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他对艾芮许过很多诺言,小到想要的生日礼物,大到她亲口说出的心愿,他都会想办法去兑现。这大概是他少有的、会花心思去完成的事情,所以认真得没有一次怠慢。与其说是艾芮惯着他,不如说他在用另一种方式宠着他金丝雀一样的母亲。这偶尔让他想起宫维彦,很难不对号入座,在爱一个人的方式上,他终究是像他的。

而他会更强大,更专一,既波澜不惊又拥有十岁孩子般的勇气,只有如此才能摆脱来自父亲的阴影。

他却食言了。

(五)

艾芮出事的消息传到宫隽夜耳朵里的时候,他人还在国外。

九月份他服从安排出国留学,去一所名声尚可的私立大学读书,自此开始不受约束的快活日子。司峻和楚清跟他一块儿出的国,学校不是同一所,但相隔不远,平时有空闲还能在他租住的公寓小聚,假期也会和同学出去厮混。他不缺朋友,人际交往这方面是他强项,加上身份影响,和本地华人打成一片都不困难,甚至小成气候,在他们那个圈子里都有了声望。平日里会有面生的中国同学被熟人引见过来,找他帮忙解决一些小麻烦,对他来说都不是特别棘手的事,但能很好地为他赢得尊敬。

他和宫维彦最大的区别在于,他所信奉的是“等价交换”原则,凭借金钱和武力得来的顺从是肤浅的、流于表面的,想要别人心服口服,自己要或多或少给予好的对待,抑或是其他价值相等的东西。可能因为大家都是岁数相当的年轻人,他身上这种江湖气颇得一些人的赏识,慢慢就聚起了人气。

除了一个叫林瑞安的皮条客。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美国人请他去自己开的酒吧里玩儿,对方大他几岁,是真正意义上的地头蛇,多多少少有点影响力,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哪怕宫隽夜身边不缺陪睡的,还是叫峻一起(楚清素来不参与这种糜烂低俗的集体活动),去了隔两条大路的街区。

这家Pub算是近处几个街区里规模最大的,客流量大,后台也够硬,因此成为了非法交易最肆无忌惮的场所。宫隽夜坐到这里不满十分钟,刚喝完一杯酒,就已经目击了两三个卖粉的人,接头和拿钱都不避人,俨然是熟客了。

他见怪不怪,绕远路走去洗手间,留司峻和一个自来熟的ABC在卡座里交流感情。一个大胆的洋妞在路过他时故意放慢速度,捏了一下他的小拇指,他装作没感觉到,拐了下弯跨进走廊,墙角里除了洗手间的荧光牌子,还有一对搂抱在一起的男女。

此情此景原本也没什么可新鲜的,寂寞男女情难自禁,换做自己好歹避一避嫌他低头上了两级台阶,恍然觉得不对劲。

“救命……”

是一句中文,女孩子微弱的呼救声。

“你放开……我……宫先生……救救我……”

借助并不明亮的灯光,他看见抱着那女孩的是个瘦高的金发男人,身形不像欧美人的骨架那么高大,更偏向秀气的亚洲人,看似亲密的行为却有种隐隐的胁迫感,再听那女孩模糊又带哭腔的声音,他定了定,脚下更改了方向,走上前去敲了敲墙。

“嗨。”

那男人转过身来。

“有事?”

一口纯正的中文加上一张轻浮的脸。还是个混血。

就在男人盯着他看的当口,被女孩一把推开,她扶着墙走了两步躲到宫隽夜身后,两条腿以不自然的姿势勉强站立,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很显然,她被下药了。

“所以说……你有什么事?”

混血男人整理着自己被弄乱的衬衣领口,与宫隽夜身高相若,眼神往来没有障碍,笑容里有种直白的挑衅:“帅哥,耽误别人做生意可不好啊。”

这是宫隽夜和林瑞安不愉快的初识。

等他知道这个企图诱拐同胞的假洋鬼子其实和他住在一条街上,但本职是长期盘踞在那家酒吧里诱拐少男少女的皮条客之后,他友好地表示:“井水不犯河水,别碰我认识的人。”

但后者好像完全不这么觉得:“拜托,我那时候一下子就被你惊艳到了,这张脸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要不是因为他有隔壁街区的帮派在罩,还轮不到他在宫隽夜身边作妖。可他也不傻,知道想在别人的势力下活得舒服就不要把手伸得太长。大家住得这么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触了霉头对谁都没好处,所以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安全范围内活动,该当人贩子继续当,宫隽夜无权干涉,能看进眼里就够了。

宫隽夜对一个人的喜恶常常表现得界线不那么分明,为人圆滑却不世故,分寸把握得非常好,林瑞安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背地里忍不住调查他。然而宫隽夜根在国内,看上去充其量是个混得比较开的纨绔子弟,并没有太多足以深挖的背景。

人都要学会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可能是因为这个人过于出众,也可能是一种奇异的嫉妒心在作祟,这份热衷不太寻常,无论哪一层面的理由也都不够有说服力。

非要用一个词来概括,attraction。

但绝不是同性相吸。

偶尔有闲暇,他会去一个地下拳场看宫隽夜打泰拳。

这个与他同岁的少年貌似兴趣广泛,多数时候却独来独往,最好的朋友有两位,其中之一和他拜了同一位泰国拳师为师,在拳场上做他的陪练,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长发美男子,但每次都把宫隽夜打到趴地,作风和长相严重不符。

林瑞安一般都在场下悠闲地看,像那种偷窥倾心对象的怀春少女。想想也好笑,毕竟白痴才会来拳场拉皮条。

宫隽夜走下来喝水,他就嬉皮笑脸地打招呼,仿佛单方面向全世界宣布他们关系很好。

他看见宫隽夜抬了抬手,对着他的方向,放下水杯又撩起上衣擦了把挂在额上的汗,这时外面跑进来一个人,步子迈得很大,神情严肃。

宫隽夜似乎也有所感觉,在线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双手合十,和那位泰国拳师泰语道了谢:“您辛苦了。”

来人把手机塞给他,拉住了他的手腕。这动作有些唐突,但足够表明事情的严重。

“艾芮出事了。”

林瑞安忽然觉得笑不出来了。

电话是宫维彦打来的。

“你妈和几个阿姨出去旅行,回来的机场发生了爆炸。”

他说:“对不起,我没见到她。”

(六)

宫隽夜当天就独自飞回了国。

他走得匆忙,身边的人一个都没通知,连前一晚跟他睡一张床的女人都不知道,人间蒸发一般,又突然出现在宫维彦跟前。他们之间大概不需要正式的重逢,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坐下来聊聊天吃吃饭,宫隽夜出门了将近半年,没和他打过一通电话。

结果父亲主动打来的第一通电话,就是告诉他母亲的死讯。

宫隽夜在飞机上看了国内新闻,关于头一天发生的机场爆炸,在后续报道中被官方认定为人为袭击,是死伤超过数十人的恶性恐怖袭击事件。而他和艾芮的视讯记录截止日期是三天前,她在最后一次长达四十七分钟的视频后和他说了一句“不要不理你爸爸啊,我出去玩都不带他,他很无聊的”。

他对着电脑发怔,直到空姐柔声提醒他飞机即将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