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什么又没说,改口道:“等我回去再商量吧。”
葬礼结束之后本来有个答谢的晚宴,他不想去,宫维彦就让两个手下送他回家。
四五点的时候雪下大了,地面湿滑,路况变差,他在拥堵的车流中看着一片乱闪的车灯,心中烦躁不已,摇下车窗吹冷风。
于是他第二次偶遇了那个孩子。
隔着夜幕他原本不太肯定,好在那小男孩儿停在一家音像店门口不动了,让他得以辨识出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
过了将近一年,那张小脸上的雀斑好像淡了,又好像没有,但个子肯定长高了,尽管穿的是一件起码大两个尺码的棉衣,头发乱糟糟的,可见给他理发的家伙不怎么负责任。
宫隽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命令开车的人靠边停了,就像在路上随便碰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在音像店门口听歌的小男孩转过身看他,似乎就他的身份做了许久困惑的回想,半晌才讪讪开口:“您好,房东先生。”
房东?
“我不是房东……”
宫隽夜一时哑然,进而猜想是这孩子的母亲教给他一些易于理解的词,用来称呼他暂时不能理解、会对他产生不好影响的群体,又或许因为大半个城市都是宫家的地盘,所以才叫他“房东”吧。
别说,还挺贴切的。
宫隽夜不愿否认,免得看见这孩子露出任何失望表情,干脆顺着他说:“……那就算是吧。”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孩子被他一问,原本迎向他的眼神有点闪烁:“我、我在听歌。”
他有点吃惊,侧耳去听那首他都不一定能听懂的英文歌:“这个?”
受惊的小动物却被他吓跑了。
孩子急急忙忙地说了句“我回家了,再见”,不等他回应,瘦小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夜色里,钥匙哗啦哗啦的碰撞声交织着欣赏不来的音乐,宫隽夜叹了口气。
连个小孩儿都不愿理他,真是衰到家了。
不知道这个孩子和他妈妈过得怎么样?
换了地方住吗?还会被人欺负吗?
他总是奔跑,是在追赶着什么吗?
“有时间帮我问问管这条街的人。”
他仍张望着隐没在雪中的小路,踏了踏脚下踩实的雪地,对着为他开门的手下吩咐:“调查一下那孩子和他母亲。”
“是。”
国内还在春节期间,宫隽夜就买飞机票回了学校。他没打算继续留在国内陪宫维彦感伤他亲爹看样子也没感伤到哪去,在家放空了两天,第三天就故态复萌,夜不归宿了。
如果说艾芮在世的时候还能作为他和宫维彦之间沟通的桥梁,这人一走,他俩的关系算是彻底成了一局死棋。宫隽夜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懒得打,像个回旅店收拾行李的旅客,拖一只箱子就痛痛快快地走掉了。
艾芮的生活用品和衣帽间还留在那儿,父子俩都默契地没去动过,看起来就像这个人还活在他们身边一样。
可惜没有思念的人所在的空房子,根本不是家。
秋恒送他去机场,途中一直在努力找话说,兴许是顾及他连日来萎靡的情绪,这个过于老实的男人总是代替家人给他许多叮嘱,有时候热络得过了头,宫隽夜却不忍心打断他。
他大概是这世上除艾芮以外唯一还把自己当作孩子的人。
“等少爷毕了业就回来吧,国外再好哪比得上自己家呢……”
秋恒把车停在机场外主干道旁的停车位上,下来帮宫隽夜提行李,口中还在碎碎念着:“您就要二十岁了,宫先生年纪也大了,太太这一走啊,他会很孤单……会希望您留在身边的。”
会吗?
他心想,这真是个不好听的笑话。
而他得知宫维彦肝癌晚期,就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自从艾芮去世之后,宫隽夜就觉得每一通从国内打来的电话都带有不祥的气息,是凶险和死亡的预兆。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不再一味享受无牵无挂的自由。开始留心国内的情况,特意在这边安插了三个信得过的线人,一个用来盯着宫维彦,一个用来盯着大伯小叔那帮不省油的灯,一个专门去听道上的风声,一旦有变动随时向他汇报。
他委托去打听那对母子的人也给他回了话,故事远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女人和男孩儿都是漂泊在这个城市的流浪者,幸运的是他们相遇了,从此女人有了孩子,男孩儿有了妈妈。他们很穷,之前跟来路不明的酒鬼同租一间屋,在那条破破烂烂的大街上开了一家破破烂烂的杂货店,卖零食饮料和日用品,可听收租的人说他们从未拖欠过房租,女人要强,她的孩子也争气,过得一贫如洗却看不出丝毫的委屈。
“经常见那孩子在外面做钟点工赚钱,看着……挺心疼的。”线人在电话里笑笑,紧接着问他,“看不出来啊夜哥,咱这是要普度众生了?还打算资助贫困儿童?”
“放屁。”宫隽夜轻蔑地说,“我他妈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想得美。”
艾芮的死仿佛带走了他弥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天真,让他一夜之间长成了一个工于心计的大人,不许难过,不许宣泄,不许轻易暴露自己的弱点,要学会压抑,学会不动声色,学会在目的达到之前隐藏真实动机。他将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笑和愤怒都得体,想什么时候成佛就什么时候成佛。
比如他在听到线人说“宫先生已到肝癌晚期”这句话的时候。
他也只是不痛不痒地答:“哦,是么。”
“那他可没几天好活了。”
(八)
“多久了?”
“一年多了。”
“什么时候恶化的?”
“……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