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时他明显感觉到了故乡冬季的温差,天阴惨惨的,寒风透骨,想下雪又下不来。他提着一个简易的行李箱去机场外叫车,家里不知道他回来,所以也没人迎接。

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别墅,屋子里静得恼人,佣人们明明无事可做也不敢说话,见他回来,轻轻在桌上放一杯热茶,顶多说一句“少爷回来了”便没了后文。

他本来就走了很远的路,疲于忍受这样的沉默,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声音中压抑着情绪:“谁说句话。”

他走的这几个月似乎有了些肉眼能够察觉的变化,是身材高大了还是神情陌生了,眉宇间竟有一些和宫维彦相似的戾气,不怒自威,吓得两个女佣把头埋得更低。

距他最近的管家接收到眼神的旨意,上前一步走到他跟前。

“太太走了。”

他不耐烦地抿了抿嘴唇,这个既定事实早就不用别人一遍又一遍重复了。

“先生去了警察局,已经两天没回来了,事情闹得很大。”

“嫌疑人抓到了吗?”

“听说是抓到了。”

宫隽夜这才有反应,拿过那杯茶喝了一口,站起来看了看挂钟,动作连贯得没有一丝多余,他重新披上自己刚脱下的衣服,往门口走去。

“我去找他。”

这次他打电话叫了秋恒。

半年没见,秋恒似乎显老了,见到他的时候眼角堆满细小的笑纹,殷切地说:“少爷回来啦。”

宫隽夜坐进副驾驶,没有将脸上的低迷摆到他面前,微笑道:“好久不见。”

或许是因为没人将母亲和与她有关的一切一件一件摆到他面前,他觉得死亡这件事依然离他很遥远,缥缈而欠缺实感。

其实他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和普通家庭那些孩子的区别,因为父亲有这种身份,因为自己是他的儿子,一些危险和失去就不可避免,他总要学着接受。

他坐在那里心神恍惚,本应稍作寒暄的气氛却无论如何也缓和不了。

秋恒也没再搭话,径直开去了警察局。

宫隽夜在那里见到了和电话里完全不像同一个人的宫维彦。

警局内外热闹得不同于往日,除了一个个脸色难看的警察以外,还有些他熟悉的面孔,是宫维彦手下的人。那些黑西装行走到哪里都那么醒目,他们只是这场谈判的陪同,并没有要闹事的意思,却依然带来逼人的压迫感。

他们身前是一张白色的写字桌,一头是坐立不安的科长,一头是吐字清晰的宫维彦。

比起半年前的状态,他现在瘦得厉害,微陷的两颊突出了整个面部棱角,显得轮廓锋利,眼神尖锐如刀,语气更是寸步不让的紧逼。

“精神病?跟我没关系。”

“任何理由我都不接受。”

“人交出来。我要他偿命。”

他手边放着一个透明的证件袋,里面装着几样看不出形状的、烧得焦黑的东西。

是艾芮的遗物。

宫隽夜远远地看着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过去,而是在走廊里“禁止吸烟”的警示牌下的长椅上坐定了,给自己点了根烟。有人看见他也没胆量走上来阻拦,有人拔高了嗓门争论着什么,他不再关心一切,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在烟草的柔雾中安安稳稳地合上了眼。

他的魂魄却于此刻挣脱了躯壳,捡拾着他早已忘记的琐碎曾经,童年的陪伴,别扭的照片,只有两个人的家,母亲的声音像三天前一样新鲜,他冲她撒娇,像是永远不会长大。

他还记得她的话:“隽夜你啊,将来爱一个人的话,一定给她‘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礼物也好,脾气也好,只让她一个人看到的面孔也好……懂吗?让她知道她和这世上其他千千万万的人是不一样的,是无可取代的,这样她才不会有遗憾。”

他想再问她一遍,你有遗憾吗,妈妈?

父子俩一起给艾芮操办了葬礼,按照家乡的老规矩是在死后第二十天出殡。

偏偏那天是大年三十。

宫隽夜穿了身黑色正装,黑色的羊毛大衣,胸口别一朵洁白的山茶花,走在送行的队伍最前头,踩过满地鞭炮的红纸。大伯和小叔家的人走在后面,一路上都在窃窃私语。他们后面跟着秋恒和家里几个女佣人,她们和艾芮朝夕相处,平时最念她的好,一个个泣不成声,秋恒一开始还给她们递纸巾,后来自己眼圈也红了。

宫隽夜的外公外婆恨透了宫维彦这个“害死”他们女儿的“凶手”,举行下葬仪式的时候都不愿和他站在一起。宫隽夜扶着外婆,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她哭得看不清路,佝偻的身体几欲跌倒,口中含混地念着艾芮的小名。

斯人已逝,棺材土一铲一铲洒下去,是真的尘埃落定了。

他却连她的脸都没见到。

待下葬完毕,宫隽夜走去墓碑前,把艾芮微笑着的遗照扶正,手指抹去相框边角的灰尘,赶巧似的,听见身后的婶婶对弟弟宫隽星发牢骚:“什么时候结束啊,站得累死了。”

他不做声,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和动作,回头去看站在人群开外的宫维彦。

墓园周围是一片在风中微微颤抖的白桦林,光秃秃的枝干恣意伸展,冬日的苍穹高远而又刺眼,候鸟早趁深秋时迁徙,那男人孑然独立在寂寥的小径上,口中衔着一支烟。

宫隽夜挪动脚步,逆着风走去他身边,才发现他的手一直在抖,抖得连打火机都拿不住。

他脚下是枯黄的草坡和妻子子的新坟,以及无从收拾的后半生。他还有无数个情人,能以一命抵一命,却再也换不回一模一样的她。

宫隽夜没有同他说一个字,默默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拨亮了火,替他点燃了烟,也为自己点了一支。

今年的第一场雪落在他肩上,来不及触碰就融化了。

他儿子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病只够他再活两年。

(七)

傍晚时宫隽夜离开墓园,路上接到司峻和楚清的越洋长途,询问了一下这边的情况。他拣关键的说了,最后少不了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但说的人毕竟不是外人,因此他还是觉得受用,答应他们过两天就回学校。

“我想休两年学,或者就不上了吧。”他说,“我总觉得这事儿不会完。”

“别瞎寻思。”司峻在那头叱道,“虽然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不如回来创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