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待到查过伤势,她便叫外头的人拿了肉粥过来,她要亲自喂楚珩食水。

楚珩昏迷,不能主动进食,只能以直通喉管的食勺喂一些软烂的肉粥,吃定然也是吃不了多少,不过几口便够了。

用过食水,便没什么?可做的了,养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她就只能这么?干巴巴的守着。

秦禅月百无聊赖,便去叫人寻来些供人消遣的话本和点心,往矮榻上?一摆,她挑两个顺眼的软枕来倚上?去,靠着矮塌看看话本打发时间。

她就这样守着养兄,等养兄醒来了,她也能第一个知道。

厢房里的冰气十足,沁到人身上?十分舒服,秦禅月脱了珍珠履,舒展身子,半斜倚靠在矮榻上?瞧话本,瞧着瞧着,人便渐渐有了几分睡意?。

那?时候正是午后时候。

门窗虽然关着,但?依旧有淡淡的一层日光从窗外落进来,将?房内的一切照的分毫毕现。

镇南王向来简朴,这屋子里都没有多余的装饰,进门正对大床,临窗摆着一个矮榻,矮榻对面贴墙放着一个办公?用的书案,连个屏风都没有,一眼看去毫无装饰,更别提什么?香炉高脚架波斯地毯了。

这屋子里唯一算的上?奢华的,只有矮榻上?的夫人。

夫人今日穿了一身明蓝色的衣裙,裙摆潋滟的垂在矮榻上?,四周的一切都显得黯淡,唯有她明媚浓艳,淡淡的光华落到她的身上?,像是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她一动,裙摆上?的褶皱便如水光一样活了起来,当她微微昂起头时,光影在她的面上?雀跃,像是一场会动的画,岁月勾勒的每一笔,都有神的偏爱。

当她静默时,那?艳丽中便又生出淡淡的静美?,像是成了精的花妖,将?艳丽与?天真杂糅在一张脸上?,凶狠起来也那?样可爱,让人挪不开?目光。

花妖并不爱读书,翻过手?中的书页,不过两页,便晃了晃脑袋,渐渐便倒在了榻上?。

四周太静了,没有任何声响,那?纤细的指甲轻轻一松,手?中的话本子便“啪嗒”一声从她的手?中滑落,跌到了地上?去。

随着“啪嗒”一声响,床榻间的男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时,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一道浅浅的呼吸声响起,他慢慢坐起身来,目光便落向了矮榻上?t?躺着的秦禅月的身上?。

秦禅月睡得毫不设防,在矮榻上?随心所欲的滚,那?乌黑的鬓发早都散开?,发鬓间插着的蓝色绣球花一半淹没在流水一样的墨发中,只隐隐绰绰的露出几朵花瓣,正映在她的脸蛋旁。

她睡得熟极了,淡淡的阳光落到她的面上?,使她看起来像是发着光的,高大挺拔的镇南王站在她的面前,竟挪不开?目光,生怕看一眼,她便突然消失了。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近的看过她了。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她不与?他吵闹,不嫌他烦人,就躺在这里静静地守着他,他的记忆突然间被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幼时,也曾有过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午后。

在很久之前,秦家人还不曾都战死在沙场上?的时候,楚珩被秦府收养,养在秦府中。

那?时候秦禅月还小?,因为在府中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玩儿,就会跑过来找他这个哥哥,兴许是因为他是新来的,她对他还有点兴趣。

他那?时候刚失去所有亲人他的父亲是秦家军,母亲死于战乱,几乎与?柳烟黛相?差无几。

战乱之下,这样的孩童很多,秦将?军都会在军中收留,将?他们养大,男的养大了去当兵,女的养大了给她们一块地安置,总之不能叫他们没有依靠,因他是亲兵之子,他父又替秦将?军以命相?抵,所以他才被秦将?军亲自收留,定为养子。

那?时候的他刚受重创,尚还不能接受亲人离去的悲痛,故而?沉默寡言,每日浑浑噩噩,不与?人言谈,只一日又一日的坐在屋中看兵书。

他身上?背着与?南疆的仇,所以他汲取着每一丝力量,迫不及待的想让他自己成长,想去进入秦家军,想去砍下南疆人的头颅。

他亲人的离去带走了他的魂魄,只剩下仇恨撑着他空洞洞的皮囊,脚下是由恨意?堆积出来的,腥臭的淤泥,淹没着他。

他就像是一颗早已经死去多年的木,留在沼泽里,树芯早已经被虫子蛀空,从外面看还立着,外人以为他明年春天还会发芽,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里到外都死了。

那?时候,偌大的秦府有很多人,很多事,没什么?人来顾得上?他,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就行,大多数人都习惯了他的沉默少言,他也静默的死着,从不曾去与?外界开?口。

在他死着的时候,只有秦禅月会来找他。

她吵吵嚷嚷,要跟每一个人说上?很多话,他不擅长应对比他小?很多的小?姑娘,所以多数依旧是坐在案后看书,秦禅月最开?始见他还有些拘谨,后来渐渐便压不住性子,总与?他说话。

他是个闷葫芦,不说话,但?也不影响她,她很能说,常常是他跪在案后读书,她躺在矮榻上?说话,她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儿说,说谁家的公?子哥儿骑马被马踢了,谁家的嫡女与?次女争头花没争过,谁家的庶子读书好,日后说不准能做官,还说谁家与?谁家定了亲。

说到“定亲”的时候,那?年岁还小?的姑娘面上?浮起几丝红晕,手?掌托着自己的脸颊,呢喃着说:“我要找一个全长安最好的男子。”

那?时候还是少年的楚珩跪坐在案后,单薄的脊背紧紧地挺着,手?里捧着书,还是不说话,只是却?在心里想,全长安最好的男子是什么?样呢?

是文能提笔上?官场,还是武能拿枪下南疆?是应该长一张水月观音的脸,还是应该会笔墨丹青?

这世间的男子千千万,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

他不知道,所以他等着秦禅月来说,可偏生,秦禅月那?头没了声息。

他按捺不住,只觉得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心口有一股奇怪的痒意?在蔓延,手?指摩擦着手?中的书页,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她,只死死的盯着自己面前的书。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了口,问:“是什么?样的男子?”

厢房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秦禅月没有说话,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的跳着,撞着,像是要将?他的胸膛撞开?,跳到秦禅月的身上?,问一问她:“是什么?样的男子?”

她太久没说话,楚珩终于转过头来看她。

那?时候,他好怕看到一双清冽的、直勾勾的看着他的眼,他期待看到她,又不敢看到她。

而?她也并没有看他,那?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说完这么?一句话之后,倒在矮榻上?便睡着了,如现在一样四仰八叉的拧着身子趴在矮榻上?,窗外的光落到她的身上?,将?她的眉眼照的那?样明媚。

他站在矮榻前看着她,就觉得他这颗死掉的树又活过来了。

他人还深陷在沼泽里,但?枝丫却?沐浴到了她的光芒,那?些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让他咬着牙,硬生生一路走到了现在,从秦家一个默默无闻的养子,一路走到大权在握的镇南王。

他跨过坚硬的土地,走过深不见底的沼泽,长安的薄雪模糊了他的眉眼,丰沛的雨风淹没了他的足靴,当敌人的利刃划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回头看,就看到了长安明亮的花灯和她的眼睛。

停步回望,初心不改。

面前横卧的夫人与?记忆之中那?个唇红齿白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叠加在一起,让他突兀的想起了那?一年问她的、但?她根本没听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