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me over”的提示音响起,宫隽夜长叹一声,把振动的手柄扔远了,身子朝后一仰,重重陷在沙发床里成堆的羽毛枕头里。

他手臂下面露出一只淡漠的眼睛。

“知道了。”

他烦宫维彦这副模样烦到了极点。

游刃有余也好,伪善包容也好,他最讨厌那假装慈父的嘴脸。但他滑说不。就算他明白宫维彦的目的是试探他,却从来不在这方面忤逆对方的命令。

倒是艾芮在他俩之间提出抗议:“隽夜还小啊!你干嘛这么早就让他做这个!”

宫隽夜就算长过了一米八,在艾芮心里也是一个宝宝。摔倒了要抱,吃苦了要哄,她把宫维彦没送到的疼爱一股脑儿地塞给他,还生怕自己给得少了。

宫维彦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真的把他惯坏了。”

大少爷空降视察,吓坏了一帮凶残的基层群众,尤其是几个由宫维彦亲自指派来协助和保护宫隽夜的手下,刚鼓起勇气喊了声“宫少”就被扬手制止。

“别叫这个,”他笑笑,“不爱听。”

平时挨骂挨惯了的打手们,猛地被这样对待还有些不适应,连忙改口:“夜哥!”

其实他刚过十九岁生日。

从这里算起的话,宫隽夜实际上已经接触到了宫维彦的一小部分产业,因为赌场是除了走私以外黑钱的主要来源。他在插手具体事务的前两天,先和以前的负责人和经理大致了解了赌场的运营方式,资金的来路和输出,又跟底下出力的人混了个脸熟,完全不像无备而来。

见得光的和见不得光的,都是买卖。他知道这进了口袋的钱没有不沾血的,但他不认为值得同情。

杀人尝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童叟无欺。至于是何原因才深陷赌局,背负着怎样沉重的故事,有多少难言的苦衷,都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

坏人就是要做坏事。

过了大约半个月,某个提前放学的周五,宫隽夜让秋恒把他送来就打发人走了,前脚刚迈进门,就看见屋里一群人整装待发,他剥了根棒棒糖的工夫,捡到后半截话听,好像是要出去“收账”。

“收账”是这儿的黑话,去收拾那些在赌场里赊了账但逾期未还的人,说是要钱,实则要命。有个姓赵的男人上周输了一百万,到今天为止已经消失了整整一星期,按老规矩,他总得拿出点儿什么作抵押什么都行,老婆、孩子、器官。

能够兑换成钱的,都是公平的。

这点儿粗活原本用不着宫隽夜脏手,碰巧今天大少爷有雅兴,闲着也是闲着,他把书包扔给旁边支愣着的保镖,说:“我也想去。”

听说去的地方是本地最穷的一条街。

每个光鲜亮丽的城市背后都藏有这样不堪见人的地方,像华服上的补丁,豪宅里的鼠洞,你弄不掉它,它有必须存在的理由。

世上的人分三六九等,像宫隽夜这种出身自然是不能体谅的。在他为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生活麻木不已的时候,哪承想还有人连饭都要省着吃,鞋子从不合脚,那衣服洗得发白的小男孩儿,放学后奔向笼子一样四下灌风的阁楼。

宫隽夜透过车窗看那孩子,小小的身影穿过坑坑洼洼的旧马路,夕阳下晃动的画面戛然而止。

司机停车,说,到了。

小男孩儿没看见他,突然加快脚步蹦上台阶,冲进了那栋斑驳的破楼里。

夹带着灰尘的风在开门的瞬间扑上来,他掸了掸黑色制服的衣领,问离他最近的人:“那个姓赵的还有儿子?”

“不,那不是他儿子。”手下边走边答,“是……住这里的一个女人在养活的,好像是孤儿,捡来的。”

宫隽夜又剥了支糖,糖纸揉在手心里。

他们正走向的门洞里,男孩儿的背影消失了一刹那,伴随着男人痛不成声的大叫,他被人用斩推搡在地,滚了一身泥土。

谁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刚才回话的手下也没反应过来,被宫隽夜一掌拍在背上:“快,进去。”

闯入者们终结了那个女人的灾难。

时间仿佛被人叫停,朽坏的木门大大朝外敞开,地上落着锈迹斑斑的夕阳,一把染红了的水果刀,还有顺着男人手心不断涌出的鲜血。翻倒的沙发另一边是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年轻女人,一室狼藉。

宫隽夜简单地扫视了一圈,目光直指目标人物:“姓赵?”

还在出血和痛吟的男人颤抖着手腕,突然没了声音。

他确定是了,向身后待命的人击掌示意。在男人被捆绑并发出告饶声的过程中,他注意到了那个目测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摔得很重,但爬起得飞快,脊背高高挺着,像一只幼小而凶犯的狗崽。

他被站起来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露出小半张长着雀斑的脸,与宫隽夜有一秒钟戒备的对视。那双眸子又黑又亮,却不是泛光的宝石,像尖锐的碎玻璃,有种伤人的戾气。

女人不知跟他说了什么,拍了拍他弄脏的上衣,他便转过身去捡他掉在地上的东西。有铅笔盒,小学四年级的教科书,还有被人踩了一脚的作业本,然后他抬起头,看见了被宫隽夜抢先一步拎在手上的书包。

一眨眼的工夫,出现在女人面前那种顺服和乖巧又不见了,这让宫隽夜觉得有趣,于是配合他的身高蹲了下来,问他:“你多大?”

离近了看,男孩儿脸上的雀斑更明显了,可竟然又让宫隽夜觉得那是相当漂亮的一张脸,五官丝毫不受影响,不亚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穿戴讲究、讨人喜欢的孩子,尽管他开口说话的模样有种不合年龄的阴郁:“十岁。”

“小小年纪就知道保护你妈,有出息啊。”

宫隽夜突然找到一点儿属于成年人的心态,对小孩子怀有不讲道理的宽容和期待。他甚至在这句脱口而出的称赞里觉察到一丝发自本能的善意。奇怪,他有过这东西?

但现在有了。他摸摸那颗短发参差的小脑袋,惊讶于眼神迥然不同的柔软手感,心情就莫名地好了起来。

晚上他回家陪艾芮吃晚饭,在餐桌上同她讲:“今天见到一个非常英勇的小孩。”

宫维彦依然没有回家,偌大的宅子里只有母子俩和存在感薄弱的佣人,有时候宫隽夜会把他们叫来一起吃饭,那样显得热闹点。宫维彦告诫过他不要和外人走得太近,但他从来不听。

“才十岁,就用刀捅了一个欺负他妈妈的人。”他将手伸过桌子,把艾芮喜欢吃的菜夹给她,“养母。”

“那还真是厉害啊。”

艾芮像个任性的小姑娘,饭菜只挑拣她认为可口的,话也只听自己想听的,她不怎么关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而是十分感性地问宫隽夜:“我被人欺负了你也会冲上来保护我吗?”

“会啊。”宫隽夜觉得好笑,这是个理所当然的问题,“我肯定会。”

“啊……”艾芮夸张地双手托腮,“那我就知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