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点一点转亮。

检查结果出来。天黑脚滑,周老太太被门槛绊了一下,碰了脑袋,一时摔晕过去。中途人醒了一会儿,精力不济又睡了,躺在里面病床上输液,明天家属来了再拍更多片子。

到了七点多钟,一个大汉匆匆赶到。

卢晨龙打定主意看看这不肖子孙什么样,脸没看清,先见手腕上两串佛珠。

呸,信佛?还挺伪善。

俞山丁一头火急火燎冲进了病房。

陈文港远远就看见他,只是喉咙疼,也懒得叫,他便已经跑了过去。老太太还闭着眼没醒,俞山丁跟护士说完话,感恩戴德地又退出来,问送他姥姥来医院的好心人在哪。

护士一指墙边。

惊讶了五秒钟,倒是二话没说,俞山丁刚想往上冲,看架势恨不得往陈文港脸上亲两口,又想到什么,及时收手,转个方向,把卢晨龙抱了个满怀:“小兄弟,这回谢谢你们了。”

卢晨龙试图把他推开:“不用不用。大哥,你别抱我了,你抱那个……”

他人高马大一个小伙子,一时都没挣出来,俞山丁抓着他手:“我知道,我知道,文港我跟他很熟的,哪知道这么有缘,你们跟我姥姥街坊邻里的,你们俩都算我恩人,我俞山丁没什么文化,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不嫌弃以后就当我是个朋友,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提。”

卢晨龙艰难抢回胳膊:“不用不用……老太太还得拍片呢,你赶紧忙吧。我真得回去了。”

陈文港跟他挥挥手:“你路上慢点走。我不送你了。”

卢晨龙听着他声音不对:“你说话怎么这么哑,着凉了?”

叫住个路过的护士,见他颧骨一片潮红,毫不意外伸手搭了搭额头:“这么烫啊,准发烧了。最近感冒的人特别多。上里边坐着吧,我给你们拿个体温计去。”

第五十五章、

近日暴雨不停,温度骤变,感冒发烧的人果然乌央乌央。

男女老少,坐的躺的,诊室里满满当当,堪比饺子下锅。

保洁挥着长杆拖把将地面横扫一遍,立刻又被踩满拖沓的泥水印子。

陈文港手背上插着针头,有点别扭地搭在椅背上。

他坐了个塑料扶手椅,不知道谁从哪拖来的,舒适程度极低。但进来的时候床和沙发早都满员了,还是一个患者刚起了针,准备走,才堪堪给他让出角落里的一席之地。

俞山丁还在他耳边聒噪:“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没爹没妈,从小跟着个姥姥过,老太太那想法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呢,是连初中都上不完,天天跟别人打架,抽烟……”

陈文港让他吵得没法思考,脑袋想炸。

他确实早就知道俞山丁是周老太太嘴里那个“不长进的东西”,恨铁不成钢的亲外孙,但上回他去美杜莎,俞山丁摆他一道,他也促狭,就藏着这个秘密没吱声。

等着看看他自己什么时候发现。

老街坊远亲不如近邻,前世卢晨龙出国以后,陈文港偶尔还见见的就剩这个老太太。他有时候去周奶奶家看看,买点东西,后来就是在她家里又碰见俞山丁,无巧不成书。

老太太下雨摔这一跤是意料之外,前世陈文港不知道这回事。

所幸及时发现了,人没有大碍。

俞山丁仍在回顾他坎坷的前半生:“后来有一回我们打架,动了钢管砍刀,一砖头拍到人脑袋上,把对面那人打得差点残废,这时候才知道害怕了,警察来抓人,老太太替我赔了钱,还蹲了一阵子。然后我没脸见她,就留下个纸条跑了,说不混出个人样就再也不回来……在外头一混,竟然都快二十年了。你看看,她现在见了我还往门外撵呢……”

事实总是不尽人意,脑子倒是冷静了。心里像蛰了一圈苍耳,甩不脱的酸和痒一点点泛上来。

他想这人是不是纸糊的,谁到照顾到了就是不会照顾他自己。

除了身体不好,陈文港简直是个完美情人,温柔纯良,与世无争,而且无条件地信任他。长相还是人品都没办法挑剔,霍念生到底动了一颗凡心,是他自己也不能不认的。

甚至有点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了。

他在这里支着脑袋看陈文港的睡脸,突然三叔打来电话。

“那个关士彰,是你爷爷多年老友了,你去的时候他怎么说?”

霍念生去走廊上接:“这次我只见到了他儿子。关士彰去年过年就去世了。”

霍三叔沉默了一下:“哦,这我还不知道呢。年纪大了,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的事。不过他也九十多了吧,也算福寿双全了那他手里的股份呢?全都给儿子继承了?”

霍念生淡淡笑笑:“不过他的宝贝儿子不怎么守得住财,愿意把股份都套现,不超过5%,不用挂牌。您要是想买,可以另外找人去接触一下。不然我想二叔可能也会心动的。”

他听见他三叔叹了口气:“看你爷爷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吧。”

挂了电话霍念生在外面站了片刻,掏出烟盒,倒出支烟。

护士推着小车从他身边经过:“先生,医院不能”

他把烟叼在嘴里:“放心吧,没有火。”

这段时间霍念生对医院的这种消毒水味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霍恺山垂垂老矣的皮囊,病房里各种精密的医疗设备,比这些设备更复杂的交换不停的眼神,无不构成一些关于临终的意向符号。病人得到精心的护理,但病房里依然有一股散不去的衰败和老迈的味道,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霍念生每次探视他时都会嗅到这个味道。

导航通知前方有路障,他掉了个头,转去卢晨龙家。

结果来得正是时候,卢家十分需要江湖救急。

卢晨龙他们家院子地势低洼,积水倒灌,水线再往上漫,眼看就要淹到屋里来。陈文港赶到的时候,卢晨龙正穿着雨衣,拿脸盆一下一下往门外泼,门口垒着一排防洪沙袋。

四周邻里不只他一家遭了这个殃,都在泼水。多少年没经历过这么高的水位线了。

陈文港分到了一只铁桶。

总算两人勉强拯救了局面,把院里的水舀出去大半。回到屋里,穿着雨衣,外面是湿的,脱了雨衣,里面比外面还湿,完全已经泡透了,地上湿淋淋两摊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