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便走了,无须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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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转身,举步忽又顿住,未回?头,仅留给沈令仪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你来这里也有好几日了,人间过去了十天?半月?或是更久?陛下?就?这般放心将江山交给旁人,不怕生变?”

冥君以为?这次依旧无人应她,正想离开,沈令仪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我手中的是怎样?一个江山。”

开国草创艰难,要重振河山,新?修法度,万事开头难,但那时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建设家国,百姓休养生息,文臣武将各归其位,处处皆呈现蓬勃生机。可?圆月会缺,盛极必衰,历经两百多年的大绥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保江山本就?不易,况乎中兴?

世家盘踞,权臣蠢蠢欲动,朝堂中革新?与保守两派争端从未歇止,利好女子的政策法令施行受阻,内忧外患,在她在位之时必生战事,早晚而已。

“原来陛下?留有后手,如此,我便明了。”冥君道,“既知千难万险,仍执意与她走这一遭,情也有,勇也有,陛下?少年心性未改,倒是叫我这活了千百年的所谓冥君生了些许艳羡。”

冥君离开以后,沈令仪又独自一人待了许久,河边起了风,她也像方才冥君那般眯了双眼,后背的伤还?未见?好,想起那日花俟不经意间的一句感慨“你身上龙气残缺,难怪你们?在无尽墟的每一步都走得比我预想中的艰难,可?你是皇帝啊,其余的龙气在何人身上?”

龙气择主依附,这世上除了她,确实还?有一人身份同样?尊贵,如若前朝未覆灭,一衣带水之隔岸,她亦是君主。

阿盈

次日, 谢浮名果真将弥因带了来。

“弥因呢?”

花俟在厨下?张罗着?饭菜,谢浮名以纸鹤为媒传信与她, 她见到信后立时放下?锅铲,满身烟火气地赶来,却在瀑布前瞪圆了双眼,踏入无尽墟的除身高八尺的谢浮名以外,再无旁人。

玉清峡与外界的虚实交汇处恰在山水之间,谢浮名仍旧是平时那般木簪白袍的道士形容,身后瀑流不息, 她在这宛如惊雷的激落声中?淡淡道:“我怀中?。”

“……啊?”花俟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浮名步伐闲适地朝她走来, 衣袂飘飘,眉眼未动分毫。

初见她时, 花俟便觉得这人面如刀刻, 不是夸她长相,是说她真真似个雕刻出来的假人, 泥胎作骨,腐草为皮, 无论?何种?情况都面无表情, 笑也不会,哭也不会,连交谈都惜字如金。

“在这里。”

谢浮名将手伸进自己衣襟,轻车熟路地从里头?捧出了一张轻飘飘的纸,她的举止中?透着?一股小心,生怕弄坏纸似的, 花俟都能瞧出几分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的温柔来。

待她定睛一瞧, 这哪是白纸一张,分明是用纸裁成的小人儿, 还煞有介事地用彩纸粘了几根可有可无的头?发。

巴掌大小的纸人枕在谢浮名掌心呼呼大睡,有鼻子有眼,匀畅的气息将稀疏的额发喷得蜷了卷儿,方才的颠簸轻得很,没吵醒她。

花俟一时怔住了:“这……”

人间的僧道有的捉鬼换赏钱,有的捉鬼放在身边养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为了避人耳目,僧道便会叫这些鬼魂附在毫不起眼又?方便捎带的物?件上,可以是一张纸,也可以是一片树叶。

她自然瞧得出眼前这纸人是被?谢浮名施了寄魂术,也晓得这纸人便是弥因,但玉清峡乃冥府所在,没有人间禁制,也不怕被?阳气灼伤,何必寄魂?

“弥因体弱,在命魄重塑之前不好经常走动。”

“那你揣了一路,这会儿能放她下?来稍微走走罢?”

谢浮名抿了抿唇,低眸深深看?她一眼,花俟觉得稀奇,头?一次在她瘫了似的脸上瞧出几分无奈,又?见这人似乎为难了片刻,才幽幽道:“她赖在纸上不走,我没辙。”

“当?真这样?寄魂术是你所施,你想叫她出来还不是眨眨眼的事?我妹妹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大人束手无策不说,还有些昏头?昏脑的?”花俟掩唇呵呵地笑了起来。

冥君所说“离不得人”犹在耳畔,花俟这会儿却不大明白了,究竟是谁离不得谁?

人鬼两界之间的虫隙堵不住,阴阳使时常出入无尽墟,这群人大多为名为利而来,也为冥府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但时日一久,难免会起纷争,冥君便另外设了个阴阳使司行统管之职。

谢浮名正是阴阳使司的主官,是以濯春尘亦以“大人”唤之,但这称呼从花俟口中?说出,她听着?刺耳,凝神一想,方才明白花俟定是昨日在冥君跟前吃了口头?上的亏,这会儿向她讨来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下?便不再计较,只是掌心掂了掂,对揉着?双眼慵懒醒来的纸人说:“弥因,这是你姐姐。”

她身姿挺拔,贴心地将手心置于一个合适的高度,花俟本也无须弯腰,但她想让自己瞧着?可亲些,便扶着?双腿稍稍蹲身,在眼中?堆满笑意?地道:“还记得我么??”

还未成为李识意?之前,弥因短暂地在青丘国住过一年多,但尚在襁褓的婴孩哪会记事,更别说她已经记忆全失,记不得人。

花俟明知这些却仍以这句作为姐妹重逢的开场白,实在是分别太久,这些年来,她们过着?浑然不同的日子,经历几无重叠,乍然相见,她既是激动,又?是茫然,当?下?竟有些无法落地的不真实感,连“姐姐”的自称都有些说不出口。

“……不记得了。”弥因与她一双泛红的眼对视,懵懂得很,怯生生地望向谢浮名,“上次的姐姐不是这个。”

纸张有些薄,她这一回头?,头?颈衔接处拧作了细细一条线,瞧着?风吹便断似的。

谢浮名透过这张纸见到的是弥因的魂躯。

她虚虚扶着?地面,头?发乱糟糟缠着?颈子,回望谢浮名的这一眼如同小鹿遭弓惊了似的,分外堪怜,她与李怀疏一样天生的柔弱姿态,偏偏媚骨横生,气韵截然不同,狐族天性爆发以后更是叫人难以消受。

生着?天真无邪的面孔,根根骨头?却都捎带了风月,腰肢弯一弯便能滔天巨浪似的倾翻道人心中?三千水。

颈间的兽纹在谢浮名心绪变化之下?突突直冒,霎时发如藤蔓,胀得整个脖子发疼,她紧忙闭目,眼眶之内发出了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机关?声,“咔嚓”一下?,像是将什么?东西暂时闭合起来。

已经快爬到耳根的兽纹如退潮般消失,没得很快,甚至旁人都未察觉。

其实谢浮名使的并?非寻常用纸,轻易烂不得,之所以隔日便给弥因重裁一张,或是为两腮添红,或是粘彩纸作发,巧思不断,是弥因长得十分十分好,她的双眼十分十分喜欢她,才驱使着?她好生对待弥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丑是丑了些,但她不是手艺人,真的已经尽力了。

供吃供喝,还“量体裁衣”,谢浮名有时也会生出自己在养女儿的错觉。

是差了许多岁的妹妹,是巧合之下?结交的朋友,总不会是再进一步的关?系,她的心早早许给了旁人,一个她上天入海遍寻不得的狠心人。

“李怀疏是你姐姐,花俟也是。”平缓呼吸后,谢浮名才睁了眼,以眼神示意?,好叫她能将名字对得上号。

弥因似懂非懂地轻点头?,嘀咕说:“我怎么?这么?多姐姐?”

“姐姐多不好么??除了你,我便是族中?同辈里最小的那个,不说别的,单只成人受洗那日,阿兄阿姐送的礼物?都收不过来……”花俟很快收拾好心情,没事人似的同弥因谈着?天,说起了青丘国。

狐族聚居之地,光是吃住都与旁的地方大不一样,弥因起初没什么?兴趣,听见花俟说到吃的,双眼发亮,立即一骨碌地爬起来,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肯离开谢浮名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