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二十六卫环守京城, 从大兴左卫到京城,需要快马跑一个时辰。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洒落过来,巍峨厚重的城墙在地上投下一片庞然深影。城门前排着一条长队, 或是白日出城现在要回城的百姓, 或是远路赶来做生意的商队, 到底是京城,远比其他城池繁华。陈敬宗骑在马上,默默排在队伍最后。富贵跟在旁边, 小声嘀咕:“以您的身份,驸马爷或指挥使,随便哪个上前打声招呼守卫都会放行,何必在这干等。”其实主子还有当今内阁首辅亲儿子的第三个身份,同样管用, 只是富贵知道主子跟老爷子不对付, 故而没提。陈敬宗斜了他一眼:“你架子倒是不小, 平时是不是没少仗着我这些身份在外面耀武扬威?”富贵脑袋一缩, 又急着辩解道:“我哪敢,而且我天天跟着您, 根本也没有机会啊。”陈敬宗:“你最好老实点, 否则我送你去边关当兵。”富贵连忙保证自己一定会老老实实的。主仆俩不再说话。陈敬宗虽然换了一身常服, 可他身形威武,端坐马背的气势便足以引人瞩目,使得队伍前后都有人朝他这里张望。后面的人只能看到一道背影, 前面的却能看清陈敬宗英俊的面孔, 其中一辆马车里, 有位来京城探亲的官家小姐便在丫鬟的提醒下, 忍不住也凑在后面的小窗旁偷偷打量陈敬宗。“看这气派, 一定是哪个大家族里的贵公子,倘若还没成亲,与小姐倒是相配。”“休要胡说,根本不认识的人。”“这还不简单,他们离得不远,等会儿我叫跟车的小厮竖着耳朵听听,自然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很快,轮到这辆马车进城了,马车过去后,一个小厮却故意放慢脚步,歪着脑袋往后看。过了一会儿,陈敬宗、富贵骑马从他身边经过。小厮也回过神来,跑去禀报自家小姐:“小姐,我听清楚了,守城军爷管那位公子叫驸马爷!”车中的小姐与丫鬟:……难怪她们都觉得好,原来那公子竟然是某位公主的夫君!.陈府。下值时间到了后,陈廷鉴在内阁继续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出来,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出皇城,再坐自家的马车回府。也是巧了,他这边刚下车,就看到巷子口拐过来两匹马,领头骏马背上的不是自家老四是谁?陈廷鉴重重地哼了一声。自打老四胆大包天跟皇上讨了一卫指挥使的差事,陈廷鉴就想跟这儿子好好谈一谈,结果呢,老四当天就搬去了卫所,十来日都没回家一趟,若那些话都是种子,这会儿早在他的肚子里发芽了!一甩衣袖,陈廷鉴先进去了。纵使隔了几家宅院的距离,富贵还是感受到了老爷子眼中凛凛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陈敬宗倒是神色如常。到了家门前,富贵牵着两匹马去马厩,陈敬宗正要往四宜堂那边走,守在门口的管事笑着道:“驸马,老夫人猜到您今晚会回来,特意嘱咐过了,叫您去春和堂用晚饭,阁老刚刚也说了同样的话。”陈敬宗顿了顿,朝主宅走去。年轻强壮的驸马爷,脚程很快,走到春和堂这边的走廊,就见老爷子才刚刚跨进堂屋,母亲站在旁边与他说着话。孙氏正要跟丈夫商量再等一等,等老四回来了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然后话没说完,老四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眼前。孙氏高兴一笑,对丈夫道:“行了,你快去洗洗手吧,我马上叫厨房摆饭。”陈廷鉴:……敢情他在内阁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回家,还非得将就老四的时间才能吃口热乎饭?妻子变了,年轻的时候妻子时时刻刻把他放在第一位,现在他连老四都比不上了!陈廷鉴的心情更不好了。孙氏已经笑容满面地在招呼儿子了。陈敬宗:“您还没吃?就为了等我?”孙氏:“等你?你还真以为自己长得多俊是吧?最近你爹都是这个时候回来,我是为了等他,顺便等你。”正要去次间洗手的陈廷鉴又哼了哼。陈敬宗:“您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孙氏:“公主往家里递消息了,说她明天回府,我一猜你今晚肯定会回来,我儿子我还不了解,爹娘都可以不当回事,自己媳妇那肯定要稀罕的。”陈敬宗:……孙氏同样将儿子推到次间,看着爷俩洗手净面。洗漱架上只放了一个铜盆,陈廷鉴先打湿巾子擦了脸,这会儿正在水里洗巾子,然后擦手。孙氏又拿了一条巾子来,刚要放水里,陈敬宗嫌弃道:“我不用别人用过的水。”陈廷鉴脸一黑。孙氏瞪儿子:“这话你大哥三哥都可以说,你还往我面前装讲究来了,小时候谁天天在泥坑里蹦跶来着?再说了,你爹天天在内阁坐着,身上能有多少灰?就是把全身都洗一遍也比你的洗脸水干净!”陈敬宗意有所指地看向老爷子的身后:“天天坐着,仔细再病一场。”陈廷鉴:……孙氏眨眨眼睛,回头提醒丈夫:“你也是,别又好了伤疤忘了疼,李太医可不在京城。”陈廷鉴丢下巾子,去了堂屋。孙氏喊丫鬟重新换盆水,陈敬宗这才肯洗手。饭桌上,孙氏不停地给儿子夹着菜,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又是武官,出了一天的力气,容易饿。陈廷鉴猜到儿子吃完饭八成就要跑,干脆在饭桌上提点起来:“既然皇上已经让你做了大兴左卫的指挥使,你就一心一意地当好这个差事,你真能把那里的兵练强,说明你还有几分本事,但切不可骄傲自满,更不可得寸进尺,回头又跟皇上求别的官职。”根据儿子在陵州卫的表现,陈廷鉴相信儿子能把大兴左卫带好,他怕的是大兴左卫强起来后,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又要去其他卫所寻找用武之地。没有这种当差的法子,他的儿子也不行,皇上破格提拔儿子做指挥使,已经是格外恩宠了。老大就很不错,沉得住气,哪怕具备去六部进一步历练养资历的才干与机会,老大都稳住了。父子双阁老是荣耀,也是危险,别人稀罕,陈廷鉴不在乎。他在内阁就行了,等将来他老了功成身退了,若朝廷有其他贤才,老大继续在大理寺也没关系,若朝廷无才可用,老大自然能显出他的本事,无须靠他这个父亲进内阁。三个儿子,老大、老三都听他的话,也顾得全大局,只有老四既不肯听他指点,又总是冲动冒头,打得他猝不及防。就说去卫所练兵,这是皇上没有疑心陈家,换个疑神疑鬼的,会不会猜疑他陈廷鉴故意指使儿子那么说,意图染指京城二十六卫?现在想起当日,陈廷鉴依然心紧。陈敬宗低头吃饭。他没顶嘴,陈廷鉴就当儿子听进去了,再看儿子近日微微晒黑的脸庞,陈廷鉴忍不住问:“京卫不比地方卫,很多兵都出自名门望族、勋贵之家,你过去之后,那些人可都愿意听你的?”陈敬宗:“我是阁老儿子皇帝女婿,谁敢不听?就是回家告状,他们老子娘也只会叫他们闭嘴忍着。”陈廷鉴也猜到了,权贵子弟,真正有出息的都走了科举之路,或是习得一身好武艺官居要职,只有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家里人才会想办法将人塞到卫所,好歹拿一份俸禄,总比游手好闲的强。“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有的人表面听你的,心里可能会寻机报复,你虽然是皇上的女婿,如果自己犯了错被人拿捏住,皇上也无法公然维护你,所以还是要谨言慎行。对了,酒要少喝些,就怕哪天你喝醉了,别人跟你来阴的。”想到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陈廷鉴严肃道。父子俩说话,孙氏一直默默听着,此时不由地点点头,跟着丈夫劝了两句。陈敬宗随口嗯了声,也不知道是应了,还是敷衍人。他离开后,孙氏意外地对丈夫道:“你今天倒是怪了,竟然没有动不动教训儿子,说话还算和气。”陈廷鉴:“教训有用吗?我敢骂他,他就敢撂下筷子就走,再十天半月的不回家,我连提醒他的机会都没有,我可不想哪天他直接捅了一个大窟窿回来,连累咱们全家。”孙氏笑道:“放心吧,公主一回来,他肯定天天往家跑,随便你想什么时候教儿子都行。”陈廷鉴抿唇。儿子贪恋公主的美色,只委屈了公主,金尊玉贵的人物,却要终日面对老四这样的粗野之人!.四宜堂。陈敬宗还是在后院歇的。他不需要丫鬟守夜,朝露、朝岚今晚便继续睡在专门给她们这些丫鬟住的小跨院。两人睡一间屋,刚躺下的时候,免不得说些悄悄话。“驸马真是的,公主要回来了,他也回来了,难道他看不出公主一点都不想他来后院?”“说不准,也许在陵州的时候,公主与驸马变得恩爱了呢。”“我不信,我从来没见过公主那么嫌弃一个人,对林贵妃、南康公主都只是不待见而已。”“可惜珍儿、珠儿她们也在宫里,不然咱们还可以跟她们打听打听。”“算了,明天公主就回来了,啊,我好想公主啊,可惜阁老家的祖宅太小了,当初公主不能把咱们都带上。”这一晚,两个着急见公主的大丫鬟都失眠了。正房,陈敬宗也在床上翻了好几次身,快三更天才勉强睡着。翌日早上,陈敬宗在四宜堂用了早饭,简单收拾收拾,这便出发了。宫里,景顺帝一家四口都在凤仪宫。太子不太高兴:“姐姐为何不在宫里多住一段时日?”华阳:“多住又如何呢,你每天读书练武,只有晚饭那么点功夫才能陪我,我出宫去住,白日还能去城里逛逛。”太子顿时露出羡慕的神情。华阳笑道:“现在天还热,过阵子凉快下来了,姐姐带你出宫玩一天。”说完,她征询地看向父皇母后。景顺帝也看向戚皇后,在管教太子一事上,他基本也都听戚皇后的。戚皇后皱眉,刚要开口,华阳靠过来,撒娇道:“娘,弟弟最近读书练武都很用功,您就当奖励他一次吧,而且我会叫驸马陪着我们,再带上侍卫随行,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戚皇后看着女儿,女儿离京两年多,长了见识,也越来越有主见了,以前女儿可从来不会干涉她如何管教儿子。再想到这半个月儿子确实很懂事,戚皇后终于点了头。太子别提多高兴了,他长到十二岁,除了偶尔跟随父皇母后一起出宫,还没有不在二老的监督下出去过!这下子,他也不反对姐姐走了,只恨不能马上把出宫的日子定下来。陈敬宗跟着领路太监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家人,景顺帝、戚皇后目光和蔼,太子兴奋雀跃地打量他,反而华阳的神色最淡,虽然也带着一丝笑,但就是那种客客气气的笑,看不出夫妻间的亲昵。倒也没什么稀奇的,除了在床上,其他任何时候,华阳在他面前都是公主的姿态。陈敬宗依次给帝后、太子行礼。景顺帝笑道:“好了,盘盘在宫里住了这么久,你们这就回去吧,等会儿天该热了。”陈敬宗:……盘盘,这是她小字?成亲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听她这些尊贵的长辈们用小字唤她。
第 72 章
从乾清宫到皇城外还有一段很长的宫路要走。六月底的时节, 天气还热着,景顺帝舍不得娇滴滴的公主女儿挨晒受累,早命人提前准备了步辇。至于驸马, 人高腿长的年轻武官, 自己走就是!华阳自然也不会跟自己的父皇客气, 出了乾清宫就上了步辇。四个小太监前后抬起步辇,另有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地举起两把蒲扇似的大伞,确保不叫一点阳光晒到公主的冰肌雪肤。陈敬宗就被这些太监隔绝在了几步之外, 吴润、朝云、朝月等人则在另一侧跟着。宫里到处都是太监、宫女、侍卫,华阳要注重仪态,也不好歪着脑袋去打量陈敬宗或是与他说话,便只慢慢悠悠地摇着手里的团扇。陈敬宗目视前方,偶尔会看看地上的影子。皇宫是天底下最威严富贵的地方, 华阳是在这宫里长大的金枝玉叶。在外面的时候华阳的公主架子就够大了, 置身宫里, 特别是此时此刻, 即便两人离得很近,中间却仿佛隔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比从陵州到京城的两千多里路还要远。别的男人可能十五六岁就惦记女人了, 没条件睡女人也会幻想一番, 陈敬宗却没有琢磨过这些,要么练武,要么进山打猎, 要么在锦衣卫里看别人如何当差做事, 要么跟家里的老头子、哥哥们斗法。可谁让他命好呢, 什么都没做, 皇上、娘娘主动把宫里最美的公主嫁了过来!什么两千多里的鸿沟, 夜里一张拔步床就给严严实实地堵上了,这天底下,都不会有人比他还离她更近,密不可分。陈敬宗坦然地走在她的步辇旁边,坦然地接受着路边侍卫、太监们偷偷的打量。皇城外,华阳的公主车驾已经提前停在了这里。小太监们稳稳地放下步辇,朝云、朝月小心翼翼地扶着公主走下来。华阳看向吴润:“你先回公主府吧,有事我会传话给你。”得点宠的公主出嫁都会有自己的公主府,但公主可以选择婚后在哪边居住。上辈子华阳出嫁时,母后希望她住在陈宅,华阳知道母后是想彻底拉拢公爹拥护弟弟,嫁都嫁了,自然也愿意配合,直到陈敬宗死在战场,华阳才搬去了公主府,只偶尔回陈家探望一下二老,晚上也不会留夜。这辈子,华阳最后肯定还是要回公主府住的,但具体什么时候搬,华阳还没想好,总之不是现在。“是。”吴润恭立在车旁,看着公主上了马车,驸马也跟了上去,他再避让到路边。车内。华阳的马车再宽敞,当陈敬宗大马金刀地往她旁边一坐,车内也立即显得狭窄闭塞起来。华阳几乎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属于健硕男儿的体热,像无形的火焰,团团将她包围。她稍稍用力地摇了摇扇子。陈敬宗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华阳瞥他一眼,吩咐车夫出发。马车一晃,随即稳稳地朝前行去。华阳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是有些警惕的,担心这么久没见,陈敬宗又想在马车里胡来。可马车都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了,陈敬宗还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华阳便按捺不住疑惑,偏头朝他看去。也是奇了,她刚歪头,陈敬宗也歪了过来,黑沉沉的眼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睛。华阳心里一乱,那种异样的感觉更明显了,微微蹙眉,问他:“你怎么不说话?平时都得特意叫你闭嘴才行,莫非我在宫里这段时日,外面出什么事了?”陈敬宗看看她的眉眼,再看看她的嘴唇,开口道:“太久没见,觉得公主很是陌生,怕说错话冒犯了您。”华阳:……这阴阳怪气的味儿怎么这么熟悉呢?她瞪了过去。陈敬宗忽然笑了,手也往她这边伸,要抱她到腿上。华阳眼疾手快,拿扇柄敲他的手背,低声斥道:“天热,你别烦我。”陈家在京城的大宅子乃是公爹初进内阁时父皇御赐的,离皇城很近,再走一会儿马车就到地方了,华阳就算不怕花时间整理衣裙,也怕难以掩饰脸上偷欢后的痕迹。陈敬宗抬眸,见他还没做什么,她莹白的脸都染了一层薄红,只好放弃那念头,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这边。他还算听话,华阳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脸上也没那么热了。她把扇子丢过去,让陈敬宗替她扇,回京路上,只要陈敬宗在车里,扇扇子就是他的差事。陈敬宗侧坐着,一边替她扇风,一边随意地问:“你这公主金尊玉贵的,怎么起了那么俗气的乳名?”华阳的火气一下子就被他撩起来了,瞪着他道:“哪里俗了?”陈敬宗:“锅碗瓢盆的,还不俗?”华阳:“明明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盘,盘便是月,何来的俗?”陈敬宗:“既然想把你比作月亮,直接叫月月就是,叫什么盘子。”华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去,不想再跟他这个粗人分辨意境风雅。陈敬宗默默在口中念了念那二字,即便没发出声音,还是激得他汗毛倒竖,全身上下哪哪都别扭,娇娇气气的,实在不知道景顺帝一个大男人怎么叫得出口。“还是我给你起的闺名好听。”陈敬宗自得地道。华阳:“闭嘴!”陈敬宗笑笑,不再气她。到了陈家,华阳先去春和堂见婆母以及休沐在家的公爹。“在宫里时看见父亲送弟弟的书了,弟弟很喜欢,有劳父亲费心了。”落座之后,华阳笑着对公爹道。陈廷鉴谦虚道:“闲时所作,让公主见笑了。”孙氏知道那书,见儿子不太明白,简单地解释了一遍。陈敬宗一点都不羡慕宫里的小太子,谁做老头子的学生谁倒霉,这书再好,也只是一时甜头,很快就会被老头子冰霜似的脸、淬毒似的话给弄没了滋味。在春和堂稍微坐了坐,华阳夫妻俩就回了四宜堂。“公主!您可算回来了!”朝露、朝岚早在四宜堂外面望眼欲穿了,这会儿终于看到公主的身影,两个丫鬟激动地跑过来,朝露更是双眼含泪,一边笑一边擦眼睛。陈敬宗在旁边冷眼瞧着,想起两个丫鬟看到他时,一个个都跟防贼似的,那架子也不输寻常的官家小姐。他先进屋去了,留她们主仆叙旧。华阳也想自己这两个大丫鬟,毕竟四个朝字辈的丫鬟都是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是玩伴,大了才成了得力帮手。她们在堂屋兴高采烈地聊,仿佛四只麻雀簇拥着一只金凤凰,陈敬宗在里面等了又等,忽然唤朝云进去。只一两句话的功夫,朝云就出来了,脸红红的。华阳、朝月一看就猜到怎么回事了,朝露不懂,小声问:“驸马叫你做什么?”朝云瞥眼公主,摇摇头,去了库房。公主从陵州带回来的箱笼早跟着陈家众人一起送回来了,朝露、朝岚将公主常用的物件收拾了出来,其他都留在库房,等着公主回来需要什么,她们再去取。朝云跟朝露要了这边的库房钥匙,快步来了库房。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贴着封条注明不许擅自拆开的小箱子,打开,里面便是那只熟悉无比的莲花碗,碗下是专门盛装那东西的木匣。确认东西没有被人碰过,朝云抱起整个小箱子去了上房,再待在内室,熟练无比地泡上一个。直到晌午公主与驸马一起歇晌了,朝云、朝月才有机会跟朝露、朝岚透露公主在陵州的生活,主要是讲公主与驸马的关系进展。朝露瞪大了眼睛,朝岚张开了嘴。“这么说,公主与驸马已经是两情相悦了?”朝云顿了顿:“好像也算不上两情相悦,公主嫌弃驸马的时候还是很嫌弃的,是吧?”她求证地看向朝月。朝月点头:“对,白天该吵还是会吵,只有晚上……”她忽然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朝露、朝岚还急着听呢,见她说一半就不说了,顿时一左一右地晃起好姐妹来。朝月让朝云说,朝云脸红成了猴子屁./股,也羞于出口。“好了好了,今晚朝露守夜,明晚朝岚守,你们守一晚就什么都明白了。”.陈敬宗并不知道这些丫鬟们在悄悄议论他什么,他也不在乎。许是天气热的缘故,午后华阳还在歇晌,陈敬宗去莲花碗旁看了看,再试试手感,已经能用了。他去关了内室的门,再把南面一溜的窗户关上,屋里备着一盆水,陈敬宗打湿巾子,先擦拭起来。华阳这个午觉本来也睡得差不多了,迷迷糊糊听到一些水声,睁开眼睛,透过半垂的薄薄纱幔与绣着牡丹彩蝶的屏风,看见陈敬宗站在洗漱架旁。无论是刚睡醒还是两层东西遮掩,视线都模糊,华阳揉揉眼睛再看,确定了,陈敬宗真的没穿衣裳!接下来他想做什么,已经再明显不过。只是一个念头,华阳身上的力气就悄悄逃走了,心慌意乱了一会儿,华阳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没过多久,帐外传来他的脚步声,继而是他从莲花碗里捞东西的声音。当陈敬宗挑起纱幔走进来,就看见她侧躺在床上,看姿势睡得挺香,只是脸颊一片酡红,仿佛在梦里喝醉了酒。陈敬宗笑笑,将“酣睡”的公主转成仰面平躺,再俯身而下。华阳装了很久很久,直到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陈敬宗抬起头,见她仍然闭着眼睛,只是长长的睫毛已经带了潮气,鼻尖也浮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一手绕到她的颈下,让她靠在他臂弯,一手拨开她耳边的长发,凑过来亲她的耳垂。华阳又哼了两声。陈敬宗笑,热气都喷在她耳侧:“终于肯醒了,小祖宗?”华阳咬唇,伸手来捂他的嘴。陈敬宗抓住她的手束缚在半空:“什么盘子碟子,哪有小祖宗好听又显得尊贵?再不济仙女也比那个强。”华阳面如火烧。新婚第一夜,陈敬宗哄她配合时叫的就是祖宗、小祖宗、好祖宗,一口气能叫七八声!然而别人家的孝子贤孙是怎么礼待祖宗的,他却只管锢着华阳这个外姓祖宗可劲儿地欺负,有仇般恨不得要她的命!陈敬宗就喜欢这么喊她。“还是老头子有先见之明,早早给我起了个跟你相配的名字。”“敬宗敬宗,敬的就是你这好祖宗!”
第 73 章
四宜堂。西斜的阳光依然耀眼, 空气燥热,连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蔫蔫的,偶尔在树梢跳跃啼叫的鸟雀们也不见了踪影。唯有内室不断地传出公主那特有的清灵嗓音, 却又比平时多了好多娇与媚。已经刻意压低了, 甚至不想出声, 只是遇到那样强壮又强势的驸马,根本无法控制。主子们刚进屋歇晌的时候,四个大丫鬟因为久别重逢, 聚坐在走廊里的美人靠上,兴高采烈地窃窃私语。好姐妹们聊得热闹,上房的动静忽然就飘过来了。朝云、朝月先红了脸。朝露、朝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哎,有什么话晚上歇了再聊,你们俩在这里守着, 我们先回去打盹儿了。”朝云急忙忙拉着朝月站了起来, 她们一早就在宫里收拾东西, 这会儿真的累了, 而且公主那边少说要半个时辰,她们不趁机去歇晌, 难道要留在这边听墙角?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听也就罢了, 大家聚在一起, 怎么想怎么尴尬。朝月也是这么想的,迅速跟着她离去。等两人跑没影了,朝露才小声哼道:“这有什么, 咱们又不是没经历过。”公主随阁老一家去陵州前, 与驸马也在这边渡过了快三个月的新婚生活, 虽然公主嫌弃驸马, 架不住驸马脸皮厚啊, 每个月总要有那么几回的。朝岚:“就是,一盏茶功夫的事,至于她们跑吗?”她们两个都很淡然,就刚刚从姐妹们口中听说的消息继续聊起天来,依然很好奇公主与驸马之间怎么有的转机。“她们要是不跑,咱们就不用乱猜了。”朝露还是很气。朝岚:“莫非是患难见真情?我听老夫人院里的小丫鬟说,陵州那边发洪水来着。”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没把上房那点动静当回事,直到那动静持续了很久很久。不知是朝露先察觉到的,还是朝岚,总之某一时刻,她们都忘了说话,呆呆地看着彼此。紧跟着,朝露的耳朵红了,试图用聊天掩饰尴尬:“公主待驸马确实好了点,以前可不会纵容驸马这么久。”朝岚随口胡诌着:“也可能是驸马无赖,故意赖着公主。”朝露:“他敢!”朝岚没有吭声,躲到更远的一张美人靠上,趴下去道:“我睡了,公主叫人伺候了,你叫我。”朝露:…….当窗外的阳光终于没那么晒了,陈敬宗也终于挑起拔步床低垂的纱幔,穿着一条中裤走了出来。他去净房将东西清理干净,用清水洗了四五遍,然后折回内室,继续放莲花碗里泡着,留着晚上再用。擦过手,陈敬宗走到桌子前,一手拿茶壶一手拿茶碗,回了拔步床内。刚刚华阳把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在穿衣上了,这会儿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水红绫衣,底下是同色的宽松绫裤,慵懒无力地躺在枕头上。天热,她没有再盖被子,白如琼脂的腕子露在外面,裤腿也随着她的姿势往上缩了缩,露出两节细细白白的小腿,一双小巧玲珑的天足更是展露无遗。哪哪都白,只一张脸红润润的,像刚被一场毛毛细雨滋润过的酡红牡丹。听着陈敬宗在旁边坐下,华阳本不想理会他,又实在口渴,便由着他抱起自己。陈敬宗的强壮体现在方方面面,只说现在,他抱起她的那股轻松劲儿,叫华阳有种自己真的如仙女那般轻盈的错觉。垂着睫毛,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喂到嘴边的水。这也都是陈敬宗做惯了的,起初他还把握不好分寸,要么喂的太快呛到她,要么喂的太慢挨她的瞪,如今陈敬宗已经非常熟练了,连华阳喝了几口后要歇一会儿,他都清清楚楚。上一个能把华阳伺候得如此无微不至且无可挑剔的人,还是吴润吴公公。“笑什么?”注意到她唇角翘起,陈敬宗问,喝水还喝出高兴来了?华阳抬起眼睛,湿漉漉的眸子带着清晰的笑意:“我在笑,如果哪天我真的厌了你,不想要你做我的驸马了,但你伺候得这么好,倘若你舍不得离开我,宁愿变成一个公公在我身边伺候,我大概也会留下你。”陈敬宗嗤了声:“就怕我舍得,你却舍不得。”华阳:……她继续喝水了。等她重新躺回床上,陈敬宗问:“再睡会儿,还是叫丫鬟们备水?”华阳:“备水吧。”虽然犯困,可她更受不了方才出的那一身汗,总要先洗干净的。陈敬宗便翻出她唤丫鬟们的铃铛,摇了几摇。很快,外面响起跑过来的脚步声,最后停在内室门前等候吩咐。陈敬宗让她们去备水,他简单地用屋子里的巾子擦擦,这就穿上了外袍。“我先去前院待着,用饭时再过来。”他站在屏风前,对着床上道。现在不是在陵州服丧的时候了,一家子人都无所事事,回了京城,老头子升了首辅,他们三兄弟也都官职在身,家里随时可能有人登门,甚至父子兄弟们之间也要见面论事,他要随时做好应对的准备。她这个公主大概也不会太清闲,不提母亲嫂子们,外面也有的是人想登门巴结她。华阳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陈敬宗便出去了。朝岚、朝露吩咐小丫鬟去水房传话,她们是不必亲自去做抬水的粗活的,这会儿都在次间等着进去伺候。驸马爷出来时,她们下意识地去打量,就见驸马爷一袭圆领锦袍齐齐整整,身姿挺拔,英俊的脸依然如往常那般冷淡,丝毫没有一朝得宠便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姿态,倒好像还是当初频繁被公主嫌弃的那个驸马爷。等驸马爷的身影彻底不见了,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直到水房那边抬了水来。回过神,她们忙去内室伺候公主。两人先分别卷起一边的纱幔,朝露带着几分担心与好奇地往床上看去。记忆中,以前每次驸马爷侍完寝,公主都面带怒气……然后,朝露就看到了一张慵懒又妩媚的美人面,似是有几分困倦,又难以掩饰眉眼间的舒畅与欢愉。就像她们姐妹间挠痒痒玩闹时,笑得太多肚子都疼了,可笑就是笑,是开心的。华阳这时才睁开眼睛,发现进来的是她们俩,多少也有些尴尬。她与陈敬宗做的那些,朝云、朝月早已习以为常,主仆见面互相都不当回事,彼此从容。不过,朝露、朝岚很快也就会习惯的,需要适应的是她们,而不是她这个公主。华阳抬手。朝露忙凑过来,稳稳地扶起公主。朝岚却注意到床上铺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色中衣,看这毫无特色的样式就知道是驸马爷的。华阳才发现这件中衣还在下面压着。陈敬宗那身体,真的如铜浇铁铸一般,若不多垫一层,她有多少蜀锦都不够用。只是倒也没必要跟丫鬟们解释,在床边坐了会儿,等双腿不再发颤,华阳就去浴室沐浴了。朝岚收拾床,朝露跟去伺候。要么说是大丫鬟呢,与主子的情分不同,有些话也敢说。朝露坐在凳子上,一手拿着巾子轻轻擦拭公主凝脂般的肩膀,一边小声地问:“公主,现在您与驸马的情分,是不是比当初好多了?”华阳:“还行吧,你记得跟朝岚说一声,往后待驸马要尊敬些,不可像以前那般横眉冷眼的了。”当然,她也不怪先前这些丫鬟们对陈敬宗失礼,因为丫鬟们都是看她的脸色行事,她不待见陈敬宗的时候,丫鬟们若整天给陈敬宗好脸色,便相当于背叛了她这个公主。朝露暗暗咂舌:“哎呀,驸马还真得了您的欢心了,早知道,驸马刚回来的那晚,还有昨晚,我们都该客气一些的。”华阳听出一点不对,问:“除了这两晚,中间驸马难道都在卫所住的?”朝露:“可不是,第一晚您不在,驸马竟然还来后院睡,我们差点想把他撵回去呢,因为驸马气势太强,我们才没敢开口。还有昨晚,我们以为驸马一厢情愿地盼着为您侍寝,招待驸马时脸色也都不太好看,哎,公主,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您已经宠爱驸马了,驸马该不会记恨我们吧?”她们跟着公主在宫里住了那么久,经常听说哪个得宠的妃嫔在皇上耳边搬弄是非,现在朝露就很怕驸马爷仗着得宠怂恿公主惩罚她们这些无礼的丫鬟。华阳:……她对陈敬宗,远远算不上宠爱吧?顶多比上辈子好了一点而已。宠爱,得像父皇对母后那样,小事上嘘寒问暖,大事上也愿意听母后的,当然,父皇有很多宠爱,只是把大头给了母后而已。“放心吧,驸马没那么小心眼,我也不会因为他说什么就惩罚你们。”华阳先安慰了自己的大丫鬟。朝露松了口气。华阳继续琢磨陈敬宗十来日都没回家这件事。上辈子她回京,在宫里住了足足一个月,还是母后几番催促她才不情不愿地回了陈家,陈敬宗接了她回府,连着在府里住了两晚,后来就说卫所练兵忙,只会在休沐的时候回来。华阳猜测,陈敬宗是因为受不了她的冷脸与嫌弃,也跟她甩起了脸色,毕竟他的傲骨从来没有变过。可这辈子,两人夜里很是融洽了,如果陈敬宗还是要长住卫所,就说明上辈子华阳误会了他,他是真的在忙练兵,像公爹那般一心扑在了正事上,忙得连家里都不顾。傍晚,天色未暗,陈敬宗便来了后院。华阳正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纳凉,夏天就是这样,只有清晨、傍晚能在外面待得住。陈敬宗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她旁边,端起桌面上的瓜果盘子,自己吃一口,再扎一片喂她。朝露、朝岚见了,越发明白了驸马爷在公主身边的新地位。丫鬟们识趣地避开了。华阳瞅瞅陈敬宗,问:“听说你最近忙着练兵,都没回家?”陈敬宗看着她,道:“练兵有什么好忙的,白天练,晚上他们要睡觉,我也该休息休息,只是你不在,我何必浪费一个时辰跑回来。”华阳:“所以,以后你会天天赶回来?”陈敬宗吃口瓜果,不假思索道:“你不是要做一晚歇一晚?你要歇的日子,我还是睡卫所。”他虽有一身力气,但也会累,不想白费功夫。华阳:……什么傲骨什么醉心公务,他根本一样都不沾边,纯粹就是狗,有肉吃,起早贪黑也不在乎,没有肉,他就成了懒骨头!
第 74 章
吃过晚饭, 外面也有丝风了。华阳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转完继续坐在树荫下纳凉,屋里虽然可以摆冰, 却没有外面自然的凉快叫人舒服。陈敬宗没陪她散步消食, 这会儿又坐了过来, 接过朝云手里的扇子帮她扇风。是大家闺秀们喜欢的团扇,陈敬宗用起来很不顺手:“早说了给你买把蒲扇,那个扇起来才凉快。”华阳知道他说的是哪种, 宫里的老太监嬷嬷几乎人手一把,可是太丑了,华阳怎么可能会用。她斜了他一眼:“嫌累就叫丫鬟们过来。”陈敬宗没接这句,跟她聊正经的:“那天我斗胆跟皇上讨了大兴左卫的新差事,老头子很不高兴, 训了我一顿, 怪我仗着驸马爷的身份恣意妄为, 你怎么想?”景顺帝长得挺和善的, 主动问他想要什么赏赐,陈敬宗也没有想太多, 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是真的不想待在锦衣卫。锦衣卫专门为皇上效力, 干的都是刺探消息、巡查缉捕的差事, 而且锦衣卫指挥使刘守知道他是皇帝女婿,只叫他领些闲差,生怕他受累抱怨。陈敬宗不上进吧, 整天吃白饭有够憋屈, 上进吧, 那毕竟是锦衣卫, 就怕刘守怀疑他别有居心意图揽权, 跑去景顺帝面前胡说八道。陈敬宗更想去卫所,他少时习武,一来是故意跟老头子对着干,二来也是向往史书上金戈铁马的将军英雄。他当时就想,景顺帝答应了,他得偿所愿再好不过,景顺帝不答应,那就算了,他也没有损失。没想到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景顺帝好脾气地应了。陈敬宗有自知之明,景顺帝并非多赏识他,而是在照顾女婿。娶华阳,除了她这个人,陈敬宗没想占她其他便宜,可驸马的身份确实给他带来很多便利,包括景顺帝对他的偏宠与纵容。既然如此,有些事陈敬宗也得听听她的意思。华阳打量他一眼,好奇问:“如果我也是父亲的态度,早早警告你在父皇面前要谨言慎行,你还会跟父皇开那个口吗?”陈敬宗想了想,道:“开口还是会开口,只是会委婉些,希望皇上把我调去卫所当个小兵,从底层开始。”华阳:“真是小兵,你可不能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了。”陈敬宗:“那也比在锦衣卫无所事事强。”华阳不置可否。陈敬宗:“怎么,你舍不得我长时间不归家?”华阳看向他的脸:“短短十余日不见,你的脸倒是越来越大了。”陈敬宗笑着帮她扇扇风。华阳哼了哼,道:“父皇疼我,你是我的驸马,只要你守住分寸,不提太过分的要求,父皇都会应你,我也懒得管,但父亲训你训的也有道理,谨言慎行总是没错,平时你还是要注意些。”陈敬宗:“微臣谨遵公主教诲。”他一本正经的,华阳却想起他在公爹面前桀骜不驯的样,绷不住笑:“父亲面前,你怎么没这么懂事?”但凡他肯客气些,父子俩也不至于互相冷眼以待。陈敬宗看看她,道:“他要是有你一半好看,我都忍了。”华阳:……恰好天色也暗了下来,陈敬宗放下那把小团扇,抱起她去了内室。.早上,华阳睡醒的时候,窗外都大亮了。回想昨晚种种,华阳禁不住庆幸,幸好她是公主,不用去婆母那里晨昏定省。“驸马何时走的?”她问进来伺候的丫鬟们。这事也只有守夜的朝露知道,带着几分佩服道:“卯时一刻吧,我也是听到驸马打开堂屋门的动静才醒的,等我出去看的时候,驸马都不见了。厨房知道驸马今天要早起当差,预备了早饭,可驸马也没有用,说是要去卫所吃,叫厨房往后也不用准备。”华阳算了算大兴左卫到京城的距离,陈敬宗一大早就得跑马一个时辰,他不想吃完再出发,是怕马背上颠簸,肚子不舒服吧。这么一想,陈家父子四人,论当差路上的辛苦,还是陈敬宗最累。紧跟着华阳又想,换成她,别说为了那点快活了,就是有人告诉她隔天起早跑一个时辰的马能保持青春永驻,她都未必能坚持。现在天气还算舒适,等冬天天冷了,陈敬宗早晚路上奔波的这两个时辰,天可都是黑的!如此可见,陈敬宗真能坚持隔天回家一趟,也算心志坚定了!一个人吃了早饭,饭后华阳去跟婆母打声招呼,出门去了安乐长公主府。公主出嫁最大的好处就是行动自由了,想去哪去哪。安乐长公主倒是没料到侄女才出宫就来找她了,高高兴兴地迎了华阳进门。华阳自然也不是空手登门,带来了她在陵州为姑母预备的礼。安乐长公主:“这些东西有何稀罕的,你真想孝敬姑母,就把你那个侍卫统领送我这边住几晚,是叫周吉来着吧?”华阳:……就算周吉愿意,她也无法对自己的侍卫开这个口,而且姑母自己选面首可以,真跟她身边的侍卫有牵扯,传出去姑侄俩的颜面就一起受损了。“瞧你吓的,姑母随便说说,逗你玩呢。”看着华阳变来变去的脸色,安乐长公主笑得花枝乱颤。华阳松了口气,随即嗔怪道:“您再开这种玩笑,以后我再也不来了。”安乐长公主忙哄了哄美人侄女,再拉着她的手移步去水榭听曲。十几个歌姬穿着单薄的纱裙翩翩起舞,如此赏心悦目的画面,别说男人,女子同样喜欢。不过华阳看了两场就要告辞了,她喜欢姑母是真,爱惜自己的名声也是真,每次来姑母的府里做客都不会逗留太久,免得外人怀疑她也在姑母这里选了个面首厮混。回到陈家,华阳直接回了四宜堂。“公主,大少爷好像病了。”华阳刚进院子,留在家里的朝露、朝岚便迎了上来,将她们上午听说的消息禀报主子。华阳脚步一顿,脑海里浮现出大郎俊秀的小脸。上辈子陈家这些子侄,华阳只与婉宜还算亲近,对大郎等人都不太关心,这辈子可能她变得更加平易近人了,在陵州的时候,大郎、二郎、三郎也经常跟着婉宜来找她玩,华阳对三个男孩子便多少有了一些感情。既然大郎病了,华阳也不回屋,直接往观鹤堂去了。三兄弟的院子离得很近,华阳并没有走太久,只是天气热,她到观鹤堂的时候,面上还是浮现了红晕。“这么热的天,公主怎么来了?”俞秀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这个时候,婉宜还在学堂读书。华阳见俞秀面带忧色,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听说大郎病了,可请郎中看过了?”俞秀苦笑道:“看过了,说是没有大碍,可能昨晚踢被子着了凉,早上才在学堂吐了一场。”说话间,华阳已经跨进了大郎的屋子。大郎才七岁,被母亲要求乖乖躺在被窝里,这会儿公主四婶来了,他更不敢只穿中衣下地,怕失了礼数。“四婶。”男孩子脸蛋红红的,为这副样子难堪。华阳在他脸上看到了陈伯宗与俞秀的影子,容貌更像陈伯宗,眉眼间的局促紧张跟俞秀几乎一模一样。华阳暗暗惊讶。通常女孩子更容易腼腆,没想到婉宜大大方方的,倒是大郎继承了俞秀性子中的文静。华阳有个小她八岁的弟弟,关心起男孩子来还算有经验,柔声道:“大郎昨晚没盖好被子吗,还是不小心吃错了东西?”大郎垂下眼帘,认可了第一个猜测。可华阳隐隐觉得,这孩子似乎有心事。离开大郎的房间后,华阳问俞秀可有发现大郎的异样,俞秀叹口气,无奈道:“吃食肯定没问题,就是昨天黄昏父亲叫他们去书房检查功课,大郎回来的时候便无精打采的,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还是婉宜告诉我,说他背书背错了,挨了父亲的训斥。”华阳呆住了。俞秀低下头,捏着袖口道:“大郎像我,没有大爷那么聪明,可他是长孙,父亲对他期望最高,生气失望也是应该的。”华阳很久没见到俞秀这般卑怯模样了,莫名生出一股起气来:“先不说大郎究竟聪不聪明,就算他天分不高,为什么就是像你了?同样的父母,父亲那般天赋过人,陈二老爷还不是连秀才都没考上,无非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大嫂再这般妄自菲薄,这两年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便真是白说了。”俞秀听她这么说,先是惭愧的红了脸,随即又因为害怕公主生气而变白,结结巴巴地道:“公主莫气,我,我都记得的,只是看大郎这样我心里着急,习惯地就那么说了。”华阳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俞秀真若变得像陈敬宗那般自信,她该觉得陌生了。两人去堂屋落座,华阳想问问公爹究竟是怎么训斥大郎的,居然把孩子吓成这样,可惜俞秀当时并不在场,说不清楚。没多久,婉宜下课回来了。华阳便让俞秀去照顾大郎,她单独与婉宜说话。婉宜很心疼自己的弟弟,小声抱怨道:“祖父太凶了,对我还算宽和,对大郎他们都很严厉,背错一个字都要瞪眼睛,又总是板着一张脸,以前我们总盼着休沐放假,可一想到休沐日祖父也会待在家里,我们就恨不得去掉休沐日,祖父天天早出晚归才好。”华阳:……待她温和有礼的公爹,在孩子们面前竟然是这样?华阳想起她出嫁前,也曾去旁听过公爹给弟弟授课,记忆中的公爹,风度翩翩满腹经纶,纠正弟弟的错误时也很谦和。弟弟曾多次跟她抱怨公爹太过严厉,华阳没太往心里去,以为是弟弟小孩子心性,抵触读书故意说公爹的坏话,她小时候也跟母后告过教习嬷嬷的状呢。可是现在,婉宜也跟她抱怨公爹教学严厉,她更是亲眼目睹大郎都被公爹训病了!难不成,公爹只有当她在场的时候,才会和颜悦色?就像婉宜说的,公爹待孙女也会宽和一些!整个下午,华阳都在琢磨这件事。公爹无疑是个好首辅,可他真的是个好先生吗?“公主,您怎么魂不守舍的?”见公主拿着筷子半晌都没动,朝云小声问道,“莫非您是想驸马了?”华阳:……她瞪了朝云一眼,收起杂念,先专心吃饭。饭后纳凉的时候,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有小厮喊了“驸马”。不等华阳吩咐,朝月已经吩咐珍儿去打探消息。没多久,珍儿折返,笑着道:“公主,确实是驸马回来了,叫人备水要沐浴呢。”
第 75 章
陈敬宗回到四宜堂, 先叫小厮提两桶凉水来,再派人去知会厨房给他预备晚饭。等进了堂屋,他抓起茶壶连倒三碗茶, 全部喝得一滴不剩。富贵站在门口抹汗, 一边抹一边咽口水, 同时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个时辰啊,光在马背上颠簸了,颠得他头晕眼花, 下了马双腿发软!去年主子还嫌他长胖了,如今早都瘦回来了!而且他还没吃饭呢!早上出发时主子明明说了今晚住在卫所,结果操练的士兵们刚解散,他正琢磨今晚厨房做了什么,主子便吩咐他去牵马, 说是要回城!富贵一点都不想回来, 主子回来是为了公主, 他纯粹是陪跑的, 光在路上吃灰了,丁点好处也没有。陈敬宗放下茶碗, 回头瞧见富贵这灰头土脸的样子, 不禁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他都嫌弃富贵, 华阳那么矜贵讲究的人,只会更嫌弃他。“下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了。”瞥眼富贵还捂着肚子的手, 陈敬宗半是开恩半是嫌弃地道。富贵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也渴, 转身就往下人房那边跑。小厮们提了水来, 送进内室。陈敬宗冬天也能洗冷水澡, 更别提现在这时节,搓搓身上再洗洗头,两桶水都用光了,他身上也彻底清爽了。穿好衣服,陈敬宗这才去了后院,还在走廊上,就看见树荫下她靠在藤椅上的惬意身影,旁边摆着小几,瓜果、茶水应有尽有,朝云、朝月坐在两把小凳子上,一个给她扇头,一个给她扇腿。陈敬宗往这边走。朝云、朝月看看公主,接收到公主的眼色,便默契地放下扇子,低头退下。陈敬宗坐了朝云那把小凳子,手去拿扇子,视线已经落到了华阳脸上。华阳瞥眼他还带着潮意的头发,奇怪道:“不是说了今晚不回来?”陈敬宗:“你才出宫,我便让你独守空房,怕皇上、娘娘知道了责怪。”华阳哼了声:“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今晚你休想惦记什么。”并非她还嫌弃陈敬宗,故意不肯给他,而是他太……华阳若一味地纵容,真随着陈敬宗的兴致来,不出半个月,她这副身子大概就要散架。再说了,这事本来也是要节制的,别人她不知道,父皇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明明跟公爹一样的岁数,公爹那么忙看起来也仙风道骨的,反观父皇,穿得再雍容,看起来都有些气虚,精神不济,用俗话说,父皇便是被后宫女色掏空了身体。“你都定下规矩了,我能惦记什么。”陈敬宗不甚在意地道。华阳不想再提这个:“大郎生病了,说是早上刚到学堂没多久,狠狠吐了一场。”陈敬宗皱眉:“郎中怎么说?”华阳:“没有大碍,开了补方,只是听婉宜的意思,大郎可能是被父亲吓到了。”她简单提了提昨日大郎背书出错挨训斥的事。陈敬宗冷笑:“那是大哥的儿子,我管不着,他也不稀罕我去指手画脚,可若将来咱们生了孩子,老头子休想过来摆祖父的谱。”此时他的表情,跟提到仇人也差不多了。华阳正要再问,余光瞥见厨房派人来了,是冯公公手下的两个小太监,分别端着一个托盘。华阳便对陈敬宗道:“你先去吃饭吧。”陈敬宗确实很饿了,也不想在她身边慢慢吞吞地吃,所以暂且离开,去了堂屋。华阳的藤椅其实就对着堂屋,陈敬宗看她一眼,故意坐了南边的位置,背对她吃。华阳还不稀罕看呢,自己摇着团扇,欣赏天边渐渐变淡的云霞。陈敬宗很快吃完。华阳已经移到了内室,傍晚已经沐浴过了,这会儿洗洗手脸洗洗脚,便在床上躺下。拔步床内摆着一方冰鼎,一大块儿冰放在里面,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饶是如此,陈敬宗还是脱了中衣,露出一副健硕的胸膛,肌理紧致结实。华阳打量一眼便闭上眼睛,仿佛毫不稀罕。陈敬宗靠过来,半压着她。华阳推他。陈敬宗:“光亲还不许了?”华阳点点自己中衣的领口:“这里为界,以上可以,以下不行。”她可不想跟着他滚出一身汗,等会儿还要麻烦。陈敬宗只亲她的嘴。可他还长了一双手呢,刚刚她可没说手不能越界。娇娇软软的公主在怀,不比他一个人睡在卫所强?这般耳鬓厮磨竟也磨了很久很久,直到华阳的嘴唇都有些不舒服了,陈敬宗才终于肯停下来。华阳很渴,靠在他臂弯喝了满满一碗温水才重新活了过来似的。趁陈敬宗去外面放茶碗时,华阳裹住自己这床被子,摆明了要与他泾渭分明。陈敬宗并不在意,熄灯躺下,准备睡了。华阳心里还有事,对着他那边道:“还在陵州的时候,有一次我听母亲提过,说你小时候不爱读书,是因为父亲以及身边的人都喜欢拿你与大哥三哥他们比较?”陈敬宗偏偏头:“怎么想到问这个?”华阳:“大郎的事,就有点好奇你小时候是什么样。”陈敬宗:“我可比大郎聪明多了。”华阳:“我看你是根本不知道谦逊二字该怎么写。”陈敬宗:“你看你,又要问,又不信我说的,那还聊什么,睡吧。”华阳:“行,我信你聪明,既然你那么聪明,怎么还怕跟哥哥们比?”陈敬宗:“谁说我怕了?我不想读书,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不想看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他是状元郎是大学士,可他不会功夫,我倒要看看,等我习了武,他还怎么指教我。”华阳:“是不是那时候,父亲对你也很严厉?”陈敬宗沉默。华阳莫名想起可怜巴巴躺在床上的大郎,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也被父亲吓病过?”陈敬宗语气很差:“没有。”他比大郎聪明,也比大郎胆大,三四岁的时候他可能是有点怕老头子,可到了七八岁,陈敬宗就不是怕了,他是恨、厌,不想看老头子摆冷脸,不想听老头子训斥人。老头子叫他去书房,他不去,满花园乱跑,家里下人再多也抓不住他一个,逼急了他跑到假山上,母亲一害怕,便会责骂老头子,老头子也就无可奈何了。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陈敬宗自然不会告诉枕边的公主。“我只是不想见他,也不会乖乖听他的话,就像你当初嫌弃我,我为何要听你的?”也就是华阳长得美,陈敬宗多少还是妥协了,祖宗也喊得出口,换个姿色一般的,陈敬宗就算无奈娶了,也不会上赶着去伺候,公主不要他侍寝,他也不稀罕碰!华阳:……她拧了他一下,继续道:“你给我讲讲父亲到底是怎么严厉的吧。”陈敬宗狐疑地看过来:“你是想确认究竟是大郎太胆小,老头子没错,还是想确认老头子是不是严厉过头了?”华阳:“有区别吗?”陈敬宗:“若是前者,我懒得说,若是后者,我还可以给你讲讲。”华阳想起他以前的某些阴阳怪气,总说她对公爹爱屋及乌什么的,无奈道:“父亲既是你与大郎的先生,也是弟弟的先生,我有些担心他会同样严厉地教导弟弟。”陈敬宗顿了顿:“他敢?”父亲严厉教导儿子,仿佛是天经地义,用大哥的话讲,老头子怎么对待他们,他们做儿子的都该毫无怨言地受着。陈敬宗一直都以为老头子只是在家里才会那般严格,对宫里的太子,就算严厉,也会有个限度。华阳:“反正以前弟弟跟我抱怨过父亲,那时候我没太当回事,今日看到大郎,我才记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母后也是个十分严格的人,如果她要求父亲在弟弟面前做个严师,父亲又何必收敛他严师的本性?”倘若母后溺爱弟弟,公爹真想当严师,弟弟一哭一撒娇,母后就会偏帮弟弟去斥责公爹,再加上父皇,公爹能不忌惮?就怕以母后的严厉,她会在背后要求公爹只把弟弟当学生,而非太子。陈敬宗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景顺帝与戚皇后。不得不说,论威严气势,戚皇后是远远胜过景顺帝的。华阳继承了戚皇后的美貌,威严却远远不及,否则陈敬宗大概也会对她敬而远之,不好言语逗弄。“严厉还用举什么例子?你看他现在对我也是想骂就骂,面无慈色,我早习惯了,又是个大人,能怕他什么,大郎他们不一样,都是孩子,老头子一沉脸,他们都要哆嗦,老头子再训一句,他们更会觉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其实就是背错书而已,根本不值一提。”“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他天天都如此,谁受得了?”见华阳不吭声,陈敬宗想了想,道:“你可能无法理解,因为自打你出生,大概从来没有人会朝你摆冷脸。”她是公主,唯二敢教训她的,只有景顺帝、戚皇后,可面对这么漂亮的女儿,谁舍得说句重话?华阳试着回忆,能想起来的冷脸,只有上辈子的陈敬宗,但她又不怕他。但华阳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七月初十,又是朝廷官员与学子们休沐放松的日子。陈廷鉴早上难得多睡了会儿,陪妻子吃早饭的时候,孙女婉宜笑盈盈地来了。孙氏:“婉宜吃了吗,要不要再陪祖父祖母吃点?”婉宜摇摇头,对祖父道:“祖父,昨日邱先生家里有事告了半日假,可我们不想耽误那半日课,等会儿可以请祖父来教我们吗?”孙氏抢着道:“祖父太累了,叫你爹或你三叔去。”婉宜:“可祖父最厉害,我爹跟三叔都不如祖父教的好。”陈廷鉴笑了,他的这些孙辈里面,就属这个大孙女最懂事,瞧瞧,多好学,而且还知道要师从最好的先生!“行,你们先去学堂等着,祖父吃完就过去。”婉宜欢欢喜喜地告辞了。孙氏忧心忡忡地望着孙女的背影,这孩子,平时挺聪明伶俐的,今天怎么犯傻了,明明可以玩一天,竟然要来老头子这里找罪受,莫非是被老大带迂腐了?一旁,陈廷鉴吃完了,漱漱口,再理理长髯,仙风道骨地往学堂走去。学堂,大郎、二郎、三郎都幽怨地看着姐姐。婉宜笑道:“你们乖乖听课,下午我带你们出去玩。”二郎:“你说话管用?祖父在家呢,不可能叫咱们出去,我爹都不敢做主。”婉宜:“上次我帮了四叔,四叔答应会满足我一个条件。”三个男孩子顿时相信了姐姐的承诺。等陈廷鉴负手走进来,就看到了四个坐得端端正正、满脸期待的好孩子。陈廷鉴先询问孩子们的功课进度,婉宜、大郎、二郎是一样的,三郎年纪小,还在认字阶段。给三郎布置了功课,陈廷鉴一心教导三个大的。他的长随以及孩子们的丫鬟小厮都在外面等着。忽然,他们看到公主与驸马并肩朝这边走来。众人刚要行礼,就见驸马爷用手势示意他们噤声,有公主在,谁又敢不从,便继续待在阴凉的地方。学堂这边糊的窗纸,陈敬宗牵着华阳来到窗边,在她无须弯腰的位置,悄悄戳了两个指洞。华阳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脸有些红,问他:“你不看?”陈敬宗:“这种糟老头子,也就你欣赏得来。”华阳:……
第 76 章
透过陈敬宗弄出来的那两个指洞, 华阳略带忐忑地朝里面望去。她看见公爹端坐在前面的席案后,正在给孩子们讲解《论语》的“为政篇”。“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 民免而无耻。’”“‘道’为引导、治理, ‘政’为政令, ‘齐’为整治,‘刑’为刑罚,记住了吗?”“记住了!”“那好, 大郎你来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郎站了起来,从华阳的角度,只能看见大郎的侧脸,小脸绷得很紧。他面对手里的书, 可能还在整理措辞, 而这个期间, 陈廷鉴一直看着他, 不怒自威。终于,大郎开口了:“意思是, 意思是, 用政令引导百姓, 用刑罚整治百姓,百姓就不会触犯律法,也就不会感到耻辱。”陈廷鉴面无表情, 视线一转, 问二郎:“你大哥解释的对吗?”二郎起立, 思索片刻, 道:“前面都对, ‘民免而无耻’说错了,这句应该是说,百姓们虽然畏惧刑罚不敢犯事,却没有羞耻之心,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就好比杀人触犯律法,谁也不敢去滥杀无辜,一时辱骂罪不及论刑,却于礼不合,有羞耻心的人也当自觉守礼。”华阳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二郎这孩子说得真好,还会举例证明,清晰易懂。她又担忧地看向大郎。大郎小脸涨红,头早低了下去。陈廷鉴哼了声,看着长孙道:“亏你还是哥哥,居然不如弟弟看得明白。首先,这句话的意思一点都不难,就算你不确定最后一句的含义,对比下面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也该知道这两句话是对比。再者,孔圣人主张为政以德,这是每个先生在讲《论语》前都会再三强调的,一个宣扬礼与仁的圣贤,怎么会认为光靠律法治理百姓就够了?但凡你肯多动一些脑筋,也不至于犯这种小错。”这会儿大郎的脸已经不是红了,而是变得苍白苍白的,华阳都怀疑,公爹再说下去,大郎都要哭了。幸好,公爹开口了。大郎坐下,旁边的婉宜在下面悄悄握了握弟弟的手。讲完这一段,解释完意思,陈廷鉴让孩子们诵读三遍。华阳莫名松了一口气,人也离开了那两个指洞。陈敬宗虽然没有凑过来看,可里面的声音他都听见了,看看华阳,他低声道:“换你小时候被他这样说,你会如何?”华阳抿唇。换成七岁的她,被公爹这么毫不留情地当众训斥,她肯定会哭一场。“父亲都不知道照顾大郎的颜面吗?”她小声问。陈敬宗嗤道:“他哪里会想这些,只会认为这是大郎犯错后自该承担的后果,若知道羞耻,下次就不该再犯。”华阳沉默片刻,叹道:“大概只有二郎那么聪慧的孩子才会让父亲满意吧,只要不犯错,也就不用担心被父亲训斥。”华阳又感到庆幸,论聪慧,弟弟并不输二郎。陈敬宗只是用看“傻仙女”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当里面的诵读声结束,授课再次开始。华阳“收买”婉宜才达成今日的偷听,便想多观察一会儿,继续凑到指洞前往里看。陈廷鉴该讲下一段了,让二郎先读一遍。二郎刚才好好表现了一场,知道祖父很满意自己,神情难免露出几分得意,端起书,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背……”华阳还没觉察出不对,旁边突然响起陈敬宗一声闷笑。与此同时,里面传来“啪”的拍桌声,吓得她浑身一震。顾不得陈敬宗,华阳赶紧看向里面。然后她就看见了公爹大怒的模样,人生气呼吸就会变重,呼吸一重,公爹的胡子果然微微飘起一缕。陈廷鉴的怒气全朝二郎去了:“再说一遍,六十而什么?”二郎脸也是白的,还带着一丝茫然,他凑近书面,紧张地重复:“六十而耳背,不,是耳顺!”糟糕,他念错了一个字!而且“耳背”不是什么好词,他在花园里玩时,常听一些管事训斥小丫鬟、小厮是不是耳背,听不清吩咐!“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到,将来如何指望你为国效力!”“休要以为自己聪明便洋洋得意,像方仲永那般幼时天资过人长大后碌碌无为者天下不知凡几,你若不收敛傲气,将来便是下一个!”二郎红透了脸,不过他性子比大郎开朗,脸皮没那么薄,怕归怕,却还不至于被祖父吓哭。窗外的华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听下去了。她看眼陈敬宗,默默地下了台阶。没多久,夫妻俩回了四宜堂。陈敬宗去了趟净房,洗完手出来,看见她悻悻地靠在次间的榻上,歪着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陈敬宗并不打扰她,坐在榻的这一头,默默地观察她。华阳在想弟弟。弟弟既有二郎的聪慧,也有大郎的敏感,只是弟弟早早封了太子,可不会像大郎那般胆怯。或者说,弟弟更像陈敬宗,他有反抗公爹的勇气与胆量,只是陈敬宗反抗公爹一人就够了,再没有其他人来压制他,弟弟不同,弟弟上面还有父皇、母后。父皇、母后除了父母的身份,还肩负皇权,弟弟做了多久的太子,便也被皇权礼法束缚了多久,他若公然反抗公爹,父皇、母后以及沉重的礼法枷锁便会压过来。上辈子,华阳一直都以为弟弟是真心敬重公爹的。皇上享有特权,像皇爷爷、父皇,他们想偏袒哪个臣子,就算有人把该臣子的罪状一条一条地摆到他们面前,皇爷爷、父皇都能想办法敷衍过去,都能保住他们要保的人。所以,上辈子就算公爹真的犯了那些罪,只要弟弟偏心公爹,只要弟弟愿意,弟弟就可以既往不咎。弟弟不保公爹,要么是因为弟弟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沙子不想做个偏心的皇帝,要么就是他心里对公爹存着恨。以前华阳总是觉得,弟弟没有必要恨公爹,是公爹的改革让国库充足百姓丰衣足食,这么好的臣子,又对朝廷忠心耿耿,做皇帝的为何要恨?可是今日,亲眼目睹公爹教书之严厉的华阳,忽然意识到,弟弟有恨公爹的理由。陈敬宗小时候恨公爹,但两人有父子关系,陈敬宗明白公爹的严厉是望子成龙,故而长大后的陈敬宗,他只是在礼法上对公爹不敬,而不是真的不认这个父亲了。弟弟与公爹,却只是君臣,师生情谊本来该是公爹的锦上添花,可又被公爹的严厉给变成了仇恨。该怪弟弟因私恨而失了大义吗?华阳可以怪,可那是她的亲弟弟,有血有肉的弟弟,所有人都要求他必须做个明君,可他除了太子,也曾是个普通的孩子,他会生气会委屈,压抑久了,再加上年少过于冲动……陈家人、后人都可以指责弟弟,华阳作为姐姐,她恼弟弟的冲动,却也能体谅弟弟必须隐忍而无法发泄的苦闷。她更希望,这辈子她能改变公爹的教导方式,这样对弟弟对公爹都好,一个可以开怀,一个不必被辜负,累及全族。手心手背都是肉,弟弟注定是下一任皇帝,而本朝的江山百姓也离不了公爹。大局面前,华阳对弟弟的感情对公爹的钦佩都不算什么。汹涌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华阳轻轻呼出一口气,视线从窗外的蓝天收回来,才发现陈敬宗竟然一直坐在对面,她靠着西边的墙,他就靠着东边的墙,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搭在曲起来的左膝上,神色难辨地看着她。华阳:“为何这么看我?”陈敬宗:“这么看是怎么个看法?”华阳:“反正跟你平时的轻浮不一样。”陈敬宗:“或许我早变正经了,你才发现而已。”华阳:……她瞪了他一眼,瞅瞅桌子上的茶壶。陈敬宗自觉地下榻,倒了一碗茶,再给她端过来。华阳挪到榻边,想接过茶碗,陈敬宗拨开她的手,非要喂她。华阳喝了两口,剩下的被陈敬宗一仰而尽,茶碗随手放在旁边,他坐下来,打量着她道:“看你刚刚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发现老头子没你想的那么好,不钦佩他了,连着对我的爱屋及乌也没有了,开始后悔这门婚事?”华阳:……她是真的服了他:“你想的比我还多。”陈敬宗:“毕竟你是公主,我是随时可以被你休弃的驸马,若只是普通夫妻,我还用担心你跑了?”华阳挑眉:“什么意思?我若是普通闺秀,你就敢随意打骂了?”陈敬宗:“我为何要打你,普通夫妻的意思是,就算哪天你想和离,我不放手,你就一辈子都只能做我媳妇。”华阳被“媳妇”二字俗到了,土里土气的。“放心吧,我对父亲钦佩依旧,也没有后悔嫁到你们陈家。”陈敬宗反而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他那样,你还觉得他好?”华阳笑:“是太过严厉了,可又不是对我严厉,我为何要因此记恨他老人家?”陈敬宗被她幸灾乐祸的笑刺激到了,走开几步,又转过来,看着她道:“都说夫妻一体,我以为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会心疼一下我幼时受的苦。”然后再也不偏心老头子!华阳:“大郎确实挺招人疼的,你脸皮比城墙还厚,用不着谁心疼。”陈敬宗:……
第 77 章
学堂。终于下课了, 在四个孩子敬畏的目光中,陈廷鉴不紧不慢地先走了。等他的身影看不见了,三郎最先跑到婉宜身边:“姐姐, 咱们现在就去找四叔吧, 晌午在外面吃!”婉宜正有此意, 高兴地拉起大郎的手:“走,我听说京城街上的小吃摊子可多了,比去酒楼还有意思呢!”大郎看着姐姐的手。其实他很难受, 他不如二郎聪明,今天又让祖父生气、失望了。可姐姐的手暖暖的,姐姐笑得那么开心。大郎毕竟也只有七岁,骨子里也有些贪玩的,想到马上就可以跟着四叔出门, 四叔也不会像祖父、父亲那样看重他的功课, 大郎的难过就像天上的乌云, 被一阵风轻轻地吹远了。“嗯!”四个小姐弟像终于挣脱笼子的小麻雀, 一股脑地飞来了四宜堂。华阳与陈敬宗坐在次间的榻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一边等着厨房那边把午饭送过来。“公主, 大小姐她们来了, 在前院候着呢。”朝露过来禀报道。华阳笑了:“带过来吧。”朝露走后,她看向陈敬宗。陈敬宗不高兴:“是你要听老头子授课,我一点好处没有, 为何最后还要我带他们出去?”华阳:“我也不是故意使唤你, 谁让我问婉宜想要什么奖励, 她只喜欢出门呢。”找婉宜商量哄骗公爹授课的计划时, 华阳都做好了赏孩子们银子的准备, 不想婉宜做了弟弟们的主,只要四叔陪玩。华阳当然要满足孩子们这简单淳朴的心愿。陈敬宗:“不去。”华阳皱眉:“你先前明明答应我了。”陈敬宗:“你不把我当丈夫,不心疼我幼时在老头子那里受的苦与气,我便没了那份闲情逸致。”华阳:“……行,我心疼你。”陈敬宗:“强扭的瓜,毫无诚意。”华阳咬牙,隔着琉璃窗,孩子们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走廊上。“你到底想怎么样?”陈敬宗看看窗外,再看看她,抬起手,拍了拍旁边的榻沿。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脸上都是正经的,可他眼底跳跃着幽火,隔了丈远的距离,也燎到了华阳。僵持的功夫,孩子们已经走到了廊檐下,三郎的声音是那么欢快。华阳瞪他一眼,再别开脸,算是默认。陈敬宗看看她浮起薄红的脸,耳朵尖更是要红透了,忽地下榻,大步朝外走去。“四叔!”二郎、三郎一起扑了过来。陈敬宗一手按住一个脑袋瓜,对比较文静稳重的婉宜、大郎道:“走吧,四叔带你们下馆子去。”婉宜看向里面:“我们还没跟四婶道谢。”来都来了,不请个安也太失礼了。陈敬宗挑眉:“我陪你们,跟她道什么谢?”婉宜哼道:“如果不是四婶发话,四叔会想到我们?以前您可一次都没张罗过。”陈敬宗:……这时,华阳从里面出来了,陈敬宗回头,见她面色已经基本恢复如常,只是不肯与他对视。“还要下馆子的话,现在就出发吧,不然等会儿食客多了,可能得排队。”她笑着对孩子们道。三郎:“四婶也去吧?”华阳笑笑:“我还有别的事,今天就不陪你们了。”陈敬宗:“好了,走吧,等会儿叫老头子知道,想去也去不成。”四个孩子顿时不再耽搁,前后簇拥着高高大大的四叔离去。华阳站在门口,直到陈敬宗上了走廊时又往回看,她才又瞪他一眼,转身去了次间。.春和堂。孙氏看着站在铜盆前洗手的丈夫,纳闷道:“给孩子们上课,怎么还上出心事重重来了?”陈廷鉴苦笑道:“学堂倒是无事,只是我从学堂出来,才得知公主与老四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老四做什么荒唐事他都不会觉得稀奇了,他疑惑的是公主怎么也……真想听他授课,打声招呼坐到里面就是,为何要暗中观察?得到这消息的时候,陈廷鉴马上反应过来,可能连孙女邀请他授课,都是公主或老四授意的。陈廷鉴为官三十多年,在外面同僚跟他打声招呼,他都会根据对方的神色、语气分析出点东西来,回到家里,陈廷鉴身心放松,或许会揣测儿子们的心思,哪里会提防孙辈们给他设局。孙氏愣了愣,再看丈夫因为被亲孙女设计而露出的些许无奈,她突然心情很好,幸灾乐祸道:“怪谁,还不是你太严厉,把大郎都吓病了,公主大概第一次听闻天底下竟然有如此不近人情的祖父,所以想亲眼见识一番。”陈廷鉴:“休要胡说,老大都解释过了,大郎体虚才会吐那一场,与我何干。”孙氏:“你也知道那是老大,老大能责怪你为师太严?别说大郎了,你就是把我气哭了,老大也不敢说你半个字不是。”陈廷鉴:“你还越说越胡搅蛮缠起来了。”这时,前院管事派小丫鬟过来通传,说驸马带着孩子们出门了。这简直是直接告诉陈廷鉴,上午的课确确实实是孩子们配合四宜堂精心设计的。问题是,主导这一切的,究竟是老四,还是公主?两人又分别有什么目的?孙氏坐到饭桌旁,猜测道:“公主吧,老四被你教过,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陈廷鉴默默吃饭。孙氏:“话说回来,你今天肯定又朝孩子们发脾气了吧?如果你知道公主在外面偷听,你会不会收敛些?”陈廷鉴:“公主金枝玉叶,我当然要斟酌语气,以免冲撞了公主。”孙氏:“所以啊,公主就是要看看你为师的真面目。”陈廷鉴已经猜到了,甚至想到了宫里的太子。可陈廷鉴并不后悔什么,严师出高徒,更何况今日大郎、二郎犯的错真的都是不应该,都是端正态度就可以避免的。公主仁厚,或许无法理解他,或许不会再那么礼待他,这些都是陈廷鉴能够承担的,他总不能为了让公主满意,就对大郎、二郎的不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样会误了孙子们。他也不怕公主出于对太子的关心而去皇上、娘娘面前说什么,想当初他也想对太子温和些,是娘娘要求他务必从严。陈廷鉴心安理得地歇了一个晌。睡醒后,陈廷鉴去了书房。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妻子忽然来了,用看好戏的眼神看着他:“公主来了,在前面厅堂等着呢。”陈廷鉴立即放下书,低头看眼胡子、衣衫,确定没有失礼之处,这便与妻子快步朝前院走去。华阳坐在厅堂主位,见二老来了,她笑着离席。“臣见过公主。”陈廷鉴一如既往的文质彬彬。华阳:“父亲免礼,请坐吧。”陈廷鉴自觉坐在了公主左边的客椅,这边两把客椅,孙氏坐了另一把。陈廷鉴微微侧着身体,目光平和地看着主位上的公主儿媳,等着公主开口。华阳笑笑:“想来父亲已经猜到是我授意婉宜哄骗您了,失礼之处,还请父亲海涵。”她敢作敢当,大大方方的,这份磊落气度,让陈廷鉴也笑了:“公主言重了,臣只是有些困惑,不明白公主为何如此,若公主只是想听臣授课,臣在学堂里面为您设席就是。”华阳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般,葱白似的纤纤玉指轻轻摩挲一下茶碗边沿,这才解释道:“先前大郎病了,我与驸马提起,驸马断言是您教书太严吓坏了大郎,我不信,驸马拿他小时候与您相处的例子做证明,我还是不信,争执间,我便想到了这个法子,冒犯了您。”孙氏笑道:“老四在礼法上确实颇有不足,但他不屑撒谎,这事上一点都没冤枉他爹,我也可以作证的。”陈廷鉴面露惭愧之色,正要为自己辩解,就听公主道:“严师出高徒,大郎他们还小,不懂父亲的苦心,等他们大些,自然明白了。”陈廷鉴意外地看向公主,他还以为,公主会不赞成他的严厉。两人这样的距离,其实并不适合接下来的交谈,所以华阳诚恳地道:“听闻父亲擅棋,还请父亲指教一二。”陈廷鉴更加意外。孙氏已经吩咐丫鬟去拿棋盘了。很快,丫鬟将棋盘摆在华阳这边的桌子上,陈廷鉴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华阳对面。孙氏叫丫鬟们都退下,她拿着剪刀去修剪窗边摆放的花卉盆栽,这样既方便公主与阁老说话,又全了礼数,毕竟儿媳与公爹单独待在一起,多少都有点不合适。华阳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婆母了,虽然出身陵州小户,接人待物却并不输给世家宗妇什么。她开始与公爹下棋,走了几步,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父亲,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大哥三哥驸马都是您的孩子,也都受过您的亲自教导,为何大哥三哥都走了科举且高中状元探花,唯独驸马不喜读书,转而去学了武?难道是您教导驸马时,不如教导大哥三哥尽心尽力?”陈廷鉴看着棋盘,答道:“非臣不尽力,说来让公主见笑,臣当年对驸马的教导最为用心,只是驸马天生反骨,处处都要与臣逆着来。”华阳:“那父亲觉得,只论天分资质,驸马可输大哥三哥?”陈廷鉴沉默片刻,道:“论天分,他与两位哥哥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不肯将心思用在读书上。”华阳:“驸马真的不爱读书吗?上午二郎念书,念到‘六十而耳背’,我尚未反应过来,驸马已经笑了,说明他虽然早早弃文从武,少时所学却一直熟记于心。他若真厌倦读书,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陈廷鉴愣住。修剪花枝的孙氏也有瞬间忘了动作。华阳继续道:“不瞒父亲,我刚嫁驸马时,因他言行粗俗,颇为不喜。只说睡前洗脚之事,我越冷言冷语讽刺于他,驸马越要逆着我干,那段时间,我与他简直是锋尖对麦芒,身边的丫鬟都笑我待驸马,与您待驸马几乎一模一样,看他哪哪都不顺眼。”“后来镇上发了洪水,驸马背我上山背我下山,不曾让我沾染半点路上泥泞。我感动于他的体贴,不再处处冷言冷语,我先让他一步,他竟不用我再劝说,自觉改了他那些粗鄙的毛病。”说到这里,华阳看向对面的阁老,轻声问:“父亲有没有想过,对驸马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倘若当年您肯迁就他的脾气,他心里舒服了,可能也会乖乖跟着您读书?然后以他的聪慧,也会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等资历渐长,他也会如您一般跻身内阁,为朝廷施展更多的才干?”陈廷鉴当年为何非要逼着儿子从文?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文官,高居内阁的文官,觉得做文官更有出息,外面的将领再会打仗,也要受朝廷、内阁制约、指挥。陈廷鉴可以气儿子不听话,但如果有人能够让他相信他本可以有办法让老四也走科举之路,却因为他不肯稍微妥协那么一步,导致老四错失了当文官、进内阁的机会,陈廷鉴作为父亲,他会愧疚。陈廷鉴手里的棋,迟迟没有落下。华阳目光诚挚:“父亲不必自责,在儿媳心里,您已经是一位很好的父亲了,您在朝堂当差,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必然十分忙碌,可您仍然牵挂着家中的子女,仍然愿意腾出时间亲自教导。国事上您无愧于君无愧于民,家里您也教导出了大哥、三哥那样的人才,就连驸马也能在一众年轻武官里面出类拔萃……”“公主过奖了,臣不敢当。”陈廷鉴离席,深深地朝公主行了一礼。华阳笑道:“您差事做得好,这是父皇母后亲口说的,您是个好父亲,这则是儿媳亲眼所见,哪里又算过奖呢?”旁听许久的孙氏哼了一声:“公主不用看他谦虚,心里不定多美呢,您只管说他的毛病,免得他飘起来。”陈廷鉴:……华阳笑着请他落座,带着几分俏皮道:“那儿媳可就听婆母的,继续说您的不是?”陈廷鉴忙道:“公主尽管直言。”华阳:“儿媳还是那句话,您在国事上无可挑剔,儿媳只希望您在教导大郎他们甚至太子时,态度可以温和些。他们犯了大错,您再严厉都不为过,若只是一时释错意、疏忽念错字甚至偶尔贪玩,您温声提醒就是,就不要那么严厉的批评了。二郎活泼爱笑,瞧着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可大郎脸皮薄,心思细腻敏感,您再那般严词厉色,儿媳担心大郎不会变成大哥,反而会学了老家的二叔。”陈廷鉴:……孙氏背对着他们,咬牙道:“你敢把我的好孙子吓成那样,我生前离不开你,下辈子绝对不要跟你过了!”陈廷鉴无奈地看眼妻子,想了想,颔首道:“公主的意思臣明白了,驸马幼时桀骜、大郎敏感怯弱,臣不该一味苛责,而是该适当顺着他们的性子来。”华阳松了口气:“儿媳正是此意。”陈廷鉴忽然抬眸,直视她道:“那太子呢,公主希望臣如何教导太子?”老四、大郎都是他们陈家的人,公主真正关心的,该是太子。华阳是尊贵的公主,可她并没有参与过什么朝堂大事,猛地对上堂堂首辅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华阳下意识地选择了回避。陈廷鉴笑了笑,落下一子:“今日臣与公主只是闲谈,公主但说无妨,出了此屋,臣不会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华阳稳了稳心神,飞快整理过来之前就想好的措辞,用婆母也听不清的声音道:“父亲可能不知道,太子其实很像驸马,他聪慧,也好面子。还是那句话,他犯大错,您当该严厉,若只是一些小节,您温和些,他更容易听进去。父子和睦,才能一致对外,您与太子和睦,将来才能君臣一心,您有什么治国良策,太子才愿意配合您。”陈廷鉴暗暗抓紧了手心的棋子。华阳看着自己这边的棋:“您不要把太子当大哥或三哥,您把他当成小时候的驸马,那您是希望太子长大后像驸马一样处处跟您对着干,还是他像父皇一样信任您,放心把内阁交给您?”陈廷鉴垂眸。他不想要老四那样处处跟他对着干的太子,也不想要太子变成第二个景顺帝。他希望太子会成长为一代明君,一个既能知贤善任、又肯励精图治的盛世明君!“公主放心,臣明白该怎么做了。”
第 78 章
告别公婆, 华阳回了四宜堂。进了内室,看看漏刻,这才发现算上来回来去路上的功夫, 她竟然在春和堂待了半个多时辰。她脱了外衣, 躺到床上。“公主, 您跟阁老、夫人说什么了,怎么瞧着有些疲惫?”朝云弯腰站在床边,关心地问。华阳摇摇头, 吩咐道:“我再睡会儿,你们都退下吧。”朝云只好遵命,放下纱幔,退了出去。周围安静下来,华阳长长地舒了口气。陈敬宗带孩子们出去玩乐了, 她从吃完午饭就开始琢磨该如何劝说公爹, 人虽然躺在床上歇晌, 其实一会儿都没睡。她是公主, 她可以命令公爹做一些事,可她要的是公爹真正意识到他一味的严厉可能会适得其反。她把话说太重, 公爹可能会生气, 文人都注重气节, 真让公爹觉得她在质疑他不适合做太子太师,伤了公爹的颜面,公爹便可能去父皇母后面前引咎请辞, 把事情闹大!可如果话说得太轻, 只从大郎的心情考虑, 公爹又会觉得她太过妇人之仁, 不会往心里去。幸好, 公爹还有陈敬宗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陈敬宗抱怨他小时候在公爹那里受了严厉的苦,公爹又何尝没吃被儿子顶撞忤逆的气?父子俩互相看不顺眼还没有太大的关系,可如果内阁首辅与东宫太子也发展成这个地步,华阳只需要稍微提点,公爹就知晓利害了。哪怕只是有这种隐患,公爹也一定会将隐患掐断在萌芽之际,除非他真的不在乎将来弟弟登基后,会因为这种逆反而处处反对他的治国良策。回忆下棋时公爹的神情,华阳想,她这一日的心思应该没有白费,公爹真的听进去了。绷紧的情绪放松下来,又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华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窗外红日渐渐西沉,在陈府各院的厨房开始冒出袅袅青烟时,陈敬宗终于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四叔,下次休沐,您还带我们出去好不好?”在前院分别的时候,三郎恋恋不舍地道。陈敬宗:“做梦去吧,我只是你叔,不是你爹。”婉宜、大郎都笑,二郎、三郎幽怨地撅起嘴巴。陈敬宗被侄子侄女纠缠了一下午,早不耐烦了,大步往四宜堂的方向走去。婉宜想了想,叫住也想溜回家的弟弟们,道:“祖父肯定知道咱们出门了,咱们先去给祖父请安。”大郎、二郎、三郎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但该去还是要去的。孩子们过来时,陈廷鉴正负着手在院子里遛弯,这是孙氏要求的,说他在书房坐久了,不溜上两刻钟就没有晚饭吃。看到四个孩子,陈廷鉴也没有停下来,只依次打量了一眼。大郎、二郎、三郎紧张地在院边站成一排。婉宜笑着走到老爷子身边,一边陪着老爷子遛弯一边乖乖交待道:“祖父,上午是四叔指使我哄您给我们上课的,作为报酬,四叔带我们出去玩了一下午,不过我们已经知错了,还请祖父消消气,原谅我们这一回吧。”四叔最不怕祖父了,所以婉宜也没有任何歉疚感地把四叔推了出来,而且四叔是公主的驸马,帮忙背锅也是应该的。孙氏坐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听着。陈廷鉴嗯了声,问孙女这半天都去哪里玩了。婉宜百灵鸟似的讲了一大串。陈廷鉴再看看三个孙子,道:“玩就玩了,别忘了先生布置的课业。回去吧,该吃饭了。”婉宜很是惊讶,仰着头观察祖父,发现祖父神色平和,长长的胡子随着傍晚的轻风微微飘扬,竟有些慈眉善目。孙氏笑道:“快走吧,小心你们祖父等会儿后悔。”婉宜便想,肯定是祖母提前帮她们说了情,祖母最最慈爱了!.四宜堂。陈敬宗怎么都没想到,他沐浴更衣后来到后院,华阳竟然还在睡觉。进内室之前,他问朝云:“是不是公主哪里不舒服?”朝云摇摇头:“可能是累了吧。”陈敬宗:“公主出门了?”朝云:“只去阁老、老夫人那边坐了坐,回来就歇下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告诉驸马也无妨。陈敬宗点点头,去了内室。拔步床的纱幔还垂着,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淡了,室内又没有点灯,导致纱幔里面更是幽暗。陈敬宗慢慢来到床边。华阳面朝他侧躺,身上薄被盖得好好的,只伸出一条胳膊。她大概只是计划小憩一会儿,头上发髻未散,仍然戴着珠钗,概因沉睡中转过几次身,导致发髻歪了,珠钗也乱了。陈敬宗坐下来,帮她将那些珠宝首饰取下。才摘了两样,人就醒了。陈敬宗的手还悬在半空。华阳看看他,再看看他背后的天色,目光渐渐从茫然恢复清明,由侧躺改成平躺,犹带着几分困倦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并不知道她现在的头发有多乱,也是刚刚睡醒,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仪容的问题。可她也不需要在乎,仙姿国色的公主,别说只是乱了头发,就是脸上抹点泥巴,也依然是美的。陈敬宗就没见过她不美的时候,包括刚刚成亲时她绷着的脸、嫌弃的冷眼,也美得别有滋味。“刚回来,你再不醒,我还以为你要装睡一整晚,赖了我的账。”华阳:……残留的睡意彻底消除,华阳撑着床坐了起来,才坐稳,头上发髻明显歪坠下来,青丝缕缕散落,一枚珍珠发钿也掉在了旁边。华阳摸摸头发,意识到自己此时仪容不雅,垂眸道:“你出去,叫朝云她们进来,帮我梳头。”以往睡前头发虽然也是散的,却是细细梳过,梳得柔顺丝滑,这会儿肯定乱糟糟一团。华阳可不想给陈敬宗嘲笑她的机会。陈敬宗站了起来,走开几步从梳妆台上拿了她的凤纹白玉梳,重新坐到床边,看着她道:“马上天黑了,吃完饭就要睡觉,你还打扮什么,随便通顺就是。”华阳刚要反驳,陈敬宗忽然笑了:“还是说,你要特意为我装扮一番?”华阳:……她一把抢过梳子,背过去。“我来吧,你那胳膊一点力气都没有。”陈敬宗抢回梳子,按住她的肩膀,先帮她摘下所有首饰,再从头顶开始往下梳。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养了一身欺霜赛雪的好皮囊,也长了一头乌黑润泽的好头发,触手柔软光滑,比她珍爱的蜀锦也不差什么。华阳微微垂着头,她一直都享受通发时的放松与舒适,而陈敬宗也挺会伺候人的。“下午你去见父亲了?”梳了一会儿,陈敬宗忽然问。华阳:“嗯,咱们去偷听的时候院子里都是下人,父亲肯定会知道,我当然要解释一下,顺便劝说父亲不要那么严厉。”陈敬宗:“他肯听你的?”华阳笑了:“我有理有据,父亲心服口服,当然会听。”陈敬宗好奇她是怎么个有理有据的法,从他小时候母亲就开始劝老头子了,也没见老头子改。他更相信,今天老头子也只是表面糊弄一下她,以后依然严厉待人。华阳:“很简单啊,我只拿你们叔侄为例,父亲若继续严厉教导弟弟、大郎,弟弟长大了可能会像你,大郎则像了你二叔。父亲这些年被你们叔侄折腾得不轻,哪敢再教出一对儿来?”陈敬宗:……他转过华阳,咬牙切齿地道:“我这个驸马还真是有用,既可以替你去还人情,又可以给你当劝谏阁老的反面例子,是不是?”这两条华阳确实都利用了他,便也愿意给他点甜头,一边摩挲已经梳得差不多的长发,一边笑着道:“我跟父亲提到你时,曾问他觉得你天分如何,你猜父亲是怎么说的?”陈敬宗毫无兴趣:“随他怎么说。”华阳只当他嘴硬:“父亲说了,你与大哥三哥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陈敬宗不为所动:“我是你的驸马,他不当着你的面夸夸我,你岂不会很没面子?”华阳顿了顿,露出失望的模样:“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真比大哥三哥聪明,竟只是父亲敷衍我的。”陈敬宗:“……我本来就比他们聪明,是老头子不这么想,却在你面前虚言奉承。”华阳已经费了半晌的脑子,可不想再卷入父子俩的偏见中,把腿伸到他那边:“穿鞋吧,我饿了。”陈敬宗握了握她的脚踝,这才照做。洗了脸,再吃过晚饭,华阳的精神也恢复过来了。趁天还没黑透,她想去陈家的花园里逛逛,舒展筋骨,毕竟刚起床,马上就去睡觉,哪里睡得着。陈敬宗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捶捶自己的腿:“整个下午都在走路,我可不想再走。”华阳兴致正盛,带着朝云、朝月出发了。陈敬宗移到次间,躺在榻上等她,闭目养神。华阳在外面逛了三刻钟左右,清爽的晚风彻底吹散了那些杂绪,绕回四宜堂时,她只觉得筋骨舒畅身轻如燕,竟有种想要骑马跑一场的冲动。身体的舒适反应在脸上,跨进次间的她,面颊红润,眼波如水,一看就没犯困。正好陈敬宗也不困。他关上次间的门,让华阳在这边等着,他去里面端莲花碗。华阳抿唇,趁他不在,将次间这边的铜灯都熄了。可陈敬宗竟然从里面拿了一盏灯出来,还故意放在地上。昏黄柔和的光晕从下往上投,烘得华阳的腰腹都暖融融的。直到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扣过来,隔绝了灯光的温暖,却比灯光更热。
第 79 章
华阳虽然没能真的去骑一场马, 腰啊腿啊却可能比骑马跑半个时辰还要酸。沐浴结束,陈敬宗将她抱回床上。他还不急着睡觉,坐在床边, 意犹未尽地端详她软绵绵躺在那里的模样, 好似一朵被甘露滋润过头的牡丹, 柔若无骨地醉伏在地。华阳身子软,人却没困,瞥他一眼, 道:“熄灯吧。”陈敬宗:“你困了?”华阳:“懒得看你。”陈敬宗:“我又没让你看。”华阳抱着薄被转了过去,只留他一个背影。陈敬宗顿了顿,去熄了灯,然后躺到床上,从后面抱住她, 在她耳边道:“你这身子也太娇气了, 哪次都是被你催着草草结束, 不如我教你练武, 把胳膊、腿上的力气都练起来,既成全了我, 你自己也强身健体了, 将来爬山也不至于次次都让我背着。”华阳:“闭嘴吧。”陈敬宗咬她的耳朵尖。华阳怕他还想再来一回, 拨开他的脑袋,拉开距离后问:“下午你都带他们去哪玩了?”陈敬宗:“你就算想转移我的心思,能不能换个我想聊的?”华阳:“你想聊什么?”陈敬宗沉默。华阳猜他又在憋什么不着调的, 马上道:“我答应弟弟天气凉快了要带他出宫玩一天, 可我也没有真正逛过京城, 这才问问你都有哪些好去处。”她嫁给陈敬宗三个月就去了陵州, 回京后又逢酷暑时节, 同样也在等天气转凉再出门游逛这座见证了她的出生长大而她却还不曾熟悉过的城池。太子出宫可是大事,陈敬宗收起那些花花肠子,道:“大郎二郎他们还小,喜欢凑热闹,都不用我安排,他们走哪我跟着就是,太子好歹也十二了吧,喜欢的肯定跟他们不一样。”华阳:“没什么不一样的,都好热闹,包括我也是,就想看看在宫里看不着的东西。”陈敬宗:“那就去前门大街吧,那边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越是休沐日花样越多,经常有耍猴耍戏法的,只是人一多,万一有谁冲撞到太子……”华阳:“你跟周吉近身护着我们,弟弟那边肯定也会带上侍卫,再安排一些侍卫保持距离分布前后左右,天子脚下,应无大碍。”陈敬宗:“这担子也太重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别说我驸马爷的身份保不住,可能连老头子都得辞官谢罪。”华阳:“那你待在家里,我们姐弟自己去逛。”陈敬宗把人搂到怀里,亲着她的脸道:“别,我还是去吧,真出意外,我还能挡在你们前面。”不正经中又带着一点正经,华阳哼了哼,警告他道:“在我面前你口没遮拦也就罢了,我管不了也懒得再管,可弟弟在身边的时候,你最好管住嘴,可不是谁都像我这般好脾气。”陈敬宗:“嗯,你脾气最好了。”华阳:……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言不由衷?.月底休沐,二十九这日上午,华阳先进了宫。太子还要读书,华阳来凤仪宫陪母亲,景顺帝也来坐了会儿,随后因政事离去。“娘,父皇最近身体如何?”屏退了宫人,华阳关心地问。戚皇后笑着端详女儿:“挺好的啊,刚刚你不是瞧见了,怎么突然这么问,莫非是在外面听到什么消息了?”华阳摇摇头:“没有,就是总觉得父皇好像有些精神不济。”戚皇后还是那副浅笑的模样:“做皇帝的,日夜为国事忧心,难免如此。”对女儿,她只能这么说。事实呢,皇上的好精神都用在晚上了,白天当然瞧着无精打采,可这方面的事,便是对儿女,她也不该提及。华阳看了看碗里的茶。上辈子的父皇也是如此,瞧着没精神,但要说身体有什么随时可能致命的大问题,也没有,宫里那么多太医都围着父皇转,真有严重的病因,早能察觉了。所以,当宫里突然传来父皇驾崩的噩耗,华阳真的毫无准备,她哭着赶到宫中,再三询问母后,才得知父皇是死在一个新晋宠妃的床上,竟是民间常说的“马上风”。正常男子是不会得这种急症的,父皇本就体虚,再乱服药,不巧就撞上了。华阳作为女儿,她当然希望父皇戒掉好色的毛病,可她能想办法说服公爹不再那么严厉的教导太子,涉及到女色方面,轮到亲爹,华阳也找不到对父皇开口劝说的由头。最适合劝说父皇的,是母后。“娘,女儿都嫁人了,已经知道父皇体虚的原因,女儿不好对父皇开口,您不能想办法管管父皇吗?”华阳低着头,小声地道。她明白母后也有难处,只是关系到父皇的龙体,华阳只能寄希望于母后了。戚皇后看看女儿,笑道:“盘盘是嫁人了,可还跟孩子一样单纯。要说娘是皇后,身份比你这个公主尊贵,可论夫妻相处,做公主可比做皇后轻松多了,驸马敢叫你受委屈,你自己可以罚他,也可以进宫来请父皇母后做主。娘呢,娘若敢过多干涉你父皇的事,这后位可能就要换人了。”华阳连忙抱住母后,拿脸蹭蹭她的肩膀:“娘别生气,女儿都懂的,就是,哪天父皇心情好的时候,您试着劝两句?”戚皇后摸摸女儿的头:“你怎么知道娘没劝过呢?娘进宫也有二十多年了,天天劝是不可能,每年也总会找机会劝那么一两次,劝完可能管用两三天,没多久便又故态复作。以前娘年轻貌美,现在娘已经开始老了,宫里美人却一茬一茬的,娘再多管,你父皇还能有多少耐心?”华阳垂下眼睫,既心疼母后,又为父皇的身体发愁。戚皇后看不得女儿这副愁容,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脸蛋:“傻孩子,你父皇只是有些体虚,龙体还算硬朗的,你真要操心,等他过了六十大寿再说吧,现在委实太早。”华阳又能再说什么?母后这边走不通,她再也想不到其他劝父皇戒色的办法了。她能借陈家老太太托梦成功糊弄陈敬宗去齐氏那边搜账本,一是因为洪水真的发生了,二是因为她是公主,能压住陈敬宗,催着他去抢账本。可是对父皇,从现在到明年五月,并没有发生什么像洪水那般能作为祖宗显灵证据的大事,各地或许会有些旱灾水灾,可也没有严重到让上辈子的华阳清清楚楚地记清是哪一日。倘若她只是跑去告诉父皇,说她做梦梦见父皇跟那个宠妃厮混时马上风了,就算华阳开得了口,父皇也不会信。华阳只想到两个能直接化解上辈子父皇死劫的办法,只要父皇能避开那晚的马上风,或许就能多活十年甚至更久。“不提你父皇,你与驸马如何?”戚皇后忽然开口,拉回了女儿的思绪。华阳眨眨眼睛:“什么如何?”戚皇后看向女儿的小腹:“去年正月就除服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莫非你不喜驸马侍寝?”女儿可以关心亲爹宠爱后妃,戚皇后当然也可以关心女儿宠幸驸马的情况。华阳知道这是自己主动给母后送了把柄,别开脸道:“还,还行吧,只是我还小,还不着急当娘。”戚皇后:“都二十了,哪里还小?”华阳撒娇:“您刚刚不也说我还像孩子一样单纯?心里小也是小。”戚皇后摇摇头,旋即又皱眉:“你该不会还在服避子丹吧?”女儿不着急生孩子,没关系,反正女儿是公主,这辈子都不愿意替陈家开枝散叶,陈家也无法说什么,顶多驸马会心里不快,影响夫妻俩的感情。可戚皇后担心女儿会因为一时不想生孩子而乱服丹药,伤了身体根本,那药宫外也有,女儿自有办法寻到。华阳:“没有,是药三分毒,女儿又不傻。”戚皇后:“那你们怎么避孕的?”华阳可不能供出姑母,红着脸道:“我,我不许他留在里面。”戚皇后明白了,再看女儿娇艳明媚的脸,便觉得陈敬宗还是捡了天大的便宜的,若非有陈阁老,她哪里会随便把女儿嫁给一个在陵州长大的年轻人。既然陈敬宗得了那么多好处,房里事乖乖遵守女儿的要求也是应该,没什么好憋屈的。.黄昏时分,太子下课了,高高兴兴地来凤仪宫找姐姐。时候已经不早,华阳道:“父皇、娘,那我带弟弟先出宫了,我叫冯公公准备了一桌陵州好菜,专门等着宴请弟弟呢。”景顺帝有些羡慕儿子,他也想去女儿的公主府做做客。戚皇后神色严肃,交待儿子要听姐姐的话,再交待女儿不要一味地纵容弟弟的无理要求。姐弟俩乖巧应下。戚皇后:“明天此时,必须回宫。”姐弟俩再应下,确定母后没什么话说了,这才告退,一转身,一大一小脸上都带着笑。皇城外,陈敬宗为了迎接太子,今日特意提前回了城。他站在公主的车驾前,车驾后面,周吉率领一百个公主府的侍卫严阵以待,景顺帝也拨了一百个侍卫跟随太子。姐弟俩分别坐着一架步辇,晃晃悠悠地出来了。陈敬宗上前行礼。他回城后先去陈家洗了澡再过来的,这会儿穿着驸马公服,绯色圆领长袍,绣麒麟的补子,单独一人站在两百个侍卫前,英俊挺拔,丰姿出众。太子看了他好几眼,再跟着姐姐上了马车。陈敬宗翻身上马,神色肃然地跟随在马车一旁。太子透过帘缝看看他,回头问:“姐姐,你喜欢他吗?”有上辈子的经历,华阳很怕弟弟为任何事记恨陈家,闻言便笑了笑,轻声道:“喜欢啊,就凭他能背着姐姐爬到山顶看日出,姐姐就对他非常满意。”太子本来还想问问驸马对姐姐好不好,听到这话也不用问了。他想起那年收到姐姐的信,说驸马背她去山上避洪是多么的魁梧有力,为了验证武官是否真有那么强壮,太子便吩咐一个宫廷侍卫背他爬御花园的假山,假山矮,那就多爬几个来回,结果那侍卫很快就流汗,气喘吁吁的,虽然侍卫不敢叫苦,太子却对他非常失望。公主府离皇城很近,车停之后,丫鬟挑开帘子。太子的大伴太监曹礼忙不迭地来搀扶太子。太子瞧见站在一旁的驸马,道:“驸马扶我。”曹礼愣住,太子这小眼神小语气,是要给驸马吃顿下马威吗?陈敬宗没想那么多,什么扶不扶的,他直接双手架住太子的腋窝,轻轻松松将人提了下来。太子:……好像在天上飞了一小圈!要是大伴也有驸马这么强壮就好了!
第 80 章
华阳的公主府, 这辈子她都还没来住过几次,陈敬宗更是第二次登门。而他的第一次登门,就发生在上个休沐日, 华阳先带他来公主府住了一晚, 免得夫妻俩招待太子的时候, 陈敬宗连路都不认识。虽然才来过一次,陈敬宗却表现得仿佛已经来了千百回似的,太子兴致勃勃参观姐姐的府邸时, 陈敬宗只是目不斜视地跟在姐弟俩身后,一副对什么都不稀奇的样子。“好了,咱们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再出来走走。”华阳牵着弟弟的手道。太子试探道:“今晚可以出门吗?”华阳:“不可以,叫父皇母后知道我竟然夜里带你出去乱逛, 以后连白天也出不来了。”太子先是失望, 随即又期待起来:“下次姐姐准备何时再带我出宫?”华阳:“机会到了再说, 你就别惦记了。”太子撇撇嘴。三人先净手, 回到堂屋时,厨房那边也把饭菜一样样地端过来了, 摆在桌子上, 既有太子平时爱吃的菜色, 也有陵州那边的特色菜。太子心情好,胃口也好,不过他对品鉴美食没有太大兴趣, 更喜欢与姐姐说话。“月中有一次我练习射箭的时间有些长, 第二天胳膊发酸, 练字时忍不住写一会儿歇一会儿, 刘先生见了, 问我为何如此,我跟他解释过,刘先生竟然去阁老那里告了教我弓箭的梅师傅一状。”说到这里,太子故意停下来,夹菜吃。陈廷鉴是太子太师,是负责教导太子的第一人,但他还是首辅,不可能一天都守着太子,所以另外给太子安排了几位先生,陈廷鉴只是每日都会抽半个时辰去授课,再从其他先生那里了解太子的学业进展。华阳当然要好奇地问一问:“阁老怎么说?”太子瞥眼一直默默吃饭的驸马,道:“阁老看了我的射箭本事,夸我进步神速,然后劝我把握好分寸,莫要操之过急。”华阳笑道:“我还以为阁老会提醒梅师傅减轻你的武课,免得你劳累过度。”太子:“我也这么以为的,没想到他最近好像心情特别好,对谁都客客气气。”华阳:“是吗,月初驸马的一位侄子还因为挨了阁老的训斥,小病了一场呢。”太子惊讶极了,看向陈敬宗:“竟有此事?阁老怎么训斥他的?”陈敬宗当然知道大郎吐的那一场,简单对太子解释了一遍。太子心念飞转。原来陈阁老不止是对他严厉,对家里的亲孙子也一样严厉!不过他比陈家大郎强多了,他就没被陈阁老吓吐过!华阳佯装分析道:“也许阁老并非最近心情好,而是大郎病后,他反思了自己的态度,有过则改之。”太子心想,最好是这样,他憎恶以前那个动不动绷脸训人的陈阁老,如果陈阁老真的改了,他会喜欢他一些。“驸马怎么不爱说话?”注意到陈敬宗大多时候都很沉默,太子随口问道,他见过陈伯宗、陈孝宗,难道驸马也像两位哥哥似的,继承了陈阁老的老持稳重?陈敬宗看眼华阳,一本正经地道:“臣读书少,嘴笨,公主昨日千叮咛万嘱咐,叫臣在殿下面前慎言,以免冲撞了殿下。”华阳:……太子哪知道驸马在暗暗地对姐姐阴阳怪气,他只当驸马是认真的,而他在宫里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全都是谨言慎行的人,连他跳个水坑那些人都能讲一大堆的道理来劝他爱惜身体或是恪守君子之礼,如今出宫了,太子可不想再多一个这样的人。“你是驸马,便是我的姐夫,一家人何必见外,放心,就算你说错话,我也不会计较。”太子很是大度地道。陈敬宗:“多谢殿下。”太子:“你为何不爱读书,选了武途?”陈敬宗“谨慎”地看向公主。华阳:“……问你话你便答。”太子神色古怪地看了眼姐姐,无论信里还是马车里面,姐姐都说她对驸马很满意,怎么还如此冷淡?怪不得驸马拘束。听说有的丈夫对妻子便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难道姐姐在他面前温柔可亲,对驸马又是另一种态度?当然,就算如此,太子也不觉得姐姐有什么错,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同情驸马罢了,长得挺俊的,力气也大,对姐姐也是千依百顺,结果居然无法得到姐姐的宠爱。陈敬宗回答太子道:“不瞒殿下,臣小时候也是受不了阁老的严厉,才怒而不学了。”太子万万没料到是这个回答,饭忘了吃菜也忘了夹,追问道:“阁老是如何对你的?”陈敬宗举了几个例子。太子:“那你不读书,阁老就同意了?”陈敬宗:“他当然不同意,可臣不听他的,他叫臣去书房检查功课臣也不去,被他抓住家法伺候,他打臣臣就哭,臣母观之心疼,不许他打,他就没办法了。”太子:……还是驸马的娘好啊,他敢像驸马这般胡来,母后第一个要罚他,父皇想帮他说话,都能被母后用大道理顶得哑口无言。华阳给弟弟夹菜,再斜了陈敬宗一眼,不许他说这些,带坏弟弟怎么办?饭后三人去逛园子。华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来时弟弟还喜欢黏在她身边,姐姐长姐姐短的,这会儿走着走着,弟弟竟然挨着陈敬宗去了,一会儿问陈敬宗小时候顶撞公爹那些事,一会儿问陈敬宗在陵州卫所是怎么对付那些贪官的。公主府里有座小山,说小,怎么也比假山高,站在山脚往上看,竟也一眼望不到顶。太子指着上面,问陈敬宗:“姐姐说你爬山很厉害,你能一口气把我背上去吗?”华阳皱眉道:“不可胡闹。”弟弟虽然是太子,但就算这般把宫里的侍卫当牛马使唤都不应该,何况陈敬宗还是正三品武官,是驸马,自有气节。她此时的语气,多多少少还是像戚皇后的。太子垂眸,刚要向驸马赔罪,就听驸马笑道:“作为臣子、驸马,臣不敢背太子,以防有所闪失,但作为姐夫,臣愿意背殿下爬这一趟。”太子眼睛一亮。一直跟在旁边的曹礼额头冒汗,弯腰劝道:“殿下,这山太高了,此时天色又暗,您还是……”太子:“闭嘴,今晚的事你只当没看见,若叫我知道你去母后那边胡言乱语,看我怎么收拾你!”曹礼面带苦色,求助地看向公主。华阳看向陈敬宗:“小心点。”陈敬宗颔首,背起太子。曹礼还想提灯跟着,陈敬宗已经健步如飞地爬了十几层台阶,吓得曹礼连忙追上去。太子趴在驸马宽阔的肩膀上,一开始还回头防着曹礼追上来,发现距离越来越远后,他就高兴地往前面看了。十二岁的太子还没有华阳重,没多久陈敬宗就来到了山顶。太子意犹未尽。陈敬宗:“臣再背殿下下去?”太子:“好!”陈敬宗又开始下山,到山脚时,他脸没红气不喘,越发显得旁边气喘吁吁的曹礼没用。.夜幕降临,陈敬宗、华阳一起将太子送到了他居住的院子。太子进去了,夫妻俩并肩往回走。华阳看看他,低声问:“他那么使唤你,你真不在意?”陈敬宗看着她道:“他若只是太子,我会拒绝,可他是你弟弟,又还是个孩子,我哄小舅子高兴有何不可?”华阳见他想得开,也就将这点小事抛到了脑后。前面就是栖凤殿了。公主府的栖凤殿可比宁园那临时改名的栖凤殿恢弘气派,别的不提,光是内殿的床都不是外面那些已经算是名贵的拔步床可比,乃是一张丈宽的紫檀雕凤大床,四根同材质的盘凤床柱撑起四面纱幔,灯光朦胧,纱幔内仿佛一处蓬莱仙境。这床又高又沉,上次来的时候陈敬宗特意试着推了推,他力气够大了,这床竟然也纹丝不动。陈敬宗很满意,他喜欢这种结实的床。华阳见他盯着床看,心跳先快了几分。上次来正赶上她月事在身,陈敬宗什么都做不了,大半夜的搂着她说了很多胡话。“今晚你想都别想。”华阳低声警告道,明天她还要陪弟弟出去逛。陈敬宗站在一根床柱前,一边细细打量盘旋其上的雕凤一边反问道:“你都没预备东西,我能想什么?”华阳哼了哼,去浴室沐浴。陈敬宗站在床边,心想宫里皇上用的床应该也是这种样式,足够大,足够做皇帝的多召几个美人一起厮混。而对华阳这个公主来说,她在男色上的权力跟皇上也差不多,他陈敬宗能躺到这种床上,还真就像个侍寝的驸马。华阳沐浴回来,见他坐在窗边,身上还是那套驸马公服。换做往常,他早叫两桶水把自己洗干净了。“你今晚又不打算洗澡?”华阳怀疑地问,没得睡就不讲究,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陈敬宗:“回来再洗。”华阳:“你要去哪?”陈敬宗:“我与周吉说好了,上半夜我亲自守卫太子,下半夜他来守。 ”太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帝后在外居住,哪怕公主府外围了一圈侍卫,陈敬宗也要在太子寝殿外再加一层防护,否则真闯进刺客,太子遇险,整个陈家都得跟着陪葬。内殿灯光如昼,照亮了陈敬宗英俊又凌厉的面容。华阳很少见他如此正经,还不是装出来的那种,不由地怔住了。等她回神,陈敬宗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华阳有些心虚。上辈子他也算为保护弟弟的江山送了命,可弟弟并没有善待他的家人。“你先睡吧。”陈敬宗摸了摸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华阳垂着眼,问:“下半夜,你睡哪?”陈敬宗:“放心,我去流云殿,不会过来打扰你。”华阳抿唇。陈敬宗要走了。他即将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华阳忽然拉住他的袖子:“守完夜就过来吧,这么大的屋子,一个人睡怪空荡荡的。”从来都是陈敬宗上赶着往她身边凑,“邀请”于华阳而言太过陌生,所以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可陈敬宗听见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转过来,从后面抱住华阳,一手将她紧紧扣在怀里,一手拨开她的长发,亲她的侧颈。他亲得很用力。华阳站不稳了,才往下滑,马上被他提了起来,再半抱半提地带到床边。华阳趴倒在红底的蜀锦上。就在她以为陈敬宗还会继续的时候,他狠狠抓了一把她面前的蜀锦,突然离去。
第 81 章
华阳睡了一个整觉, 醒来时发现天才微亮,陈敬宗睡在另一床被子中。床太大,两人中间再睡一个人也绰绰有余。华阳意外地看着他的脸。陈敬宗肯定是半夜回来的, 可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他离开的时候亲得那么重, 回来时竟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是守夜太累了吧?华阳尽量放轻动作,慢慢站到床边,这时节的清晨不冷不热的, 华阳只穿着一身莲碧色的绫衣去了净房。陈敬宗睁开眼睛,看到她纤细的背影。她的绫衣薄如蝉翼质地轻柔,她走得那么轻,宽松的衣袖与下摆也微微飘荡,仿佛仙人即将踏风而去。净房, 华阳站在屏风一侧, 用清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现在叫丫鬟进来伺候, 肯定会吵醒陈敬宗, 不如再回床上躺一会儿。念头落下,手也洗好了, 华阳拿洁白的巾子擦干, 再理理有些乱的头发, 朝垂挂着帘幔的门口走去。她刚出来,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捂着她的嘴从背后将她紧紧抵在了墙壁上。华阳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刺客!她一边挣扎一边惊恐地往后看, 就对上了陈敬宗满是揶揄的脸, 目光清明神采奕奕, 哪里有半点困倦?惊吓变成愠怒, 华阳狠狠瞪着他。陈敬宗将她转过来,道:“漱过口了。”华阳还没明白他说这个做什么,陈敬宗一揽她的腰,几乎将她提得脚尖都离地了,然后低头来亲。华阳没躲开。等他终于松开她的唇转而去亲她的脖子,华阳才咬牙道:“不要在这里。”也就他这个大粗人,才会选在净房门口做这个。陈敬宗闻言,竖着将她抱在怀里,走到床边,再有些粗鲁地将她丢了上去。床铺铺得又厚又软,华阳倒是不痛,等她转过身体,陈敬宗也压了下来。当外面响起丫鬟们走动的声音,陈敬宗才终于放开华阳,跳下大床,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衣裳。华阳抓起被子盖住自己,问他:“昨晚没事吧?”她还喘着,声音更是绵软无力。陈敬宗看她一眼:“有事你还能舒舒服服睡一整晚?”华阳能不知道这个理,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陈敬宗系好腰带,道:“你慢慢收拾,我先去接太子大驾。”华阳点点头。今日要出门,他们以及众侍卫都要扮成普通百姓,华阳仍然是里面绫罗外面细布衣裳。“公主还是扮成未出阁的姑娘吗?”朝云一边握着公主柔顺的长发轻轻通着,一边笑着询问道。华阳嗯了声。百姓家的女子,出嫁前的姑娘背负的规矩比成了亲的妇人要少一些,姑娘贪玩跳脱一些可以说是可爱,一个少妇若四处乱逛专门往热闹的地方凑,便有失稳重了,长辈们要数落,外人看着也会觉得这妇人轻浮。华阳若以公主的身份出门,如何行事旁人都不敢议论,她也不怕被人议论这些小节,但她隐瞒身份,为了减少周遭百姓的注意,还是扮成未成亲的姑娘方便一些。而且她才二十,与十七八岁也没差太多。朝云:“公主这般美貌,别说您才二十,就是再过十年,您与十五六岁的姑娘比也没有什么差别,娘娘就是最好的例子。”华阳笑笑。上辈子她也才活到二十四就重生回来了,并未见过三十岁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想来会如朝云所说吧?母后劳心劳力都保养得那么好,更何况她比母后可轻松多了。收拾妥当,陈敬宗与太子也过来了。太子也换了常服,瞧见少女打扮的姐姐,太子神色如常,毕竟他以前见到的姐姐就都是少女模样,只是打扮得更尊贵而已。陈敬宗意味不明地看了华阳几眼。“咱们以什么身份相称?”太子看看姐姐、驸马,好奇地道,“我与姐姐仍然是姐弟,驸马呢?”如果姐姐做新妇打扮,他自然可以唤驸马为姐夫,现在的话……太子才问完,便自己想到了,笑道:“驸马就扮成我们的表哥吧。”他与姐姐都是皇家血脉,哪怕是装的,驸马扮成他们的亲哥也不合适,表哥就刚刚好,反正他也确实有位与驸马年纪相当的表哥。陈敬宗:“臣不敢,臣扮作殿下身边的长随就好。”太子看看姐姐,道:“会不会太委屈你了?”陈敬宗垂眸道:“能陪殿下、公主出游,已经是臣的福分。”一个称呼而已,华阳也确实无法对着陈敬宗那张脸喊出“表哥”这种亲近的称呼来,做主道:“就这么定了。”太子感受到的,是姐姐与驸马之间的尊卑,一定是姐姐对驸马过于冷淡,驸马才不敢装他们的表哥。这倒与太子在宫里见过的成人男女关系类似,父皇的那些妃嫔对父皇都恭恭敬敬的,也就母后没那么谦卑拘束。三人吃了早饭,这就微服出发了。陈敬宗走在华阳身边,曹礼与景顺帝派来的一个侍卫官始终保持三步左右的距离护卫太子,周吉等其他侍卫暗中分布在左右,确保可以随时应对任何意外,又不会打扰主子们的雅兴。于华阳姐弟而言,这都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自在地行走在京城的街巷间。姐弟俩虽然差了八岁,此时的玩心却是一模一样,华阳看见什么好玩的会拉着太子凑过去,太子见到稀奇的东西,也会拽着姐姐跑过去。陈敬宗默默地跟着,一边警戒周围一边观察这对儿姐弟,就觉得陪姐弟俩出门与陪侄子们差不多。前面的百姓围成了一个圈,原来有江湖人士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太子拉着姐姐挤了进去。陈敬宗、曹礼等人将姐弟俩围成半圈,另有侍卫们围在他们身后。确定身后不会有危险,陈敬宗才往前看,场地中间站着一个健硕魁梧的壮汉,袒露着胸膛,正在展示他强壮的身躯。陈敬宗看向华阳。华阳耳朵红了,故意盯着摆在一旁的石头看。表演开始了,壮汉躺在地上,两个帮手合力抬起一块儿大石压至其胸口,百姓们先喝起彩来,当一人用锤子使劲儿敲碎石头,而壮汉毫发无损地站起来时,百姓们又开始喝彩。太子眼睛亮亮的,回头问陈敬宗:“你能抗住吗?”陈敬宗笑道:“是个强壮些的男人都可以,因为锤子上的力气都被石头承担了,人承受的只是石头的重量。”太子不信,随便指个侍卫叫对方去试试。壮汉不愿意,这不是来砸他的场子吗?曹礼哼了一声,丢了一块儿银锭子给他。壮汉这才绕到一旁。当侍卫也轻轻松松地碎了一块儿大石,太子脸上的笑容消失,兴致寥寥地走开了。接下来,凡是取巧的江湖杂耍,在陈敬宗讲解过里面的技巧后,太子都会失去兴趣,还不如看小摊上妇人们的讨价还价好玩。逛了半天,晌午在酒楼吃席,太子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失望道:“皇宫外面,也不过如此。”华阳笑道:“那是因为真正稀奇的珍宝、技艺,弟弟在宫里都看过了,百姓们见识少,反而更容易被那些杂技取悦。”太子看向姐姐:“姐姐喜欢这些吗?”他指的是街上的熙熙攘攘,看似热闹,却又全都是些稀松寻常、鸡毛蒜皮。华阳:“喜欢啊,这就是人间的烟火气。”太子:“可他们热闹他们的,与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与他无关的事,太子都没有兴趣。华阳:“怎么无关呢?百姓没有生死之忧、温饱之愁,才会有心思吃穿打扮、出门游逛,父皇与大臣们每日都要处理一堆政事,为的就是让这些百姓每日都能过上这样悠闲寻常的生活,而不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天下百姓,皆是父皇的子民,便也是你我的亲人,亲眼看到亲人们过得好,姐姐也跟着高兴、为父皇自豪。”太子再看街上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笑脸,想起姐姐在陵州城解救过的那些被湘王欺压多年的百姓,想到陈阁老老家全镇的百姓都曾冒雨转移到山上避洪,忽有所悟。陈敬宗看向华阳。华阳亲昵又自然地给弟弟夹了一道菜:“扯远了,弟弟尝尝这家的排骨,酥酥烂烂的,入口即化,应该合你的胃口。”太子其实明白,姐姐是趁机给他上了一课。只是他并不反感这样的提点,毕竟姐姐说的都是真的,也就发生在他面前。上午看热闹,下午华阳带着弟弟去买东西。奈何姐弟俩都是在金玉堆里养出来的,普通百姓喜欢得不得了却买不起的好东西,姐弟俩只会看不上,弄得掌柜的看他们的眼神都不太客气,碍着姐弟俩以及陈敬宗等人的气势不好发作罢了。走着走着,一行人经过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里面摆着几只纸糊的彩色风筝。春秋两季,都适合放风筝。太子想起小时候,他喜欢放风筝,可母后每次都不许他放太久,更希望他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姐姐,我想买两只风筝,回你府上放。”前门大街他已经快逛完一遍,也就那样,此时此刻,太子更想找个安静地方,尽情地放一次风筝。这么简单的要求,华阳当然会满足弟弟。姐弟俩一人选了一只,太子瞅瞅陈敬宗,也帮陈敬宗挑了一只,是只黑乎乎的大老鹰。回到公主府,三人也不去换绸缎衣裳,直接去了花园。花园的湖边,有一片绿茸茸的草地。风筝飞高后,太子仰面躺在草地上,逆着日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空中呼啦作响的虎头风筝。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风筝,转轴一会儿握在父皇、母后手里,一会儿握在内阁大臣们手里。太子突然想剪断那根细细的线。“驸马,现在阁老还管你吗?”太子歪头,问坐在他左边的驸马。陈敬宗:“他管他的,对的臣就听,不对的臣全当耳旁风。”太子:“那阁老对的时候多,还是不对的时候多?”华阳坐在另一边,她没有往两人这边看,心里却有点紧张,怕陈敬宗说错话。别看弟弟闹着出来玩,好像真的只是个小孩子,其实弟弟的心思多着呢。陈敬宗望望风筝,道:“小时候的事,难分对错,他更重规矩,臣更贪玩,性情不合罢了。现在臣成人了,他基本不怎么管束臣,再加上臣平时很少犯错,他想管教臣也没有机会,这两年说得最多的,无非是让臣在公主面前恪守礼节,不要像以前顶撞他那样冲撞公主。再就是这次殿下出宫,他把臣叫到书房嘱咐了一堆,让臣务必保证殿下的周全。”说到这里,陈敬宗略显无奈地摇摇头,“他就是太啰嗦,好像少了他的提醒,臣能把殿下丢在外面似的。”太子笑了,母后不也如此,好像他出趟宫就一定会闯祸一样。不过,等他成人了,母后会不会也放心地让他独当一面,不再事事干涉?“姐姐,我想回宫了。”太子坐了起来。华阳意外道:“距离日落还早呢,不再玩一会儿了?”太子:“已经尽兴了,早点回去,母后早点放心。”华阳便叫人备车,她与陈敬宗一起将弟弟送回宫。回来路上,陈敬宗与她同车。华阳看看他,道:“弟弟面前,你还挺会说话的。”陈敬宗坐姿端正,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不如公主,舌绽莲花。”华阳:……
第 82 章
刚进八月, 宫里就传出消息,今年中秋宫里会设赏月宴,宴请皇亲国戚与五品以上的众京官。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忙忙碌碌, 华阳人在宫外, 倒是清闲。八月十三这日傍晚, 夜幕彻底笼罩后,陈敬宗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华阳已经用过饭了,在次间的榻上待着, 陈敬宗便叫丫鬟抬张矮桌到榻上。铜灯静静地燃烧,他坐在华阳对面,吃口菜,喝口酒,一个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华阳瞅瞅窗外, 又一次劝道:“天黑得越来越早, 你干脆就住在卫所吧, 免得早晚折腾。”之前陈敬宗虽然嘴上说要隔一晚才回来一次, 其实也没真这样,经常连着回来, 除非下雨或是卫所有事耽搁。陈敬宗:“我不回来, 你自己住在这边有什么意思?”华阳:“我住这边又不是只为了你, 母亲大嫂三嫂都经常过来陪我说话,还有婉宜她们,哪个都比你讨人喜欢。”陈敬宗刚夹了一块儿肉, 闻言用力咬了几口, 吃完看着她道:“可我回来, 比我睡在卫所更有意思。”华阳飞了他一眼刀。虽然还没到月中, 今晚月色已经很美了, 陈敬宗硬是将华阳抱到窗边,陪她赏月。华阳眼中的月亮,仿佛被风吹得厉害,一晃一晃的。“有意思吗?”陈敬宗在她耳边问。华阳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反过去打他。陈敬宗抓住她的手,扣在窗棱上。“你说,月亮上真有仙女吗?”陈敬宗问。华阳懒得理他,无论他开什么头,这时候都不可能说出正经话来。陈敬宗自说自的:“真有的话,你我这样,她岂不是都看见了?”华阳:……她咬着牙,颤颤巍巍地挣开他的手,想把面前这扇窗关上。她不敢太用力地关,怕声音惊到外面守夜的丫鬟,一点点的,就在那如水的月光终于都要被挡住时,在那最后一丝柔和的月色中,陈敬宗突然连她的胳膊与肩膀一起箍紧。风把即将合拢的窗户吹开了一些,月光再度涌进来,温柔地照亮了人间公主微微扬起的面容。如仙子醉酒,如牡丹滴露。不知过了多久,陈敬宗别过她的下巴,从她发烫的脸颊一直亲到她的嘴角。“就为这个,天上下刀子我也愿意回来。”.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陈家有资格参加今日宫宴的,除了华阳夫妻俩,还有陈廷鉴孙氏、陈伯宗夫妻。陈廷鉴等人要黄昏时分再动身进宫,华阳准备吃过早饭就出发。陈敬宗这个驸马爷,当然要陪着公主去见岳父岳母。马车里面,华阳头戴红宝金钗,穿一条红缎绣金线牡丹的长裙,从头到脚都彰显着她与生俱来的雍容矜贵。她今日的妆容也很明艳,细眉斜飞入鬓,眸亮而清冷,唇丰而嫣红。陈敬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要故意跟谁比美去了?”华阳淡淡地斜了他一眼,冷淡得像看只蚂蚁。陈敬宗:“还在生气?”他是得意忘形了,其实她一直都端着公主的架子,这一年多夜里虽然纵容他“侍寝”,却不太喜欢太多花样,那晚被他软磨硬泡才勉强同意去窗边赏月,结果他调侃说仙女能看见,她就好像真被谁瞧见了似的,一直在怄着气,昨晚还把他撵到前院睡去了。华阳:“闭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陈敬宗还是会看脸色的,不再开口。马车缓缓停到了城门前。陈敬宗先下车,左右一看,前面有辆马车刚要拉走,一对儿年轻的夫妻已经走到了城门下方,此时转身看着他们这边。其中与他穿同色驸马公服的男人陈敬宗见过几面,是南康公主的驸马孟延庆,出身侯府,其父亲、兄长都算个人物,孟延庆却只比纨绔子弟强一点,也受景顺帝恩赐,在锦衣卫领了个富贵闲差。孟延庆旁边的红裙女子,自然就是南康公主了,陈敬宗只扫了眼对方高高鼓起的腹部,便迅速收回视线。还有两辆马车正往这边来,前面的马车旁边,跟着个骑马的男子。陈敬宗远远与对方对视一眼,便看向自家马车。华阳出来了,阳光在她发间的凤簪、红宝石上跳跃,而她莹白无瑕的脸庞、脖颈,便如这世间最美的玉。高高地站在车辕上,华阳先瞥了眼丈远外的南康公主夫妻。南康公主上下一扫她,微微咬唇。驸马孟延庆满眼惊艳地看着华阳,正要扬起笑容,华阳已经收回目光,随意地抬起右手。陈敬宗握住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扶着她下了车。华阳本想直接进去的,一偏头,瞧见已经靠近的马车与马上男子,她不由地笑了出来,带着陈敬宗往前走开几步,等候那辆马车停下。等待的短暂功夫,华阳轻声对陈敬宗道:“那是我表哥,武清侯府世子,车里的应该是我外祖母、舅母、表嫂。”陈敬宗笑了笑:“见过。”华阳想起两人大婚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蒙着盖头,陈敬宗却要给宾客们敬酒,见的比她多。车夫停车之际,马背上的戚瑾率先下马,笑着朝华阳行礼:“见过公主、驸马。”他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声音也温润清朗,乃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华阳回以一笑。戚瑾先去接戚太夫人,后面马车里坐的是他的母亲侯夫人。华阳也带着陈敬宗去车前迎接自己的外祖母。“哎,公主与驸马也到啦,真是巧。”戚太夫人笑眯眯地道,满脸慈爱地端详端详陈敬宗,夸道:“许久不见,驸马越发英武挺拔了。”陈敬宗还礼:“您老谬赞。”华阳朝走过来的舅母点点头,好奇问:“怎么不见表嫂?”戚瑾垂眸,面露黯然。戚太夫人叹道:“她本就身子虚弱,近日又染了风寒,还是在家养着吧。”刚回京的时候华阳在母后那边与表嫂田氏见过一面,当时她的心思更多都在外祖母身上,没有想太多,这时再提起田氏的多病,华阳忽然记起来,上辈子陈敬宗战死的同年年底,缠绵病榻的田氏也红颜薄命,早早地没了。只是华阳自己就在丧中,没有亲自去登门吊唁,叫丫鬟送了丧仪过去。怎么都是一门亲戚,又年纪轻轻的,早逝总令人惋惜。华阳由衷地对戚太夫人道:“我跟母后说一声,让她派位太医去帮表嫂看看吧。”陈敬宗看了她一眼。戚太夫人叹道:“京城里的名医都看过了,就是不见好,能得公主如此挂念,也是她的福气了。”华阳:“一家人,外祖母这么说就见外了。”说着,她挽住外祖母的胳膊,打头往前走去。侯夫人跟在两人身后。陈敬宗与戚瑾自然而然地站成了一排,一个看着前面的公主,一个看着前面的家人,并不曾朝对方开口。南康公主朝一行人打声招呼,她倒是想大家一起走进去,可华阳并没有迁就她孕中步子慢,很快就拉开了距离。南康公主恨恨地哼了声。孟延庆哄她道:“你们不是一直都不对付吗,各走各的岂不正好,又何必非要凑到一块儿。”南康公主:“我是姐姐,可你看看她,哪里有一点做妹妹的样子?”孟延庆心想,你也没有要当姐姐的意思啊,林贵妃与戚皇后争宠多年,宫里宫外都知道了,两人的女儿又何必再演姐妹情深的好戏。华阳等人先到了凤仪宫。戚皇后、太子都在。见过礼后,戚皇后同样对侄媳田氏表达了关心,关心完了,她便对戚瑾、陈敬宗道:“我们女眷说话,你们跟着太子去给皇上请安吧。”戚瑾、陈敬宗同时行礼。太子笑着走过来,带着两人往外走。出去的时候他在前面,到了凤仪宫外,太子就插到表哥、驸马中间来了,扭头先问戚瑾:“表哥最近在忙什么,好像很久都没看见你了。”戚瑾笑道:“再有三个月二十六卫就要进行演武比式了,臣最近都住在卫所,忙着练兵。”太子点点头,他这位表哥十六岁就上过战场了,并凭借战功年纪轻轻就封了金吾前卫的指挥使,而且自打表哥进了金吾前卫,这几年二十六卫的演武比试金吾前卫年年都位列前三。第一名永远都是锦衣卫的,这点毋庸置疑,金吾前卫则与羽林左卫分别在第二、第三间转换。他再看向陈敬宗:“驸马,表哥带兵很厉害的,你可以跟他取取经。”戚瑾仿佛才想起来,朝陈敬宗道:“瞧我这记性,驸马升任大兴左卫指挥使,我都忘了道喜。”陈敬宗:“世子说笑了,我资历浅薄,承蒙皇上恩宠才得了此职,何足挂齿。”戚瑾:“驸马过谦了,你整顿陵州卫的功绩,我等可是早有耳闻。”陈敬宗:“那也是有皇上、娘娘、殿下、公主为我撑腰,地方官才愿意听我差遣。”站在两个指挥使中间的太子,看看戚瑾再看看陈敬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然后,他就听到驸马提到了他。太子有点高兴,确实啊,地方官为何给驸马面子呢,除了驸马是父皇的女婿,当然也是因为驸马还是他这个储君的亲姐夫。驸马很不错,对姐姐千依百顺,在外面也谦卑恭谨,一点都不居功自傲。“驸马不必妄自菲薄,以你的好身手,就算你不是驸马,假以时日,也定能立下军功,扬名天下。”太子仰着头,目光真诚地鼓励道。陈敬宗笑了:“谢殿下青睐,臣必当时时刻刻以此自勉,好不负殿下厚望。”戚瑾垂下眼帘,唇角亦带着浅笑。
第 83 章
今晚的中秋宫宴分为两处, 景顺帝在午门宴请百官,戚皇后在御花园款待内外命妇。傍晚时分,一轮明月缓缓从天边升起, 皎皎如玉盘, 隐隐又似有蟾宫桂树。御花园, 戚皇后身穿华服端坐于主位,左边是林贵妃等受宠的妃嫔,右边是安乐长公主、华阳、南康以及其他宗亲, 似戚太夫人、孙氏等人,席位要更远一些。两侧席位中间的空地上,歌姬们和着悠扬轻快的曲子,翩翩起舞。这样的宫宴,华阳从小到大不知参加了多少。不过, 今晚还是特殊一些的, 乃是她重生后参加的第一场宫宴, 此时父皇仍在, 陈敬宗与公爹也都好好的。华阳望着天边的满月,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团圆。她希望一切都会顺顺利利, 明年父皇不会暴毙, 豫王不敢造反, 陈敬宗也不必再赶赴战场。“盘盘看什么呢?”坐在她左边的安乐长公主旁观了许久,月美侄女更美,只是她怎么觉得, 侄女似乎有些伤心?华阳回神, 看看姑母, 她轻笑道:“我在想月宫里是不是真的只有嫦娥一人, 果真如此, 纵使长生,也太过寂寞。”安乐长公主明白了,心地善良的侄女在为嫦娥操心呢!她笑道:“天上仙人何其多,嫦娥真觉得寂寞,以她的美貌,随便朝哪个男仙勾勾小手,便可相约月宫快活,哪有你想的那么凄惨。”华阳:……论不正经,她竟然不知道到底该陈敬宗排第一,还是姑母。南康公主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探究地瞥了华阳一眼。只有自己过得不如意的人,才会幻想嫦娥是不是寂寞,倘若日子舒舒服服的,便只会欣赏月色之美。华阳备受父皇宠爱,能有什么不如意?南康公主很快就想到了华阳的驸马陈敬宗。陈阁老是厉害,先是次辅如今又成了首辅,可陈家的根基到底太浅,陈敬宗还跟上面的两个哥哥不一样,据说从十岁到十八岁都是在陵州老家过的,算是个乡野粗人不通文墨,全靠陈阁老才在父皇那里谋了个闲差,又因为戚皇后想拉拢陈阁老,阴差阳错成了华阳的驸马。华阳眼高于顶惯了,自命不凡的,能受得了陈敬宗这种粗人?“妹妹这语气,倒像那思凡的仙女,莫非最近妹妹与驸马生了罅隙,故而被今晚的月色勾起了愁绪?”南康公主状似关心地道。她并不敢太过挑衅华阳,刻意压低了声音,再有琴瑟之声遮挡,也就华阳听清楚了她的话。可华阳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与安乐长公主谈笑,弄得歪着脖子等了半晌的南康公主十分尴尬。午门那边突然传来雷鸣般的鼓点。帝王与大臣们所看的助兴节目,自然不是这种缠绵柔美的歌舞。明明是振奋人心的鼓点,华阳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前晚的陈敬宗,可不就似棒槌似的,迅疾且猛。席案上摆着香醇甘甜的果酒,华阳端起酒盏,慢慢地饮了半盏,借以掩饰面上的异样,她虽然看不见自己,可她能感受到那明显的热度。安乐长公主诧异道:“盘盘何时爱喝这个了?我记得你以前酒量特别差,喝果酒都容易醉,瞧瞧,这才刚喝下去,耳朵都红了!”华阳朝姑母笑笑:“今年终于又与姑母一起过节了,我心里头高兴。”安乐长公主也很欢喜:“好啊,来,再陪姑母喝一盏!”她总觉得侄女以前太端着了,威严是威严,却少了很多趣味,像戚皇后那是没办法,有国母的身份在上面压着,侄女是公主啊,千娇百宠的公主,就该似无拘无束、恣意而为。盛情难却,华阳又陪姑母喝了一盏,果酒入腹,有微微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从全身各处涌现出来。华阳知道,她这是有点醉了,她不敢再喝,开始吃些瓜果、菜肴。午门这边,男人们更是少不了酒,而景顺帝赏赐下来的,全是贡品烈酒。该敬酒的时候,文官们举杯应付应付,可能整场宫宴下来一盏酒也才勉强喝个干净,武官这边的气氛则大不一样,小太监们抱着酒坛恭恭敬敬地站在后面,瞧着哪个大人的碗空了,马上就给斟满,有时候动作慢了,还要被武官们瞪眼睛。陈敬宗左边坐着南康公主的驸马孟延庆,右边便是戚瑾。这三个都是皇亲,也都领着卫所的差事,坐在一块儿刚刚好。孟延庆是半个纨绔,平时就好酒,原本他顾忌这是宫宴不敢多喝,可是见陈敬宗、戚瑾都在不停地喝,他的酒虫便被勾了起来。喝了三大碗后,孟延庆醉了,晕晕乎乎的,他端着酒碗凑到陈敬宗的席边,一副好兄弟的样子朝陈敬宗倒起苦水来:“公主管我太严了,我只是想要个通房,她都不给!”醉归醉,孟延庆还知道压低声音说话,不敢大声指责一位公主。陈敬宗避开他搭过来的手臂,保持距离,淡淡道:“你既已娶了公主,便不该肖想什么通房。”孟延庆打个酒嗝,看看他,苦着脸道:“你就知道说风凉话,她怀孕了啊,都大半年了,换你你受得了?”陈敬宗没接这话,只是默默喝酒。孟延庆想起上午来皇城时见到的华阳公主,面露羡慕:“若南康也似华阳那般美……”他没说完,陈敬宗一拳头迎面挥来,直接把孟延庆砸得扑倒在地。纵使有伶人跳着壮烈激奋的战舞,两位驸马闹出来的动静还是惊得文武官员都朝这边望了过来。陈廷鉴的眉心直跳,自打老四娶了公主,他这心就没有一日安生过。已有宫人扶了孟延庆起来,好家伙,鼻子下面全是血。孟延庆的父亲是靖安侯,乃景顺帝这一朝赫赫有名的大将了,他就坐在陈廷鉴对面,平时与陈廷鉴本来就不太对付,此时见陈廷鉴的儿子居然打了他的儿子,靖安侯的火爆脾气蹭得就上来了,将手里的酒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对着陈廷鉴道:“阁老的四公子,好礼数!”陈廷鉴面沉如水。景顺帝见了,示意歌舞停下,看向陈敬宗:“敬宗,你为何打延庆?”平时陈敬宗单独来见他,景顺帝都喊“驸马”,可孟延庆也是驸马,景顺帝便直呼两个女婿的名字了。陈敬宗起身离席,绕出来,朝景顺帝拱手道:“回皇上,方才孟延庆同臣抱怨,说南康公主不许他纳通房。南康公主是华阳公主的姐姐,便也是臣之姐,孟延庆那么说,臣不爱听,他还唠叨个不停,臣一时来气,没管住拳头,臣自知失礼,还请皇上责罚。”一众文武官员:……陈廷鉴垂下眼帘,修长的胡须掩饰了他微微上扬的唇角。靖安侯的嘴角却深深地抿紧,眼角肉抽了又抽。就在此时,戚瑾也离席,走到陈敬宗身边,拱手道:“皇上,陈指挥使所言,臣可以为其作证。”不等景顺帝开口,靖安侯就跪了过来,替自家不中用、没出息的孽障儿子请罪。景顺帝的心情很不好。他最宠爱女儿华阳不假,可南康也是他的女儿,千娇百宠养大的,南康此时正怀着孟家的骨肉,孟延庆不心疼女儿辛苦,竟然还跑去另一个驸马那里抱怨,怎么着,孟延庆还想撺掇陈敬宗也纳通房是不是?别看景顺帝也曾在戚皇后、林贵妃怀孕期间跑去宠幸别的妃嫔,可谁让他是皇上呢,有的事他可以做,女婿们不行!但最让景顺帝心情不好的是,他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惩罚孟延庆,毕竟,女德忌妒,便是公主,私底下可以不许驸马纳妾,公然这么讲出来,却是公主不占理的。所以,景顺帝面容宽和地对跪在那里的靖安侯道:“侯爷起来吧,是朕平时太过宠溺南康,竟让她如此委屈了延庆。”说完,景顺帝也不管靖安侯、孟延庆怎么想,吩咐一旁的马公公:“去乐坊挑选四位美人,赐与延庆为通房。”靖安侯一张老脸都没地方搁了,磕头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景顺帝笑道:“男人爱美,此乃天性,侯爷不必自责,今晚中秋佳节,还是继续与朕等喝酒赏月吧。”皇帝一发话,两个小太监识趣地凑过来,将靖安侯搀扶到席位上。戚瑾先回了席位,景顺帝看看还在那里等着领罚的陈敬宗,哼了一声:“延庆醉酒,与你说说贴己话,何至于就动手了,平时阁老说你冲动易怒,朕还不信,今日总算明白阁老所言非虚。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公然殴打延庆,念在今日中秋,朕不罚你,自去向延庆赔罪。”陈敬宗:“谢皇上宽恕,臣领命。”景顺帝摆摆手。陈敬宗退回席位上,毫无诚意地朝孟延庆赔了个不是。陈廷鉴再离席,自言教子无方,先向景顺帝请罪,再朝对面的靖安侯赔礼。他风度翩翩、谦谦老君子模样,臊得靖安侯红透了一张脸,却又憋了一肚子骂人的话而无法宣之于口。重新坐下后,靖安侯暗暗发誓,回府后一定要狠狠打儿子一顿!这边的事,自有小太监跑来禀报戚皇后。戚皇后看看林贵妃,脸色一沉。能让她不愉快的消息,林贵妃就觉得肯定是好消息,关切地问:“姐姐,可是出了何事?”她声音不低,附近的公主啊妃嫔啊以及离得近的戚太夫人、孙氏等人都停止交谈,望了过来。戚皇后一副不太想说的样子。林贵妃继续努力:“姐姐看看,大家都悬起心来了,您若不说,我们哪还有心情赏月。”戚皇后只好无奈地吩咐刚刚报信儿的小太监再讲一遍。小太监声音细柔,咬字却清晰,三言两语就把两位驸马的过节讲了出来。戚皇后摇摇头,对女儿道:“驸马这脾气,回去你要好好劝劝他,怎么能对自己的姐夫动手?”华阳忍着笑应下。孙氏也赶紧为儿子的莽撞向戚皇后、林贵妃、南康公主请罪。林贵妃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别提多精彩了。如果说她吃的是苍蝇,南康公主吃的就是屎,被孟延庆这么一闹,不久全京城全天下的百姓都要知道她善妒了,乃至青史都要记上一笔!面子彻底没了,父皇还赐了孟延庆四个通房,御赐的通房,她能拦着孟延庆不去睡?这下连里子也没了!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她,心里不定多幸灾乐祸,南康公主忽然捂住肚子!短暂的骚动后,林贵妃、南康公主提前离席。安乐长公主笑得开怀,对华阳道:“你们家的这位陈四郎,还真是个妙人,姑母今年听过的戏都不及他这一出。”华阳面上笑,心里有些奇怪。她虽然没对陈敬宗提过她与南康公主不和,但只要陈敬宗不傻,他都该知道两个公主间没什么姐妹情分,陈敬宗也不像是好心替南康公主撑腰的热心肠妹夫。看热闹归看热闹,安乐长公主还是有点生气:“孟延庆那混账,他怎么好意思。”南康的性子再不讨喜,都是她的侄女,也跟她一样,都是公主。华阳不喜欢南康,更看不上孟延庆那种人。幸好父皇替皇家出了气,看似赏了孟延庆四个美人,可孟延庆闹出这种会记在史书上的丑闻笑料,就算他有色心有色胆真惦记父皇赏赐过去的歌姬,靖安侯也会代替南康在旁边盯着,让孟延庆睡不到那四个歌姬,连府里的丫鬟、外面的歌姬也都无法再染指。南康确实丢了面子,但被父皇这么一插手,反而不用再亲自防着孟延庆偷腥了。当然,换做华阳,陈敬宗敢这样,她直接休了就是,才懒得费那些功夫。
第 84 章
宫宴从酉初开始, 持续了一个时辰,于戌初时分结束。华阳吃了半个时辰的席面,赏了半个时辰的花灯, 这会儿已经有些疲乏, 再加上喝了果酒, 她总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辞别了母后,华阳与安乐长公主领头, 率领一众女眷朝宫外走去。幸好清凉的晚风不断地迎面吹来,压制住了华阳的醉意、困意。行到午门这边,景顺帝已经回宫了,只有携了女眷进宫的诸位大臣们还等候在此处,有的单独站着, 有的与交好的同僚凑在一起闲谈。华阳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公爹, 公爹身后便是陈伯宗、陈敬宗兄弟俩。公主为尊, 陈敬宗先走过来迎接她。他一身绯色驸马公服, 明明最近晒黑了一些,却被这如水的月光映得面如冠玉, 英俊又挺拔。几乎在陈敬宗跨过来的同时, 不远处的武清侯、戚瑾父子俩也走了过来。华阳自然而然地转移视线, 朝舅舅武清侯笑了笑:“舅舅,我进宫的时候遇见外祖母了,怎么没瞧见您?”戚皇后生得美貌, 武清侯作为兄长, 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俊雅公子, 如今年过不惑, 他蓄了须, 却依然风采过人。武清侯长了副好皮囊,自身倒没有什么过人的文武才干,侯爷的爵位也是戚皇后封后时景顺帝恩赐的,只是与一些仗势欺人的外戚比,武清侯恪守本分,景顺帝给了他一份闲差,他便兢兢业业地当差,再把侯府一干主仆约束好,从来没有给戚皇后添什么麻烦。华阳记忆中的舅舅,温和可亲,脾气再好不过了。武清侯略显无奈地道:“臣原本也与母亲同行着,只是路上不慎弄脏了衣摆,故而回去更衣了。”戚瑾看看华阳,笑着解释:“胡同里有孩子玩耍,甩了泥点到父亲身上。”华阳了然,想必以舅舅的好脾气,肯定没惩罚那些孩子。陈敬宗、武清侯父子今晚都喝了酒,风又是从他们这边吹过来的,华阳闻到了酒气,甭管是谁身上的,华阳都不喜欢。没说几句,华阳就与舅舅、外祖母、姑母等人道别,再跟公婆打声招呼,这便带着陈敬宗朝她的公主车驾走去。风吹起她绣着金线牡丹的大红裙摆,在周围诸人眼底翻飞。最美的公主翩然离去,天上的明月似乎都黯淡了几分。陈敬宗站在车前,将公主扶上马车,他继续候在外面,看着父母、大哥大嫂也都上了车,这才跨上车辕,探入车厢。宽敞的车内,华阳倦怠地靠在一角,瞥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只将脸朝旁边的车窗偏了偏,好像这样就能避开随着陈敬宗一起进来的浓浓酒气。车厢挂着两盏灯,照亮她染了薄红的脸。陈敬宗皱眉,问她:“是不是晚上吹了太多的风,着凉了?”说着,他伸手来摸她的额头。华阳闭上眼睛,等他挪开手,她软软地解释道:“喝了一点果酒,睡一觉就好了。”陈敬宗果然看出了几分醉意。后面一排马车都在等着,陈敬宗先让车夫出发。马车一动,华阳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这副软绵无力的样子,陈敬宗直接将人抱到腿上。酒气更浓了,华阳蹙着眉尖嫌弃道:“放我下去,你身上都是酒味儿。”她一边说还一边挣,只是那蔓草随风轻晃的力度,陈敬宗都不需特意用力,她都挣不开。陈敬宗看着她酡红的脸,道:“平时你嫌弃我也就罢了,今日你身上也全是酒气,还嫌什么嫌?”华阳一惊,她只喝了那么一点点,竟然也染了酒气?她不由地歪过头,嗅了嗅肩膀。是有酒气,却分不清是她身上的,还是陈敬宗身上的。陈敬宗摸上她的脸:“都要红成猴屁./股了,你是喝了几大碗?进宫吃顿宫宴,就高兴成这样?”光一个“猴屁./股”就够华阳气的了,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夸她美,只有陈敬宗,说过她胖,现在又这样。生气的华阳,醉眼朦胧地瞅瞅他,忽然抬手,掐住他的脸。陈敬宗脸上的肉也很紧实,华阳滑了一次手,才掐起一层皮来。越是这样越是疼,陈敬宗眉峰挑了挑,却没有躲,也没有抗议什么,只沉沉地看着她。他呼出的温热气息都落在了华阳脸上,是纯酒的味道,比华阳喝过的果子酒可烈多了。华阳松了手,拿出放在袖口的帕子,盖在脸上。这是一方白底的蜀锦丝帕,薄薄的一层丝根本起不到多大的遮掩作用,陈敬宗还是能看见她细细的眉毛,看见她轻阖的眼,看见她秀挺的鼻梁、红红的脸,以及那双丰盈嫣红的唇瓣。陈敬宗低下去,隔着那薄薄的丝帕,一下一下地亲她的唇。唇带动丝帕,丝帕又轻轻摩挲着她的唇。华阳有点痒,痒得受不了了,她抽开了手帕,帕子刚离开,陈敬宗的唇又落了下来。华阳都被他亲了一会儿了,忽然想起他还没漱口,不高兴地又挣了起来。陈敬宗喉头滚了又滚,还是放了她。华阳微微地喘着。陈敬宗单手抱着她,另一手拿起旁边橱柜上的茶壶,给她倒了半碗茶,喂过来。第一口华阳全当漱口了,吐在另一个茶碗里,剩下的才喝下。凉茶让她清醒了一些,因为被陈敬宗抱得很舒服,她没有再要求坐过去,看看他,换了一把团扇挡住口鼻,与他说起宫宴上的事来:“你为何要打孟延庆?”上辈子也有这场宫宴,但并没有闹出这件事。陈敬宗:“你们那边都知道了?”华阳:“是啊,可别告诉我,你真的是好心帮南康出头。”陈敬宗:“我帮她出什么头,纯粹是看孟延庆不顺眼。”华阳稀奇道:“他如何得罪你了?”大庭广众之下陈敬宗不能完全说出实情,这里就夫妻二人,陈敬宗便无需隐瞒什么:“他‘美’字没说完,我的拳头就过去了。”华阳咬牙,只觉得陈敬宗打的好。她喜欢被人夸赞美貌,可那必须是出于纯粹欣赏的夸赞,如诗人赞花,像孟延庆那种好色之徒酒后的提及,只会让她恶心。陈敬宗那么回复父皇,既让孟延庆受了惩罚又没有扯出她,再合适不过了。她虽然没有说出来,看陈敬宗的眼神却表达了认可。陈敬宗刚要说话,却见她垂下睫毛,似乎在思索什么。华阳在想上辈子,是那时候孟延庆没有跑去陈敬宗耳边胡言乱语,所以陈敬宗没有打他,还是因为当初两人关系冷淡,陈敬宗不把她这个公主妻子当回事,便任由孟延庆言语轻浮?她试着问陈敬宗:“如果我还像刚成亲的时候那么嫌弃你,夜里也与你分房睡,再发生今晚的事,你会打他吗?”陈敬宗冷笑:“那我只会打得更狠。”敢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来触霉头,孟延庆是不想活了。华阳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无论如何,陈敬宗都是她的驸马,是一日他就该维护她一日。陈敬宗看看她,道:“你还没告诉我,今晚怎么有心情喝酒。”华阳瞪了他一眼。陈敬宗反应过来:“因为我?”华阳:“是啊,我看见月亮,就想起你前晚说的混账话,心情不好,只能借酒消火。”陈敬宗却笑了:“原来你赏月的时候,心里也在念着我。”华阳:……她再去掐他的脸。只是这一次,陈敬宗及时攥住她的手腕,低头便来亲她的脖子。.靖安侯府。南康公主提前离席后去了林贵妃那里,她很生气,根本不想出宫了,只是孟延庆跪在午门非要等她,南康公主若不随他回去,事情一闹大,她的妒名、夫妻俩的笑话只会传得更久。为了颜面,南康公主只得坐着步辇来见他。夫妻俩一碰面,孟延庆如何做低伏小不提,陪儿子一起等的靖安侯夫妻刚松了口气,小马公公领着四个风情各异的美人歌姬过来,与靖安侯推来推去半晌,非要孟延庆带回去。南康公主气呼呼地上了马车。孟延庆追进车厢,表面哄妻子,心里实则在窃喜。没想到,刚回侯府,刚被南康公主撵到前院睡,孟延庆就被靖安侯叫去了祠堂。靖安侯乃本朝大将,长得威武雄壮,此时脱了外袍,只穿中衣,更加难以掩饰其健硕。见到儿子,靖安侯撸起双袖,开始破口大骂:“就你这文不成武不就的玩意,能娶到公主都是皇上格外开恩,是你这辈子能替我们孟家挣到的最大荣耀,你居然还敢不知足,还敢跑去宫宴上瞎抱怨,皮痒是吧,老子这就成全你!来人!”他一声令下,两个身板结实的小厮立即抬着一条长凳进来了,再把吓白脸的孟延庆往凳子上一按,分别绑住肩膀、双腿。靖安侯拿起板子,亲手打了起来,打一下,骂一声:“我叫你好色!”“我叫你纳通房!”“我叫你跑去皇上面前胡说八道!”等靖安侯夫人派人去知会南康公主,等南康公主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赶过来时,孟延庆腚上已经一片血肉模糊,人也昏死了过去!南康公主既解气又心疼,更怕孟延庆真被打出个好歹,各种情绪一激,这就动了胎气。好在她本来就该生了,现在生也不算早产。翌日早上,靖安侯亲自进宫,向景顺帝禀报了两个好消息。第一条,南康公主母子平安。第二条,他亲自对儿子动用了家法,保证儿子以后都不会再叫南康公主受委屈。景顺帝像昨晚一样帮女婿说话,反倒责怪靖安侯乱用家法。靖安侯跪了半晌,告退时听着景顺帝安排马公公给外孙预备赏赐,终于松了口气。
第 85 章
靖安侯从宫里出来的时候, 华阳才刚刚睡醒。头隐隐作痛,喉咙也干得厉害。旁边无人,她摇了摇铃铛。朝云、朝露一起赶了进来, 挂纱幔的时候听公主唤水, 朝云忙去倒了一盏温水。水滋润了喉咙, 华阳整个人都舒服多了,只是腰很酸,她重新躺了下去。朝云笑道:“驸马守了您一早上呢, 才被阁老叫走。”中秋官员有三日假,今日是最后一天。华阳睫毛低垂,被子里的手恨恨地抓了抓褥面。以前陈敬宗想做什么过分的,譬如他想把她的小腿搭在肩头,华阳一斥, 陈敬宗马上就会乖乖地放她下来, 但昨晚她喝醉了, 除了身上绵软无力, 反应也慢了一些,等她意识到不对想要训斥陈敬宗的时候, 却已经在那骤雨般的阵势中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朝云端着茶碗还没退下, 见公主一言不发只默默地红了一张脸, 朝云一下子也想起了昨夜听到的那些动静。许是醉酒的缘故,公主都忘了收着声。朝云低头退下。华阳又懒了一刻钟左右,叫丫鬟们服侍她更衣。刚打扮好, 陈敬宗回来了, 才进屋, 就挨了华阳一记冷冰冰的眼刀。陈敬宗很会看她的脸色, 绝口不提昨晚的事, 等丫鬟们出去了,他主动道:“刚刚老头子把我叫过去骂了一顿,叫我以后少再惹是生非。”华阳:“你没把动手的真正原因告诉父亲?”陈敬宗:“没必要。”华阳懂了,这人宁可挨公爹的骂,也不会为了讨公爹的喜欢便把孟延庆的轻浮言语说出来。有些不受父母待见的孩子,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叫父母对他改观,恨不得做出一点功绩马上就要告诉二老。陈敬宗却不是那种性情,他好像根本不在乎公爹夸不夸他,做什么都是凭自己喜好。“对了,靖安侯府刚刚派人来报喜,说南康公主昨晚生了。”陈敬宗把刚刚在正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再怎么说华阳都是南康公主的妹妹,遇到这种事该表示一下。华阳诧异道:“昨晚就生了?之前好像听母后说,她大概月底才要生。”陈敬宗:“好像是靖安侯打了孟延庆一顿,南康公主一着急,便提前了。”就像景顺帝大张旗鼓地御赐美人给孟延庆,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家也是讲究礼法的,不会偏纵公主做个妒妇,靖安侯也要故意暗示报喜的婆子把他打儿子的消息四处传开,告诉皇上也告诉百姓,他们孟家绝不会真的叫皇家公主受委屈。否则,没有靖安侯的授意,那婆子敢唠叨一堆?华阳笑笑,靖安侯是战场上的英雄,遇到孟延庆这种儿子,也很头疼吧。她喊来朝岚,叫她去库房预备一份贺礼,等会儿给南康公主送过去。陈敬宗:“你不亲自去?”华阳:“她没那么大的脸。”一个天天盼着她倒霉日日等待机会踩在她头上的异母姐姐,华阳送份礼都算给南康面子了。陈敬宗:“你还真是威风。”华阳微微扬起下巴,毫不谦虚地受了。吃过早饭,华阳想了想,对陈敬宗道:“母后今日应该安排太医去为我表嫂诊治了,我过去瞧瞧。”如果表嫂田氏真的只是染了风寒,华阳自然不必走这一趟,可华阳知道如果按照上辈子来,田氏只剩十几个月的活头了,年纪轻轻的一个美人,又似俞秀那般温柔娴静惹人怜惜,华阳就想去探望探望,了解一下田氏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较起来,表嫂大概不如同父异母的姐姐亲,但华阳看南康不顺眼,反倒容易怜惜田氏、俞秀这样的柔弱美人。陈敬宗抿唇,看着她问:“非要今日去?”华阳意外道:“今日有什么不妥吗?”她昨晚得知表嫂染病,今日去登门,乃是合情合理的事。陈敬宗:“我已经计划好了,今日带你出城玩一天。”华阳:……表嫂的病不差这一日,陈敬宗却是难得休回假。两刻钟后,华阳换了一身细布衣裳,随陈敬宗登上了出城的马车。翌日上午,华阳带着朝云、朝露来了武清侯府。这个时候,武清侯、戚瑾父子俩都已经去当差了,戚太夫人、侯夫人一起来迎接华阳。戚太夫人:“你堂堂公主,关心表嫂就叫丫鬟来瞧瞧,何必亲自过来?”华阳笑道:“在家里也是闷着,出来还能陪您说说话。”戚太夫人:“你这小嘴,比娘娘小时候可甜多了。”朝云、朝露互相看看,都笑了,这天底下,能听到公主甜言蜜语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皆是公主的长辈,平辈里面,连关系最亲近的驸马都没这福气呢。寒暄过后,华阳先去探望田氏。丫鬟们已经提前打开窗户,散了屋里的药味儿与病气。田氏躺在床上,也才二十岁的年纪,一张小脸却虚弱苍白,仿佛一朵花期短暂的花,才开没多久就要败了。华阳坐在床边,关切地问:“太医怎么说?”尊卑有别,这会儿侯夫人都只是在旁边陪客,完全由戚太夫人招待、回应公主:“说是心病,长期郁结于心,吃药只能缓解,想要病愈,还得她自己解了心结。”华阳没做过母亲,可她尝过失去父皇的悲痛,而田氏的小产之痛,或许比她更重。再看病弱弱的田氏,华阳柔声开解道:“表嫂只顾得缅怀失去的骨肉,难道就不在意田大人田夫人吗?倘若你继续憔悴下去,将来有个好歹,岂不是要让二老也经受你现在的苦?”华阳才开口,田氏的眼泪就下来了,这会儿已是泣不成声。华阳体贴地叫外祖母、舅母先出去,做媳妇的,可能在夫家长辈面前更放不开。田氏哭了很久很久。她有压抑了几年的委屈,面对如此善良的公主,一个未必会偏帮戚瑾的公主,田氏很想把那些委屈都说出来。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公主好心来探望她,由衷地希望她养好身子,她怎么能拿自己的烦心事去给公主添堵?她仍然断断续续地哭着。华阳想起她在陵州见过的几个女子,那都是被湘王欺凌过的可怜民女,又因姿色不够出众被湘王用几两银子草草打发了出来。于湘王只是几日甚至几个月的床笫之欢,对这些民女却是要持续一生的痛苦折磨,她们明明是苦主,回家后却要遭受街坊乡邻的指指点点,也再难嫁个好人家。同样的遭遇,有的女子心灰意懒,跳河自尽了,有的女子心志坚定,只把那些遭遇当已经过去的洪水暴雨,或是终身不嫁跟着爹娘种地过日子,或是兜兜转转遇到了懂得怜惜她们的好儿郎,嫁人生子,生活安稳。华阳把这些讲给田氏听:“表嫂觉得自己苦,与她们比又如何呢?她们都能从泥潭里走出来,表嫂真的要一辈子都陷在痛苦里面吗?”田氏的泪已经断了,她心里很疼,为那些可怜的女子。真的比较起来,她只是嫁给了一个不喜欢她的男人,只是怀了一个不被对方期待的孩子,除此之外,她衣食无忧,也没有地痞恶霸敢欺她,上面的婆母、太夫人待她也客客气气的甚至带着怜惜,这样的日子,外面多少可怜人求而难得?“多谢公主,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再犯傻。”田氏擦干眼泪,她的脸庞依然苍白,可她望着华阳的眼里又重新出现了光彩。华阳点点头,笑着道:“等表嫂康复了,我再请你一同赏花喝茶。”.华阳没有在武清侯府用午饭,待了一个时辰左右就回了陈府。孙氏知道公主儿媳是去探病的,免不得要过来询问一番,表示她对田氏的关心。华阳把自己劝说的方式对婆母讲了讲。孙氏感慨道:“公主真是人美心善,而且说话也能说到人的心里去,不像我,从老四小的时候我就总劝老头子不要那么严厉,劝了二十年都没有用,公主一出马,立即把老头子说的心服口服,打那起改了不少。”华阳笑道:“娘过赞了,换我刚出宫的时候,这些话我也说不出来,跟着您二老去陵州长了一番见识,我才有所感悟。”孙氏还是笑眯眯的,看公主的眼神就像看宝贝似的,一块儿从天而降还偏偏落到老陈家的宝贝。傍晚夜幕降临,陈敬宗又从卫所回来了。丫鬟们往榻上摆好矮桌、饭菜,便退了下去。陈敬宗吃口饭,看向舒舒服服靠在对面翻书的华阳:“我这命,还真是不如老头子。”华阳瞥了他一眼。陈敬宗继续:“老头子都年老色衰了,可无论他在外面忙到多晚,母亲都会等他回来再一起用饭,我虽然贵为驸马,大概也就现在年轻力壮,还能给公主侍侍寝发挥点用处,等我老了,力不从心了,可能直接就被你休了,或是随便在公主府拨个偏僻院子给我,形如冷宫。”华阳哼了哼:“你回来的这么晚,我天天等你,饿坏肚子伤了身体,你担待得起?”陈敬宗:“担待不起,您还是该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千万别等我。”华阳知道他在没话找话,接着看书。陈敬宗:“今天去过侯府了?”华阳:“嗯。”陈敬宗:“侯爷世子他们是不是隆重地招待了你?”华阳:“他们都在当差,哪里有空招待我,只见了外祖母她们。”陈敬宗了然,抓起酒壶给自己重新倒满,喝一口,再夹菜吃肉。华阳奇怪地看过来:“你不问问我表嫂病情如何?”陈敬宗:“换成你表哥生病,我还可以问问,真关心你表嫂,你表哥该生气了。”华阳真想把手里的书扔过去,他这一句句就没个正经的。武清侯府。戚瑾单独用过晚饭,来了后院。田氏刚喝过药,不敢去外面吹风,带着丫鬟慢慢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活动筋骨。戚瑾一来,丫鬟识趣地退下了。戚瑾坐在椅子上,垂眸问田氏:“听母亲说,公主陪你坐了会儿,都说了什么?”柔和的灯光投在他俊美的脸上,半明半暗,令他的情绪也显得阴晴难辨。田氏以为丈夫担心自己说错话得罪了公主,简单地复述给他。戚瑾看着手中的茶碗,茶水清透,那里面仿佛有一张明眸皓齿的美人面。等田氏说完,戚瑾放下茶碗,起身道:“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话音未落,他已经从田氏身边经过。田氏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试着将他想成公主口中的湘王。一个因贪色而不把女子当人,一个因薄情而视她如摆设。一丘之貉,她又何须留恋。
第 86 章
九月十五, 靖安侯府要为南康公主的长子庆满月,提前给华阳送了请帖。华阳:“我一点都不想去。”戚皇后:“添丁之喜,你做妹妹的, 该去还是要去, 最多一年一次的应酬, 何必授人以柄。”华阳看着一本正经的母后,忽然笑起来:“我只是不想去,又没说不要去, 母后也不听清楚,就开始给我讲道理。”戚皇后:……她摇摇头:“你这性子,倒是越来越跳脱了。”她知道自己是严母,儿子敬她怕她,女儿也越大越少撒娇, 没想到女儿在成亲近三载后, 居然还会言语逗弄她。“驸马在卫所练兵, 练得如何了?”戚皇后问起正事, 她还是觉得女婿当初讨要指挥使的差事过于冲动,若今年大兴左卫还是最后一名, 损的不仅仅是陈家众人的颜面, 女儿肯定要被林贵妃母女嘲笑一场, 皇上心里大概也会不快。华阳:“我看他晒黑不少,士兵们应该也都在坚持操练吧。”戚皇后打量女儿片刻,意外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怕他会输。”华阳捏了一瓣宫女才端上来的橘子, 酸酸甜甜的, 吃完之后, 她才不甚在意地答道:“他再输也不影响我这个公主作威作福, 况且他连陵州卫那些疏于操练的士兵都能练出来, 这次就算挤不进前三,总不至于垫底。倒是母后,您既然相中他做女婿,就该对他有些信心。”戚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这时,太子过来了,姐弟俩立即丢下严肃的母后,去御花园逛了。待靖安侯府设宴这日,因为陈敬宗要去卫所,华阳自己带着丫鬟们来了靖安侯府。安乐长公主比她先到一步,正抱着襁褓逗孩子。华阳走到姑母身边,看向襁褓,里面是个已经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南康是个美人,孟延庆也是好模样,孩子自然也好看。就是孩子身上的奶味儿太足,华阳瞧了两眼便拉开了距离。南康这个月子坐得很是舒心,孟延庆被侯爷打得屁股开花,既没有丢了性命,又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床上,就连孟延庆身边伺候的一些丫鬟,也都由公婆做主换了一波新的,其中最好看的也只能算得上中等之姿,一个个死气沉沉,竟像是从寺里刚还俗一般。“妹妹怎么自己来了,妹夫呢?”南康看看儿子,容光焕发地对华阳道,至于中秋夜里丢的面子,她早抛到了脑后。华阳:“他不擅长应酬,一早就去卫所当差了。”现在屋里没有别人,南康用一副好姐妹的语气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妹夫,若不是他替我打抱不平,孟延庆还不知道教训呢。”刚开始南康还埋怨了陈敬宗一阵,等她意识到父皇赏赐美人其实是在替她撑腰后,南康就又觉得陈敬宗真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坐月子太闷了,无所事事的南康独自躺在床上休息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与华阳不对付啊,陈敬宗是华阳的驸马,为何要替她出头?南康回忆起了皇城外与陈敬宗的见面,那时候陈敬宗好像看了她一眼。莫非,陈敬宗觉得她比华阳更美?南康不禁有些飘飘然,说起来,陈敬宗虽然是个武夫,面容却很是英俊,甚至能把孟延庆比下去。南康自然不会与陈敬宗有什么,可一想到华阳的驸马竟然更喜欢她,南康就美滋滋的,在华阳面前也露出几分得意来。华阳从未把南康放在眼里过。她的母后美貌且睿智,林贵妃的贵妃之位,则完全是用美貌与儿子换来的,争宠的路数都能叫人一眼看透。林贵妃如此,南康与豫王也都随了林贵妃的性子。就像南康此时的心思,几乎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难得姐姐没有怪他冒失,姐姐放心,我会把你的谢意转达给他的。”华阳淡笑道。南康这拳头就又打在了棉花上。“好了,等会儿还有其他客人过来,我跟盘盘先出去坐坐。”安乐长公主见姐妹俩又要吵起来,将孩子交给乳母,她挽着华阳的胳膊离开了。到了待客的花厅,姑侄俩单独坐在一起,安乐长公主歪头打量华阳片刻,笑道:“她那么说,你有没有生气?”华阳嗤道:“别说驸马对她无心,就算有,我大不了将人送给她就是,有什么好气的。”安乐长公主啧了啧:“我怎么听出一点酸味来了?”华阳:……为了不让姑母误会,她悄悄将陈敬宗动手的真正原因说了出来。安乐长公主:“怪不得你不气,原来是知道陈四郎的一颗心都在你这边呢。”华阳:“随他在哪,我都不稀罕。”安乐长公主捏了捏她花瓣似的小脸:“你就嘴硬吧,总有叫我抓住你把柄的时候。”从靖安侯府离开时,安乐长公主送了华阳一个形状、大小都十分眼熟的匣子。上了马车后,华阳悄悄打开,里面果然都是那东西,约莫又是五十个。回到四宜堂,华阳让朝云将匣子收起来,从陵州的时候,这差事就由朝云负责了。朝云脸红红的,抱走匣子,跟另一个匣子放在一个箱笼里。天黑之后,陈敬宗回来了。以前都是他主动找话,今晚陈敬宗吃饭时,发现对面的公主偷偷瞧了他几眼。陈敬宗:“有话就说,怎么又学小丫鬟偷看人?”华阳:“再乱说,今晚去前面睡。”陈敬宗:“行吧,殿下是不是有何吩咐?”华阳瞪他一眼,垂眸翻了几页书,方道:“南康叫我转告你,中秋夜你替她出头,她非常感激。”陈敬宗被这话恶心到了,刚送到嘴边的酒也放了下去:“她是不是傻?我但凡换个借口,他们夫妻俩都不用丢这个脸。”他确实可以找其他借口,只是陈敬宗知道林贵妃母女与戚皇后、华阳不对付,陈敬宗便没有浪费心思。华阳:“她是不聪明,不过长得也挺美的,人也白,谁知道你是不是也存了一些怜香惜玉的念头。”南康的美,只是不及她,但也一定是陈敬宗进京以前不曾遇到过的绝色。他就是个贪色的玩意,假如当初是林贵妃要把南康嫁他,他肯定也会待南康如待她一样。陈敬宗在她眼里看到了嫌弃,就好像他是一只猪,别人喂什么他都吃,一点都不挑。饭菜都还剩一半,陈敬宗却放下筷子,沉着脸道:“今晚我睡前面,接下来我也会长住卫所,我日日夜夜都在男人堆里,免得回到城里见到个又白又美的女人便怜香惜玉。”说完,他重重地甩开帘子,走了。华阳:……外面的四个大丫鬟也被驸马这怒冲冲的气势惊到了,最后推了朝云、朝月进来询问情况。两人进屋,发现公主还是靠着看书的姿势,并未动怒生气,反而跟她们一样面露茫然。朝云小声问:“公主,驸马这是气什么呢?”这两年来,公主与驸马虽然时不时地斗斗嘴,却还没有真的生气过,包括公主被湘王调戏那次,驸马也是因为太过关心才黑了脸,气冲冲地走了,陪大爷说会儿话又自己回来了。华阳不想跟丫鬟们解释。她也无法理解陈敬宗的怒气。两人经常互相讽刺,她还算正经的,陈敬宗呢,不是拿两个哥哥就是拿公爹来阴阳怪气她,怎么,刚刚她第一次用南康刺他,他就受不了了?真是不讲道理!“随他走,收拾东西吧,我要睡了。”瞥眼矮桌上的剩饭剩菜,华阳放下书,神色如常地去了内室。.陈敬宗长了一身硬骨头,脾气也硬,说不回来就真的不回来了。一开始孙氏等人还没发现不对,以为冬月的演武比试越来越近,陈敬宗一心练武才久不归家。可一直到月底休沐,陈敬宗都在卫所住了半个月了,休沐日竟然也没有回来,孙氏一下子就猜到出事了。她来四宜堂见公主。华阳哪能让婆母操心,笑着说她与陈敬宗好好的,陈敬宗不回来,那是忙着练兵呢。公主笑靥如花毫无破绽,可孙氏暗暗观察朝云等丫鬟,还是抓住了几个异样的小眼神。孙氏想着自己是长辈,公主可能不好意思开口,隔了两日,她派大儿媳俞秀来刺探。俞秀哪里做得来这种事,才到四宜堂,先被华阳看出了她的来意,再三言两语把人哄走了。俞秀红着脸去跟婆母告罪:“公主慧眼,儿媳的心思瞒不住她,不如让三弟妹去试试?”孙氏:“得了吧,她没你讨人喜欢,公主若板起脸,她还要跑来跟我诉委屈。”儿媳妇们不管用,孙氏派长子去卫所直接问儿子。可怜的陈伯宗,在大理寺忙到黄昏,骑一个时辰的马赶到大兴左卫,天都黑得透透的了,冷风刮得他脸都要冻僵了,握着缰绳的手更是弯下指头都难。跳下马的时候,陈伯宗甚至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母亲纯粹是想多了,弟弟就是因为天寒犯懒才不想回去。陈敬宗对卫所管束极严,守营士兵虽然相信门口这文弱书生是驸马的兄长,也没有直接把人领进去。过了一会儿,陈敬宗亲自过来了,上下打量一眼,没好气地问:“你来做什么?”陈伯宗看看弟弟的黑脸,明白了,这是真的与公主置气呢。今晚赶回城是来不及了,陈伯宗只好跟着弟弟进了卫所,来到陈敬宗住的屋子。屋里烧着地龙,暖和是暖和,却有些汗气,不知是老四邋遢,还是其他武官过来禀事留下的。南边是窗,北面是炕。陈敬宗见他盯着炕看,眉头要皱不皱的,冷笑道:“不想跟我睡一屋,我给你安排个大通铺。”陈伯宗摇摇头,道:“饿了,先给我弄点吃的来。”陈敬宗喊声富贵。很快,富贵从厨房端了一盘大肉包、一碗热过的米粥过来。陈伯宗并不挑剔卫所的饭食,慢条斯理地吃了,吃完漱口净面洗脚,这就钻进了富贵刚刚在炕上铺好的被窝。陈敬宗盯了他半天,就等着他开口,直到此刻,他哪还忍得下去:“你过来就是蹭吃蹭睡的?怎么,大嫂把你赶出来了?”陈伯宗:“我与她相敬如宾,她赶我做何。”陈敬宗听出一点阴阳怪气,冷声道:“没人赶你,你来找我做什么?”陈伯宗终于给他一个正眼,随即有些困倦地道:“母亲叫我来的,她今日去四宜堂,听见公主在让朝云她们收拾东西,好像要搬去公主府。母亲说,她不想跟着父亲去宫里给皇上、娘娘请罪,叫你赶紧把公主哄好。”陈敬宗:……
第 87 章
富贵又端了一盆水进来, 见大爷都躺下了,自家主子还站在地上,冰坨子似的从头到脚都在冒寒气。富贵将脑袋垂得更低, 把铜盆放在一把凳子前, 这就退了出去。陈敬宗坐到凳子上, 先后脱了两只靴子。这靴子已经穿了一整日,又是忙着操练士兵挥汗如雨的武官,想要一点味道都没有, 那基本是不可能。陈伯宗:“……开会儿窗吧。”陈敬宗沉着脸洗脚,仿佛没听见。陈伯宗忍了一会儿,自己钻出被窝,穿好鞋子披上外袍,去南边开了窗。十月初的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等会儿还要关窗, 陈伯宗走到一处避风的位置, 这个角度, 他只能看到弟弟宽阔的后背、冷峻的侧脸。他正观察着, 陈敬宗忽然冷笑一声:“君子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 你在外面装得跟真君子似的, 却跑来我这里诳人。”陈伯宗神色平静:“是吗, 我如何诳你了?”陈敬宗:“公主对老头子母亲素来敬重,怎么会冒然搬回公主府,让二老去宫里请罪?她这时候不会搬, 母亲也不可能看见, 那些话便都是你拿来糊弄我的。”陈伯宗:“公主敬重二老不假, 可如果你把她气狠了, 二老的面子也不管用。”陈敬宗:“我气她?你可真高看我了。”陈伯宗:“那就是公主某些言行得罪了你, 你一气之下搬出来,故意冷落公主。”陈敬宗:……他现在才发觉自己中了大哥话里的圈套,如果大哥见面就问他为何不回去,他肯定不会说,如今三言两语就叫大哥猜到了一半真相。他不再说话。陈伯宗:“你还真是大胆,连公主都敢冷落,是不是看皇上赐了孟延庆四个美人,你也想效仿他?”陈敬宗不可能再中他的激将法。陈伯宗:“八月十六,你陪公主出游,你大嫂还悄悄跟我说,觉得你与公主感情越来越好了。当时我还佩服你有些本事,能让公主对你倾心,现在我更佩服你了,连公主的情意都可以轻贱,说冷落就冷落,大概也只有天上真掉下一个仙女来,才会让你珍视呵护吧。”陈敬宗:“少瞎扯,你懂个屁。”陈伯宗:“我自然不懂公主,只懂你这个弟弟。”陈敬宗:……他抓起巾子擦脚,喊富贵。富贵弯着腰进来,扫眼都站着的兄弟俩,不敢插嘴,抱起盆子就又出来了。陈敬宗脱了外袍,先钻进被窝。陈伯宗在屋里绕了一圈,发觉没什么味儿了,便也关上窗,熄了铜灯,在自己的被窝躺下。兄弟俩的被窝铺得很近,只是陈敬宗故意睡在边上,背对着兄长。陈伯宗叹了口气,对着黑漆漆的屋顶道:“我还记得咱们进京之前,你才三岁,有时候也会跑到我屋里,非要跟我一起睡。”陈敬宗:“闭嘴吧,你怎么不说你三岁的时候还喜欢啃自己的脚。”陈伯宗:“或许是如你所说,可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小时候的事。”陈敬宗:“你再唠叨一句,信不信我去找富贵睡?”陈伯宗:“我奉母亲之命来劝你,你一日不回去,我就来一日,唠叨的话只会更多,除非你真狠心次次都不见我,忍心叫你大嫂在家里忧心忡忡,叫婉宜大郎担心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天黑路远,我又没你的好身手,也许会意外摔落下马……”他还没说完,陈敬宗将枕头丢了过来,正砸在他脸上。陈伯宗挪开枕头:“说吧,公主到底怎么气你了?她又指责你言语粗鲁,还是又嫌弃你不爱干净?”陈敬宗:“你这两条,好像都在说我挨气也是咎由自取,她半点错都没有。”陈伯宗:“恕大哥见识有限,实在想象不出公主会怎么得罪你。”陈敬宗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心中有气,可是再气,南康公主再蠢,关系到对方的名誉,陈敬宗也不能把南康那蠢话告诉兄长。陈伯宗:“不提那个,你与公主成亲快三载,彼此之间多少都有点情意了,现在你直接冷落公主半个多月,就不怕把那点情意冷没了?”陈敬宗:“我没冷落她,我也没有那个本事,你跟母亲着急,她说不定巴不得我不回去。”普通人家的丈夫半个月不理妻子不见妻子,那叫冷落,他区区一个驸马……陈伯宗:“我明白了,你是被公主伤了心,如女子一气之下跑回娘家,也要等公主来接你回去才肯消气,是吧?”陈敬宗:“……看你是个文人,我才不屑打你。”陈伯宗:“行了,你毕竟是我的弟弟,我还是偏心你的,明天我便去告诉母亲,让她去哄公主亲自来卫所接你。”陈敬宗:……他攥紧了拳头,犹豫要不要给亲哥一拳。他犹豫不决的功夫,陈伯宗睡着了,大理寺的差事并不清闲,又饿着肚子骑了那么久的马,陈伯宗真的累了。虽然累,次日外面还黑漆漆的,陈伯宗醒了,摸黑下炕,点亮铜灯,提到漏刻前看看。幸好今日没有早朝,他现在出发,能及时赶去大理寺当差。等陈伯宗穿好衣服要出去了,被窝里仿佛沉睡一般的陈敬宗突然道:“今晚我会回去,你不用再来了。”.天越来越冷,黑得也越来越早。吃过晚饭,华阳就准备睡了。四个大丫鬟默默地伺候公主更衣。以前驸马几乎天天都回府,公主用完饭要么看看书,要么叫她们下棋,等到驸马回来,再与驸马一起睡下。现在驸马不回来了,公主也没有必要故意找事消磨时间,一入冬,当然是早早钻进被窝舒服。“驸马到底在怄什么气?”今晚该朝云守夜,公主睡下后,朝月、朝露、朝岚一起回到她们的小跨院,朝月虽然住在另一间屋,也把洗脚盆端到隔壁,三姐妹聚在一块儿说话。“谁知道?我试探过公主两次,公主都若无其事的,不说,好像也不太在乎。”“不在乎才好,若公主在乎,驸马这么久不回来,公主该多伤心!”“对,只要公主开心,管驸马住在哪,他不回来,公主还能早点睡呢!”洗完脚,说说话,朝月去了隔壁,朝露、朝岚也脱了衣裳,钻进被窝。还没把被窝捂热乎,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过来,跟着是珍儿急切的声音:“姐姐们睡了吗?驸马回来了!”小丫鬟们干粗活,真正伺候主子们的差事,都得大丫鬟来!一阵兵荒马乱后,朝露、朝岚、朝月互相检查过彼此的仪容,确定无误,再一起快步往主院赶。后院这边,驸马还没过来,内室、次间、堂屋也都没有点灯,朝云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廊檐下。朝露呵出一团白雾,小声问:“怎么不点灯?”朝云哼道:“公主都睡下了,点什么点,驸马既要回来,就该提前打声招呼,总不该指望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公主都要好脾气地招待他。”这话说得对,三个大丫鬟都深以为然,不过朝露还是好奇地问了下:“你可禀报过公主了?”朝云点点头。朝露:“公主叫你不许点灯?”朝云:“公主只嗯了一声,其他都没说。”四个大丫鬟都是七八岁就跟在公主身边了,明白公主这声“嗯”其实还是给了驸马一个机会,若驸马有急事,或是非要见公主,公主也是愿意见的。等了一会儿,走廊上出现一盏灯,提灯的人自然是驸马。离得远看不清楚,等驸马走到近前,四个大丫鬟就发现驸马应该是沐浴过了,鬓发还是湿的。陈敬宗看看四个站成一排神色各异的大丫鬟,再看看后面黑漆漆的几间屋,问:“公主睡下了?”朝月:“是啊,驸马此时回来,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这话是带着一点讽刺的,如果驸马只是忙于练兵,提前打声招呼,在外面住半年一年都没关系,可她们都知道驸马带着怒火离开,住外面就是在跟公主发脾气。幸好公主身份不同,换成普通女子,丈夫一气之下半个多月不回来,这女人都要被人同情了。陈敬宗:“备饭。”说完,他直接往堂屋走去。四个大丫鬟空有气势,真对上驸马爷逐步逼近的高大身影,且带着一身凛冽寒气,四个大丫鬟便下意识地让开地方,眼睁睁地看着驸马进去了。当然,这也是公主没有示意她们阻拦驸马,不然拼着被驸马打她们也要护住公主。面面相觑片刻,朝月去了厨房。朝岚去给驸马备热茶,朝云、朝露往里走,发现驸马竟然点了次间的灯,人已经坐在上面,摆明了要像以前似的,在次间吃。一刻钟后,朝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过来,小声道:“厨房不知道驸马要回来,没有留饭,冯公公先煮了一碗面,驸马若想吃别的,我再让冯公公重新做。”陈敬宗:“就吃面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四个大丫鬟都没有动。陈敬宗冷笑:“放心,我还没有胆子对公主动手。”四个大丫鬟这才暂时退到了堂屋。陈敬宗瞥眼内室的门,低头吃面。他吃得很急,却也没有发出多大声响,只是夜晚过于安静,纵使隔了一道门一扇屏风一层纱幔,睡在拔步床上的华阳还是听见了。她本来已经有点睡意了,得知陈敬宗回府,人又精神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这阵子究竟是在气什么。如果就为了南康那点事,他这个气性可真够大的。陈敬宗吃完一碗面,汤也喝干净了,漱漱口,他叫丫鬟们进来收拾。朝云先进门,就见驸马已经推开内室的门,只留给她一抹背影。四个大丫鬟噤若寒蝉地守在次间,一旦里面传出什么不对,她们就会冲进去护主。内室。陈敬宗没有点灯,走到专门放被褥的箱笼前,翻出一床被子。他进了拔步床,熟练地将这床被子铺展在地平上,再把床上空着的一床被子抱下来,也不管床上的公主是否清醒,径自躺下了。华阳听见他的呼吸,像窗外的风,重重的。她默默地躺着。可现在是冬天,是京城的冬天,哪怕烧着地龙,睡在地上,人也容易受寒生病。华阳忽然发出一声嗤笑。地上那人的呼吸一顿。华阳:“你要么别回来,要么睡在前院,跑我这边来打地铺,明知我是下凡的仙女容易心软,故意要我睡不踏实是不是?”她再美,从来没有以仙女自居过,这话可是当初陈敬宗亲口所出,奚落她烂好心。陈敬宗:“我也不想回来,母亲非要催我,我能如何。”华阳:“你可以睡前院。”陈敬宗:“我可以回前院,就怕时间长了,你看不见我的人,冤枉我背着你在前面睡丫鬟,我本来就容易对肤白貌美的女子怜香惜玉,再送个把柄给你,那可真是百口莫辩。”华阳:……“就因为我刺你对南康有意,你就气成这样?”陈敬宗:“士可杀,不可辱。”华阳:“你还辱我对大哥三哥有意,我说过什么?”陈敬宗:“你不生气,是因为你知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真的怀疑你会与他们有什么。”华阳:“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现在是我的驸马,怎么会觊觎别的女人。”陈敬宗:“你这意思就是,如果我不是你的驸马,随便给我一个又白又美的女人,我都会扑上去。”华阳哼了声:“你本来就会,你我新婚时,我于你便只是一个又白又美的女人,倘若你把我当公主,不会那般粗鄙。”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英俊英武的驸马会在第一晚搂着她喊祖宗,既不温柔,也无风雅。陈敬宗:“……你也说新婚了,洞房花烛的,我扑你也是天经地义。”华阳拉起被子,捂住耳朵。陈敬宗坐了起来,视线模糊,只能看见被窝隐隐被拱起一道并不明显的身形。他咬牙道:“我扑你是因为你又白又美,但不是随便来一个又白又美的,我都会把对方当祖宗伺候。”被子的遮挡让华阳的声音也显得闷闷的:“那是,不是公主的,你想睡就睡,哪用迁就对方,你不也说了,我若不是公主,第一晚就能弄死我。”陈敬宗:“……敢情我说过那么多话,你就只记住这个了?”华阳:“你还说过哪些正经的?”陈敬宗沉默。就在华阳以为他哑口无言的时候,头上的被子忽然被他掀开。没等华阳呼吸两口新鲜空气,耳垂突然被人捏住了。陈敬宗一边微微用力地捻动,一边沉声道:“我说过,我只要你,别说隔一晚,隔一个月、隔一年都行,只要你愿意给。我还说过,就算哪天你休了我,我也不会找别人,也要翻到公主府去找你。这些你都记不住,是吧?”华阳:“你管这些叫正经的?”陈敬宗:“我心里这么想,它们便都是正经话。有的人跟你山盟海誓,他心里未必真那么想。”华阳竟无言以对。陈敬宗:“反正你记住,你说我别的没关系,你再把我当什么女人都能睡都愿意伺候的猪,我……”华阳听着呢,倒要看看他会放出什么狠话。陈敬宗捏着她的耳垂,想了一圈,只想到一个切实可行家人不会来干涉的:“我就夜夜都睡地上,连你这个仙女都不碰,以证清白。”华阳:……
第 88 章
陈敬宗放完“狠话”, 就又躺下去了。华阳若能狠心让他大冬天的打地铺,刚刚也就不会主动开口与他说话。知道陈敬宗还等着她主动叫他搬回床上,华阳偏不如他的意:“你去次间的榻上睡, 这样既不用受凉叫父亲母亲误会我苛待你, 又能证明你非色./欲熏心之人。”陈敬宗:“太远了, 必须在你眼皮子底下才能证明。”华阳:“我的眼皮子晚上也要闭上,说不定你会趁我睡熟偷偷溜出去,也就是说, 你怎么都证明不了。”陈敬宗沉默。华阳暗笑,看他还能如何回话。过了片刻,她听见陈敬宗站了起来,走出拔步床,因为华阳面朝床内, 并不知道陈敬宗做了什么, 但脚步声并没有往门口去。很快, 陈敬宗回来了, 突然掀开华阳脚处的被子。华阳下意识地想缩起脚,右脚脚踝却被陈敬宗抓住, 随即就要往上缠东西。华阳:“你做什么?”陈敬宗:“我把咱们的腿绑在一起, 这样我半夜若想溜走, 你一准知道。”华阳:……陈敬宗:“对了,你睡得太死,我偷偷解绑你也发现不了, 还得再加样东西。”说完, 他摸向华阳的枕边, 找到她使唤丫鬟们用的金铃, 串入腰带的一个环扣上。华阳不想让他胡闹, 不停地挣着腿。金铃随着她的扑腾响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在这沉沉夜色床帷之间,颇有几分暧昧。四个大丫鬟就在外面呢,互相瞅瞅,朝月胆子最大,试探着问:“公主,可是要我们进来服侍?”陈敬宗就像没听见,双手一用力,彻底把两人的腿绑牢了,只要华阳不挣,也不会勒到她的程度。华阳早在听见朝月的声音时就不动了,再看看已经挨着她躺下的陈敬宗,华阳抿抿唇,扬声道:“都退下吧,今晚不必守夜。”四个大丫鬟顿时明白,公主与驸马已经和好了,在讨公主宠爱这方面,驸马还是有些本事的,瞧瞧,这才进去多久!当外面响起关门的声音,华阳才低斥道:“解开。”陈敬宗不动。华阳想自己解,才撑起一条胳膊,陈敬宗又把她拉了下来。因为要防着她再动,他从方才的平躺改成了侧躺,修长有力的手臂绳索般定在她腰间,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耳垂鬓边。华阳别扭地偏过头。陈敬宗:“我若只是色./欲熏心,现在就可以扑到你身上。”大半夜不适合聊生孩子,也不适合辩解这个。华阳不理他。陈敬宗慢慢放开手,改回平躺。华阳哪里受得了真的绑着腿睡觉,催促道:“好,我信你不是色./欲熏心之人,你快点把腰带解开。”陈敬宗:“你这不是信,只是委曲求全。”华阳顿了顿,道:“我真的信了。”他脸皮最厚,也没有什么不敢承担的。如他不守礼法,公爹婆母说什么都不会让他觉得惭愧,所以,如果陈敬宗真的是那种随随便便对哪个美人都愿意喊祖宗的,他就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讽刺而长住卫所,连他最爱做的快活事都可以放下。陈敬宗:“这么说也没有用,你发誓我才信。”华阳不太高兴:“发什么誓?”他敢让她发毒誓,那就真的别想再来她屋里睡觉。陈敬宗:“就说如果你不是真的信,让老天爷罚你下辈子还嫁我。”华阳:……她已经连着两辈子都嫁他了,下辈子竟然还要与他绑在一起?不过她说的是实话,这种誓言自然也不会应验。感受着脚踝处的腰带,华阳还算端正地发了这个誓。陈敬宗也说到做到,解开腰带,把那个金铃铛也取了下来。放好铃铛,陈敬宗又走出拔步床,点亮一盏铜灯。华阳转身,正好看见他走到平时专门存放那东西的箱笼前。华阳:……而打开箱笼的陈敬宗,一眼就发现里面多了一个匣子,与放宝贝的匣子几乎一模一样。陈敬宗看眼床上,再打开匣子,果然装的还是那些“宝贝”,依然是五十个,大概能用两年。陈敬宗笑了笑,从旧匣子里拿出一个,用温水泡上。这个莲花碗是特制的,水能长时间保持温热,不然那么多盘子碟子,也不会专门挑它来用。准备好了,陈敬宗熄灯,回到床上。华阳轻嗤了一声。陈敬宗压过来,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确实对外面的女人没想法,只有你,我见了就想。刚刚你不信我,我必须想办法证明,现在你信了,我又何必再忍。”华阳:“闭……”她还没说完,另一个字就被陈敬宗吞了下去。.夜黑如墨,窗外寒风凛冽。几乎满城的百姓还在酣睡的时候,华阳被陈敬宗亲醒了。睡前两人之间还有些别扭,这会儿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华阳只感受到了陈敬宗强壮的肩膀与手臂,感受到了熟悉的炽热胸膛。她无意识地抱住了他。冬天太冷了,还是两个人一起睡更暖和。床边摆着一盏铜灯,柔和昏黄的光晕将公主笼罩,她依然睡眼惺忪,双颊却已染上红晕,仿佛那灯光悄悄在她脸上涂抹了最动人的胭脂。陈敬宗一手撑在旁边,一手捧着她的脸,不许她躲,就这么一直看着她。华阳始终闭着眼睛。她的睫毛湿润,额头、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细细的黛眉微微蹙起。她的唇倒是一直张着,轻轻重重地哼。陈敬宗亲了上去,一直亲到她快要喘不上气了再松开,反反复复。结束后,陈敬宗还是先给她喂水。放好茶碗,他将她搂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摸她的头发。华阳软绵绵的:“什么时辰了?”陈敬宗:“再躺一会儿,我就该走了。”华阳看看窗外,一片漆黑。她再次劝他:“就在卫所住吧,我会跟母亲解释清楚,不叫他们误会。”陈敬宗:“我愿意跑,而且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娇气,一点风都受不了。”华阳不再多说。陈敬宗:“今晚我还要,你提前预备上。”华阳:……陈敬宗笑笑,放开她,掀开被子出去了。他离开前关了那盏灯,华阳全身酸软,懒懒的,很快就又睡沉。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无须她说什么,四个大丫鬟就知道驸马爷又复宠了!傍晚,华阳吃过晚饭,依然早早睡下。朝云瞅瞅梳妆台旁的莲花碗,忍不住问:“公主,今晚驸马不回来吗?”华阳只是躺着,人并不困,淡淡道:“应该会回来,外面给他留灯就是。”朝云应下,心里犯嘀咕,公主这是还与驸马置气呢,没有完全和好?可东西都泡上了,莫非公主只惦记驸马的身子,不想给驸马好脸,免得驸马以后又恃宠生骄?戌时过了一刻钟,陈敬宗终于回来了,因北风呼啸,马跑得也比平时慢一些。沐浴过后,陈敬宗来了后院,见内室黑着,他眉头一皱。发现她真的不在次间,陈敬宗提起一盏灯来了内室,站在拔步床垂下的纱幔往里看看,试探道:“睡了?”华阳:“还没睡着。”陈敬宗听她的声音好像也不是很困,走了进来。他看向梳妆台一侧,莲花碗在,东西也泡着。陈敬宗放下灯,坐到床边,看着她惫懒的模样,问:“是不是黎明那会儿累到了,所以困得早?”华阳:“有点,不过我最近习惯饭后就睡了,以后你回来应该也是这样,没什么好奇怪的。”陈敬宗不喜欢这样,他喜欢她在次间待着,看书也好摆弄针线也好,陪他一起吃饭。念头一起,陈敬宗忽然明白过来,以前她是愿意等他的,就因为他负气跑去卫所住,他都不回来了,她自然没有必要再等,也就养成了新的习惯。亦或是,她不是养成了新习惯,而是生气了,故意不等他。陈敬宗蓦地捏了捏华阳的脸。华阳从来都不是瘦美人,脸颊也比寻常的美人要圆润一些,一下子就被陈敬宗捏起一小团。有点疼,华阳啪地打开他的手,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也瞪了过来,清凌凌又带着火气,哪里有半点困意。陈敬宗越发笃定,她也在气他的久不归家。“我看你好像一点都不困。”面对华阳的怒视,陈敬宗反而笑了,说完也不给华阳反应的时间,竟是连着被子一起将华阳抱起,大步往外走。华阳被他卷在锦被中,胳膊腿都不便动弹,气道:“你要抱我去哪?”陈敬宗不说话,出了内室,迎面撞上端饭进来的朝云、朝露。两个丫鬟傻了眼,华阳垂眸抿唇,一双耳朵却红红的。朝云、朝露反应很快,迅速将驸马的饭菜放到榻上的矮桌上,忙不迭地退了下去。陈敬宗再把华阳放到长榻西侧,她经常靠在那里看书的地方。“你就在这躺着,看着我吃饭。”华阳嗤道:“你吃饭的样子很好看吗?我为何要看你?”陈敬宗:“是我要看你,你长得跟仙女似的,有你在这儿,我吃饭都香。”华阳直接转个身,背对他躺着。陈敬宗坐到矮桌旁,一边看着她,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盏温酒。“我是不是又该生辰了?”吃到一半,陈敬宗忽然问。华阳还背对着他:“你自己都不记得,又来问谁。”陈敬宗:“你堂堂公主,难道要赖我一件生辰礼物?”华阳不吭声。陈敬宗:“算了,谁让我最近侍寝不力,今年不跟你要礼物了,换我送你。”华阳:……
第 89 章
自打陈敬宗说了要反送华阳礼物, 他就不在后院留宿了,吃完饭就折回前院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华阳真想知道, 差小丫鬟去跟前院伺候的下人打听便是, 可初九日子就到了, 短短两三天而已,她何必着急。初八这日上午,公主府的吴润亲自带着两个小太监, 抬了一个箱笼来给公主请安,待了两刻钟便走了。“公主待驸马就是好,那阵子驸马都不回来,您还记得给驸马预备生辰礼物。”朝云一边收拾箱笼,一边还是有些气不平地道。幸好驸马自己回来了, 若继续在卫所住下去, 叫公主的礼物都送不出, 那才是没良心。华阳只是笑笑。陈敬宗住卫所, 那是他气性大听不得她拿南康说事,又不是陈敬宗得罪了她, 如陈敬宗所说, 她一个公主, 总不至于吝啬到少他一件生辰礼物。再说了,其他日子的礼物可以不送,唯独陈敬宗过生辰, 她无法冷着他。那紫檀木的箱笼就摆在内室。可惜这晚陈敬宗还是继续住前院, 连内室的门都没进。次日便是十月初九。黄昏时分, 四宜堂的厨房开始飘出阵阵诱人的香气。冯公公专门负责公主、驸马的饮食, 他从不刺探公主与驸马的感情, 只知道今晚公主要为驸马庆生,他这边就不能出岔子。知道驸马好酒,冯公公还专门备了一道酒烧鸡,他试过味道,酒味儿藏在炖得酥烂的鸡肉里,刚开始吃的时候好像尝不出什么,饭后那独属于酒的醇厚绵长才会一点点地透过四肢骸骨涌现出来,仿佛有绵绵不断的热意,正适合这北风凛冽的冬日。日子特殊,陈敬宗提前一个时辰回来了,正巧在巷子里遇到了两位兄长的马车。陈伯宗的马车在前,陈孝宗的在后。听到跟车小厮的话,陈孝宗挑开窗帘,这时,陈敬宗的马刚好经过他的车窗。陈孝宗笑道:“平时我们快睡下你才回来,今天这么早,是要跟我们讨礼物吗?”陈敬宗瞥他一眼:“不是字就是画,谁稀罕?”陈孝宗:“总比你什么都不送的强。”陈敬宗:“你喊我一声四哥,以后我年年都给你送礼。”陈孝宗:“也就是我才不跟你计较,有本事你跟大哥也这么说。”陈敬宗没接,但也没有加快速度,就跟着三哥的马车慢慢走。少顷,陈宅门口到了,三兄弟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从文的风度翩翩,从武的英姿飒爽,全都是修长挺拔的身形,站在一块儿,格外叫人赏心悦目。陈孝宗确实给弟弟预备了礼物,对弟弟道:“你直接先随我去浮翠堂吧,免得我再差人跑一趟,打扰你与公主用饭。”陈敬宗点点头。那边陈伯宗刚与管事问过话,得知父亲还没回来,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三兄弟都住在西院,同行时,陈孝宗好奇道:“今年大哥不送四弟东西?”老四十八岁刚回京的那年生辰,还是大哥提醒他别忘了礼物。陈伯宗神色淡漠:“已经给了。”陈孝宗暗暗佩服,不愧是大哥,送礼都这么快。陈伯宗先回了观鹤堂。陈敬宗去了一趟浮翠堂,拿到一大罐……面脂。三哥一本正经的话仿佛犹在耳边:“你不要觉得这是女子才用的东西,夏有烈日冬有风霜,无论男女都要承受其苦。我跟大哥还好,出门坐车,当差也基本都是在屋里待着,只有你,瞧瞧,你这脸不光晒黑了,一入秋摸着也糙了是不是?自家人不嫌弃你,公主受得了?”“你也不用扭捏,这面脂是我特意寻来的,没有一点香味儿,你用了也没人知道。”陈敬宗摸摸自己的脸,再打开盖子闻闻,确实跟白开水似的。四宜堂就要到了,陈敬宗将罐子藏进袖中,再放到内室。水房送了两桶温水过来。陈敬宗仔仔细细擦拭一番,天干,身上也很快没了湿气,肩膀手臂还好,摸起来没有任何滞涩,脸确实有点糙了。虽然公主不会亲他,但偶尔难耐时小手也会拍过来。陈敬宗便用了一点面脂,学她那样,将整张脸都涂匀。束发完毕,陈敬宗换了一身绛红色的圆领锦袍,拿着一个长匣子去了后院。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廊檐下挂着灯笼,几间屋子都点着灯,哪怕那点光亮根本穿不透多远的夜色,也叫人心里暖和。陈敬宗在次间见到了华阳。华阳:“怎么磨蹭这么久?”她都饿了。陈敬宗顿了顿,道:“前两晚都没洗澡,刚刚多搓了会儿。”华阳:……她就不该问!陈敬宗就喜欢看她瞪眼睛,举起手里的长匣:“先看礼物还是先吃饭?”华阳哼了哼,一边朝他伸手,一边吩咐丫鬟们传饭。陈敬宗脱了靴子,坐到她身边,再把匣子放到她手里。这匣子一看就是装画的,华阳打开,里面果然是一个卷轴。大家名画他除了贪污受贿根本买不起,普通人画的又难以送出手,联系他过去两晚都在前院待着,据说快到半夜才灭灯,华阳神色复杂地问:“你自己画的?”陈敬宗:“你先看看。”华阳低头。随着卷轴缓缓朝两侧展开,一幅美人图也展现在她面前。美人腾云驾雾仙气飘飘,衣袂随风翩飞,身后乃是一轮皎皎明月。除了云、月与美人,以及美人怀里抱着的一只白兔,画中再无别的景致。可作画之人工笔了得,云与月作为背景毫不单调枯燥,仿佛仙境现世,那美人头上精致的珠钗、衣裙上精美的刺绣乃至褶皱,都画得惟妙惟肖,翩然而飞的轻盈感更是难得。华阳一边欣赏种种细节之处,一边喃喃问:“这是嫦娥奔月?”陈敬宗:“是你我月下私会。”华阳:……他一开口,风雅荡然无存,华阳看向画角的题字,竟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白兔捣药成,唯愿与卿餐。”前面三句都是诗仙原句,唯独最后的“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被改成了“白兔捣药成,唯愿与卿餐”。这诗暗含华阳的乳名,她脸上有些热,再去看画中的美人,眉眼竟然真能看出她的影子。“这是你,这是我。”陈敬宗指指美人,再指指美人怀里的白兔。华阳:……陈敬宗:“我属兔,你是月亮上的仙女,我就是你怀里的兔子,说明咱们早就是一对儿了。”华阳:“天底下属兔的男子多了。”陈敬宗:“可你只嫁了我,说明我才是本尊转世。”华阳不跟他争辩这些虚的,审问道:“你请谁做的此画?”画很好,可一想到陈敬宗大大咧咧跑去叫别人画她,对方还画得这么像,华阳就别扭。陈敬宗:“我只请人画了嫦娥奔月,构图是我一条条要求的,我还特意让他不要画脸。”华阳难以置信地看过来。陈敬宗:“我虽然习武,可该读的书也读过,也跟先生学过画,便是没往精了学,用两个晚上专画你的五官怎么也能画出点样子来。除了五官,这幅画其他部分都是我照着对方的画临摹下来的,每一笔都是出自我手,原作已经烧了,你想看都没得看。”华阳放下心来,这人虽然口没遮拦,正事上却没出过错。她也没有问陈敬宗请的谁帮忙。“我知道你眼光高,我真拿自己两天画出来的东西给你,你根本看不上。”陈敬宗继续解释道,她身边无论人还是物都无一样丑的,他用来当礼物的画,当然也不能敷衍。华阳不置可否,只是画再好,想到陈敬宗的解析,什么仙女兔子天生一对儿的,华阳也不可能再当着他的面欣赏。“收起来吧。”院子里已经传来丫鬟们的脚步声,华阳随意将画塞到陈敬宗怀里。陈敬宗笑着卷起画轴。晚饭摆好,十分丰盛,庆生之意再明显不过。“这鸡不错,你尝尝。”陈敬宗给华阳夹了一块儿。华阳品出淡淡的酒味儿,比果子酒还淡,再加上鸡肉确实好吃,每次陈敬宗挑了她爱吃的部分夹过来,华阳也就吃了。饭后刷了牙漱了口,陈敬宗就把华阳抱进拔步床,让她靠在床头。“你脸怎么这么红?”陈敬宗不解地问,明明他还没做什么。华阳摸了摸脖子,有点恼:“还不是你喝酒,我闻了酒气也不舒服。”陈敬宗想起中秋那晚她醉酒的样子,眸色一深,看她几眼,手摸向怀里,取出一个莲花状的小匣子。华阳不解。陈敬宗:“字画不值钱,这个是金子做的。”华阳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只赤金的镯子,镯子衔接的两端分别坠了一只镂空小金铃。金子俗气,这样式华阳倒是第一次见,非常新鲜。她刚想戴在手上试试,陈敬宗抢过镯子,挪到她脚边,握住她的一只脚踝道:“是脚镯。”华阳愣住的时候,陈敬宗已经把镯子戴好了,他微微晃了晃华阳的小腿,两只小铃铛便撞在一起,分别发出轻微的铃响,轻到帐内的两人能够听见,又不会像大铃铛那般将声音传到外面去。华阳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陈敬宗的用意。可他就是个得寸进尺的。“你这酒气还真重,下次我少喝点。”陈敬宗抱住软绵绵的公主,亲了亲她嘴角。华阳本来想斥他的,一听这话,哪还好意思张口?她瞪着他。陈敬宗:“就今晚,以后也只在我过生辰的时候用?”华阳:……清清脆脆的铃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很久很久之后,陈敬宗意犹未尽地帮她取下金镯。华阳拥着锦被,当身上的汗一点点落下,人也恢复了几分清明。看着陈敬宗在灯光下熟练的清洗,神情愉悦仿佛一个即将领到工钱的浣衣小丫鬟,只穿着一套中衣也不嫌冷,华阳摇摇头,终于在陈敬宗准备灭灯的时候,淡淡道:“毕竟是你过生辰,我没那么小气。”陈敬宗看向床上,她人已经转了过去。但那句话的提示已经足够,陈敬宗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内室,很快就发现了那只多出来的箱笼。陈敬宗快步走过去,掀开箱盖,看到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他疑惑地拎出来,彻底展开,这才发现她的礼物竟然是一件墨黑色的狐皮大氅。这样的大氅,老头子有一件,红色的,皇上御赐。老头子没有自己买过,大哥、三哥就算有钱,有老头子做表率,他们也不会买这种好东西。手指拂过那浓密暖和的皮毛,陈敬宗提着大氅走到床边,对里面装睡的人道:“你这礼物也太贵重了,我真穿出去,叫老头子看见,他眼睛都要瞪出来。”华阳:“贵重吗,于我只是寻常,类似的斗篷我从小穿到大。”陈敬宗没说话,先把大氅披上:“好像有点小。”华阳皱眉,怎么可能小,她给出的陈敬宗的尺寸不会有错,吴润做事更不会出错。错愕之际,她转过身来。床边是陈敬宗颀长挺拔的身影,他个子高,脖子也长,大氅领口厚厚一圈的狐毛,依然难掩他的锐气英姿。“比周郎如何?”陈敬宗特意等她打量完了,才问。华阳瞪了他一眼,重新转过去:“试完就早点睡。”陈敬宗又去她那面半人多高的西洋镜前晃了一圈,熄灯之后,他钻进被窝,将她拉到怀里:“生辰还没过完,咱们再来一回。”华阳:……
第 90 章
身为首辅, 陈廷鉴绝大多数的精力都在放在国事上,但每个月最后一天的黄昏,他都会把三个儿子叫到书房, 询问儿子们为官的情况。这日也不例外。小丫鬟来到西院, 依次给大爷、三爷、驸马传话。陈伯宗最先来到西院通往主院的月洞门前, 没多久,陈孝宗也到了。京城冬天的风很大,纵使兄弟俩身上穿得暖和, 露在外面的脸也快被吹僵了。陈孝宗跺跺脚,瞅着四宜堂那边道:“老四怎么这么慢。”就算他们的院子靠前,先得到消息,老四也不该耽搁这么久。陈伯宗沉默。这时,远处走廊里突然出现一抹黑影, 兄弟俩齐齐望过去, 有五六分相似的俊脸再同时一僵。陈伯宗还好, 陈孝宗的嘴角抽了抽, 含糊不清地发出一声低骂。陈敬宗披着那件雍容华贵的狐皮大氅,淡然自若地来到了两个兄长面前。陈伯宗看眼弟弟, 转身往前走去。陈孝宗与弟弟并肩而行, 目光往那墨黑色的大氅上投了好几遍, 最后还是没忍住,啧啧道:“公主待你,还真是不薄。”陈敬宗:“怎么, 就你们值得让大嫂三嫂嘘寒问暖, 我就不配让公主惦记了?”陈孝宗:“配配配, 你比谁都配。”陈伯宗头也不回地道:“公主对你好, 那是你的福气, 但你也莫要太过招摇。”陈敬宗:“我能招摇什么?只早晚路上穿,黑漆漆的,路过的百姓还以为马背上没人。”陈孝宗:“今日你不也穿了?”陈敬宗:“我又没出门。”陈孝宗:“你也知道没出门,咱们家属你最不怕冷,这么几步路偏要穿成这样,故意跟我们显摆是吧?”陈敬宗:“嫉妒你就直说,等明年公主送我新的,我把这件送你。”陈孝宗真想揍弟弟一顿,可惜早在弟弟七八岁的时候,他这个哥哥就占不到半点便宜了。兄弟俩路上还斗斗嘴,一跨进春和堂,两人便也同陈伯宗似的,沉默如山。陈廷鉴人在书房,孙氏听说儿子们到了,从堂屋走出来。大家虽然都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可儿子们都忙差事,平时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帘子一挑,孙氏先瞧见了个子最高、穿得最张扬的老四。扑哧一声,孙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看一眼那笑声就高一调,止都止不住。笑声传到书房,陈廷鉴疑惑地出来了,视线在三个儿子身上一扫,最后定在老四身上。陈敬宗昂首挺胸。陈廷鉴重重哼了一声,折返进去。“娘快别笑了,身子要紧。”陈孝宗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母亲,无奈地劝道,陈伯宗干脆挡在母亲面前,不让母亲再看四弟。孙氏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老四这小心思根本就是直接写在脸上了,用这种方式跟老头子斗法,简直比什么戏都好看。笑够了,孙氏也没有跟儿子们说话,摆摆手叫他们去书房见老头子,她进了堂屋。三兄弟走到书房门前,堂屋那边又是一阵大笑。陈伯宗、陈孝宗同时看向弟弟,后者低声道:“四弟也算是彩衣娱亲了。”陈敬宗直接将他往里一推。书房底下烧着地龙,暖呼呼的,在陈廷鉴沉沉的目光下,陈敬宗解开大氅,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陈廷鉴收回视线,指着书桌旁边的三把椅子示意儿子们坐。按照长幼顺序,他从陈伯宗问起。大理寺都是案子,经常也会涉及到一些官员的罪行,陈敬宗姿态懒散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偶尔也会皱下眉毛。陈孝宗入秋后去了户部,做的是正六品的山东清吏司主事,对山东各地的赋税账目比较了解。当窗外天色暗下来,陈廷鉴终于问到了四儿子:“你那边兵练得如何了?”陈敬宗:“再有半个月就比武了,好与不好您一看便知。”陈廷鉴:“我是问你有没有把握,别再拿个倒数第一。”陈敬宗:“那我说我能拿正数第一,您就信了?”陈廷鉴:……陈伯宗刚要代父亲训斥弟弟,陈廷鉴摆摆手,眼不见心不烦地道:“都回去吧。”三兄弟一起告退。走出春和堂,陈伯宗才转过来,还没与弟弟对上眼,陈敬宗突然加快脚步,转眼就把哥哥们甩下了。陈孝宗:“没良心,哪次咱们不是等他一起过来,他倒好,回回撇下咱们先溜。”陈伯宗默默将嘴闭上了。四宜堂。华阳坐在次间的榻上,看着陈敬宗披着那条大氅走进内室,没一会儿只穿常服出来了,眉峰间残留几分春风得意。她没眼看,翻着书道:“这也值得你显摆。”陈敬宗:“光一件大氅没什么,重要的是那是你送的,之前皇上赏赐老头子的那件,他一入冬就穿,不也是显摆?”华阳:“父亲是想让父皇知道,他时时刻刻都念着父皇的恩典,那是为臣之道。”陈敬宗:“我也……”华阳:“闭嘴吧!”.京城二十六卫的演武比试,次次都定在冬月十五这日。兵部会提前三日将各卫所的名册送到景顺帝面前,由景顺帝随意勾选出十人。这种选拔方法,既兼顾了公平,短短三日的准备时间,又能避免各卫所对那十人临阵磨枪,从而能够比较切实地反应出各卫所的整体兵力情况。御书房。兵部尚书恭候在一侧,马公公一本一本地将各卫所名册送到御案上。景顺帝拿着朱笔,翻一页,随便圈个普通士兵的名字,非常简单,几乎不用耗费任何心思。直到马公公将大兴左卫的名册摆上来。大兴左卫啊,女婿任指挥使的卫所!景顺帝不能公然徇私,提前跟女婿要最强壮的十个士兵名单,不过他觉得,从一些士兵的名字上也能看出该士兵大概的情况。视线飞快掠过一个个名字,景顺帝忽然一顿,然后将那个“高大壮”圈了出来。全部卫所的名单都圈好了,兵部尚书带走名册,再派底下的官员将每个卫所中选的十个名字单独写出来,一份呈递给皇上,一份兵部自留,一份分别送去二十六卫。陈敬宗正与两位指挥同知吕成梁、马鸿坐在一起,得知兵部来人,吕成梁、马鸿都有点紧张。就因为大兴左卫年年都倒数第一,前任指挥使都被调去地方卫所了,如果今年再倒数,驸马爷顶多丢了面子,他们两个指挥同知可能也会被皇上丢到地方去。很快,那张名单就递到了陈敬宗手里。陈敬宗在卫所已经待了快五个月,可五千多个士兵,他也不可能每个都认识。凑到他身后来看的马鸿,突然叹了口气。陈敬宗:“怎么?”马鸿指着名单上的一人道:“这个高大壮,名字挺唬人,其实不高也不壮,干啥啥不行。”陈敬宗:“这么差,我该有些印象。”马鸿:“您没见过他,因为我早把他调伙房去了。”陈敬宗:……吕成梁:“我想起来了,高大壮刚进卫所的时候其实很有一把力气,人也壮实,所以虽然矮了点,卫所还是收了他,他还立过两次功,只是后来病了一场,打那以后人就瘦了,力气也没了。”马鸿摇摇头,就因为高大壮立过功,他才没忍心把人踢出去,没想到要耽误这次比武。陈敬宗:“行了,先把人都叫过来。”一盏茶的功夫后,九个士兵快步跑来,在外面排成一排。陈敬宗走出来,见这九人虽然不是卫所最高最强壮的那些兵,但在经历过五个月的训练后,也都能拿出手了。“为何不见高大壮?”陈敬宗刚说完,一个人匆匆地跑来了。陈敬宗微微眯起眼睛。高大壮此人,身高七尺半,放在京城二十六卫里的确算矮的,混在普通百姓里却也算得上中等个头。只是高大壮太瘦了,北风一吹,他身上的布衣往后一贴,中间瘦瘦弱弱一个人架子,两边都是空的,叫人担心风再大点,能把他吹飞!打量间,高大壮气喘嘘嘘地排到了九人最后的位置,他刚刚在揉面,手上全是黏糊糊的面粉,洗手耽误了时间。身在卫所,所有士兵都知道演武比试有多重要,高大壮看看对面的驸马爷指挥使,再看看身旁的九个兵,他惭愧地低下头,红着脸道:“指挥使,不如我报病吧,您请皇上重新选一个。”每个卫所十人,二十六个卫所就是两百多人,赶巧遇到个病的,并不稀奇,往年也有过这种情况。陈敬宗看着他,冷声道:“听马大人说,你刚进卫所的时候也是个人物,怎么,生了一场病,力气没了,骨气也没了,连上场与人比试都不敢?”这下子,高大壮连脖子都红了,视线也有些模糊。曾经耀武扬威、立功风光的画面浮现脑海,他不得不梗着脖子,扬着下巴,才能把泪困在眼框。他也不想生病,不想只当个伙夫,不想给卫所拖后腿,可他变成这样,没办法啊!脸上的血色褪去,呼啸的北风终究还是吹落了他的眼泪,沿着苍白瘦弱的脸庞滚下。马鸿别开脸,不忍再看。高大壮也只是一时酸涩,迅速拿袖子擦干脸,然后挺直腰杆,直视陈敬宗道:“指挥使放心,您敢让我上场,我拼了命也要争个好名次!”陈敬宗:“没人让你拼命,尽力便可。比试可以临时选人,真上了战场,伙夫也是兵,该拿刀杀敌的时候也要杀,无论立功还是战死,一样是护国英雄!”高大壮连同身边的九人神色一凛,异口同声地喝道:“是!”等余声落下,陈敬宗道:“现在开始,你们十人吃住都要一起,平时这个时候该怎么训练,便怎么训练去,白日高大壮也继续去伙房做事。”十人:……马鸿疑惑地看向陈敬宗:“咱们,不给他们十个特别训练一下?”陈敬宗:“什么特别训练能让他们在三天内更进一步?”马鸿挠头,他还指望驸马爷有好点子呢。吕成梁明白了,笑道:“指挥使已经叫咱们把功夫下在平时了,所以不差这三天,大家平常心就好。”其他九人还好,高大壮试探着道:“要不我特训一下?或许能把力气练大一点。”陈敬宗:“大一点管什么用,胳膊腿练酸了反而得不偿失,就三天时间,与其将心思浪费在注定不如人的地方,不如琢磨琢磨自己还有哪里比别人强。”高大壮:……现在的他,好像只有厨艺能拿得出手了,可比武场上,厨艺能有啥用?
第 91 章
红日西垂, 大兴左卫的士兵们结束了一天的训练,纷纷往伙房那边走去。卫所即将参加演武比试的有十人,其中秦威暂为队长。虽然指挥使大人让他们正常操练, 秦威还是故意延长了两刻钟的时间, 等他带着其他八个士兵来到伙房, 就见里面的桌子几乎都被人占满了,就算有空位置,也不够他们一起坐下。指挥使大人可说了, 这三日他们十人必须同吃同住。秦威扫视一圈,指着旁边快用完饭的一桌道:“就在这边等吧。”然而他话音刚落,一个系着灰扑扑围裙的人很是吃力地搬着一张方木桌从灶房那边出来了,热情地朝他们吆喝:“队长,这边!”此人正是高大壮。他一边挑个空地放下方木桌, 一边继续大声招呼着:“来吧, 我给你们留了饭, 坐过来马上就可以吃了!”他开口时, 整个伙房都安静了下来,所有士兵都盯着高大壮、秦威等人。秦威瞧见高大壮那瘦弱的身板就想皱眉, 可高大壮的眼神那么亮, 笑得那么真诚, 他便只是顿了顿,领着人走了过去。高大壮笑笑,先去灶房端十人的晚饭。秦威九人都是今天才熟悉的, 对于没有跟他们一起操练的高大壮更是陌生, 再加上演武比试的压力, 十人坐在一起, 除了吃饭, 一时竟没有什么话可说。他们不说,周围却不停地传来一些窃窃私语,有些人甚至根本不在乎被他们听见,说得很大声。“还以为驸马爷来了,咱们卫所今年能摘掉倒数第一的帽子,没想到啊没想到。”“就是,派谁去不行,竟然选中了高大壮。”“什么高大壮,我看叫矮小瘦才对,哈哈哈!”高大壮低着头,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秦威九人脸色铁青,他们当然也不想跟高大壮一起参加比试,可这已经是定局,此时此刻,他们更不愿意听那些人说风凉话。就在秦威准备放下碗过去跟人干架时,身后的议论声蓦地消失了,伙房内再次变得鸦雀无声。高大壮坐在他对面,难以置信地望向伙房入口。秦威回头,就见指挥使大人进来了,正往他们这边走来。卫所里所有士兵都知道,新任指挥使大人是驸马爷,娶了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华阳公主,据说公主美貌无双,指挥使大人十分喜爱公主,宁可每天傍晚在路上耗费一个时辰,也要赶回去陪伴公主。今天却为何没回?呆愣间,陈敬宗已经来到了他们这桌。十人后知后觉地放下碗筷,刷刷刷站了起来。陈敬宗看向高大壮:“给我拿一副碗筷。”高大壮看看桌子上已经被他们拨弄过的两大盆大锅菜,结巴道:“我,我再端盆菜……”陈敬宗:“不用,我没那么讲究。”说完,陈敬宗将手里的酒坛放到了那张破破旧旧的木桌上。高大壮很快拿了碗筷来。秦威十人是没有板凳的,旁边一桌有人想把自己的板凳让给指挥使大人,陈敬宗也没要,学秦威等人,席地而坐。“这三晚我都会跟你们同吃同住,休要扭捏,该吃吃该喝喝。”陈敬宗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剩下的让秦威十人分了,既能助兴,又不至于让谁喝醉。有陈敬宗在,周围的士兵再也不敢嘲笑高大壮等人。吃过饭,夜幕彻底降临,陈敬宗跟着十人去了这三晚他们要住的营房。大通铺可以睡十五个兵,陈敬宗挑了靠近门口这一头。他第一个脱了靴子,秦威等人却不太好意思,指挥使大人长得好,一看就是讲究人,回府肯定天天洗澡的,他们……陈敬宗:“我数到三,谁还在地上站着,马上出去跑半个时辰。”秦威等人便争先恐后地脱鞋上炕,眨眼间都乖乖地钻进了被窝。陈敬宗瞥眼地上一溜鞋子,脑海里忽然浮现大哥那句话:“……开会儿窗吧。”他默默躺下。秦威离他最近,他是队长,别人不敢问的,他试探着开口:“指挥使,您真不怕我们输吗?”陈敬宗:“有何好怕的,咱们往年就是倒数第一,今年再倒数第一也是正常,没什么输不起。”“您真不在乎名次,平时那么严格做什么?”“为的是让你们保持战力,万一哪天边疆有战事,你们都能在战场派上用场,而不是跑过去白挨敌兵的刀子。”“说是这么说,看您亲自跑来跟我们吃饭睡觉,心里肯定还是在意的。”陈敬宗:“不怕输不代表不想赢,即便咱们只是从倒数第一变成倒数第二,那也是进步,这一屋子的臭脚味我就没有白闻。”“……”不知是谁先笑了出来,最后笑成了一片。陈敬宗:“行了,先熟悉一下吧,从秦威开始,每个人都报一下自己的姓名籍贯,家里都有哪些人。”这个简单,十人依次讲了一遍。陈敬宗:“接下来,分别讲讲从小到大最让你们高兴的一件事,听清楚了,必须是最高兴的事,不许糊弄人。”秦威沉默。其他人都催他,秦威咳了咳,有些尴尬地道:“我们家穷,我十岁那年,看别人啃鸡腿特别馋,我就去山里抓野鸡,饿得都快走不动了,真抓到一只鸡的那一刻,我比后来啃鸡腿的时候还要高兴。”“就这个啊,你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秦威摸鼻子。高大壮躺在另一头,他是最后一个说的:“我以前长得壮,特别能吃,家里兄弟嫂子都嫌弃我,后面我进了卫所,第一次立功拿赏钱给他们看的时候,我最高兴。”屋里有片刻的沉默。陈敬宗:“继续说你们最难受的一件事。”“我爹死了。”“我喜欢的丫头嫁给别人了。”“我哥偷家里钱花,我爷爷非说是我偷的。”高大壮还是最后:“我得了那场病。”沉默再次笼罩。秦威突然道:“指挥使既然来陪我们了,那您也给我们讲讲您的事呗!”“哈哈,我知道指挥使最高兴的事,肯定是娶了公主!”陈敬宗笑了声,没有否认。“最难受的是什么?”陈敬宗也没有隐瞒:“我二哥,十八岁病逝,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秦威等人:……高大壮:“要不,咱们再说一轮,就说自己对丢人的事。我先来,我十五岁的时候喜欢一个姑娘,鼓起勇气去找她,结果我那天红薯吃多了,刚见到她就开始放屁,还特别响,我跑出好远还听见她在那里哈哈大笑。”所有人都笑。“后来怎么样了?你们在一起没?”“没,她长得好看,嫁了一户有钱人家。”“该我了,我最丢人的事……”每个人说完都会引发一阵爆笑,笑着笑着轮到了陈敬宗。陈敬宗:“我没丢过人,只要我脸皮够厚,谁也寒碜不到我。”秦威等人:……明白了,所以就算他们真的输了,也不用担心指挥使大人会损了颜面!.三日后。二十六卫的比试将在皇家演武场举行,除了皇上与文武大臣们,后妃以及一些受邀的内外命妇也可以观赛。华阳提前一日住进了宫,这样她就可以跟着母后最后到场,而不必早早起来在城门外排队等候。她把婉宜也带来了。上辈子华阳谁都没带,如今她待陈家的几个孩子比前世亲近,三郎胆子也大,竟然跑来四宜堂,充满期待地问她可不可以带他进宫。华阳知道,一旦她同意,二郎可能也会跑来,大郎、婉宜虽然不说,心里肯定也羡慕憧憬。这等盛会,大臣们都不会带孩子,华阳若偏宠三郎等人,一口气带四个孩子,难免会让一些人议论陈家太沾她这个公主的光,公爹也不会高兴出这种风头。所以,华阳只带了婉宜,才十岁的小姑娘本就讨人喜欢,陪在她身边并不扎眼,婉宜回家后,也可以亲口将比武场上的情况转述给弟弟们听。“四婶,我好紧张。”在宫里的栖凤殿吃过早饭,去凤仪宫的路上,婉宜牵着公主四婶的手,小声道。华阳笑着问:“昨日不是见过娘娘了?”婉宜摇摇头,仰头道:“我不是怕娘娘,是担心四叔他们。”她怕四叔输了会难受。华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吧,你四叔连祖父都不怕,还怕一场比试?”婉宜笑了出来。凤仪宫。华阳到了不久,林贵妃等妃嫔、安乐长公主、南康公主也都到了。南康公主中秋生子,这会儿早把身子养好了,瞧着有些丰腴,气色红润,一副对今日的比武充满期待的神情。见到婉宜,南康公主牵着自己三岁的女儿,笑着打趣道:“妹妹还真是喜欢孩子呢。”她觉得,华阳是自己生不出,才不得不亲近夫家的侄女排遣寂寞。华阳只是笑笑,不予理会。婉宜飞快地打量一眼南康公主,悄悄贴着自家公主道:“原来不是所有公主都像您这般美。”小姑娘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叫华阳如何不喜欢?没多久,外面有宫人来报,说皇上、太子与诸位大臣已经往演武场去了。戚皇后便也率领众人出发。今日天气晴朗,万里长空一片碧蓝,风虽然不大,迎面吹来依然叫人面皮发冷,呼出一团团白雾。高台之上,景顺帝的龙椅摆在中间,左边是戚皇后等女眷的席位,右边坐文武大臣。华阳落座之后,才看向前方的演武场。二十六卫所各出十人,分成三排,整齐有素的在演武场中间排开,放眼望去,每一个士兵都高大挺拔,英姿飒爽。士兵们胸前、背后都贴着一块儿补子,上面写有其所在卫所的名称,譬如锦衣卫的“锦”,金吾前卫的“金前”。婉宜挨在公主身边,这时,她终于找到了四叔所在的大兴左卫,排在第三排最西边。“啊,那个人怎么那么瘦?”婉宜吃惊地道。与此同时,景顺帝也注意到女婿卫所的十人小队里有个异常瘦弱的兵,他眉头一皱,同弯腰伺候在身边的马公公说了一句。马公公再吩咐小太监,那小太监一路跑下去,跑到站在三排士兵最前面的诸位指挥使面前,再请陈敬宗去台上面圣。陈敬宗跟着小太监来了台上。景顺帝:“你们卫所,那个瘦兵是怎么回事?”陈敬宗垂眸,恭声道:“回皇上,该兵名高大壮,曾经是一大力士,立过两次战功,后因病虚弱,臣念在他先前有功,虽然将他调去了伙房,但依然让他顶着战兵的头衔,多领些军俸,以示朝廷不会忘记有功之人,勉励其他将士勇于进取争先。”陈廷鉴离景顺帝很近,中间只隔了太子,闻言皱了皱眉。景顺帝面上平静,心里别提多复杂了。他选“高大壮”,是希望暗中帮女婿挑个好兵,哪想到这“高大壮”长这样?他也知道,女婿才进卫所半年不到,高大壮的事,多半是其他军官的安排。“既然病弱,为何不报与朕,朕提前知道,还能帮你重选一个。”料定女婿必然又要倒数第一了,景顺帝先当着众人的面给女婿铺了一个台阶。陈敬宗:“谢皇上美意,只是臣觉得,战场两军交兵,臣也不能保证每个将士都无病无灾,演武比试同样如此,有一二生病的,或许更能体现卫所真正战力,因此依然叫高大壮上了。”景顺帝笑了:“你倒是想得开,罢了,下去吧。”陈敬宗告退。太子目送亲姐夫,再看看那个高大壮,心里竟然冒出几分期待。
第 92 章
京城二十六卫的比试一共有十个项目, 譬如竞跑、攀爬、弓箭、肉搏、马战、阵法等等,但每年只比三样,比试当日由景顺帝亲自抽取, 这么做, 防的是比试项目提前泄露, 叫某些卫所有所准备,妨碍了公平。马公公捧着装有十根竹签的签筒依次在文武大臣、后妃女眷这边走过,让大家看清楚, 竹签露在外面的部分没有任何记号。然后,马公公再站到景顺帝面前。景顺帝看了眼天空。他明明想照顾女婿,结果照顾出一个“高大壮”,显然在这场比试中,他的手气跟女婿有些相冲。那十个项目, 有的更注重技巧, 若选中这些, 高大壮的劣势便不是那么明显。“年年都是朕抽, 今年叫太子来吧。”景顺帝照顾女婿的心依然不死,他手气差, 兴许太子会好一点。太子眼睛一亮。马公公笑眯眯地走过来。太子朝父皇道谢, 然后随手一抽。今年的三个项目迅速揭晓, 分别是竞跑、射箭、肉搏!三个项目有不同的计分方式,最后按照各卫所三项的总分数排名。景顺帝暗暗叹气,算了, 好歹射箭更看中眼力, 其他两项都听天由命吧。马公公扬声宣布第一项比试, 竞跑!所谓竞跑, 指的是十人接力跑, 每个士兵都得绕着演武场从东跑到西,再折返回来,按照每个卫所最后一个跑完的士兵的成绩排序。跑步是士兵最基本的能力,不需要任何复杂技巧,计分也很简单,第一名的卫所计“二十六分”,最后一名的卫所计“一分”。二十六位指挥使迅速将各自的十人小队带到起点位置。站定之后,指挥使有半刻钟的功夫鼓舞士气或制定战术。可接力跑又需要什么战术,每个人都全力以赴就是!因为别的指挥使都没怎么动,当陈敬宗单独把高大壮叫出去的时候,观赛台这边一下子就发现了。南康公主惋惜地摇摇头,用景顺帝那边听不见的声音道:“这个高大壮如此瘦弱,妹夫就是有锦囊妙计,恐怕也难以施展。”婉宜坐姿端正,没去看南康公主,只抿了抿小嘴儿。华阳捧着精致的小手炉,神色淡然。当高大壮归队时,站到了他们队伍的最前面。挥旗的宫人看准时间,半刻钟一到,他猛地往下挥旗,仪仗队那边的鼓声也雷鸣般的响了起来。排在最前面的二十六个士兵已经出发了!几乎所有人都盯着高大壮看。身体强壮力气大才能跑得快,高大壮那么瘦,尽管他聪明地将身上过于宽松的布衣都勒紧了绑在腰间,减缓了风的阻力,在起跑的瞬间,他还是被其他人落下了,然后这个距离越来越远,远到令一些心软的观赛者都觉得他可怜。留在原地的其他士兵,大多都发出了对高大壮的嘲笑。秦威等人咬紧牙攥紧手,恨不得冲上去扶着高大壮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十丈的路,当高大壮跑到三十丈左右,锦衣卫、金吾前卫那边的士兵已经跑到对面,开始往回跑了。回程的时候,高大壮因体力不济,明显跑得更慢,等他终于跑回来狼狈地扑倒在地时,领先几个卫所的第二人都要跑完了。在高大壮倒地的瞬间,在幸灾乐祸的嘲笑声爆发的瞬间,秦威咬牙冲了出去。他像一道风,旁若无人地冲向前方,如果他能看见什么,看见的也只是高大壮瘦弱的身影,是高大壮倒地前喷出来的血。人影交错,观赛台上的帝后等人还能根据每个士兵胸前背后的补子判断他们是哪个卫所的,可真正跑起来的士兵根本没有心思分辨这个,他们只知道身后有人在往前跑,前面也有人在往回返,他们只记得自己是本卫所里的第几人,并根据之前队友的成绩,判断出自家卫所大概会拿个什么名次。二十六个卫所,除了若干指挥使,大多数指挥使的进取心都没有多强。拼什么呢,皇上最看重锦衣卫,第一名永远都是锦衣卫的,倒数第一不是大兴左卫就是之前总倒数的那几个,他们只要保持住之前的名次,不掉得太厉害就行了。反正真正受重用的大将都在边关,内阁根本不把他们这些指挥使太当回事。这些指挥使们都没有争夺前三的野心,平时操练士兵也敷衍了事,底下的士兵又怎么可能竭尽全力?单打独斗无法偷懒,十人一起跑,就算输了,也由十个人一起扛,没什么可怕的,顶多挨几句骂就是。遥遥领先的几个卫所仍然很拼,倒数第一的大兴左卫这边,比他们更拼!只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听见了高大壮跑时其他卫所的嘲笑,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看见了高大壮坐在地上抹眼泪的身影。以前他们或许不了解高大壮,经过三晚的相处,他们都知道高大壮有多质朴,知道高大壮心里有多愧疚!如果他们能把分数追回来,高大壮就可以好受很多!雷强是大兴卫所最后一个出发的,而此时,有十个卫所的最后一名还在等待前一名队友折返,有九个卫所的最后一名同样刚出发不久。高大壮已经站起来了,跟着秦威几人一起吼着为雷强助威!雷强是十人里最性急的那个,一口气也憋得最久,卫所注定要输的时候他着急,现在卫所有机会争前十了,他更急!大叫一声,雷强野马般地冲了出去!景顺帝暗暗攥紧拳头,此时此刻,他看大兴卫所的每个兵都像在看自家女婿!雷强抵达西侧时,已经超过了前面的七人!返程时前面还有两个,只要他超过这两个,大兴卫所就能拿到竞跑这个项目的第七名,为卫所赢下“二十分”!婉宜紧张地全身都在抖。华阳笑着握住小姑娘的手。鼓声震天中,在距离终点只剩一丈左右时,雷强艰难地超过了前一名,大叫着跑过去,扑进了秦威等人的包围圈!十人抱在一起,叫着跳着!景顺帝笑眯眯地看了好一会儿,等那十人没那么激动了,他才摸着胡子,目光越过太子,对陈廷鉴道:“驸马很不错,阁老也是天下为父者的典范,教出来的儿子们文武双全!”陈廷鉴起身,惭愧道:“皇上谬赞了,臣对长子、三子或许还略有提点,对驸马,臣与其聚少离多,愧于邀功,这三年全赖公主在旁鞭策点拨,才让他在练兵上小有所成。”虽然知道这是马屁,景顺帝还是很受用,再去看女儿。华阳笑道:“父皇莫要听阁老的,女儿哪里懂得练兵,这都是驸马自己的功劳,而且这才是第一场,后面还不定如何呢。”景顺帝:“凭这第一场,驸马与大兴左卫便都值得朕的嘉奖。”演武场上,秦威、雷强等人高兴过后,都来关心高大壮的伤势。高大壮笑道:“我没事,就刚跑完的时候累到了。”秦威:“你都吐血了,还说没事?”高大壮瞅瞅不远处与其他指挥使说话的驸马爷,低笑道:“大人说了,哀兵必胜,故意叫我示弱的,那血也是他提前准备好的鸡血。”秦威等人:……皇上面前,驸马敢给鸡血,高大壮也是真的敢吐啊!不过,就算知道他们都被驸马、高大壮骗了,赢了就是好结果!指挥使们这边,锦衣卫指挥使刘守、金吾前卫指挥使戚瑾一起走向了陈敬宗。这两位,一个是陈敬宗的前任上峰,一个沾了一层亲戚关系。“驸马好本事,今年大兴左卫有望进前五啊。”刘守笑着道,他年过四十,面相精干。戚瑾笑道:“何止前五,若非有个高大壮,大兴左卫第二亦有机会。”陈敬宗声音爽朗:“两位大人说笑了,前五我是不敢想,只要不是倒数第一,我便做东请大家喝酒!”上次倒数第二的燕山后卫指挥使也站在一旁,听到这句,心里一哆嗦。完了,今年该不会他们拿倒数第一吧?.第一场比试计分完毕,所有士兵都有两刻钟的休整时间。观赛台上的贵人、大臣们也都可以走动走动,不然一直坐着也够累的。婉宜想跟自家四叔说说话。华阳便牵着婉宜走到观赛台的东侧。她一袭华丽红裙,绣着牡丹花的衣摆随风飘扬,之前坐在众人之间还不明显,当她只牵着婉宜出现在一人多高的高台一侧,几乎所有休息的士兵都看见了,并不约而同地望着那道迎风而立的曼妙身影。离得远,他们其实看不清公主的五官,只能看到一张美玉般莹白的脸庞,可越是这分朦胧,越让美人恍如仙子下凡。戚瑾原本在与刘守交谈,目光忽然就朝那个方向定住了。刘守疑惑地望过去,等他再看戚瑾,戚瑾已然恢复如常。与此同时,有一道身影从这边跑了出去。士兵群里响起一阵起哄的低低笑声,一群气血方刚的男人,若非那是公主,帝后也在那边,他们敢用笑声把天掀起来。陈敬宗不以为意,身姿矫健且从容地来到了高台之下。他仰起头。华阳笑笑,将婉宜往前推了推。陈敬宗这才看向侄女。婉宜由衷地钦佩道:“四叔,你太厉害了,比我爹比三叔都厉害!”陈敬宗笑,视线又移到华阳脸上。风冷,他目光灼烫,华阳对着演武场道:“还有两场,先别太得意。”陈敬宗:“不敢,那两场我可没有把握,你们千万别盼着我赢。”就没个正经的时候,华阳瞪他一眼,牵着婉宜走开了。
第 93 章
第二场比试是弓箭, 每个士兵发三支箭,凡射中箭靶红心的箭都计一分。也就是说,这场比试中, 每个卫所能获得的最高分是三十分, 最低分为零。在众人休息的时候, 宫人已经训练有素地搬来五十二个箭靶,两个一组,隔着一定距离在演武场南面依次排开。每个卫所用两个箭靶, 指挥使们将队伍带到对应的位置。本朝对士兵们的弓箭要求,是五十步远能射中目标,武科举考试中,对武举人的要求则是八十步远。演武比试的距离,是六十步。士兵们平时在卫所练习弓箭, 用的都是草人靶子, 只要射中草人, 无论是脑袋胸口还是四肢都算合格。虽然演武比试的距离跟平常操练差不多, 箭靶红心却只有一张烙饼大小,一个士兵若平时不勤于练习, 想要射中红心绝非易事, 如此也能反应一个卫所的兵力。高台之上, 景顺帝摸了摸胡子。弓箭比试最简单,但看着那些高大挺拔的士兵们列阵在前,依次上前拉弓射箭, 箭矢呼啸而过, 也很是赏心悦目。很快, 景顺帝又把目光投向了大兴左卫。大兴左卫第一个上场的, 依然是高大壮, 那副豆芽菜的身板,也让高大壮成了今日比武景顺帝第一个记住名字的士兵。高大壮从箭筒里取箭时,旁边几个卫所的士兵都下意识地看了过来,包括那些该射箭的人,也都想看完高大壮的表现再开始。秦威等人的心也提了起来。他们的指挥使驸马爷是真的不怕输啊,一点特殊训练都没给他们安排,这三天高大壮也就真的一直在伙房烧火做饭,只有晚上与他们睡在一起。据说高大壮生病之前,力大无穷不说,还是个射箭好手,专用重弓,现在他的神力没了,荒废了三年多,准头还在否?这个问题,他们好奇却不敢问,生怕戳到高大壮的伤疤,白白叫他难受。陈敬宗站在一旁,姿态闲散地看着,仿佛高大壮射中与否他都不在意。比试用的是普通弓箭,高大壮此时只是没有其他士兵强壮,射几支箭的力气还是有的。他摆好姿势。第一支箭射中了箭靶,却在红心之外。附近卫所的士兵里传来一些声音,高大壮恍若未闻,甩甩手,取出第二支箭。这一次,他射中了红心外围,也算一分!秦威等人面露喜色!高大壮的第三支箭,射在了红心的中心!虽然射在红心的哪个部分都只计一分,这最后一箭,也足以证明高大壮箭法了得了!高大壮笑着转过身,将手里的弓递给秦威。大兴左卫的九人与高大壮一样高兴,旁边几个卫所排在第一的士兵却暗暗捏了一把汗,高大壮都射得这么好,他们若表现的不如高大壮,岂不是叫人笑话?这几人纷纷出手。有的人射中了两箭,更多的人只射中了一箭,还有三支箭都落空的!站在旁边的几个指挥使脸都要黑了,他们一黑脸,让接下来要出场的士兵们压力更大!景顺帝哼了哼,移开视线,继续看包括锦衣卫在内的那几个名列前茅的卫所。婉宜在小声嘀咕着什么,华阳微微低头,发现小姑娘在帮大兴左卫数分数。第二场比试结束的很快,大兴左卫十个人,一共中了二十只箭,计二十分,再次排名第七。婉宜很高兴:“只要下场比试别发挥地太差,四叔这次应该能拿前十!”从倒数第一一下子挤进前十,在婉宜看来,四叔已经非常厉害了!华阳笑了笑:“等着看吧,第三场一直都是十项比试里最有看头的。”婉宜有些疑惑,肉搏是不是摔跤?想象两个士兵脸红脖子粗地摔打在一起,婉宜兴致不高,只关心四叔那边的情形。.第三场比试是肉搏。听起来像摔跤,但如果只有两个人单独搏斗,二百六十个人还得一轮一轮地比下来,速度太慢,半天无法结束。所以,肉搏采用的是混战,二百六十个士兵一口气全部站在一个圈子中,随便谁想打谁,等到圈中只剩二十六人时,比试便宣布结束,而那二十六人,每个人算五分。倘若其中有十人都是一个卫所的,该卫所便能拿到“五十分”的满分,几乎相当于前两场比试满分的总和。为了公平,这场比试所有士兵都要脱去外衣,以免有的士兵忌惮其他卫所的名气而不敢出手,譬如锦衣卫。毕竟这么多士兵都是今日刚刚见面,各自忙着比试,还来不及记住其他卫所士兵的相貌,基本都是看补子认卫所。两刻钟的休息时间,也是指挥使们安排战术的时间。锦衣卫指挥使刘守、金吾前卫指挥使戚瑾、羽林左卫指挥使陆望山站到了一起。最近五年,一直都是这三个卫所占据前三的位置,锦衣卫稳坐第一,金吾前卫、羽林左卫都想争二保三。锦衣卫代表的是皇上,其他卫所的指挥使都给锦衣卫面子,要求士兵让着锦衣卫一点,而金吾前卫、羽林左卫与锦衣卫结盟,三十个兵聚集在一起,就算没有补子也昭示了他们的身份,其他卫所的兵干脆将这三十人都让了。这样就会导致一个结果,三个卫所一下子就占了三十个名额,其他卫所再拼,最后也要因寡不敌众而被三个卫所合力扔出圈。既然如此,还费心琢磨什么战术,混在人群里装作很卖命的样子演两下给皇上看看,哄皇上高兴就行了!戚瑾同刘守、陆望山说话时,余光扫过陈敬宗。陈敬宗被大兴左卫的十个士兵围在中间,自成一个小圈子,煞有介事地在说着什么。可最后一场拼的是人数,陈敬宗那十人再团结,在不结盟的情况下,都无济于事。刘守也看了眼陈敬宗。陈敬宗是驸马,是皇上的女婿,如果陈敬宗来找他结盟,他肯定会给陈敬宗面子,让陈敬宗今年拿个第二。可陈敬宗根本没有结盟的心思,连他递过去的眼色都没有领会,刘守代表皇上,又怎么能主动去拉拢陈敬宗?好在,第三场的比试只有锦衣卫、金吾前卫、羽林左卫能拿到分数,其他卫所前面两场的分数便是最终得分,陈敬宗的第七已经稳了,说出去也很风光,没给皇上丢人。陆望山三十九岁了,笑着捏了捏戚瑾的肩膀:“上次让你拿了第二,今年你让我们卫所多留几个人?”两场下来,羽林左卫总分暂居第三,只比金吾前卫少了三分。二十六个名额,锦衣卫占十个,还剩十六个,如果戚瑾愿意让羽林左卫留九人,戚瑾那边只留七个,羽林左卫便能反超。戚瑾笑道:“不如你我各留八人,这场并列第二,如何?”陆望山微怔,随即失笑:“行吧!”戚瑾毕竟是皇后的娘家侄子,又年轻,想多拿一次第二也情有可原。商量好让手下三十人聚集的地点,三位指挥使再分别去交待士兵。直到二百六十个兵脱去外衣再被宫人打乱领进演武场中间画出来的红圈,戚瑾都没发现陈敬宗有联系其他卫所的指挥使。红圈很大,二百六十个士兵一层一层地挤在最中间,又都是高个子,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很难在短时间找齐同卫所的其他士兵。时间一到,鼓声震天,第三场比试正式开始!士兵们下意识地先散开,拉开自己与其他士兵的距离。高台之上的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有批士兵冲过尚未动手的人群,迅速在红圈东南侧聚集,恰好是三十人。瘦瘦弱弱的高大壮哪里都没跑,鼓声刚响,旁边几个其他卫所的士兵刚不怀好意地看向他,毕竟谁都知道他是高大壮,高大壮突然捂住胸口大叫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那几个已经把胳膊伸出来、准备先去掉大兴左卫一人的士兵们:……这是太胆小吓昏过去了,还是出人命了?无论哪个,他们都默默收回手。有一些士兵神色焦急地往叫声那边冲,周围的士兵猜到他们都是大兴左卫的,毕竟高大壮可能出事了,谁还敢在这时候阻拦大兴左卫的人?无关的士兵原地站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先离开此地,去找自家卫所的兄弟们!所有人都在跑,留在圈子中心的人反而最少,但其实也不少,最后将高大壮层层围住的,竟然有四十九人,算上自己跳起来的高大壮,正好五十个。这五十人,全都来自上次演武比试倒数的那五个卫所,也是这次列阵时挨着的五个卫所,即倒数第一大兴左卫、倒数第二燕山后卫、倒数第三府军前卫、倒数第四武骧右卫,以及倒数第五济阳卫。没有补子,景顺帝也不认识高大壮以外的四十九人,但他已经反应了过来,惊喜地对陈廷鉴道:“驸马何时联的盟?”方才休息时他也有留意女婿的动静,一直都跟高大壮等人在一起啊。陈廷鉴猜测道:“离得远,可能他暗中同其他四位指挥使使了眼色。”太子道:“也可能是让五个卫所的士兵彼此传的话,大家都盯着统领看,反而忽略了小兵。”陈廷鉴赞许地点点头:“太子言之有理。”太子笑道:“别的卫所就算联盟,也要约定一个集合地点,大兴左卫有高大壮,人人都认识,集合更方便!”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高大壮等五十人已经开始朝周围的散兵出手了!就算有的卫所十人都聚齐了,又哪里是五十人“大军”的对手?这五十人犹如一道狂风,将所过之处的散兵都给扫到了圈外去,有的散兵不甘心,快要出圈时还想拉上一个“同归于尽”,却架不住对方人手太多,高大壮更是次次都机灵地躲在后面,叫他们只能憋憋屈屈地“单独赴死”!圈子里还有一道风,便是锦衣卫、金吾前卫、羽林左卫的那三十人!二十六个指挥使站在圈外一侧,早在开始时就都看出了陈敬宗五个指挥使的合纵之策!注定会出局的一位指挥使看好戏似的道:“刘大人、戚大人、陆大人的卫所个个都是精兵,不知今日能不能给皇上展示一出以少胜多。”刘守当然要自谦,看眼陈敬宗,面带苦涩道:“驸马好计策,今年第一也争得啊。”陈敬宗笑道:“大人此话太早了,我们这边都是虾兵蟹将,虽然人数多,胜负还真不一定。”刘守看向圈中,这时,里面只剩八十兵,左边五十,右边三十,即将正面交锋!
第 94 章
皇家演武场很大, 高台上的景顺帝等人能看见下面的士兵们,可如果士兵们用正常音调交谈,别说景顺帝了, 就连站得更近的陈敬宗等指挥使也听不清。比武形势与往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锦衣卫的队长齐昊看看同一排的金吾前卫、羽林左卫的队长, 再看看圈外的指挥使刘守,心中有些焦灼。前面两场,锦衣卫已经拿到了五十三分, 就算这场让对面五个卫所赢了,锦衣卫一人不剩,最终分数应该也只会比大兴左卫低。可他们是锦衣卫啊,从来都是第一名,拿第二也是丢人, 锦衣卫的面子没关系, 皇上的面子呢?齐昊想继续拿第一, 问题是, 他并没有以少胜多的把握!肉搏混战,就跟在战场上近距离厮杀一样, 没有任何章法, 拼得是蛮力, 拼得是人数!五卫所联盟都是高大壮那样的小瘦丁也就罢了,偏偏其他四十九人或许跑得不是最快,箭法也不是最好, 却都是清一色的高、大、壮真汉子!毕竟二十六卫所选兵的标准在那摆着呢!稳妥起见, 他要不要将大兴左卫拉拢过来?只要毁了五卫所联盟, 再让大兴左卫、金吾前卫、羽林左卫争第二去, 锦衣卫就可以继续作壁上观了。齐昊盯上了秦威, 他到底是锦衣卫的,眼力很好,早就确认了秦威大兴左卫队长的身份。这时,金吾前卫的队长开口了:“锦衣卫的兄弟们放心,我们两卫就是拼命,也会保住你们!”他的话,不光锦衣卫、羽林左卫的二十人听见了,对面五个卫所的士兵也都听到了!联手打其他卫所没关系,而且打得又解气又爽快,可对面有个锦衣卫……再看锦衣卫的队长,分明是在朝秦威使眼色!军心即将动摇之际,秦威捏了捏拳头,朗声笑道:“兄弟们,我们家大人说了,只要咱们五卫所能赢,他请咱们连喝三顿的酒!”五卫所的士兵们眼睛一亮,心里也踏实了,听听,驸马爷都不怕得罪锦衣卫,万事有驸马爷顶着,他们还顾忌什么?根本不再给齐昊制定战术的机会,秦威五十人按照早就商量好的战术,三十人最先冲出去,分别缠住一个对手,剩下包括高大壮在内的二十个兵则分成五组,随便挑选五对儿已经打在一起的士兵,簇拥着一起推到圈子外沿,再把不是五卫所联盟的那个兵推出去!两人交战的那边,就拿锦衣卫的士兵来说,再厉害,想从圈子中间把对手拖到圈子外面,都需要一定时间,再加上这个对手又不是老老实实地叫你拖,争来争去,五卫所联盟的其他人赶来了,瞬间变成了五六人打锦衣卫一个的局面。就这样,锦衣卫三卫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五卫联盟则一人都没有损失。眼看锦衣卫就剩五人了,被秦威率领六人扛起肩膀、双腿的齐昊急了,低声咒骂道:“皇上就在那里看着,你好歹给我们锦衣卫留三个人!”秦威:“咱们这是比武,你们锦衣卫想拿第一,回去好好练兵,下次再争呗!”说完,他一声吆喝,齐昊就被丢出了圈外!指挥使这边,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刘守,眼角狠狠抽了几抽。陆望山摇摇头,揶揄陈敬宗:“驸马战意汹汹,剑指魁首,连刘大人的面子都不给啊。”陈敬宗:“全靠人多蛮打,取巧罢了,若比单打独斗,谁也不是锦衣卫的对手,像前面两场,锦衣卫全都是第一,可见刘大人对锦衣卫的操练有多严格。今日我能侥幸夺魁,也是因为在锦衣卫的时候得了刘大人的指点,耳濡目染学了很多真本事。”说着,他朝刘守行了一个拜师礼。他这话,虽有奉承刘守之嫌,却句句都是实情,眼下五卫所的确是靠人多取胜,陈敬宗也确实在锦衣卫刘守手下待过三年。越是这样能够令人信服的奉承,越叫人受用。刘守笑了,走过来扶起陈敬宗,欣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们已经老了,卫所有驸马、戚大人这样的年轻将领人才辈出,乃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陈敬宗、戚瑾一起道“过奖”。指挥使们说话的功夫,圈中的混战也结束了,只剩五卫所联盟的五十个士兵。高台之上,景顺帝一点都没在意锦衣卫的“全军覆没”,他更好奇陈敬宗对“二十六个”最终人选要如何安排。显而易见,这场联盟大兴左卫是主心骨,没有陈敬宗这个驸马爷顶着,其他指挥使、士兵都不敢得罪锦衣卫,所以,陈敬宗要把大兴左卫的十人都留下,也是合情合理。场地中央,秦威让高大壮在心里说一个数,再让其他四个卫所的人猜,每个卫所都先派出一人,头四位都没猜对,再来四位。很快,济阳卫的一个人猜中了。秦威道:“他们两个不用比试,咱们这四十八人,在不同卫所挑对手,二十四对二十四,输赢全凭本事,如何?”其他四个卫所的队长都很高兴,虽然让最瘦弱的高大壮占了便宜,可大兴左卫愿意如此,已经非常公平了!四十八个士兵为了替自家的卫所多争一个名额,打得格外卖力,与战场上的拼命也差不多了,有的人上半身都被推出圈了,硬生生一个弯腰,竟将站在后面的对手从头顶给甩了出去!还有的士兵死死抱住对方,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要对方留在圈里!虽然人数比刚开始两百六十人的混战少了很多,这种拼命的肉搏方式,却更能看出士兵宁折不饶的血性!高大壮不想干站着,非要跟济阳卫的那个士兵打。一个高高大大,一个瘦瘦弱弱,济阳卫的兵看在驸马爷的提携上不肯出全力,被高大壮打了好几下,等他反击的时候,高大壮就跑,对方停下来,高大壮再去挑拨,逗得景顺帝又是摇头又是笑。终于,当圈中只剩二十六人,第三场比试也宣布了结束。大兴左卫包括高大壮在内,一共剩下六人,计三十分,与第一场竞跑的二十分、第二场弓箭的二十分加在一起,合计七十分,名列第一!锦衣卫以五十三分排第二。曾经倒数的济阳卫因为最后一场剩了六个人,第二场弓箭的分数也还可以,以五十一分排第三!前三名的指挥使带着各自的十个士兵,一起去高台上面圣。他们还在往这边走的时候,林贵妃微微抬高声音,笑着对戚皇后道:“驸马好本领,大兴左卫竟然把皇上的锦衣卫都赢了,这等奇才,难怪能被娘娘选中,做华阳的驸马。”戚皇后温声道:“天下卫所皆皇上所有,何分彼此,若众卫所都能与锦衣卫的兵力难分伯仲,皇上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她笑着看向景顺帝。景顺帝深以为然,他看重锦衣卫不假,却更想看到其他卫所也能操练出百万雄兵。林贵妃:……婉宜偷偷地挠了挠公主四婶的掌心。华阳但笑不语,论言语交锋,南康说不过她,林贵妃更是母后的手下败将。陈敬宗等人来了,因为得了第一,大兴左卫走在最前面。陈敬宗目不斜视,并没有往华阳这边看。华阳大大方方地看着自己的驸马,毕竟此时此刻,几乎高台上的所有人都在看着陈敬宗,有人神色欢喜,有人端重内敛,有人隐含探究。众人心知肚明,锦衣卫得第二属于面上无光,济阳卫的高分要归功于大兴左卫的提携,也不太值得夸。景顺帝也只是夸了陈敬宗:“驸马练兵有方,有勇有谋,让大兴左卫从曾经的倒数第一一跃成为魁首,若每个卫所都有你这样的将才,朕便高枕无忧了。”陈敬宗拱手垂眸,恭声道:“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若非当初您将臣调到锦衣卫,让臣有机会师从刘大人,臣可能还只是毛头小子一个,至于今日的第三场比试,臣等更是靠取巧获胜,也只能用今年一次罢了。”陈廷鉴看眼自家老四,暗暗松了口气。景顺帝看这个女婿越发顺眼,既有年轻武官的血性勇气,又沉稳谦逊,没有为一时胜利而沾沾自喜。“赢就是赢了,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景顺帝心情好,往年锦衣卫赢,他都没给过赏赐。陈敬宗推辞不肯受。景顺帝想了想,道:“既然你不缺什么,就给大兴左卫的士兵每人发一钱赏银吧,朕盼着他们继续勤勉操练,将来多拿几次魁首。”陈敬宗领着秦威十人跪了下去:“谢皇上隆恩,臣等必不敢懈怠!”景顺帝点点头,单独对高大壮道:“朕看你箭法还不错,因病耽误了怪可惜的,这就去趟太医院,叫几位太医给你瞧瞧,若要用药,朕替你出买药钱,直到你病愈。”高大壮眼泪一滚,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幸好马公公及时把他扶起来了,不然能把额头磕破!该赏的赏了,景顺帝牵着太子走到高台中央的最前方,对下面的二十三位指挥使、两百多个士兵又说了一番勉励之词,总结就是:“连曾经倒数第一的大兴左卫都能跑第七、射第七,总分也能拿第一,你们这些兵明明底子比他们强,接下来好好操练,下次比试肯定会重新超过大兴左卫,朕拭目以待!”众指挥使、士兵们:……皇家父子身后,陈敬宗等将士都恭恭敬敬地面朝帝王、太子的背影肃立着。南康公主偷偷地打量着陈敬宗,经历过中秋夜孟延庆被陈敬宗殴打一事,南康公主就有了一点歪心思,觉得陈敬宗是不是对她有意,今日陈敬宗大出风头,南康公主越发觉得陈敬宗英俊、伟岸起来,哪哪都比孟延庆强!可这么好的驸马,为何没轮到她呢?南康公主越欣赏陈敬宗,也就越嫉妒华阳,只是想到陈敬宗喜欢的人可能是她,南康公主免不得又得意起来。景顺帝说完话,带着太子先下去了。他们之后,是戚皇后等身份尊贵的女眷。陈敬宗等人垂眸站着,等着与台上其他大臣一起行动。南康公主走在华阳、婉宜身后,经过陈敬宗的时候,她停下来,笑靥如花地夸道:“今日妹夫好风采,我这个姐姐看了,都替华阳妹妹高兴呢。”陈敬宗瞥她一眼,旋即垂眸,用只有华阳、婉宜以及南康公主能听到的声音道:“原来您是南康公主,方才臣看错了,还以为是贵妃娘娘。”南康公主:……她与母妃可差了二十多岁呢!她长得真有那么老吗!
第 95 章
演武比试虽然结束了, 接下来还有一些事等着陈敬宗去做。他先陪着高大壮去了太医院。几位太医已经得了景顺帝的口诏,平时只给皇帝、妃嫔等贵人看病的名医们,此时全都聚集到了高大壮面前。一番望闻问切后, 太医们一致认为, 高大壮得的是“瘿病”, 民间俗称“大脖子病”。陈敬宗看向高大壮的脖子。高大壮自己也摸了摸脖子,纳闷道:“我脖子也不大啊。”太医:“瘿病的常见症状是大脖子,但不代表得了此病的人一定会出现大脖子, 你就是因为脖子没有变大,军医以及外面的郎中才没往瘿病上想,耽误了治疗。”高大壮双眼迸发出希望:“那我还能治好吗?”太医点点头:“你的问题还不算太严重,加上身体底子好,按照我们开的药方, 等会儿我再给你列一张调养忌讳, 养个半年应能康复。”高大壮一听, 激动地就要给太医们跪下磕头。刚刚说话的那位太医连忙扶起他, 笑道:“要谢就谢皇上,若非天恩浩荡, 我等连你的人都见不到, 如何帮忙。”高大壮立即跑出太医院, 对着乾清宫的方向连磕九个响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高大壮回头,看见自家指挥使大人, 转过来又想再磕几个!如果不是指挥使大人没有嫌弃他, 给了他来比试的机会, 还定下妙计让大兴左卫拿了魁首, 皇上也不会怜悯他这个小兵!陈敬宗上前一步, 将额头已经见血的人拉了起来,不悦道:“磕什么磕,把脑袋磕出病来,脖子治好又有什么用?”高大壮咧着嘴,一边掉眼泪一边笑。陈敬宗:“行了,进去叫太医帮你包扎一下,领了药就去宫外找秦威他们。”高大壮:“您不跟我们一起回卫所?”陈敬宗:“我先去趟户部。”高大壮想起皇上赏赐他们卫所的赏银,笑得更高兴了。.陈敬宗从户部领了两箱铜钱,带着秦威等人出宫后,再去街上买了一车好酒,一起拉着往大兴左卫去了。因为有个高大壮,卫所里面的将士们根本没对今天的比试没抱什么希望。接近卫所时,陈敬宗还稳得住,秦威等人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甩起鞭子,丢下驸马爷与赶车拉酒的高大壮,吼叫着冲向了卫所。等陈敬宗、高大壮来到卫所外,马鸿、吕成梁已经率领五千多个士兵们齐齐迎了出来,口中高呼“大人威武”,直冲云霄!陈敬宗与马鸿、吕成梁站在一起,看着秦威十人给士兵们发铜钱。每人一百文,不多,但这是白得的,是皇上赏赐下来的,本卫所的兵个个高兴,其他卫所的兵这会儿肯定正在羡慕!发完铜钱,众将士再一起端着海碗分酒。陈敬宗还与锦衣卫指挥使刘守、燕山后卫等几位指挥使约了傍晚的饭局,陪士兵们喝了两碗就要返程了。有人起哄:“大人今晚还回来吗!”“哈哈哈哈!”在一阵阵起哄的笑声中,已经翻身上马的陈敬宗也笑了,催马离去。.红日西沉,夜幕笼罩之前,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父子三个一起回了府,再一起来了春和堂。孙氏从堂屋出来,瞧见自家老头,稀奇道:“出什么事了,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自打陈廷鉴回京做了首辅,就没有一次在正常饭点的时候回过家。陈廷鉴沉默不语。陈孝宗笑道:“母亲没听说吗,上午的演武比式,四弟拿了魁首,父亲心里高兴呢,早点回来夸夸四弟。”孙氏当然知道,婉宜像只百灵鸟似的,早把演武场上的情况绘声绘色地给家里人讲了一遍,她故意调侃丈夫而已。陈廷鉴斜了一眼多嘴的三子,问妻子:“老四怎么还没回府?”方才他进门时,跟前院的管事问过了,知道老四此时不在家。孙氏:“他差富贵回来传过话,说他晚上要去酒楼请刘大人几个喝酒,晚点回来。”陈廷鉴哼了声。孙氏:“你哼什么,他今天出了风头,应酬一下不是应该的?”陈廷鉴朝四宜堂的方向看了眼,有时候应酬的确难以避免,可老四娶的不是旁人,公主能高兴?孙氏叫两个儿子先回去,等进了屋,她再对丈夫道:“放心吧,公主最通情达理了,老四又不是经常应酬,一次两次的,公主不会在意。”陈廷鉴:“就怕他在外面喝酒误事。”孙氏:“有刘大人在呢,谁敢拉老四去胡闹。”锦衣卫就是皇上的眼睛,孙氏相信,今晚那些武官在儿子面前连句荤话都不敢说。陈廷鉴不置可否。孙氏推他:“怎么样,你平时总觉得老四不成器,今天老四就给你长脸了吧?”陈廷鉴:“投机取巧罢了,第三场若换个比试,他们最多第七。”孙氏:“二十六个卫所,他年纪轻轻的,刚过去半年就能拿第七也很不错了,再说还有个高大壮呢。”陈廷鉴:“你高兴就高兴,在他面前少夸几句,免得他洋洋得意、忘乎所以。”孙氏:“行吧,就你厉害,从小被人夸到现在也稳得住,别人都是一夸就飘起来。”陈廷鉴:…….四宜堂。华阳像往常一样,自己用了晚饭。陈敬宗平时没有应酬,可他从卫所赶回来也都很晚了,华阳早已习惯如此。“公主是先歇下,还是再看会儿书?”饭后,朝云有些不安地询问道。大兴卫所得了魁首,今天算是个大喜的日子,驸马却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陪公主,她们都怕公主会生驸马的气。华阳:“先帮我通发吧。”朝月端了热水来,与朝云一起服侍公主净面,朝露、朝岚先去铺床、放汤婆子。擦过脸,华阳坐到梳妆台前。朝云小心翼翼地取下公主头上的珠宝首饰,散开发髻,再拿起犀角梳轻柔地通起发来:“公主的头发真好,又软又顺,丝缎似的。”华阳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就在这时,珍儿跑了过来,高兴道:“公主,驸马回来了,在前面沐浴呢,问厨房有没有面。”华阳:“叫冯公公给他煮一碗。”珍儿马上去了厨房。华阳身边的四个大丫鬟都松了一口气,富贵说驸马晚上有应酬,她们还以为驸马要到一更天才醉醺醺地回来,没想到竟然这么早就散了。“公主,还要重新梳个头吗?”“不用。”陈敬宗换过常服过来时,就见华阳像往常一样坐在次间的暖榻上。灯光明亮柔和,她穿了一件红缎金色镶边的对襟褙子,里面是一件同色抹胸,雪白的颈子上戴着一条金玉璎珞。玉是半掌大的羊脂白玉,放在外面是稀世珍宝,贴在她身上,便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首饰,还没有她的脖子美。如瀑的鸦黑长发披在肩头,衬得她肌肤更白了。陈敬宗脱了鞋子,坐到她身边。华阳瞥他一眼,偏头问:“喝了多少酒?味道还这么重。”陈敬宗往肩膀上嗅了嗅,无奈道:“今晚喝的是有点多,不过我真的刷了好几遍牙才过来。”外面响起脚步声,应该是厨房煮好了面,华阳便指指矮桌,叫陈敬宗先坐过去。陈敬宗看看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公主,还是没忍住,先狠狠抱了下,再在丫鬟进屋前松开手。朝云放下托盘就退了下去。陈敬宗一边吃面一边盯着华阳:“我拿了魁首,你就没有什么话说?”华阳想了想,问:“父皇要给你赏赐时,你就真的没想要什么?”陈敬宗:“他老人家已经把宫里最大的宝贝给我了,珠玉在前,其他东西我也看不上。”华阳瞪了他一眼,继续看书。陈敬宗吃得很快,吃完再跑去院子里刷一次牙,进来之后,抱起华阳就去了内室。“你答应过的,如果我能进前三,今晚什么都应我。”亲了一通,陈敬宗看着她道。华阳别开脸。陈敬宗知道这就是默认了,先去外面莲花碗里拿东西。华阳看着他的身影。上辈子,陈敬宗一回京城,同样跟父皇讨了大兴左卫指挥使的差事,也同样在这次演武比试中拿了魁首。只是当时他们夫妻关系冷淡,陈敬宗几乎长住卫所,比试之前,也没有跟她赌什么彩头。不过,拿了第一,他大概觉得她应该也会高兴,早早与刘守等人应酬过后,便回了四宜堂。那天的华阳,看他也还算顺眼。怎么能不顺眼呢,林贵妃、南康公主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偏偏陈敬宗很争气!陈敬宗进屋后,还是先观察她的脸色。华阳真烦他的时候,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她若瞪他,反倒是心情还不错的意思。陈敬宗早已看透了这点,挨了瞪,便迅速跟着她来了内室。纱幔一放,单独与他在一起,华阳面上冷傲,心里是紧张的。在这方面,她一直都有点怕他。陈敬宗从背后抱着她,一边亲她的耳朵一边低声说:“其实皇上要赏赐我时,我很想跟皇上求一样。”上辈子两人处处不和,刚成亲的时候还会拌拌嘴,后来就是冷脸对冷脸,说话都不多,华阳自然也没有机会太了解他的不正经,还以为他真有什么正经的所求,下意识地问:“求什么?”她想的是金银珠宝,亦或是高官厚禄。陈敬宗却将她翻过来,看着她道:“我想求皇上,让你心甘情愿地给我一回。”华阳:……她当时又臊又恼,陈敬宗也知道她不爱听这话,赶紧珍惜眼前的机会。事是一样的事,可那时的华阳总是放不开,又怕又抗拒,几乎每次陈敬宗才开始,她就要催他快点结束。陈敬宗肯定是不愿意的,可他从来都不会真正地强迫她,他会用最没骨气的声音喊她祖宗,祖宗不管用,他也便匆匆了事。那一晚,陈敬宗稍微拖延了一会儿,华阳受不得,打着他的肩膀,连声地赶他。陈敬宗面相很凶,恶狠狠地按住她两条手腕。就在华阳以为他要造反的时候,陈敬宗盯着她的眼睛,气急败坏道:“我这条命,早晚都要折在你这里!”那么不甘心,却还是遂了她。现在想来,上辈子的陈敬宗,根本就没有在她这里真正如意过。.取完东西,陈敬宗重新回到床上,发现华阳闭着眼睛,神色有些不对。他顿了顿,抱住她道:“算了,咱们还是按你喜欢的来。”他以为她只是脸皮薄,才故意用彩头哄她放开,如果真的不喜欢,他不会勉强。华阳摇摇头,叫他坐好。陈敬宗喉头滚动,看着她垂着长睫,慢慢来到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