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年纪已经大了,便是给你理着后宅又能理几年……她厌倦地闭了闭眼,说,你那些事我管不了,也懒得管了,只一件事,无论如何你也得成亲,这李公馆不能没有女主人,李家也不能绝了后。
李鸣争看着李老夫人鬓边的银发,静了片刻,轻声说,母亲,此事不必再提了,我不会成亲。
他说,即便老二老三无子,李家旁支的子嗣也是李家子弟。
李老夫人怒道,那些旁支庶出的贱种如何能和嫡出一般?
李鸣争道,这些事我心中自有主张,母亲无须多虑。
他道,劳累母亲照顾我一宿,天快亮了,母亲也回去休息吧。
他语气波澜不惊,李老夫人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半晌,甩着袖子离去了。
李老夫人一走,卧室里静悄悄的,他疲惫地吐出口气,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鸣争回北平前给兰玉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到,这是他这几年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习惯。李鸣争是李家如今的掌事人,难免有要离开北平办事的时候,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个月,忙碌起来就是一两月也是有的。不在北平时,他便会给兰玉写上一封信。
兰玉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正是李鸣争在浙江一带的时候,道是正逢水患,事情繁多,端午回不去了,还捎了两盒嘉兴的粽子。
兰玉愣了下,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李鸣争写了一手苍劲有力的好字,字是毛笔写就,力透纸背,语气无波无澜,却无端显得沉甸甸的。
兰玉还是头一回收到这样的这样的,怎么说呢,家书。二字一入心,烧得他手指尖都哆嗦了一下,差点没将信掉在地上。
兰玉辗转了一夜,到底是没有给李鸣争回信,后来那封信就被他束之高阁了。只是没想到,李鸣争似乎写上了瘾,每出去一趟都会寄上一封,若是时间长,说不定还会有两封。
几年下来,装信的木匣都重了。
兰玉偶尔也会回上一封,不过都是李鸣争离京久的时候,他写了,就拿信封封好,散学时交给了邮局。邮局到底不如李家的专人送信,头一回的时候那封信兜兜转转才到了李鸣争手里时,那时李鸣争已经回到了北平。他摩挲着那封信上清丽俊秀的“李鸣争亲启”几个字,转头就塞了一个人去那栋小洋房,甚至回了兰玉一封信,道是有回信交予那人即可,不必给邮局。
彼时兰玉是知道李鸣争在北平的,二人前一日还在北平一家新开的饭店里吃了饭,登时脸如火烧,连着之后李鸣争数次出差都没有再收到兰玉的回信。
李鸣争信上说,四月十五能抵北平。
到了这一日,兰玉散学回来时,家中一切如常,他觉得少了些什么,问小洋楼里的用人今天可有什么人来。
用人摇头。
兰玉环顾一圈,李鸣争出差回来时总会给他捎一些东西,今天并没有见李家的下人。
他想,那就是没回来了。
兰玉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想,这还是头一次,李鸣争向来说什么时候回就是什么时候回,没有迟过被什么绊住了?什么事情能绊住他?兰玉心念几转,却没有做什么。没想到,连着两日,小洋房中都没有李家的下人登门。李明安何其敏锐,吃饭时就发觉了,往他碗中夹了
一筷子素炒的春笋,问道,想什么呢?
兰玉看了李明安一眼,摇摇头,说没什么。
李明安若有所思地看着兰玉,微微笑了笑。也没用多问,只在兰玉去看书时问了用人,他算了算日子,当即就明白了。
李家商船遇上海寇的第二日,李明安就知道了,他自也知道除了船沉了一艘,并没有什么伤亡。
李明安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兰玉。
兰玉知道李鸣争生病却是个偶然。那一日,兰玉正打算去买些新的笔墨,就见童平从医馆出来,二人直接打了个照面。
童平是李鸣争的左膀右臂,也像李鸣争,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客客气气叫了声,兰少爷。
兰玉心想,童平回京了,李鸣争想来也回京了。
他看了眼童平身后的医馆,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病了?”
童平抿了抿嘴唇,出于私心,没有隐瞒,低声说:“是主子病了。”
兰玉愣了愣,他没往这儿想,似乎也从来没有想过李鸣争竟也会生病。过了几秒,兰玉才开口,说:“请大夫看过了吗?”
童平说:“刘大夫看过了,说是风邪入体,开了药。”
他又一板一眼地补充道:“路上遇见了海寇,船教海寇轰烂了,爷也落了水”他顿了顿,接着说,“还有爷给兰少爷在沪城带的礼物,都 砸海里了。”
兰玉睁大眼睛,喃喃道:“……怎么还遇上海寇了?”
童平道:“行商本就是有风险的,陆上的流匪水上的海寇……”
他说着就顿了顿,转了话题,道,“爷在沪城待了两个月,北平里积了不少事,他通宵达旦地忙了两日,身子突然就熬不住了。”
“爷这一病时好时坏的,昨夜还发了半宿的高热,今早才转了低烧。”童平罕见地说了这许多话,兰玉没有发觉他的反常,只是想着,李鸣争遇上了海寇,还发了高烧。他目光落向童平手中拎着的几包药,说:“这些都是给李鸣争抓的药?”
童平说:“是,刘大夫开的方子。”
兰玉“哦”了声,没有再说什么,童平心中掠过一丝失落,便和兰玉告了辞。兰玉看着他没人群的背影,过了许久,才回过了神。
自兰玉搬出李公馆之后,他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大抵是现在的日子太顺遂,在李公馆的那大半年,好像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逃避也好,已经过去了也罢,兰玉不愿去想,也有意和过去作为“李家九姨娘”的日子划得清清楚楚,所以兰玉不想再回李公馆。这些年来,无论是李鸣争、李聿青还是李明安从来没有在兰玉面前提过李公馆,更不会让他回去。
兰玉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李公馆了。
可等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李公馆门口。
兰玉盯着门口那两尊石狮子,他第一次来李公馆时,连李家大门都没有来过,是被下人藏在一顶小轿子抬进去的。兰玉揣着满腔迷惘不安,在玉石俱焚和苟且偷生间徘徊,直到砰的一声轿子停了,管事说,九姨娘,到了。
到了。
兰玉的心似乎又高高悬了起来,脚下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沉默地站了片刻,转身想走,却见一个中年男人迈过了高高的门槛,见了兰玉,讶异地叫了声:“九···兰少爷。”
兰玉看向那中年男人,略略思索了一下,想起这人曾是李家的二管家,约莫是叫李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