得令自己想起阿姊的面皮挂在她脸上也被同化,靴面白净,衣不沾尘,似乎不是自人间而来,披件剑褂便可入宗门?寻仙问道似的。
“弥因同你长在一起,莫非也沾染了你这事事较真的习性??”
无?□□可附,弥因魂魄渐散,自入青丘后便沉眠下去,再未醒来,花娓对待李怀疏流露出几许温情怜爱,想来也是移情而已,她未见到弥因模样,对其秉性?一无?所知,才?有此?一问。
“七娘被养在后院,少见外人,天真烂漫,与我大?为不同。我比她年长几岁,学业繁重,时?常通宵达旦,偶尔才?得闲与她吃睡在一处,更多时?候却是各过?各的,狐君无?须忧虑,她与我并不相似。”
李怀疏以花俟性?格推断,以为青丘狐族大?多无?拘无?束,放浪形骸,花娓是担心自己的外甥女被她带得长歪了。
“你误会了。”花娓定定看?她一眼,负手?在后,慢声道,“阿姊花娉是我母父所育第一个孩子,承载着整个狐族希望而生,受洗当?日,天界派遣仙子前来送礼,更赐尊号九灵,她享受着无?上荣宠,却未长成嚣张跋扈的性?子,长相美艳,娇憨活泼,深得父母喜爱。”
话语间,不知是什么样的画面在花娓脑海中展开,她渐渐拧起眉头,未意识到自己情绪不佳,口中继续道:“我以为弥因同你一起长大?,又自幼失恃,兴许与阿姊的性?情相去甚远,如此?一来,便不好牵动母亲心事,讨得母亲垂怜了。”
“狐君要带我去见老国主么?”李怀疏听出她话中深意。
花娓未置一词,走近前来,捏起她细白的手?腕细细探查,稍倾,沉吟道:“嗯,这具肉身已如强弩之末,半点风浪都经不得了。”
言下之意是老国主再想拿她撒气也要顾及弥因能否安然重生?李怀疏心中发?笑。
“弥因母亲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花俟提过?一些,但许多细节她并不清楚,我也听得稀里糊涂。”
年轻的国主翻掌向上,倏然间,一面造型别致的镜子现于掌心,花娓道:“事情发?生时?花俟自己都记不得事,能晓得什么?此?镜中拘有几缕狌狌精魂,可带你回溯过?往,所有一知半解之事,不妨入镜去寻去看?罢。”
花娉
《山海经》有?言, 招摇山耸立在西海之上,山上?长满祝余草, 吃下去便再也感觉不到饥饿,山上?还?有一种名为狌狌的异兽,形似猕猴,却生了一对白?耳,时而伏地行走,时而直立行走,更稀奇的是吃了它的肉便能飞起来。
后世对此古籍注解颇多?, 众说纷纭, 莫衷一是,经说书人之手更平添许多民俗色彩, 关于狌狌的特性传着传着又多了一条, 说狌狌知往,乾雀知来。
经历过光怪陆离的无尽墟, 再听到狌狌之说确有其事也觉得没什么稀奇了。
花娓将狌狌镜抛掷,口?中念决, 道一声:“定!”
狌狌镜悬停半空, 眨眼间便从巴掌大小张开到与人等高?,它的镜面非青铜所铸,好似一顷安静幽深的湖面现于眼前,黑魆魆望不到底,灵力稍有?波动,便有?水流似的纹路徐徐荡开。
“进去罢。”
说着?, 花娓凭空变出一盏造型古朴的灯笼, 递至李怀疏掌心,道:“此灯所用蜡烛乃鲛油熬制, 千年不灭,可为你驱散镜中迷雾。”
纸糊的灯笼里几无青烟,烛光映照之下,周遭亮如白?昼,果真奇异,李怀疏提在?手中,却道:“狐君不与我同去么?”
花娓垂下眼帘掩去眸色,又取出一条有?些陈旧的石榴色绢子,扎系在?她腕间,浅笑了笑:“你放心,狌狌镜内不似盐海之尽,你权当是入内看戏解乏,不会再受什么苦了。”
提灯的手指血痕斑驳,她双唇干裂,还?没养好。
盐海之尽天气变幻莫测,时而雷电交加,时而风雪频仍,她在?里面饥寒交迫,水米未进,活得艰难,但李怀疏关切的并非这件事。
就她近日与前来侍奉的婢女相?谈所知,九灵公主?当年离经叛道,惹得老?国主?震怒不已,下令将她逐出青丘,终生不得踏入国境半步,以儆效尤,九灵宫作为她的寝宫也随之被夷为平地。
这座掩映于寒雾石峰间的宫室其实是在?九灵宫的原址上?新砌。
花娓面冷少?言,性子却温和,继任国主?后并未急于完成新旧政局的更替,建立自己的威信,唯一拂逆母上?的事情便是重?建九灵宫。
私下也有?人猜测,花俟之所以能够流连人间不被捉回,亦是她暗中授意。
既与花娉姐妹情深,对弥因也爱屋及乌,何以不与她同去重?温旧事呢?
来不及再说什么,李怀疏便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强拽入镜,待站定时惊觉自己立于水面之上?,她平息心神,试着?往前迈出一步,烛光开道,有?无数银蝶从她衣摆间扑簌簌飞出,向远处延伸出一条小径来。
人行其上?好似一苇渡江,衣不沾水,水不缠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