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第 96 章

“平时眼刀子扔的挺凶, 这还没超过十下,就没力气了?”陈敬宗揉了揉华阳的头,无奈道。华阳伏在他肩上, 无力地吐着气。平时看陈敬宗又爬山又骑马的, 做什么都轻轻松松, 仿佛那都不是什么困难事,轮到自己,华阳才真正地感受到, 陈敬宗到底有多力大无穷。她像一只飞不动的小凤凰,落在梧桐枝上就窝着不肯挪了,陈敬宗没办法,只好助她两臂之力。过了一会儿,他干脆抱起华阳, 出了拔步床。夜深人静, 窗外寒风呼啸, 陈敬宗却抱着华阳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华阳嫌冷, 两人才又重新回到帐内。不知过了多久,陈敬宗终于恋恋不舍地移开了, 见她睡着似的, 软塌塌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陈敬宗笑笑,拉起锦被替她盖好。当他走出拔步床,华阳才懒懒地歪过脑袋, 看着他走到洗漱架前。到底是寒冬, 他也怕冷, 穿了中衣中裤, 宽宽松松的一套衣裳, 却显得他更加伟岸挺拔。清洗完了,陈敬宗换个铜盆倒上温水,打湿提前备好的巾子,朝她走来。京城的冬夜,窗外冷得滴水成冰,华阳就算是个公主,也无法太讲究,用巾子擦掉一身的汗也就是了,沐浴都是等晌午日头暖的时候。她一个指头都不想动,陈敬宗大丫鬟似的伺候起来。华阳始终闭着眼睛,直到陈敬宗帮她穿好中衣。忙完了,陈敬宗熄了灯,躺回床上,将她搂到怀里。他胸膛宽阔,随着呼吸起伏间,散发出一波波独属于年轻武官的温热体息。华阳往他那边缩了缩,至于丫鬟们铺床时塞过来的两个汤婆子,早不知道被陈敬宗丢哪去了。指腹划过她的唇角,陈敬宗问:“不是我要炫耀,但我们卫所获胜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点引以为傲?”华阳眨眨眼睛,道:“骄傲还不至于,没让我跟父皇颜面受损就知足了,而且下次再比武,你这法子肯定不管用了,刘大人、表哥那边会联合更多的卫所。”陈敬宗:“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戚瑾是你表哥,他这次排第几来着?”华阳:“我哪知道,我又没算金吾前卫的分数,只知道你们上台面圣的这三个卫所的名次。”陈敬宗:“我们卫所的分数你可知道?”华阳:“嗯,婉宜一直帮你们记着呢,若非她不认得那十个兵,可能连每个人赢了几分她都清清楚楚。”陈敬宗:“果然还是侄女亲,我给你侍寝了两年,你也没帮我记分。”华阳下意识地就去拧他的腰,却忘了陈敬宗身上几乎没有赘肉,她这一下又拧空了。陈敬宗握住她的手,好心提点道:“要拧就拧屁./股,这边肉多。”华阳使劲儿把手缩了回来,再没好气地推他一把:“睡吧!”“三晚没抱了,再抱一会儿。”陈敬宗重新将人按到怀里,“你是不知道,以前你嫌弃我不爱干净,我还嫌你娇气,这次在卫所睡了三晚大通铺,我算是被他们十个的脚臭给熏怕了。”华阳一点都不想听这些恶心的东西:“能不能聊点别的?”陈敬宗:“你想听什么?”华阳想了想,问:“父皇让太医为高大壮诊治,他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敬宗把太医的话转述了一遍。他语气轻松,为高大壮能够康复而高兴,华阳却想起上辈子,陈敬宗与大兴左卫的五千多人,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几十个兵因为在前面的战役里受伤,没有参加那场战事,才幸免于难。华阳微微抱紧了他。这辈子他没有再说那句话,她也不会再让他早早死在战场。只要父皇活着,豫王那蠢货就不敢造反!.冬月下旬,京城下了一场大雪。这日,公主府的吴润派人给华阳递了一条消息。华阳便换上一身不那么扎眼的常服,带着两个丫鬟出门了,因为公主车驾过于招摇,华阳用的是陈府的马车。前门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闺阁少女们也经常跟随母亲或是约上几个闺中姐妹,来这边逛铺子。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家绸缎铺子前。一个百姓打扮的侍卫靠近马车,对站在车边的朝云说了一些话,朝云再上车,同主子道:“公主,韩姑娘现在去了前面的多宝阁。”华阳点点头。朝云再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多宝阁去。到了地方,华阳戴上面纱,下了马车。快到年底了,有些百姓人家已经开始预备年货,家里富足的,更是要为姑娘们置办一些新首饰,出门做客才体面。因此,此刻多宝阁中还挺热闹的,未出阁的姑娘与年轻的妇人们各占半数。朝云按照那侍卫的话依次打量里面的众人,桃红褙子绯色长裙,头戴红碧玺桃花簪,面颊圆润身段纤细……忽然,朝云视线一顿,凑到公主身边,低声道:“那位就是韩姑娘。”而她口中的韩姑娘,正背对着华阳主仆,与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站在一处柜台前挑选首饰。华阳领着朝云、朝月走了过去。她低头看向柜台里面摆放的首饰,只拿余光打量韩瓶儿。韩瓶儿乃锦衣卫一位韩千户的女儿,今年十四岁。上辈子的韩瓶儿会在年后的二月作为秀女入选进宫,一举获得父皇的宠爱,短短三个月便封为容妃,然后再因为父皇死在了她身上而获罪,赐白绫三尺,红颜薄命。那时候,华阳没有见过容妃,她对父皇的那些女人,尤其是比她年龄还小的女人全都没有兴趣,就算有机会见面,华阳也会刻意避开。华阳不想见她们,却也不恨不怨,连母后都早就不在意父皇宠爱谁了,华阳更没必要在意,更甚者,她其实是有些同情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的。父皇的身份再尊贵,都五十多岁了,或许年轻时还算俊美,老了后也就那样,连公爹、李太医等人的精气神都没有,胡子稀稀疏疏……华阳孝顺自己的父皇,希望他长命百岁,但如果父皇只是一个陌生的五旬老者,华阳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看。华阳也知道,父皇的死只是一场意外,那些助兴的丹药他早几年就开始服用了,韩瓶儿只是按照规矩侍寝而已,并非存心陷害。这辈子,华阳不想父皇再以那样不体面的方式暴毙,她与母后改变不了父皇的贪色,那她只能先想办法阻拦韩瓶儿进宫。纵使父皇还会有其他的秀女,可少了一个韩瓶儿,或许其他美人都不会让父皇那般痴迷宠爱,少几次宠幸,多少都有益于父皇的身体。不进宫,对韩瓶儿也是好事,既不用委身于一个老皇帝,也不用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思忖间,韩瓶儿朝华阳这边的首饰看来,也终于让华阳看清了她的正脸。是个杏眼桃腮的少女,以华阳的眼光,韩瓶儿只能算七分美貌,不过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灵动可人。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或许会让年迈的男人也觉得自己又变得年轻了吧?华阳越欣赏韩瓶儿,对父皇的敬重便不可抑制地变淡。可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父皇,对她宠爱有加的父皇。.亲眼确认过韩瓶儿的美貌,再加上已经让吴润打探过韩家众人的性情,并无任何令人指摘之处,华阳找上了三嫂罗玉燕。早年罗玉燕既酸陈家众人都敬着华阳,又瞧不起俞秀出身低微,华阳便没想过要与罗玉燕交好,后来罗玉燕自己改了那拧巴的脾气,经常与俞秀一起过来陪她赏花说话,华阳也就接纳了这位三嫂,谈不上多亲近,但也愿意应酬应酬。华阳希望韩瓶儿能在父皇选秀的旨意下发之前,尽快定下婚事。冒然买通媒人去韩家说亲,没有合适的男方人选,韩家未必会随随便便把女儿嫁掉。提前把父皇要选秀的消息传给韩家,华阳又不确定韩家是不是更愿意把女儿送进宫去邀宠。思来想去,华阳只能为韩瓶儿挑个各方面条件都合适、且韩家一定不会拒绝的男人。可华阳是公主,除了宫里的太监侍卫,除了表哥戚瑾与陈家这边的男子,华阳就不认识什么外男。罗玉燕不一样,罗家在京城结了很多姻亲,人脉甚广。华阳直接对罗玉燕表达了她的意思,希望罗玉燕在二月前帮韩瓶儿敲定一门亲事。罗玉燕心痒难耐:“公主与这位韩姑娘有何渊源吗?为何要帮她操心劳神?”多稀罕啊,她与公主做了三年的妯娌,公主都没怎么主动关心过她,一个区区千户家的女儿,何德何能?华阳淡笑:“合了眼缘吧,三嫂只说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就是,若三嫂觉得棘手,我再去劳烦别人。”难得公主有求于她,罗玉燕哪舍得错过这个真正与公主交好的机会,保证道:“公主放心,我这就去打探亲戚家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华阳:“有劳三嫂了,还请三嫂替我保密,莫要叫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晓我也插手了此事。”罗玉燕明白!接下来,罗玉燕开始频繁在亲戚家走动,惹得陈孝宗还问过她最近都在忙什么。罗玉燕连丈夫也没说。到了腊月下旬,罗玉燕来到四宜堂,笑眯眯地带来一个好消息:“公主,我有个伯府表弟,家里虽然有些落魄了,可他是世子,又习得一身好功夫,在羽林右卫当差,平时想与他结亲的姑娘也很多呢。我叫人引荐韩姑娘给他后,他很满意,今早才托媒人去韩家提的亲,韩家也应下了,年前定能交换庚帖。”两家换过庚帖,便是宫里要选秀,也不会再把这样的女子登记在册。华阳被罗玉燕办事的利落惊到了。公主的表情让罗玉燕十分受用,嘴上谦虚道:“这不算什么,如果公主亲自替韩姑娘做媒,可能您才把话放出去,满京城的适婚男子便都自发跑来了。”华阳笑道:“总之三嫂都帮了我一个大忙,以后三嫂若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罗玉燕客套几句,红光满面地离去。傍晚陈孝宗回来,见她嘴角一直翘着,稀奇道:“捡银子了,这么高兴?”罗玉燕:“就你稀罕银子,我是入了公主的眼啦,只是具体什么事不能告诉你!”陈孝宗失笑。妻子以前还酸公主,现在公主只是愿意给妻子几个笑脸,她都高兴得跟沾了仙气似的。

第 97 章

京城这边都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官员们也将从小年那天开始放年假,一直放到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放假之前,腊月二十二这日, 景顺帝召集一众京官们, 又开了一次朝会。这次朝会主要有两件事, 一则总结过去一年官员们的政绩,二则展望一下年后要做些什么,以图实现哪些目标。景顺帝不怎么爱说话, 高高坐在龙椅上,让陈廷鉴为首的内阁主持这次朝会,需要他开口的时候他再说两句。听到户部算完账,今年国库除去湘王府抄家所得,竟然盈余五十八万两白银, 景顺帝笑了。先帝朝时, 国库几乎年年都入不敷出, 先帝想要点银子自己享乐, 都得跟内阁勾心斗角才能抢过来一点,回头还要被清流暗骂昏君。他登基后重用贤臣, 但光是填补以前的窟窿就用了十来年, 最近几年好多了, 可国库的进账与出账也只是基本持平,可能今年盈余几万两,第二年又亏出去了, 总之他常听六部大臣们喊穷, 都想从国库里分银子, 听一次就闹心一次。今年六月, 陈廷鉴升任首辅, 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封奏疏,恳请对各级官员们实行“考成法”,一改先前完全靠吏部审核官员政绩的方式,而是交由六部、都察院按账簿登记,共同对官员们逐月进行考察。考成法一出,明确了各地官员们的责任,赏罚分明,使得官员们不敢再玩忽职守,该做事的做事,该督责户主们纳税纳粮也及时督责了,地方不敢再拖欠税粮,国库自然有了银子。新法才实行半年就有了如此显著的成效,景顺帝相信,继续坚持新法,以后国库只会越来越充盈!百姓们爱钱,皇帝们同样如此,陈廷鉴刚提议实行考成法时,一群大臣上书反对,列举各种理由要求依循旧制,景顺帝也曾犹豫摇摆过,还是陈廷鉴信誓旦旦地保证此法能让官员们做实事、能让国库增收,再加上戚皇后也认为此法可行,景顺帝才坚定了态度,全力支持陈廷鉴,把其他声音都压了下去!现在新法成效出来了,狠狠地堵住了那些心中依然不服气的官员的嘴巴,景顺帝都替陈廷鉴扬眉吐气!等户部尚书说完,景顺帝毫不吝啬地夸了陈廷鉴一顿,最后还关心了一番陈廷鉴的身体:“阁老为推行新法劳心劳神,短短半年头上竟然见了白发,朕心中不忍啊,国事要紧,阁老也当爱惜身体。这样,就从今年国库的盈余里拨出一万两,给阁老调理身体用。”陈廷鉴忙跪下推辞:“承蒙皇上信重,将首辅的重担委交于臣,臣所作一切都是分内之事,既已领俸禄,万不该再受皇上厚赏。”景顺帝笑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阁老之功众卿有目共睹,不必再推辞。”其他大臣们立即给皇上捧场,齐声劝陈廷鉴收下。陈廷鉴无奈,只得叩首谢恩。景顺帝并没有直接把赏银交给陈廷鉴,而是专门派了一位公公,大张旗鼓地将赏赐送到陈府去,如此才能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陈廷鉴立了功劳,让陈廷鉴的家人都亲自感沐圣恩。圣旨一到,陈府各院的主子们都赶紧来正院领旨。华阳这个公主也跪在了婆母身边。宣旨的是小马公公,除了赏银一万两,景顺帝还赐了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各两箱,此乃嘉奖陈廷鉴的家眷。众人叩谢隆恩。小马公公领了赏钱,再凑到华阳身边说说话,然后就告辞了。他一走,陈家院子里的气氛也放松下来,罗玉燕笑眯眯地对孙氏道:“娘,我去外面做客时经常听其他官夫人夸赞父亲的考成法,那时我其实不太明白,如今皇上都赏赐父亲了,可见父亲的新法是真的厉害呢!”俞秀说不来这种场面话,但她也知道公爹首辅当得好,亦引以为傲、容光满面。孙氏看向华阳:“什么新法不新法的,我见识有些,也一直没弄明白,公主可懂?”华阳自然懂,上辈子公爹的新法虽然才推行了四年,国库盈余的银子却一年比一年多,第四年更是高达四百万两!而且公爹的新法并不仅仅是“考成法”,还有其他几项重要改革,只可惜公爹病逝,各项改革尚未来得及深度推行,曾经的反对派官员们便蜂拥而上,借着弟弟给公爹定罪的机会,要求废除公爹的一系列改革,恢复旧制!华阳不在乎官员们之间的恩怨,她只知道公爹的改革让朝廷有银子了,让百姓安居乐业了,那公爹就是好官,反对公爹的都居心叵测!此时孙氏、罗玉燕、俞秀甚至孩子们都在望着华阳,华阳就用通俗易懂的方式给大家讲解了一番。孙氏佩服道:“公主真是聪慧,老头子给我说过几遍,我都没听懂。”华阳信这话才怪,婆母睿智地很,故意奉承她罢了。接完旨意,众人高兴过后也就散了。华阳回到四宜堂没多久,孙氏那边叫丫鬟送来一匣子白银、一匣子首饰、一匣子胭脂,以及数匹蜀锦。蜀锦名贵,便是景顺帝今日赏赐的两箱绫罗也绝非全都是蜀锦,华阳想,婆母大概把所有蜀锦都挑出来给她了。华阳选出一匹桃红色的,吩咐朝岚道:“把这匹送去公主府,让吴润照着大小姐、二小姐的尺寸做两件褙子,剩下的料子也都给她们做些小物件。”婉宜她很喜欢,婉清的小嘴巴也越来越甜了,粉雕玉琢一般。朝云笑着道:“两位小姐真有福气,能得公主如此喜爱。”朝月:“那也是因为驸马讨了公主的欢心,咱们公主才对两位小姐爱屋及乌。”华阳:……因为陈敬宗曾经的口没遮拦,她现在都有点听不得“爱屋及乌”了!.毕竟马上就放年假了,今晚陈敬宗回来的很早,夕阳犹在。他照旧在前面擦拭一番,换了常服再过来。华阳在与朝露对弈。收到驸马爷的眼色,再看看只管观察棋盘的公主,朝露识趣地退下。陈敬宗盘腿坐到朝露刚刚的位置,随意看眼棋盘,放下一子。他的手伸过来,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充满了力量感,却又不是瘦骨嶙峋。华阳看过他的手,余光注意到他的袖口,深青色绣云纹的杭绸料子,已经半旧了。陈府养了四个绣娘,像陈敬宗三兄弟,每季可得两身寻常的绸袍、两身细布袍子,对于首辅家的公子,这用度可谓非常简朴。陈敬宗在卫所当差,常穿官袍,进宫则在官袍、驸马公服之间更换,剩下也就是回到家里需要换上常服,可绸缎都是娇气的,容易破损、显旧。“今日父皇发了赏赐过来,你知道吧?”华阳一边下棋一边与他说话。陈敬宗看她一眼,问:“你是想再在我面前夸顿老头子?”今早朝会上,他已经听景顺帝狠狠夸一顿了!华阳瞪他,垂眸道:“母亲从赏赐里面挑了几匹蜀锦给咱们,我看里面有两匹男用的,正好要过年了,给你做两件袍子,如何?”陈敬宗:“别,我这种粗人,穿不来那么娇气的缎子,还不如都做成褥面。”华阳已经懒得瞪他了,淡淡道:“不要算了,我还给母亲去,让她给父亲做新袍。”陈敬宗:“他都一把年纪了,穿什么蜀锦,你真没地方用,那还是给我做袍子吧,我穿你看,最终还是逢迎了你。”华阳:……嫌归嫌,次日华阳还是让人把那两匹蜀锦也送去了吴润那边。蜀锦难得,华阳对陈府这边的绣娘手艺没有太大信心,不像公主府的绣娘,都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华阳平时所穿也都出自那边的绣娘。华阳过年的新衣早都预备好了,公主府的大小绣娘们收到四匹蜀锦,齐心协力忙碌起来,五日后就把成衣送过来了。婉宜、婉清分别得了一件桃红色的褙子,只是样式不同,婉宜的更清丽,婉清的更娇憨。除了褙子,还有手帕、香囊等小件。华阳直接派人把姐妹俩请了过来。婉清才三岁,不懂何为华美,婉宜看到公主四婶为她预备的新褙子,当场“哇”了一声,高兴地捂住嘴,满眼不敢相信。华阳笑道:“试试看。”婉宜又高兴又忐忑:“这么贵重的料子,父亲不会高兴我穿出去的。”华阳:“那就留着随我一起出门的时候穿,今年宫里有元宵灯会,我带你去。”衣裳都做好了,哪能空置呢。婉宜有公主四婶护着,便把严厉的父亲抛到脑后,笑盈盈地换上新褙子。陈敬宗出门回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侄女打扮得花蝴蝶似的,亲昵地围在华阳身边。“四叔,这是四婶送我们的新衣服,好看吗?”婉宜俏皮地问。陈敬宗看眼华阳,道:“那得看跟谁比。”婉清不明白,婉宜一下子就领会了,四叔是说,这个屋子里四婶最美,显不出她们!婉宜平时可听不到这样的甜言蜜语,马上就要十一岁的她,都替四婶又甜又羞呢。为了不打扰四叔与四婶恩爱,婉宜拉着妹妹赶紧跑啦!华阳也不能拦着,只在丫鬟们都退下后,瞪陈敬宗道:“以后休要再在孩子们面前胡言乱语,婉宜懂事不会乱说,婉清什么都不懂,去三哥三嫂面前学舌怎么办?”陈敬宗:“行,下次我直接夸她们好看,好看到把你这个仙女都比下去了。”华阳:……很想瞪他,可“仙女”二字又很让她受用。华阳坐回茶桌旁,端起茶碗,喝完才道:“你那两件袍子也做好了,在衣橱放着。”陈敬宗便去了内室。华阳看眼微微晃动的帘子,他那两件,一件深蓝底飞鹤纹,一件绛红色狮团纹,也不知道他会先穿哪件出来。蜀锦富贵雍容华美风流,哪个词仿佛都与陈敬宗毫不沾边。华阳慢慢地品了几口茶。内室忽然传来脚步声。华阳放低茶碗,托在手心,余光察觉陈敬宗已经完全跨出来,她才随意地瞥过去。陈敬宗试了那件绛红色狮团纹的袍子,红色衬人白,狮团显人威。陈敬宗个子高,一身英气逼人,他不笑的时候,岂止正经,甚至颇有几分冷厉煞气。也就是华阳这个公主,才没有被他的外表唬到。她神色如常地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而去打量这件袍子是否有哪里不合适。“好看吗?”陈敬宗学侄女那么问。华阳轻笑:“那得看跟谁比。”原本只是学他的话,陈敬宗却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到怀里,一本正经地问:“你想跟谁比?”华阳以为他又要酸公爹等俊雅文人,愠恼地叫他闭嘴。陈敬宗揽着她坐到椅子上,低头就亲。华阳的手推在他肩膀,越推越没有力气。许久之后,陈敬宗抬起头,捧着她的脸问:“好看吗?”华阳不肯说。陈敬宗就继续亲。如此三次,华阳还是不肯开口。陈敬宗想起以前的很多个夜晚,她身子再软,公主的傲气始终都在,绝不肯说半句他想听的,反倒让他先觉得自己是个畜生,不忍心再逗她。“这样,好看你亲我一下,不好看你咬我一口。”看着她紧紧抿着的唇瓣,陈敬宗将脸凑了过去。华阳想咬他,可他脸皮子紧,没咬起来,结果就变成了亲!陈敬宗眼里全是得意:“我就知道,你当初同意下嫁,便是相中了我这张脸。”

第 98 章

观鹤堂。陈伯宗在春和堂陪父亲说了会儿话, 还带回来一叠红纸。红纸是已经裁剪好的春联纸,只等着主人题上寓意吉祥的黑字。陈廷鉴年轻的时候喜欢自己写春联,现在儿子们都做了父亲, 陈廷鉴便把这事交给了两个从文的儿子, 今年老大写, 明年老三写,轮流着来。大郎跑过来看父亲写字。陈伯宗看眼俞秀:“婉宜怎么不在?”俞秀笑道:“去四宜堂了,公主找她。”陈伯宗就没再多问。他站在桌子这边, 大郎为他磨墨,俞秀继续坐在榻上做针线,手里的绸缎是前几日婆母刚赏下来的,俞秀挑了一匹婆母也能穿的颜色,抓紧时间想赶在除夕前为婆母做一件褙子。三个人都安安静静的, 导致婉宜还以为屋子里只有母亲在。看眼身上的蜀锦褙子, 正处于爱美年纪的小姑娘有点害羞又有点欣喜地站在次间的帘子外, 顿了顿, 再假装若无其事般挑开帘子。才迈进去一只脚,婉宜就愣住了。陈伯宗朝门口看来, 目光落到女儿的新褙子上, 再看看女儿局促的小脸, 陈伯宗笑了笑,提着笔问:“公主送你的?”婉宜紧张地点点头。她还记得那日祖母送了几匹绸缎来,母亲拿出两匹要给父亲做新衣, 父亲就不太高兴, 说今冬新做的那两套还没穿过。陈伯宗夸女儿:“挺好看的。”婉宜还不至于这样就放心了, 她看看榻上的母亲, 小声解释道:“我与四婶推辞过了, 四婶叫我以后跟她出门的时候一起穿,要不是四叔突然回来了,我也会换下这件再回来。”俞秀目光温柔:“既然是公主赏的,你安心穿就是,只是这料子太金贵,先换下来吧,小心弄坏了。”婉宜点点头,跟父亲母亲告退,回去换衣裳了。陈伯宗对大郎道:“你也回去吧。”大郎乖乖地走了。俞秀放下针线,过来帮丈夫研磨。陈伯宗一边写字一边道:“公主疼爱婉宜,那是婉宜的福气,只是公主可以随心所欲,咱们却不可太过张扬,这道理你再跟婉宜讲讲。”俞秀看看他刚写好的字,轻声道:“知道了。”皇上刚发下赏赐的那天晚上,丈夫就给她讲过朝中的形势。皇上、娘娘器重公爹不假,公爹的新法也是利国利民,却并不受其他官员待见。单拿考成法来说,上上下下的官员们本来可以敷衍了事,对百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上峰拍拍马屁送点孝敬,官当得轻轻松松,日子多舒服。可朝廷要严格考核官员们的政绩,差事办不好就要罚俸丢官甚至掉脑袋,相当于头顶多了一条鞭子随时都要抽几下,那些滑头的官员们自然不愿意了。地方官员的懒政又都是高层官员们一步步放纵出来的,公爹提出新法,也是明着告诉皇上,原来吏部那些官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如今公爹在皇上面前风光,其他官员却恨不得把公爹压下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盯紧公爹以及陈家众人,一旦有人犯错,大错最好,小错也能去皇上面前说两嘴,一点一点地让皇上疏远公爹。陈家素来节俭,突然穿着蜀锦出去招摇,便有居功自傲之嫌。.除夕这晚,陈家众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华阳朝公爹那边看了好几眼。这半年公爹早出晚归,华阳其实很少有机会能见到他,越是如此,当公爹身上出现什么变化,华阳也就越容易察觉。今晚,华阳就注意到,公爹在陵州时还一片乌黑的头发,这会儿竟已经出现了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华阳垂眸,心里有些酸。劳心劳神会加速一个人的老去,其他官员愿意配合公爹也就罢了,偏偏那些人都想跟公爹对着干,想尽办法要逼公爹放弃,公爹虽然得到了父皇的支持,在新法推行初期,依然要面对层出不穷的麻烦与阻碍。上辈子公爹本就有隐疾,忙碌国事期间还失去了一个儿子,如果不是因为太累太疼,公爹也不至于才五十多岁就去了。与华阳复杂的情绪比,这个新年,陈廷鉴很高兴。他并不在乎那些官员们如何弹劾、反抗他,只要皇上、太子站在他这边,只要他是内阁首辅,底下的官员们就得听他的,不甘心也要按照新法做事。新法能够实行,百姓能够安乐,国库能够充盈,朝廷亦有银饷养兵,其他的便都不值一提。宴席散后,华阳与陈敬宗先往四宜堂走去。这条街上住的全是达官贵人,有的府里在放烟花,有的府里请了戏班子,陈家这个除夕过得反而最为冷清。风穿过走廊,吹得人不想说话,进了屋坐到次间的暖榻上,手脚都暖和过来了,华阳才与陈敬宗闲聊起来:“你发现没,父亲比咱们刚回京的时候老了很多。”陈敬宗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华阳:“少扯那些有的没的,就算你天天待在卫所,朝堂里的形势你也该知晓一二。”陈敬宗当然知道,老头子还专门把他们三兄弟叫去嘱咐过,要他们安分守己,莫要授人把柄。“他自己选的路,你心疼也没有用。”陈敬宗喝口热茶,对着琉璃窗道。窗外一片黑暗,此时的琉璃窗更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他的脸。陈敬宗在那张脸上看到了老头子的影子。他嗤了一声,看向华阳。华阳沉默。她心疼公爹吗?肯定是有的,钦佩、愧疚、心疼都有,可她明知道公爹走上这条路就意味着危险重重,她还是没有想过劝阻。因为她是公主,心更偏向皇家与朝廷,她就是要公爹坚持他的新法,要公爹彻头彻尾地整治官场,恢复吏治清明。换句话说,她力保公爹,也只是想利用公爹的才干罢了。“你呢,这几个月有没有人找你的麻烦?”华阳转移话题道,上辈子,她并不曾与陈敬宗聊过这些。陈敬宗:“你这是在关心我?”华阳:“你是我的驸马,我关心你不很正常?”陈敬宗:“是正常,就是成亲三年,我才等到这一回,有点受宠若惊。”华阳瞪他。她关心他的时候多了,才不是只这一回。陈敬宗笑了笑:“我还好,大多时候都待在卫所,大哥三哥他们天天跟官员打交道,可能会受些排挤。”华阳:“再排挤也就是些口舌之争,不像你们武官,将来是要一起上战场的,若与其他有资历的将领打好关系,人家也能提携提携你。”陈敬宗:“是吗,我对那些将领不熟,你给我讲讲,哪些人值得我去结交?”华阳想了想,道:“远的不提,只说现在在京城的,靖安侯战功赫赫,可惜你打了人家儿子,他大概不会给你好脸色。三嫂的祖父罗老侯爷也是个人物,虽然他伤了一条腿早不领兵了,但他打了一辈子的仗,你多去拜访拜访,总能有所受益。年轻一点的,我也只知道……”她还没说完,陈敬宗突然将她拉到怀里,捧着她的脸一阵猛亲。华阳:……被陈敬宗抱进内室的时候,华阳连窗外此起彼伏的烟花声都听不见了,耳边全是他的呼吸。.大年初一,华阳、陈敬宗早早起来,收拾妥当,并肩前往春和堂给二老拜年。陈廷鉴先瞧见了儿子身上的蜀锦长袍。知道儿子等会儿还要陪公主进宫,公主一身锦缎,儿子只穿绸衣确实不太配,便没有说什么。年轻的夫妻俩离开后,孙氏笑着道:“要我说啊,老四虽然粗了些,却是他们兄弟里长得最好的,跟公主站在一块儿还挺般配。”陈廷鉴一脸复杂:“你就是太偏心他。”他就觉得老大长得最俊,看起来也最正派稳重。可就算是老大,在公主面前也只能沦为皓月旁边的一颗星辰,风采完全不能相提并论。陈府门外,华阳与陈敬宗已经上了马车。陈敬宗看了看袖子后侧,他不习惯穿这么金贵的料子,总怀疑是不是碰到哪里拉了丝。华阳:“瞧你那点出息。”陈敬宗:“要怪就怪老头子,从小苛待我,不给我好衣裳穿,再有就是你那边的,动不动就破,我能不担心?”华阳:……她看向窗外,再也不跟他说话。马车停在皇城宫门外,陈敬宗扶华阳下车的时候,瞧见后面也来了一辆马车,公主车驾,应该是南康公主一家。华阳没有要与南康同行的意思,陈敬宗更是一眼都不想往那边多看。等南康公主一家站在地上,就只能瞧见华阳夫妻的背影。隔了一个多月,南康依然忍不住咬牙切齿。孟延庆见了,还以为妻子在记恨陈敬宗打他的那一拳,心里颇为感动。中秋宫宴他酒后糊涂,害了自己,也连累妻子丢了大脸,妻子竟然还在迁怒陈敬宗。他抱着襁褓里的儿子走到南康身边,低声道:“算了,咱们不跟他们计较。”主要是计较不起啊。南康个子矮,恰好看到了襁褓里的儿子,白白胖胖的。想到华阳成亲这么久肚子依然不见动静,不是她自己有问题,就是陈敬宗中看不中用,南康就舒心起来。“走吧,父皇可能已经等着抱外孙了。”南康神清气爽地道。父皇一共四个孩子,华阳膝下空着,太子自己还是个孩子,王兄又远在洛阳,只有她这边儿女双全,能让父皇过过做外祖父的瘾。景顺帝、戚皇后、太子都在乾清宫。南康一家四口紧跟着华阳他们到的。景顺帝今年有银子了,给外孙女、外孙准备了两个大封红,抱着四个多月大的外孙稀罕时,景顺帝忽然想起什么,隐晦地瞥了陈敬宗一眼。陈敬宗:……孩子们都告退后,景顺帝单独对戚皇后道:“华阳也出嫁三年了,怎么还没好消息,下次驸马进宫请安,你安排太医给他瞧瞧?”戚皇后笑道:“皇上冤枉驸马了,我早问过华阳,是她还惦记着玩,不着急怀呢。”景顺帝明白了,作为父皇,他很满意陈敬宗对女儿的配合,不像孟延庆,只会惦记通房小妾。陈敬宗跟着华阳、太子,来了东宫做客。刚坐一会儿,景顺帝叫人送了赏赐过来,是一杆精钢混金铸就的宝枪。陈敬宗跪谢皇恩,神色却有些古怪。这皇帝老岳父,莫非在暗示他什么?

第 99 章

景顺帝赏赐女婿的枪当然是好枪, 长一丈三尺,重四十二斤,枪头锋利无比, 闪烁着凛冽的暗光。太子目前只学了一些拳脚功夫以及弓箭, 看到这枪, 他比陈敬宗还兴奋,要陈敬宗耍一套枪法给他瞧瞧。陈敬宗还是先去看华阳。华阳早就发现了,每次陈敬宗见到父皇或弟弟, 总会露出一副唯她马首是瞻的恭敬模样,公爹婆母嫌弃他粗野莽撞,其实他比谁都精。“去吧,小心点。”华阳道,说完站起来, 跟着一大一小一起出去了。陈敬宗拎着那杆宝枪走到院子中间, 华阳牵着弟弟站在廊檐下, 保持距离。说起来, 这是华阳第二次看陈敬宗用枪。第一次还是上辈子,父皇母后带着她去相看陈敬宗的时候。纵使是相看, 也要找个其他理由, 正好当时陈敬宗在锦衣卫当差, 父皇便以检阅锦衣卫的兵力为由,点了二十个兵要他们切磋。摔跤不雅,每个士兵都可以选一样武器。陈敬宗选的就是枪。他个子高, 面容英俊, 一杆木枪也耍得威风凛凛意气风发, 一连击败了九人, 最后因为力气太大震断了枪杆才不得不下场。那会儿华阳才十七岁, 虽然更仰慕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玉面君子,对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英雄也颇为敬佩,陈敬宗的皮囊、身手都叫她满意,再加上他又是陈阁老的儿子,待嫁的那段时间,华阳已经把陈敬宗想象成了一个三国周郎那般文武双全的风流人物。她又哪里知道,“陈郎”孟浪重欲还不爱讲究呢!“好!”太子突然的喝彩拉回了华阳的思绪,恰好看见陈敬宗耍了一个漂亮的枪花,就此收枪。华阳再看那枪,有些疑惑,上辈子他们来拜年,父皇可没有送陈敬宗这杆枪,这次为何会出现变化?总不会是陈敬宗穿这身蜀锦袍子显得更俊了,父皇也被女婿的好气度给取悦了吧?毕竟是过年,夫妻俩没有在宫里耽搁太久,带上几样赏赐就出宫了。出宫路上遇见从林贵妃那边回来的南康公主一家。看到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长长的匣子,里面一看就是好东西,南康公主好奇道:“妹妹,这是什么?”华阳淡笑:“父皇赏了驸马一杆宝枪。”陈敬宗站在她一侧,垂着眼,神色恭敬。南康公主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驸马孟延庆。太气人了,父皇明明很喜欢她的两个孩子,为什么却要给华阳夫妻俩特别的赏赐?一定是因为孟延庆拖了后腿,不如陈敬宗更叫父皇待见!想想也是,两个女婿,一个练兵有方让卫所在比武中拿了魁首,一个醉醺醺地只惦记小妾,换她是父皇,她也偏心前者!弄明白后,南康公主狠狠飞了孟延庆几个眼刀。华阳与陈敬宗先上了马车,那枪太长,只能搭在车前。华阳整理好裙摆,一偏头,看见陈敬宗皱着眉头,神情颇为复杂。“父皇给你赏赐,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华阳奇怪地问。陈敬宗:“他老若是在比武夺魁那天赏我,我肯定高兴,可今天他抱着外孙时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事后再送一杆金枪,你要我怎么想?”华阳:……枪本来就是一种常见的武器,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一下子就变成了别的。华阳脸上有些烫,偏开道:“父皇真若怀疑你不行,也该赏赐丹药下来,你少歪曲他的意思。”陈敬宗挑眉:“什么丹药?”华阳一点都不想提那些弄亏父皇身体的丹药,脸色冷下来,警告陈敬宗道:“你想都别想,让我知道你乱用药……”陈敬宗能不知道丹药?无非是言语逗弄她而已,可她突然生气,陈敬宗也马上就想到了景顺帝的身体。皇上贪色,在京官里面并非什么秘密。在华阳放出狠话之前,陈敬宗正色道:“放心,我绝不会碰。”他也不需要,只是这话就不好再说了,此时她显然没有听他插科打诨的心情。华阳靠着车板,闭上眼睛。陈敬宗保持沉默,一直等马车停在陈府门前,华阳才仿佛已经把丹药的事抛到脑后,面上又露出些符合过年气氛的笑容来。回到四宜堂,陈敬宗把那杆枪留在了前院,免得碍她的眼。耽误了一会儿功夫,等他来到后院,就见朝云拿着三张请帖,在请华阳定夺:“公主,这三家都是明日宴请,您要去哪家?”新年前后全是宴请,京城里皇亲国戚又多,王爷们都在外面,新老公主们却有一些嫁在了京城,便是一些老辈公主已经去了,留下的子孙依然也是皇亲,这样的府邸与陈廷鉴没有交情,却要给华阳、陈敬宗送一份请帖。初二要设宴的三家,与华阳的关系都不算近,华阳吩咐道:“哪个都不去,分别送份礼就是。”朝云明白了,拿着请帖带着两个小丫鬟去了库房。陈敬宗坐到华阳身边,想了想,问:“明日我们家这边也有顿席面要赴,你要去吗?”华阳兴趣寥寥:“哪家?”陈敬宗:“吕阁老家。”现在内阁有四位阁老,这些阁老们天天待在一块儿,论相处时间,可能比他们与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华阳对这些阁老都比较熟悉,吕阁老是支持公爹这一派的,华阳愿意给吕家一个面子。“去吧。”她刚说完,就见陈敬宗笑了下。华阳问:“你笑什么?”陈敬宗:“说了你别生气。”华阳:“你先试试。”陈敬宗看看她,道:“我是觉得,你这个公主待几位阁老比待皇家亲戚还好。”华阳的气量没那么狭隘,哼道:“人之常情,阁老们能帮父皇处理国事,都是有功之人,那些亲戚们又做了什么?近亲也就罢了,隔了几层的,我何必要去敷衍应酬。”陈敬宗:“嗯,是该如此。”翌日,华阳跟着陈家众人一起前往吕阁老府上赴宴。公主车驾走在最前面,下车时,吕阁老一身深色长袍,亲自带着一家老小来迎接公主。吕阁老马上六十岁了,头发胡子白了一半,仪表气度都要逊色陈廷鉴三分。陈敬宗在旁边看着,发现华阳待吕阁老也很是敬重客气。再看吕阁老那三个已到中年的儿子,孙子里面也没有与华阳年龄相仿的,陈敬宗暗觉庆幸。万一吕阁老跟老头子一样容貌出众,也有仪表堂堂的适龄子孙,戚皇后未必会挑陈家联姻。.正月初五,某个卫所指挥使家里设宴,陈敬宗单独去的,回来时一身酒气。他自觉地在前院歇的晌,醒来已经是黄昏。沐浴漱口,彻底去了酒气,陈敬宗才来后院找华阳。离吃饭也有些功夫,两人坐在次间的榻上闲聊。华阳:“吃顿席喝顿酒,这个年你过得是真尽兴了。”陈敬宗:“我也不想多喝,他们非要灌我,别人都喝了,只我不喝,岂不是落人面子。”他嘴上为难,面上可没有一点被人逼迫喝酒的愁闷。华阳想,把陈敬宗泡在酒池里,就宛如把一条鱼扔进了水中,他快活着呢!好在陈敬宗现在懂得讲究了,不会带着一身酒气往她身边凑,华阳也就没什么要计较的。“明晚我舅舅家设宴,你没忘吧?”陈敬宗:“太夫人庆六十大寿,我哪敢忘,别家同日的宴请都推了,专门等着去给太夫人拜寿。”华阳点点头,外祖母的大日子,父皇都会有所表示的。吃过晚饭,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两人早早洗漱一番,躺到床上。今晚该休息的,陈敬宗的手却一直都不老实。只是没有预备莲花碗,他纠缠也没用。华阳被他闹得很是清醒,等他终于肯睡觉了,华阳忽然想起旧事,嘱咐他道:“明晚少喝点酒。”上辈子外祖母祝寿,陈敬宗喝得特别多,回来后阴沉沉地坐在床边,很是吓了她一场。陈敬宗:“这个我做不了主,得看别人要不要敬我。”华阳能想象出酒席上男人们觥筹交错的样子,哼道:“喝多了,明晚你就睡前边。”陈敬宗:“我若少喝点,有奖励吗?”华阳:“做梦吧。”.因为是自己的外祖母要过寿,翌日上午,华阳早早带着陈敬宗去了武清侯府。其他客人都要下午再来,此时武清侯府内还算清静,只有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武清侯、戚瑾父子俩招待陈敬宗,侯夫人要管事,华阳与表嫂田氏陪着戚太夫人来逛花园。阳光明媚,戚太夫人看看田氏,夸华阳道:“还是你说话管用,看你表嫂,现在精神多好。”田氏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帘。华阳刚刚在侯府门外就打量过田氏了,田氏是京城常见的瘦美人,生病时过于憔悴,瞧着触目惊心的,现在她气色好多了,虽然还是纤细清瘦,却美得我见犹怜。前面有把长椅,三人坐下说话。隔着一片早已掉光叶子的花树,能够看见对面搭好的戏台与避风棚。戚太夫人摇头道:“我早跟你舅舅舅母说了,让他们不要太张扬,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还请了两个戏班子。”田氏偏坐着,柔顺地帮老太太捶着腿。华阳哄老太太:“舅舅舅母孝顺您,您嘴上嫌弃,心里别提多高兴呢。”她的视线却一次次被田氏的动作吸引。华阳想,就算她不是公主,夫家的婆母或太夫人想要她这般体贴伺候,也绝无可能。这时,戚瑾、陈敬宗从来时的青石路上过来了,两人身高相当,又都是俊朗出众的好相貌,并肩而行,连华阳也多看了几眼。田氏拘谨地站了起来。华阳依然坐在外祖母身边。戚太夫人笑道:“你们怎么来了?”戚瑾解释道:“您总惦记驸马,难得今日空闲,我带驸马过来,多陪您说说话。”他说话的时候,华阳当然就看着他,好歹也是表哥,难得见次面。今日阳光好,她仰起来的脸白中透粉,明艳照人。戚瑾与她对视一眼,再自然而然地移开。戚太夫人拍拍田氏刚刚坐过的地方,叫陈敬宗也坐下来,再对戚瑾道:“今日府里忙,你与你媳妇就不用陪我了,去前面盯着吧。”她知道长孙的心思,也心疼这么多年他还是放不下,可娘娘说一不二,她就得压住长孙,不给他任何机会,更不能露出破绽让公主察觉。戚瑾笑笑,与田氏告退离去。

第 100 章

到了后半晌, 宾客们陆续抵达武清侯府。男宾留在前面,女眷们直接往花园里去了,等会儿要一边听戏一边吃席。宴席尚未开始前, 景顺帝派小马公公给戚太夫人送了寿礼。戚太夫人神色庄重地跪在众人面前, 跪谢隆恩。那一刻, 除了华阳这个公主,在场的其他女眷都对戚太夫人投去了羡慕的目光,女婿是皇帝, 女儿是皇后,还有个小小年纪就册封太子的外孙,戚太夫人这辈子才是没白活呢,什么都不用做荣华富贵便统统都来了,论身份, 宫外的女人没有几个能越过她去。小马公公离去后, 两处的宴席也正式开始。女眷们听戏, 男客们开怀畅饮。戚瑾、陈敬宗与几位年轻的武官坐了一桌, 年长些的贵客,由武清侯亲自招待。能与戚瑾同桌的, 也都是他交好的同僚好友, 有的陈敬宗认识, 有的见了面才被戚瑾引荐。“上次演武比试驸马大出风头,听说前几日皇上还赏赐了一杆湛金枪给您,不知哪日可否拿出来, 让我等也瞻仰瞻仰御赐的神兵利器?”“是啊, 上个得皇上赏赐宝枪的还是秦大将军, 可见皇上对驸马寄予了厚望啊!”秦大将军是本朝抗倭名将, 上至白发老者下至垂髫小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今正驻守蓟州北关。陈敬宗笑道:“万不敢与秦大将军相提并论,诸位若有兴致,下次我做东,请大家喝酒。”“驸马爽快,来,咱们再干一碗!”男人们,尤其是一群武官凑在一起,便不管说些什么都值得喝一碗,而且必须喝烈酒,如果戚瑾只备几坛寻常酒水,反倒要被同僚们嘲笑。对于别人的敬酒,陈敬宗来者不拒。戚瑾今天是东家,也被劝着喝了很多酒,他与陈敬宗的手差不多就没离开过酒碗,谁要是敢说一句“喝不下了”,其他人便拿另一个调侃对方。只是他们的酒量再厉害,肚子能装的也有限,席至一半,陈敬宗告声罪,离席要去净房。“我与驸马同行。”戚瑾笑着跟了上来。陈敬宗看他一眼,放慢脚步,让戚瑾带路。正月初六的夜晚,空气寒凉,天上一弯镰刀月,风一吹,走廊上垂挂的灯笼轻轻摇晃,纵使人语喧哗再热闹,也显出几分凄凉萧瑟来。净房到了。这是专为今日男客们预备的净房,由屏风隔出几个小间来,宾客们用完,下人们随时收拾干净。这时净房空着,陈敬宗随便挑了一个小间,戚瑾进了他隔壁的。两人都不说话,只有水声阵阵,竟然也有隐隐争锋之势。系好腰带,两人又几乎同时走出来,一起到洗漱架前洗手。戚瑾是待客的东家,主动提起水壶,往陈敬宗面前的铜盆里倒水。陈敬宗笑了下,也没有道谢。戚瑾亦默默地洗着自己的手。陈敬宗先洗完,甩甩手正要出去,眼前忽然飞过一方白色锦帕,雪花般摇曳生姿地落在了地上。白得有些发旧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朵大大的红牡丹,几乎占据了整方帕子中间,周围点缀着几片暗绿色的叶子。就算陈敬宗不懂女红,他也判断得出绣这条帕子的那人女红不怎么好。这时,戚瑾弯腰,很是珍惜地捡起这条帕子,轻轻拂去上面可能沾有的灰土,他再看看那朵牡丹,笑了笑,低声对陈敬宗道:“华阳八岁时学女红,可她不喜欢这个,好不容易绣出一朵完整的牡丹,便恨不得拿出来给所有人看,要大家都夸她绣得好,她才高兴。”言外之意,他手里这条帕子,是华阳绣的第一条成品牡丹帕子。陈敬宗看眼戚瑾,突然抢走了这条手帕!戚瑾脸色一沉,伸手就要抢回来!陈敬宗已经避开几步,笑着对他道:“我不懂赏鉴,只是我手也湿着,正好借你的用用。”说完,他十分粗鲁地拿帕子擦起手来。戚瑾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这手帕他小心翼翼珍藏了十余年,自己都不曾真的拿来用过擦手擦汗,陈敬宗哪里配?他想夺回手帕,陈敬宗似乎怕了他,笑着把手帕递过来,然而戚瑾抓住帕子要收回时,陈敬宗却没有松手。丝绸本就娇气,又是一条放了十来年的旧帕子,在两个年轻武官两虎相争般的力气下,只听撕拉一声,好好的帕子竟然被生生撕成了两半,断裂之处分别垂下一些丝来,随着穿进窗的冷风轻轻地飘着。戚瑾脸色铁青,却还是要把另一半抢过去。陈敬宗移开手,在戚瑾反应过来之前,快速又漫不经心似的,将手里的这半条帕子撕成了好几条,稀巴烂。戚瑾一拳挥了过来。陈敬宗侧身,抓住他的拳头:“一条帕子而已,华阳当初真愿意送你,现在你再去找她要一条,她肯定也愿意给。”戚瑾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冷眼看他。陈敬宗继续攥着他的手腕:“我与她发生过什么,你不配知晓,但我可以告诉你一句,她说过,普天之下,她只送过我这个外男手帕。你这条,要么不是她绣的,要么就是你趁她不注意偷来的。若是前者,坏了就坏了,你何必计较,若是后者,你本就不配收着。”戚瑾嗤笑:“我不配,你就配了?如果不是陈阁老,你连她的面都见不到。”陈敬宗:“是啊,所以我非常感激我爹,发誓这辈子都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戚瑾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想到矜贵无双的表妹竟然被迫嫁给这样一个乡野粗人,酒兴使然也好,再也压抑不住愤怒也好,戚瑾扔了那半截帕子,全力出手。相比他的愤怒,陈敬宗竟然还在笑,一边还手一边嘲讽道:“我还以为你这样的贵公子胸襟必然宽广,没想到还不如我一个粗人有雅量,今日好歹是你们侯府设宴,你真打伤我,如何跟侯爷太夫人交待?”戚瑾只管出手。陈敬宗:“要不咱们换个地方打,这里不干净,我怕不小心沾到什么,熏到她。”戚瑾心中无法抑制的愤怒,竟然在他一句接着一句的闲话中平复了下去,某一时刻突然退后,拉开了与陈敬宗的距离。他站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垂眸活动着手腕。陈敬宗捡起地上的半截手帕,继续撕成粉碎。戚瑾看着他的动作,忽然笑了:“她送过我那么多生辰礼物,你撕了这条帕子又能如何?”陈敬宗:“她把你当表哥,你比谁都清楚。”戚瑾:“我更清楚,她不会喜欢你。”陈敬宗:“这是我与她的事,与你无关,倒是你,自己媳妇快瘦成竹竿了,真是男人就对她好一点。”戚瑾:“你倒是会怜香惜玉。”陈敬宗走到一盏铜灯前,提起灯罩,把手里的手帕碎条放进去,看着火焰迅速将丝帕烧成灰,一根丝也不剩,陈敬宗重新盖好灯罩,转过来,直视戚瑾道:“因为她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若她知道田氏先前的病都是因你而起,她会很恶心,你这个表哥,也只会让她恶心。”戚瑾冷笑:“你当然说得轻松,真让你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女人,你会对她好?”陈敬宗:“我不喜欢的,我便不会娶。”戚瑾嗤之以鼻。陈敬宗头上压着的,最多只是一位阁老,他却要面对一位皇后。戚瑾想与表妹在一起,他可以得罪所有人,唯独不能跟皇后姑母对着干。姑母要他娶妻,他不得不娶,姑母询问祖母为何他成亲这么久还没有子嗣,他便只能让田氏怀上。是田氏自己没用,没有保住那个孩子,还郁郁寡欢日渐虚弱,连累表妹也跟着担心。陈敬宗又洗了一次手,准备走了,出门之前,他侧身,看着戚瑾道:“有句话要还你。”戚瑾面无表情。陈敬宗上下打量他一眼,淡淡道:“你这种人,根本配不上她。”话音未落,他挑开帘子,扬长而去。戚瑾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个凭爹才能娶到表妹的人,凭什么说他不配?如果不是姑母从中阻拦,如果不是景顺帝也窝窝囊囊地全听姑母的,真让表妹在他与陈敬宗之间做选择,表妹能看上陈敬宗?太子敬畏姑母,表妹同样如此,姑母让她下嫁陈家,表妹也只能委屈求全罢了!.快一更天的时候,侯府的晚宴终于结束了。华阳由外祖母、舅母等人簇拥着,来到了前院。陈敬宗以及武清侯、戚瑾父子都在这里等着。华阳先打量陈敬宗的神情,除了一身酒气,瞧着与平时也没什么不同,再去看舅舅表哥,也都笑得温润如玉。“舅舅、外祖母,那我们先走了。”华阳站到陈敬宗身边,笑着告辞道。武清侯颔首,戚太夫人目光慈爱地嘱咐丫鬟们替外孙女提好灯笼。华阳应酬了一日,有些累了,终于坐上马车,她轻轻呼了口气。陈敬宗随后跨了进来,识趣地坐在榻座另一头。华阳还是忍不住观察他,实在是上辈子的这一晚给她的印象太深了,醉酒的陈敬宗,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猎物,随时可能扑过来将她撕碎。华阳亲眼目睹过父皇对宫女施暴,就也很怕陈敬宗酒后强迫她。当然,这辈子两人的关系好多了,几乎每隔一晚就能尽兴的陈敬宗,不至于那般欲求不满。陈敬宗抵着车窗角落,抬手捏了捏额头,两道挺拔的眉也深深地蹙着。华阳:“喝多了,难受?”陈敬宗看她一眼,垂眸道:“嗯,最近天天都在喝,今晚突然有点受不了。”华阳刚想刺他一句活该,可记起公爹的祖父也是因为喝酒才出的事,再看陈敬宗露出这副罕见的难受样,华阳便把话咽了下去。车里备着温水,华阳将茶碗倒得半满,递给他。陈敬宗一手扶额,一手来接茶碗,只是醉得眼花了,几次都没能拿到。华阳只好坐到他身边,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将茶碗送到他嘴前。陈敬宗一直都看着她。华阳一边忍受着他身上的酒气,一边冷声道:“明天不管有没有宴请,都推了吧。”陈敬宗还是看着她。华阳哪里伺候过人,举茶碗也挺累的,催他快点喝掉。陈敬宗一口气喝光。华阳转身去放茶碗的时候,冷不丁陈敬宗从后面抱了过来,贴着她的斗篷兜帽蹭来蹭去:“今晚我想跟你睡。”华阳:……

第 101 章

年是过了, 但正月的夜晚与腊月里没什么区别,依然冷得天寒地冻。陈敬宗披着被子,再把华阳罩在怀里。这样既不用担心她冷着, 看不见彼此的脸, 也不用担心她闻到自己呼出来的酒气。他一下一下地亲着她的后颈。缎面的锦被时不时沿着他结实的肩滑落下去, 滑一次,陈敬宗就提一次,直到实在顾不上了, 分不了心了,才不去管它。铜灯就摆在旁边的地上,柔和的光晕照出两人呼出来的白雾,淡淡的酒气充斥于纱幔之内,薄纱轻晃, 仿佛也被熏醉了。当远处的街道传来二更的敲梆声, 陈敬宗终于重新提起被子, 将公主揽入怀中。他的心跳恍如擂鼓, 鼓点透过华阳的背,与她的心跳相和。就像一场暴风雨呼啸着走远了, 只余平静与安宁。尽管她背对着陈敬宗, 华阳还是能闻到他呼出来的酒气, 曾经很嫌弃的,这会儿可能已经习惯了,竟也没有太在意。她想说说话, 一开口声音哑得慌, 不等她提醒, 陈敬宗自觉地起来了, 披上中衣, 去给她倒水。华阳拢拢被子,转过身,看着他稳稳提起水壶,倒好后重新朝这边走来。当他进了纱帐,华阳能看清他餍足的英俊脸庞,也能看清他毫无醉意的眼。“怎么这么看我?”陈敬宗坐下来,一边将茶碗递到她面前,一边看着她问。华阳先喝水,喉咙舒服了,她再躺好,审他:“在车里的时候,你那醉醺醺、病殃殃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吧?”陈敬宗笑而不答。华阳瞪他道:“你就得意吧,下次你就是醉昏过去,也休想我心软半分。”陈敬宗:“下次再说下次的,至少今晚我吃足了甜头。”华阳不再理他。陈敬宗去收拾东西,还要帮她擦一遍,忙完再钻进被窝,继续将她捞到怀中。华阳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很快就睡着了。睡着的公主,身体本能地放松,比任何时候都软。陈敬宗亲了亲她的头发。.正月十五,民间有灯会,宫里也有一场灯会,这次宴请的便只有皇亲国戚。午后歇过晌,华阳就要进宫了,陈敬宗肯定要跟着她,华阳也按照先前承诺的,去观鹤堂接婉宜。陈伯宗、俞秀都在。俞秀看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儿,对华阳道:“婉宜得您偏爱,小小年纪就可以去宫里见世面,连母亲都说家里这些孩子属她最有福气。”华阳笑道:“父亲、母亲等会儿也要进宫,就算我不带婉宜,她也可以跟着母亲去的。”婉宜:“可今晚祖父祖母能去宫里赏灯,也是沾了四婶的光呢。”陈敬宗:“那是沾我的光,如果不是我长得俊做了驸马,他们能跟皇上娘娘做亲家?”陈伯宗眼角一抽。俞秀替小叔脸红,有些忐忑地看向公主。华阳牵起婉宜的小手:“咱们先走,叫他骑马跟车,反正他脸皮厚如城墙,也不怕被风吹着。”婉宜笑着看看四叔,跟着公主四婶先走了。陈伯宗用眼神警告弟弟要点脸。陈敬宗视若无睹,朝大嫂点点头,也转身离去。俞秀站在门口,看着三人走远,回想刚刚小叔的话,她笑着对丈夫道:“公主私底下肯定对四弟很好,不然四弟也不敢开那种玩笑。”陈伯宗:“好与不好,他那张嘴何时有过忌讳。”.今晚宫里宴请的都是皇亲国戚,也就没有再分开设席,大家都坐在御花园里听戏。但席位也有亲疏,能够坐在景顺帝、戚皇后身边的,都是受宠的妃嫔以及实打实的皇家血脉,连陈敬宗这个驸马都离华阳有一段距离。南康公主的儿子敦哥儿到今晚正满五个月大,身上胖嘟嘟的,小脸蛋红润可爱,特别是那一对儿乌溜溜的大眼睛。景顺帝虽然是九五之尊,可他也同样是一个凡人,年纪大了子女也大了,这时就只能抱着孙辈疼爱。别看景顺帝在心里狠狠记了孟延庆一笔,他对这个新得的外孙却十分喜爱,这会儿又亲手抱在怀里了。林贵妃很得脸,笑着问:“皇上觉得敦哥儿像谁?我说像延庆,南康非说像她。”景顺帝细细端详外孙一番,有些感慨地道:“都说外甥像舅,这话确实有些道理,朕看敦哥儿这眉眼,跟豫王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豫王是景顺帝第一个活过周岁的儿子,景顺帝对豫王的喜爱自然非比寻常,而且豫王出生时,戚皇后还没有进宫,林贵妃正值盛宠,如果不是怕太早册封太子小小的豫王承受不住,再夭折了,景顺帝当时真的会册封豫王。刚出生没急着册封,后来也就不急了,想着孩子大些再说。然后戚皇后就进宫了。景顺帝见到戚皇后,犹如见到天人,宠爱的不得了,戚皇后刚刚怀孕,他就封其为后,哪怕戚皇后的头胎是个女儿,景顺帝也没有任何失望,对华阳这个女儿宠若明珠。这个时候,就算大臣们都建议景顺帝册封已经开始启蒙的豫王为太子,景顺帝也舍不得给戚皇后添堵。但戚皇后生下华阳后,连着几年肚子都没有动静,在小太子出生前,豫王都已经十二岁了。年年大臣们都要劝说一番,后面几年景顺帝其实已经动摇了。问题是,豫王不争气啊,读书脑袋不够聪明,练武他又吃不得苦。景顺帝既喜欢这唯一的儿子,又实在恨其不争,每次好心情地叫来豫王考考功课,每次又差点被豫王的榆木脑袋给气死。要说豫王不聪明吧,在玩乐上他又比谁都开窍!这就是典型的没把心思用在正道上,越是如此,景顺帝就越不想封这个儿子,哪怕最后没有其他儿子,他也要多磨练磨练儿子的心性。紧跟着,戚皇后顺利生下景顺帝的第二个儿子。人都是偏心的,当年豫王刚出生,景顺帝担心儿子福薄承受不住,轮到戚皇后这个小儿子,景顺帝便忘了这层了,次子才满月,景顺帝的册封诏书就下来了!小太子毕竟是中宫嫡子,且戚皇后本人贤名远扬,文武大臣都服,少数几个反对的也被压了下去。小太子同样争气,三四岁的时候已经显露出过人的聪明才智,景顺帝越发肯定了自己的选择。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景顺帝对豫王同样宠爱,尤其这几年豫王就藩去了,再也不会在景顺帝面前犯蠢,景顺帝记得更多的都是豫王的好。今晚一家子皇亲团聚,唯独少了豫王,再看到一个眉眼酷似豫王的外孙,叫景顺帝如何不想、不感慨?林贵妃趁机擦了擦眼角,低头做思念状。戚皇后见了,柔声对景顺帝道:“说起来,豫王当了舅舅,还不曾见过敦哥儿姐弟,不如今年端午,您叫豫王回京过节?”景顺帝是有这个想法,可他隐晦地朝远处席位上的陈廷鉴看了眼。这时他看见的不是陈廷鉴一人,而是内阁,是满朝文武。藩王无诏不得进京,这是老祖宗们留下来的规矩,专门防着藩王勾结京官叛乱。既然都要防了,身为帝王,也不能轻易下发叫藩王进京的诏书,就连老祖宗当年驾崩,还特意留遗诏不许最初那些藩王奔丧呢!奔丧都不行,他能因为思念儿子就叫儿子回来?景顺帝摇摇头,否认了戚皇后的这个提议。可华阳看得出来,父皇非常想豫王。华阳知道豫王这会儿已经存了反心,不然也不会父皇刚驾崩他那边就集结了一帮地方官员拥护。华阳很想把豫王的狼子野心告诉父皇,但她没有证据,她可以在湘王面前耍公主的威风,却不可能隔了那么远轻轻松松地把豫王意图造反的证据送到父皇面前。她手里倒是有三百个侍卫,可就算她派周吉等人去地方搜罗证据,造反的证据又岂是那么容易拿到手的,万一打草惊蛇,豫王一党便能抓住她的人,反咬一口。父皇的确很宠爱她,宠爱的前提却是华阳只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一旦牵扯到国事,一旦让父皇猜疑她可能要陷害豫王,甚至是她与母后、太子联手要做点什么,如此严重的后果,华阳承受不起。华阳或许也可以找个借口讲此事透露给公爹,叫公爹未雨绸缪。但父皇身边还有锦衣卫,公爹为首的内阁做点什么,同样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华阳怕自己的轻举妄动连累母后太子,同样也怕将公爹牵扯进去。因此种种,华阳不能打豫王那边的心思,唯一能阻拦豫王造反的办法,就是让父皇好好活着。.有的人喜欢听戏,有的人喜欢赏灯。华阳听了一场戏,便以赏灯为由离席了,身边只带着朝云、朝月两个丫鬟。御花园里有很多水景,只是天冷,入冬水面都结了冰。华阳白天已经借着游园的机会看清哪处冰面最薄了,这会儿带着两个丫鬟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一处鱼池旁。池边的树上挂着一盏盏花灯。华阳坐在椅子上,对朝云道:“这边景致好,你去叫驸马过来陪我赏灯。”朝云笑着去了。朝月四处看看,只觉得这边僻静清幽,这一路行来,好几处景色都胜过此地。她心中嘀咕,万不敢质疑公主的选择。“好久没玩冰了,我去冰面上走走。”坐了一会儿,华阳突然站起来,朝冰面上走去。朝月连忙拉住主子:“公主,这边冰薄,您真想玩,咱们换个地方吧!”下午她跟着公主一起进宫,公主注意到的,她也注意到了。华阳:“别的地方人多眼杂,我图的就是这里的清静。”她坚持的事,朝月哪里能拦得了,只好扶着公主的胳膊一起踩了上去。华阳最初只在边上走来走去,厚底绣鞋踩在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无论她在哪,朝月都寸步不离。华阳瞥眼朝月的手,心里有些不忍。可父皇选秀也有规律,每次都是过完元宵节下旨,各地秀女们进京要用一个月,再在宫里学一个月的规矩,真正被带到父皇面前选拔时,恰逢春暖花开,人比花娇。只要她阻拦了父皇这次的选秀,宫里少了新来的一批美人,父皇毫无节制的纵欲次数也会少。以后如何管不着,华阳的当务之急,是破了父皇今年五月的死劫!父皇宽仁,只要她没有大碍,就不会重罚朝云、朝月。远处,朝云提着灯笼,陈敬宗走在她身后。鱼池分两岸,中间要过一座石桥。陈敬宗距离这边的桥头还有几丈远时,透过干枯的花树树枝,他看见华阳与朝月站在冰面上。华阳披着一件海棠红的狐毛斗篷,她似乎很不耐烦朝月的跟随,在冰上跑了几步。她转身之际,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上。陈敬宗刚刚还在担心那里的冰层够不够结实,忽见华阳朝他笑了。两人虽然已经有过无数晚的亲密,矜贵清傲的公主却很少朝他笑靥如花,常见的笑多是斗嘴时的讥讽。而今晚她这一笑,天上的月树梢的灯,都黯然失色。陈敬宗失神的瞬间,变故陡生。冰层破裂,公主坠落。朝月猛地扑了过去,却跟着公主一同落水。朝云手里的灯,掉了。在她的惊叫声穿破长夜之前,陈敬宗已经冲了出去。华阳很冷,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冷。混杂着碎冰的水将她淹没,她眼前接连浮现挂满白幡的三间灵堂,浮现陈孝宗等人发配离京时的漫天飞雪。下一刻,腰间一紧,她被人带出水面。那些画面都消失了,她牙齿打战,看到陈敬宗淌着冰水的脸,比得知她被湘王调戏时还黑还沉。

第 102 章

华阳的四个大丫鬟, 朝月力气最大,人也最勇敢,遇到意外最容易冷静下来。想当初她们在陵州, 陈敬宗第一次外出狩猎再跳墙回来, 朝月光听声音还以为是来了贼, 震惊过后马上就跑去厨房拎了一把菜刀。除此之外,她还是四人里唯一会水的。跟随公主掉进冰后,朝月慌了一会儿, 随即闭气,试着寻找公主的身影。只是水下太黑了,朝月看到一个影子游过去,抓到怀里的居然只是公主浸水后沉甸甸的斗篷。然后陈敬宗就跳了下来。眼看着驸马救起了公主,朝月也赶紧拉着斗篷钻出水面, 手脚并用地爬上旁边还算牢固的冰层。陈敬宗见她能够自救, 立即抱起华阳上岸, 抓起他脱下的外袍紧紧裹住华阳。朝云的尖叫与呼救惊动了两个巡逻的小太监。得知落水的是华阳公主, 一个小太监机敏地脱下外袍帮瑟瑟发抖的朝月披上。朝月顾不得自己,见驸马背着公主往栖凤殿的方向跑了, 她让朝云去禀报皇上娘娘, 自己去追驸马。这么黑, 驸马又对宫里不熟,她怕驸马迷路。趴在陈敬宗背上的华阳,几乎被他裹成了一个球, 头发都被包住了, 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已经冷傻了, 只知道陈敬宗正背着她, 他跑得太快, 肩膀一颠一颠的,她目所能及的一切也都在晃动。最后华阳眼里就只剩连成一条线的晃动的花灯。一路冲进栖凤殿,路上所遇的宫人们分成了三波,一波去太医院传太医,一波去水房提热水,一波去厨房熬姜汤。内殿,陈敬宗不许任何人进来,门也没关,冲到床前便粗鲁地扯下华阳身上的湿衣服,将人往被窝里一塞,因为等会儿皇上等人肯定会到,陈敬宗再用最快的速度帮华阳穿好一套中衣,这才连人带被子一起搂到怀里,双手不停地搓着她的肩膀后背。华阳抖个不停,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哆哆嗦嗦地劝他:“你也去拿床被子裹着,我已经没事了。”她自己难受,也替朝月、陈敬宗难受,如果不是她,他们俩都不必遭受这份罪。可谁让他们都是她身边的人,今晚她以身犯险,能信任能利用的也只有他们。陈敬宗低头,看到的就是她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成亲三年,她只在初到陵州莫名接纳他的那晚真正哭过,平时骄傲得跟脖子不会弯似的,何曾示过弱?“你真心疼我,就不会大冬天的去跳冰窟窿。”他狠狠地搓着被子,同样被湖水打湿的头发、睫毛已经结了一层冰霜,眼底却燃烧着熊熊怒火。华阳太冷了,以为他只是在责怪自己“贪玩冒失”,没有多想。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太子第一个冲了进来,他十三岁了,无论这个年纪还是习武锻炼了身体,拼命跑起来,早早就把一身华服的景顺帝、戚皇后抛到了后面。“姐姐!”太子气喘吁吁神色焦急地冲到了床前。被锦被裹得只露出脸的华阳,看到近在咫尺的弟弟,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心里装了太多的事,可纵使她有两个家,却没有一方可以倾诉,哪一边出了一点岔子,都可能会影响后面的大局。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何必拿自己冒险?华阳是养尊处优的公主啊,她连洪水来临时的泥泞土路都不想走,今晚遭了这么大的罪,她身上冰冷、心里委屈!倘若父皇不好色,倘若弟弟日后不会犯糊涂,她依然还是那个无忧无虑又尊贵无比的公主。她信任陈敬宗,可太子、父皇、母后才是与她骨血相连的家人,越是在家人面前,委屈越容易放大。当景顺帝、戚皇后随后赶来,看到的就是一个哭成泪人的女儿。只一个照面,景顺帝的心就要碎了,他从小疼到大的女儿,何时哭成这样过?“怎么回事,好好地怎么会落水?”手足无措,景顺帝红着眼眶问。陈敬宗将华阳身边的位置让给戚皇后,跪下请罪道:“是臣没照顾好公主,请皇上责罚。”朝云、朝月更是早早就在旁边跪下了。众人的目光刚落到陈敬宗身上,华阳抽搭着解释道:“父皇,与驸马无关,是我一时兴起跑去冰面上玩,朝月拦也拦不住,为了保护我随我一起落了水,幸好我先前派朝云去请驸马,驸马来得及时第一时间下水救我,若他再晚来一步,女儿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您了!”因为有那些复杂的情绪,华阳眼泪掉得很容易,都不需要怎么伪装。戚皇后又审问了一遍朝云、朝月,证实女儿所说为真,并非特意为驸马三人脱罪,戚皇后连忙对陈敬宗道:“驸马快去偏殿休息,莫要病倒了。”帝后都在,陈敬宗留在这里也没有机会跟华阳说什么,他看她一眼,行礼告退。景顺帝心疼女儿,就有点迁怒没能劝阻女儿的朝月,只是看见朝月披着一个小太监的外衣跪在那里哆哆嗦嗦,这丫鬟又跟了女儿十几年,景顺帝便也不忍心再重罚什么,叫朝月也退下了。华阳靠在母后怀里,看见这一幕,心情更加复杂。她的父皇,除了贪色太严重,除了把很多事都推给内阁,其他方面真的也算是个好皇帝了。宫女端了姜汤来。满满一大碗,华阳在父皇、母后、弟弟的注视下喝得干干净净。“驸马那边送了吗?”戚皇后问。“送了。”华阳交待道:“给朝月也送一碗。”喝完姜汤要看太医,看完太医还要沐浴,一大圈忙完,华阳又喝了一碗药,重新得了父皇母后一番关怀后,落灯睡了。.公主可以留宿皇宫,驸马没有资格。陈敬宗换了一身御赐的袍子,披着一件御赐的大氅,跟着父亲、母亲一起出了宫。在宫里不能多说,出宫后,陈廷鉴叫儿子跟他们一起坐车。“究竟是怎么回事,公主现在如何了?”孙氏焦急地问。陈敬宗垂眸道:“一时贪玩,自己掉冰里了,那么多太医守着,应无大碍。”陈廷鉴盯紧儿子:“公主可不是贪玩的性子。”陈敬宗面上浮起冷笑,看着他道:“她若非自己贪玩跑去冰上,谁还敢推她不成?还是您怀疑我故意推她?”孙氏一听,连忙瞪丈夫:“公主落水,老四也吓坏了,你少胡思乱想!”陈廷鉴当然不会怀疑儿子推了公主,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可他确实也找不到其他能导致公主落水的理由。孙氏忧心忡忡,这么冷的天,公主又是那么娇贵的人……只是丈夫、儿子的脸色那么难看,孙氏也不想再说出来叫父子俩干着急。次日一早,陈廷鉴、陈伯宗、陈敬宗要去上早朝,孙氏带着俞秀、罗玉燕,也跟着一起来了宫里,求见公主。每年的年终、年初,朝廷都会举行朝会,景顺帝再忧心女儿,也得来上朝。按理说,新年的第一场朝会,帝王、大臣都要振奋精神,博个好彩头。可今日每个大臣都看得清楚,景顺帝神色憔悴、心不在焉。早朝一结束,陈廷鉴、陈敬宗都赶到了景顺帝身边,询问公主的病情。景顺帝叹了口气。一旁马公公难受地道:“公主染了风寒,半夜还魇到了,公主煎熬,皇上也一夜都没睡好。”陈廷鉴马上跪下,自责一家人没有护好公主。陈敬宗也跪了下去。如果华阳是在宫外出的事,景顺帝当然会迁怒陈家,可女儿在宫里落水,纯粹是一时贪玩引起的意外,景顺帝哪能随便朝陈家发脾气?他可不是昏君。“起来吧,阁老自去处理公务,驸马随朕去探望公主。”就这样,景顺帝把陈敬宗带到了栖凤殿。陈敬宗看到了一早就赶来的朝露、朝岚,公主府的吴润,以及几个面善的小太监。这都是华阳身边的老人,至于孙氏婆媳三个,方才探望过后已经离开了。戚皇后、太子都在。华阳躺在床上,双颊挂着病中常见的酡红,鼻子塞塞的,眼底也泛着青黑。陈敬宗站在景顺帝身后,看到这样的华阳,他抿了抿唇,目光关切,却又碍于帝后太子,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戚皇后体贴女婿,对景顺帝道:“咱们随时都可以来看华阳,现在先让驸马陪她说说话吧。”景顺帝点着头,却忘了这回事似的,坐在床边又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跟着戚皇后母子走了。华阳朝守在屏风一侧的吴润使个眼色。吴润亦带着朝露等人退下。陈敬宗坐到床边,伸手来摸华阳的额头。他血气方刚,大冬天的掌心也很暖和,此时却被华阳的额头烫到了。他缩回手,与她对视许久,才问:“晚上做噩梦了?”华阳:“嗯,梦见我掉到水里,没人来救我。”其实她撒谎了,梦魇都是装出来的,故意要吊着父皇的心,父皇那么疼爱她,她一日不病愈,父皇就一日没心情选秀。这点上,华阳欺骗父皇没有任何负罪感,谁让他好色呢,还死在了那事上!华阳只是愧对其他真正关心她的人,如母后、弟弟,如陈敬宗、公婆等。噩梦是假,风寒却是真,不光鼻子塞了,声音也哑哑的。陈敬宗再生气,也不会在这时候跟她算账。“能跟皇上娘娘说说,让我留在宫里吗?”陈敬宗摸着她红红的脸道。华阳笑笑:“这个简单,你变成公公,宫里想住多久住多久。”陈敬宗:……

第 103 章

华阳兢兢业业地在宫里装起病来。一开始是不用装的, 鼻塞加咳嗽的症状就拖了七八日才好,再加上夜半“梦魇”,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她在装病。等风寒好了, 为了让自己的“梦魇”之症不露马脚, 华阳一边刻意少吃饭, 一边故意在半夜醒来,一醒就是一个多时辰。吃不好、睡不好,她的人便日渐憔悴了, 就像元宵节夜里的满月,直奔着细细的镰刀而去。眼看着玉盘似的女儿越来越“缺斤少两”,景顺帝别提多揪心了。本来去年年底国库有了五十万两的结余,已经两年没选秀的景顺帝暗暗打起了选秀的心思,就等着年后朝会上宣布此事, 可心爱的女儿落水受寒, 景顺帝哪还有心情选秀。美人什么时候都能物色到, 最宝贝的女儿可就华阳这一个。放弃选秀的景顺帝, 开始在京城遍请名医,谁让太医院那群废物总是治不好女儿!诸位太医又忐忑又着急, 幸好公主心善, 一直为他们说话, 景顺帝也算好脾气的,没有动不动就要砍他们的脑袋。华阳精心地控制着自己“梦魇”的次数。正月下旬,她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二月上旬, 她改成两三天一次, 下旬再改成四五天一次。饭还是少吃, 脸一直瘦瘦的, 见到父皇母后的时候再装出无精打采提不起劲儿的样子, 次次都能让景顺帝心疼。这日,南康公主来探望华阳,瞧着华阳躺在床上楚楚可怜的病美人模样,南康小声怀疑道:“不就落一次水,至于你病这么久?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要故意赖在宫里。”华阳望着她,忽然拉起被子抽泣起来。朝云见了,立即跑去乾清宫跟景顺帝告状。景顺帝闻讯赶来,华阳再红着眼圈把南康的话重复一遍,无地自容地道:“父皇,不如您还是送我回陈府吧,也免得京城百姓都诟病我这个已经出嫁的公主还久住宫中,贪图父皇的宠爱。”景顺帝沉着脸看向另一个女儿。早在朝云跑了的时候,南康公主就知道自己要遭殃了,结结巴巴地道:“父皇,我,我只是跟妹妹开个玩笑……”景顺帝:“你看她都瘦成什么样了,你还跟她开这种玩笑?从小你就一心跟华阳比,女儿家心性,朕不跟你计较,可华阳病成这样,你做姐姐的不关心她也就罢了,竟然还跑来冷嘲热讽!”南康脸色苍白,只能跪下请罪。景顺帝哼道:“回去吧,华阳病愈之前,你都不必再进宫。”南康知道父皇正在气头上,委委屈屈地告退。景顺帝再看向病中的女儿。华阳神色凄楚:“父皇,我这病,是不是再也治不好了?”景顺帝的目光立即变得无比温柔,握着女儿的手道:“盘盘莫急,朕已经派人去寻李太医了,还有其他名医,肯定能治好你的。”华阳乖乖地点点头。父皇母后一直都把她当乖巧可爱的女儿看,他们也不希望她对国事感兴趣,而当这样娇养的公主生病了,父皇母后也绝不会怀疑她在算计什么。到了三月,华阳改成十来日才梦魇一次,人开始恢复一些精神,愿意去御花园逛逛了。女儿病愈有望,景顺帝终于松了口气。只是早过了他往年选秀的时机,景顺帝干脆不再惦记这个,明年再选也是一样的。.四月初九的傍晚,华阳陪父皇、母后、弟弟用过晚饭,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想明日出宫。景顺帝看着女儿虽然恢复红润却依然清瘦的脸,不舍道:“不急,再住一段时日吧,彻底养好了再说。”戚皇后默默地听着,太子则赞成父皇的话。华阳垂下眼帘,小声道:“我已经好了,而且,再不回去,就怕驸马他们继续牵肠挂肚……”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景顺帝忽然明白过来,女儿是想驸马了。毕竟是才成亲三年多的年轻夫妻,哪有长时间分开住的道理?景顺帝不好再劝,看向戚皇后。戚皇后这才笑道:“是该回去了,最近几次见面,我看驸马也瘦了不少。”景顺帝便吩咐马公公:“派人去陈府,让驸马明早来接公主。”马公公即刻去安排。陈府。陈敬宗依然骑马跑了一个时辰才从卫所回来,得知母亲找他,他先去了春和堂。陈廷鉴、孙氏都在。孙氏看到儿子,高兴道:“公主已经病愈了,皇上叫你明早去接她。”陈敬宗嗤了一声。陈廷鉴:“你那是什么态度?”陈敬宗:“没什么态度,人家是公主,就是一直都不回来,我这个驸马也只能受着。”陈廷鉴:“你以为公主愿意?她病了这么久,一是身不由己,二来也是体恤咱们,真回来,皇上责问是不是咱们照顾不周,你担待得起?”陈敬宗:“随你怎么说。”言罢,他转身就走。陈廷鉴沉着脸。孙氏叹道:“咱们这个家,老四才是最担心公主的,换成你生病,我也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守着你,他被拦在宫外,见不到人只能光着急,心里不憋火才怪。”陈廷鉴:“我明白,就是怕他真的朝公主摆脸色。”孙氏:“你总是这样,就你是个人物,儿子们都沉不住气,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是吧?”陈廷鉴:“他连埋怨的想法都不该有,他在公主面前,先是臣再是夫。”孙氏:“那我这个边远小城出身的老婆子是不是也该先把你当阁老,然后才是丈夫?”陈廷鉴:……孙氏一拍桌子一瞪眼,去了内室,门都没给他留。陈廷鉴无奈,一个人在前院歇的。次日,陈廷鉴早早起来,派人留意老四那边的动静,要管事知会老四出发前先来春和堂一趟。吃过早饭不久,管事来了,尴尬道:“阁老,驸马不听,上车就走了,我也拦不住他。”陈廷鉴摆摆手,叫他退下。宫里,陈敬宗先去乾清宫给景顺帝请安,没多久,戚皇后、太子陪着华阳过来了。陈敬宗的目光落在华阳脸上,就像黏住了一样,几次移开,很快又情不自禁般移过去。这是思念太深的表现,景顺帝、戚皇后都笑,就连十三岁的太子也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华阳耳垂微热,这人以前在父皇母后面前表现得都很规矩得体,今天马上要团聚了,他怎么还管不住了?寒暄几句,华阳坐上步辇,带着陈敬宗出了宫。陈敬宗将她扶上马车,他再跟进去。华阳默默地打量他。这两个多月,陈敬宗从开始的两三天进一趟宫,随着她的病情缓慢好转,他也变成了只在休沐日进宫探望。如母后所说,陈敬宗确实瘦了一圈。但华阳已经尽量暗示他放心了,她在父皇母后面前装可怜,单独与陈敬宗说话时,她神色轻松还会调侃他几句,因为她知道陈敬宗没必要对外透露这些。根据陈敬宗刚刚在宫里的表现,华阳以为他一上车就会将她抱到怀里,会亲她,再问问她是不是真的大好了。然而出乎华阳的意料,陈敬宗只是坐在榻座另一头,抿着唇角,英俊的脸因为变瘦而越发显得冷漠无情。华阳马上反应过来,眼前的陈敬宗才是真正的陈敬宗,之前只是在作戏给父皇母后看。华阳猜测道:“因为我在宫里住了太久,生气了?”陈敬宗:“不敢。”华阳:“我看你很敢。”陈敬宗没有回应,头往另一侧偏,似乎连她的衣角都不想看见。华阳沉默了。换成刚成亲的时候,她一点都不在乎陈敬宗是不是生气,可在经历过两年相对恩爱的生活后,陈敬宗突然摆出这种姿态,华阳不太习惯。她笑了笑,看向自己这一侧的车窗:“早知你不想见我,我何必叫你折腾这一趟,自己回来就是。”陈敬宗回了她一声低笑,极尽嘲讽。华阳忽然又有点习惯了,上辈子两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你讽我我讽你。如果这两个多月华阳过得很舒服,她真的是故意不想出宫,华阳或许还会对陈敬宗有些惭愧,可她并非如此。她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元宵节她戴着这镯子,刚刚好,行动间镯子会沿着手腕微微滑动,却又不会掉得太低,妨碍了手。现在呢,她放下胳膊,那玉镯就直接划到最底下,套上半个手掌。当然,这都是她自找的,她不后悔。可陈敬宗夜里喊她祖宗喊得那么亲,这会儿竟然一点都不心疼她,还跟她耍脾气。马车停在了陈府前。华阳下车时,陈敬宗已经站在了旁边,不远处,陈廷鉴等人都出来迎她了。华阳余光扫过朝云,还是将手递给了陈敬宗。下车后,她神色如常地与公爹等人寒暄。孙氏、俞秀眼眶都红了,罗玉燕没那么多愁善感,却在看清华阳的消瘦后而震惊失色。婉宜更是扑到华阳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四婶,我好想您。”华阳摸摸小姑娘的头,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以后还常来找我玩。”陈廷鉴关切道:“公主大病初愈,先回四宜堂休息吧,莫要劳累了。”华阳确实也没有心情应酬,牵着婉宜走了。她与婉宜待了快半个时辰,主要是问问最近陈府里面的情况,再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婉宜,也是通过婉宜让公爹等人相信她是真的好了,只需要再调理一段时间。婉宜离开后,华阳径自去床上躺着。她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那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带着她的体温,温润润的。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丫鬟们给驸马行礼的声音。华阳又拨了一下镯子,闭上眼睛假寐。脚步声进来了,在拔步床外停了一会儿,最后来到床边,坐下。“装了这么久的病,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很好玩是不是?”冷冰冰的声音,又仿佛一片表面平静底下沸腾翻滚的桐油,压抑着随时都要窜起来的火气。华阳转过来,皱眉问:“什么装病?”她从未告诉陈敬宗她是装的,只是表现得轻松希望他不要太担心。陈敬宗看着她:“我不是傻子,你也不是会不顾危险跑去踩冰的公主。”她能骗过皇上娘娘太子,是因为她在宫里可能就是一副骄横小公主的样子。可她在陵州在陈家的言行举止,矜贵清傲是有,却绝不任性冲动。老头子知道,他也知道。而且他比老头子知道的,更多。

第 104 章

华阳想起自己落水那日, 陈敬宗在她耳边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你真心疼我,就不会大冬天的去跳冰窟窿。”那时华阳只当他在怪她冒失,现在却反应过来, 他其实早就看穿她了。她的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 其实也有破绽, 正如陈敬宗所说,她不是一个会因为贪玩而冒险的人。她动过玩心,就是在陵州的时候, 陈敬宗带着孩子们在老宅后的小溪里淌水,华阳也去了。可那是因为溪水里没有危险,跟冰层不一样。这个破绽在父皇母后那里并不明显,因为二老始终把她当小孩子看,她一时贪玩完全说得过去。陈敬宗却是她的枕边人, 是陪了她几百个夜晚的驸马, 真算起来, 各自繁忙的父皇母后都没有陪过她这么久。他质问的脸太冷, 目光也犀利。华阳下意识地回避,面上是不以为然:“你想太多了, 无缘无故我为何要装病。”陈敬宗冷笑:“你当然有缘故, 装病就可以住在宫里, 可以两个多月不见我。”华阳皱眉。陈敬宗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容更显冷漠:“其实你不必如此, 只要你说一声, 我会长住卫所, 我再贪色, 也不屑强人所难, 更不需要你用这种折磨自己的手段躲着我。”华阳心中一紧,她真没想到陈敬宗会这般误会!眼看陈敬宗即将跨出拔步床,华阳怒道:“你站住!”陈敬宗停下了,背对着她。华阳瞪着他道:“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我若真的那般厌恶你,以前怎么可能会一次次纵容你?”他说那话简直是没良心,远的不提,就说他放年假的那段时间,两人夜里有过多少次缠绵,他自己都说吃足了甜头,怎么能还那么想她?陈敬宗转过来,看着她问:“可你敢说,你那晚不是故意落水,不是故意要赖在宫里?”华阳刚想否认,陈敬宗笑了下:“你用老头子的命发誓,用我的命发誓也行,只要你敢发,接下来你说什么我都信。”华阳:……她垂下眼。陈敬宗:“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能够让我信服的解释,我就只能认定你要躲我,那你放心,我现在走了,就不会再主动出现在你面前。”华阳默默地看着蜀锦褥面上的牡丹刺绣。她不想陈敬宗走,不想再听他说这种类似诀别的话。上辈子她已经听了一次,她什么都没有回应,然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隔着几步的距离,陈敬宗沉沉的眼里,映照的全是她的身影。曾经满月似的公主,现在瘦得脸上都没什么肉。她倔强地抿着唇,眼圈却慢慢地红了。明明是她在折磨他,却要露出这副被他欺负了的样子。陈敬宗都被气笑了:“你连死都不怕,说句实话就怕了?”华阳背了过去,冷声道:“我没有不怕死。”陈敬宗:“你若怕死,会去跳那冰窟窿?你自己什么身板你心里没数,就敢冒这种要命的危险?”他这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华阳反而平静了下来,因为她终于明白,陈敬宗不是不关心她的病,而是知道她是装的,知道她是故意折磨自己,才那么愤怒。华阳笑了笑,指腹摩挲熟悉的牡丹刺绣,心平气和地道:“我没有冒险,我一直在等,你来了,我才跳的。”陈敬宗:……体内那肆虐冲撞快要炸裂的怒火,忽然就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抚平了。他走过来,在床边坐下,脱了鞋子,移进去,从后面抱住她。“为何要那么做?”华阳沉默。陈敬宗也不催,等她自己开口。华阳不可能把上辈子的事告诉任何人。弟弟自然不用提,告诉母后,华阳怕母后对弟弟管教得更加严格,适得其反。陈家这边她更不能说,怕公爹寒了一颗强国富民的心,怕陈敬宗生了恨。为了让陈敬宗相信齐氏那边贪污,华阳编了老太太托梦预警,可陈家老太太只能“照拂”陈家人,不能用在父皇的身上,她也不能再编个皇爷爷托梦的故事,陈敬宗又不是傻子,光一个陈家老太太他可能会信,皇爷爷再来,哄谁呢?“为了父皇。”片刻之后,华阳苦笑一声,给了一个能够让他信服的理由:“先前我听母后透露,父皇年后要选秀。”“母后心宽,早不介意这些了,我也不怕秀女们与母后争宠,可父皇的身体太虚了,我怕他不知节制,伤了身体,毕竟年纪大了,不是年轻那些年。”“可我不能明着劝他,只好安排一场苦肉计,幸好管了用,父皇今年应该是不会再选秀了。”她欣慰,陈敬宗只觉得她傻:“今年是不选了,明年后年再选,你难道还要每年都丢半条命出去?”华阳:“明年再说明年的,至少今年后宫没有再添一波新人。”陈敬宗眉头紧锁:“你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华阳回头,看着他问:“你有治本的法子?”陈敬宗:……要是老头子敢养一堆美人纵欲伤身也伤了母亲的心,他能把老头子打一顿,大哥三哥也会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拐弯抹角骂得老头子无地自容无颜再做。景顺帝的话,大臣们委婉的劝阻不会管用,递折子脱口大骂,轻了丢官,重了丢命。主动规劝不行……陈敬宗真想到一个,与华阳对个眼色,他心虚道:“我都是为了皇上好,你可别去皇上面前揭发我。”华阳:“你尽管说。”陈敬宗咳了咳,对着她的耳窝道:“据说他老人家喜欢服药,那就弄颗能够让男人不举的丹药,保证彻底歇了他老人家的心思,从此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华阳直接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说起来简单,上哪去弄这种药,又怎么给父皇服下?谁敢接这差事?父皇服了药,早晚会败露,真查起来,宫里多少人要掉脑袋,查到咱们这里,我或许能活,你们一家子都得去见老太太。”陈敬宗出口前就想到了,办法是一绝永患的好办法,只是实施起来太难,太冒险。华阳并没有失望,因为她早就想过各种可能了,没有一个是万全之策。与其动辄连累几十人甚至上百上千人的性命,她受次寒是最轻的代价。“明年再说明年的,至少接下来的大半年我都不用太担心父皇。”华阳语气轻松地道。陈敬宗看着她垂在身前的两条胳膊。他握住一只手腕。夜里他一直都喜欢攥着她的两条腕子,喜欢她像朵牡丹花只能定在原地任风摧任雨打的柔媚之姿。可是现在,她的腕子都快瘦成皮包骨了。“这事我会陪你一起想办法,可无论最后有什么计划,你都不能再这么作践自己。”华阳看着他修长结实的小臂,回想他在马车里的冷漠无情,故意道:“怎么,嫌我现在的样子不够美,碍你的眼了?”陈敬宗猛地攥紧她的腕子,却又在弄疼她之前及时收力,咬牙道:“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华阳:“彼此彼此,我病成这样,全家人都心疼我,只你给我摆脸色。”陈敬宗:“信不信我告诉他们你是装的,让他们都把你当傻公主看?”华阳瞪他。陈敬宗突然捧住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上来。华阳人都瘦了,力气更弱,没多久就瘫软在他怀里。而陈敬宗的手,无论落到她身上何处,都是一片瘦骨嶙峋。他亲不下去了,问她这两个多月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华阳其实很委屈,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却连最亲近的父皇母后都不能说。陈敬宗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也只能跟他倒苦水。“有时候饿得睡不着,都不用故意装梦魇失眠,吴润可能看出我饿了,叫厨房弄了很多好吃的,可我必须瘦着,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装作没有胃口。”“还有几晚,我很困很困,几乎站着都能睡着,可又怕睡得足第二天精神好,必须硬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陈敬宗默默听着,等她说够了,他也只吐出两个字:“活该!”华阳打他,柔弱无力的小手打在男人健硕宽阔的胸膛,跟挠痒痒也差不多。陈敬宗刚要说话,她肚子叫了。华阳有些尴尬。陈敬宗:“我叫厨房备饭,想吃什么?”华阳想吃的可多了,强迫自己做了两个多月的病美人,其实每一天她都有能吃掉一头牛的好胃口。陈敬宗想起了自家的老头子。那次老头子接受李太医的诊治,有一个月左右都没能好好吃东西,看着应该瘦了十几斤,后来恢复正常饮食,十来日也就养回来了,因为这都是纯饿瘦的,不是高大壮那样的病。厨房由冯公公掌勺,知道公主饿了,他先下了一份提前包好的小馄饨来,每个小馄饨的肉馅儿都不多,却足够鲜美,薄薄的馄饨皮在散着发香气的汤水中轻轻飘浮,是华阳最喜欢的色香味。陈敬宗坐在饭桌一旁,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小馄饨吃完,其他菜色也陆续端了上来。平时那么矜贵讲究的公主,这会儿虽然没到狼吞虎咽的地步,那吃相也少了几分优雅。陈敬宗不得不劝道:“饿了那么久,先吃七分饱,别再撑出病来。”华阳看他一眼,指着他一直没动过的筷子道:“你也吃吧,母后都心疼你变瘦了呢。”陈敬宗:“娘娘心疼,公主心疼否?”华阳眨了眨睫毛,没答,径自夹起一个煮得酥烂的樱桃大小的酸辣丸子,整个送进口中,面露享受。陈敬宗嗤了一声,伸手将那盘酸辣丸子挪到自己这边,一个都不再给她。

第 105 章

夜幕降临, 华阳几乎沾床就睡,次日醒来,窗外阳光明媚, 陈敬宗早已去了卫所。厨房将公主的早饭端了上来。水晶饺、鸡丝拌面、黄焖羊肉、清蒸鸭子、红烧猪蹄、鲫鱼煲汤……用的是精致漂亮的碟碗, 每份份量都不是太多, 赏心悦目又不会叫人觉得油腻。清凉的风徐徐地吹进堂屋,带着淡淡的花香。华阳慢条斯理地用起了饭。四个大丫鬟在旁边看着,时而说些俏皮话哄公主露出笑颜。华阳心情很好, 饭后先去春和堂坐了两刻钟,孙氏、俞秀、罗玉燕都在。见公主虽然清减了,精神瞧着很不错,孙氏等人总算放下心来。华阳有意活动筋骨,还去陈家的学堂走了一圈, 隔着敞开的轩窗与婉宜几个打了照面。下午孩子们散学了, 一股脑地都来了四宜堂, 婉清最小, 今年也虚四岁了,开始喜欢黏在哥哥姐姐们身后。华阳留孩子们陪她共用晚饭。婉清童言无忌:“四婶这边的碟子真好看!”陈廷鉴毕竟是首辅, 之前也当了十来年的阁老, 家中所用器物不会太差, 只是陈廷鉴、孙氏也不会太追求器物的精美,只有华阳这个公主儿媳,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华阳笑道:“好看就多吃点。”婉清乖乖吃起饭来。长身体的孩子们胃口都很好, 衬得华阳吃的也不是那么多了。饭后华阳又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儿捉迷藏, 直到天色将暗, 俞秀、罗玉燕都过来接了孩子们离去, 以防打扰了公主休息。华阳确实有点累, 可舒展过后的筋骨很舒服。陈敬宗回来时,华阳才把洗过的长发晾干,蓬蓬松松地披散在肩头。头发一散,显得她清瘦的脸更小了。隔着一张矮桌,陈敬宗看她的眼神仍然带着怨气,怪她糟蹋身体。华阳哼道:“不想看就别回来,等我养好了,我再派人去卫所知会你。”陈敬宗:“你尽管没良心,有你服软的时候。”华阳继续看书,心思却早飞到别的事情上了。一下子分开这么久,不见面还好,像昨晚重新躺在一张床上,陈敬宗才走进拔步床,她便开始手脚发软。昨天没有预备莲花碗,他老老实实睡觉,今天可是预备了。其实华阳也没有特意想着这事,朝云习惯地请示她要不要泡上,华阳犹豫一会儿,点了头。陈敬宗去院子里刷牙,华阳先去了内室。等陈敬宗进来,就见她已经躺下了。陈敬宗站在屏风前脱下外袍,视线扫过梳妆台那边摆着的莲花碗,那东西正呆头鱼似的在水里漂着。他笑了笑,灭了几盏灯。到了床上,陈敬宗掀开自己那床被子,背对华阳躺下。华阳:……就在她疑惑这人怎么改了性子时,陈敬宗淡淡地开口了:“这几天都不用预备那个,我对身上没几两肉的瘦仙女没兴趣。”华阳:……她很气,这时候却不能骂他,骂了就好像她特别盼着那个特别失望似的。顿了顿,华阳仿佛已经睡着又被他吵醒般,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你刚刚说什么?”她以为陈敬宗会继续阴阳怪气,黑暗中,他却钻进她的被窝,一边抱住她一边亲她的耳朵,重重的呼吸宛如夏日酷暑的热浪,一阵阵地撞在她的脸颊耳畔:“我说,您老祖宗好好吃饭,早点养回来,等祖宗身子精神都康复了,我再使劲儿地孝顺您。”华阳:……她抬手就往他身上招呼!陈敬宗改成平躺,闷笑着任由她打,等她打得气喘吁吁了,他再把人拉到怀里,亲她的唇。华阳晕乎乎地想,她不会主动劝陈敬宗,但陈敬宗自己食言反悔,她也不会嘲笑他。可陈敬宗只是亲了她很久很久,最后赌气般用被子将她裹紧,他又回了旁边的被窝。.四月十八是华阳的生辰。景顺帝还惦记着女儿的身体,再加上已经三年没有陪女儿过过生辰了,十七这早就派小马公公来陈府接女儿进宫。太子在东宫读书,景顺帝与戚皇后在凤仪宫坐等女儿。华阳来时,帝后一同看了过来。虽然才过去七天,可这七天华阳好吃好睡的,脸上的肉已经恢复了一半,腰骨纤细、体态轻盈,春风拂柳般楚楚动人,有别于她往日的雍容华贵。景顺帝放心了一半,另一半当然还是心疼女儿瘦了,前阵子好不可怜。戚皇后想的是,女儿能恢复这么快,除了病愈,肯定也是在陈家住得舒心,尤其是陈敬宗,小两口必然十分恩爱。“现在牡丹开得正好,走,咱们一家三口去赏赏花。”景顺帝游兴很足。华阳、戚皇后当然乐得作陪。因为华阳喜欢牡丹,御花园里几乎处处都能看到牡丹的影子。景顺帝看看挽着他手臂而行的女儿,怀念道:“朕还记得盘盘刚出生的时候,这边牡丹还没那么多,等盘盘三岁了,牡丹一开就喜欢摘一朵大花往头上戴。”华阳:“父皇怎么不记得我的好呢,光记这些叫人难为情的。”景顺帝:“做何要难为情,朕的盘盘既有牡丹之姿容,又有满月之灵韵,偏爱牡丹乃是命数。”华阳:“我是您的女儿,您当然要夸了,只是记在史书传下去,后人怕是不信。”景顺帝:“那是他们没有机会见到你,见到你,便会知道朕的夸赞句句属实。”华阳看看旁边的母后,笑道:“我的美貌都来自母后,父皇可如此夸过母后?”戚皇后嗔了女儿一眼。景顺帝意味深长地与戚皇后对了一个眼神。傍晚太子也过来了,既然是庆生,便是帝王之家,桌上也少不了一道长寿面。席面摆在栖凤殿的院子里。十七的月亮虽然缺了些,月光依然皎皎,温柔地照着围坐在一起的一家四口。华阳的目光,依次扫过笑容慈爱的父皇、容貌美艳暗藏威严的母后,以及近来个子又窜了一截的弟弟。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出阁前的岁月,无忧无虑地做着她的华阳公主。若父皇母后永远都不会老去,若以后的每个生辰他们都会陪着她过,该多好。.吃过长寿面,第二天才是真正的生辰。华阳来到凤仪堂,景顺帝、戚皇后、太子都在,之前约好的,今早要一起用饭,顺便送礼物。景顺帝送女儿的是一面玉盘,上面仿满月雕刻了酷似蟾宫、桂树的纹案,若在夜间挂在树梢,真如一轮满月似的。这份礼物与上辈子华阳收到的并不一样,那次的虽然也贵重,却不如这玉盘更用心。看来她这场病真的很让父皇揪心,只能用更好的礼物表达爱女心意。“真美。”华阳爱不释手地道。女儿喜欢,景顺帝就高兴了。戚皇后送的是一套满月之色的衣裙,为的就是与景顺帝的礼物相称,那锦缎柔顺,绣满了粉色、碧色极淡的牡丹暗纹,白日穿不会显得太素,夜里穿便呈现出一致的月色。华阳调侃道:“原来父皇与母后提前商量过。”太子看看父皇再看看母后,面露犹豫。华阳笑道:“你该不会没给姐姐准备礼物吧?”太子当然准备了,只是远不如父皇母后送的贵重,一时有些送不出。华阳费了一番唇舌才把弟弟的礼物拿到手,是一幅他亲手画的牡丹美人图,美人当然就是华阳了。这让华阳想起了陈敬宗去年送的那幅,不得不说,论五官相似,陈敬宗画得更像。但她还是很惊喜地夸了弟弟,并扬言她会将弟弟这幅画挂在书房。太子就笑了。华阳在宫里用了午饭,饭后便不顾父皇的挽留,出宫回了陈府。她刚回来,孙氏、俞秀、罗玉燕就都过来了,分别带着一份礼物,甚至陈廷鉴都写了一幅字,托妻子转送。毕竟今年华阳遭了大罪,大家都很重视她这次的生辰,孙氏还安排了今晚家宴,一起为华阳庆生。孙氏笑眯眯的:“我跟老四说了,让他提前一个时辰回来。”华阳惭愧道:“今年就这样了,以后父亲母亲可千万不要再为我费事,大郎他们都没有,我做长辈的,多不好意思。”孙氏很爽快:“行,都听公主的!”到了傍晚,陈敬宗果然提前回来了,下马后先问守门的小厮:“公主可回府了?”他怕母亲准备地充足,她却留在宫里庆生。小厮笑道:“回来了,在宫里用过午饭就回来了。”陈敬宗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随口打听,身后富贵偷偷挤眉弄眼。陈敬宗大步去了四宜堂,只是春和堂这边的家宴马上开始了,他都没能跟华阳说几句话,华阳就催他快点出发。今晚家宴菜色丰盛,孙氏为陈廷鉴父子几个预备了美酒,也为她们婆媳预备了果子酒,喝的是喜庆。华阳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可看着这边同样团圆的一大家子,公爹、陈伯宗、陈敬宗都在,她很高兴,断断续续地喝了两盏果子酒。醉意在体内作乱,才回四宜堂,才简单地洗漱一番,华阳就软到了陈敬宗结实的臂弯。陈敬宗探究地看着她:“这么高兴,喜欢所有人都为你庆生?”或许公主讲究排场,果真如此,以后他让母亲年年都为她操持庆生宴。华阳醉醺醺地摇摇头。无法跟他解释,也不想解释,她闭着眼,香腮泛起潮红,红润润的唇瓣微张。陈敬宗其实还想再等几晚的。可昨晚发现她又跑去宫里了,陈敬宗虽然能体谅景顺帝的爱女之心,一记起前面分离的那两个多月,他还是窜起一把火来。吃席之前,陈敬宗已经打定主意今晚就要要了她,为了这个,他甚至连一滴酒都没喝,为的就是节省去酒气的时间。没想到他不喝,她喝得挺尽兴,呼吸间都是泛着清甜的酒香。别说酒香了,就是寻常的酒气,陈敬宗都不嫌弃。他抱起华阳去了内室。梳妆台上,熟悉的莲花碗在,呆鱼似的东西也在。“专门为了我回来的,是不是?”陈敬宗一手抱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问。醉醺醺的公主目光迷蒙地看着他,再摇摇头。陈敬宗:……清醒的时候不肯说句好听的,喝醉了也哄不出来,难道她真就一点都没……没等陈敬宗心凉,掌心里随时可能要睡过去的公主,忽地笑了下,尽管一闪而逝,还是被陈敬宗捕捉到了。他呼吸一紧,勾着她的腰往上提:“不肯说实话是吧?”“我倒要看看,你能逞强多久!”

第 106 章

初夏的时节, 晚风也温柔,皎洁的月色溪水般透过微开的窗,无声地潜进内室。似漫无目的, 又似受了月宫仙娥的指使, 做她的眼睛, 要窥视人间的一切。而凡人一无所觉。陈敬宗将华阳带到了她那面半人多高的西洋镜前。他就是欺负她醉酒,就是想要她服软,想她羞恼之下不得不说几句他想听的话。可他终究是低估了华阳。华阳是谁?她是本朝九五之尊景顺帝最宠爱的公主, 从她记事起,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夸她貌美,而且不是违心的口头奉承,他们看华阳的眼神,真如看待一个出生在宫里的小小牡丹仙子, 看着她一日日褪去幼时的稚气, 看着她出落得国色无双、风华绝代。即便是个寻常公主, 被人如此盛赞也要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得, 更何况华阳之美,名不虚传。她美而自知, 美而自赏。若是清醒的时候, 她还会骂陈敬宗两句, 现在她醉了,醉得无意与他计较,只是痴痴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的乌发飞瀑般倾泻下来, 几缕发丝在怡人的晚风中轻轻摇曳。她的脸颊被灯光映得如同一块儿绯玉, 莹润光洁没有任何瑕疵。她肩颈的肌肤雪一样的白……忽然, 一只晒成浅麦色的大手扣了上来, 成了这美中的唯一不足。华阳微微蹙眉, 这才记起她身边还有一位驸马,他长得很高,明明站在后面,英俊的脸却也完全出现在了镜子中,正在看她。醉醺醺的公主依然骄傲,她回视驸马的眼神,没有一丝羞恼,只有仙子对凡夫俗子的恩赐。她不必有任何情绪,而是他该珍惜这样的机会,该竭尽所能地侍奉于她。陈敬宗与她对视片刻,低头在她耳畔道:“你可真是我祖宗。”华阳笑了。第二天,她让陈敬宗连着在前院歇三晚,作为他胆大妄为的惩罚。公主甚至都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吩咐下来,驸马便老老实实地领了罚,一句狡辩都没有。有些事,知错就改,下次再犯。.到了四月底,华阳的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了之前的珠圆玉润。可端午过后,她却真的开始出现梦魇之症。“最近怎么总是做噩梦?”五月中旬,当她又一次在梦中低低地啜泣,又一次哭着醒来,陈敬宗不敢再轻视,点了灯,一边拿温水打湿的巾子帮她擦汗,一边皱着眉问,“是不是那次落水还是吓到你了,拖到现在才发作?”华阳垂着湿漉漉的睫毛,点点头。其实她梦到的是父皇驾崩,梦到自己先前做了那么多都是徒劳,父皇还是像上辈子那样突然暴毙了。还梦见她与陈敬宗才睡下不久,宫里突然传来丧钟,她惊恐地坐起来,陈敬宗却背对着她依然好眠,她着急地转过他的肩膀,却猛地看见他身上全是血。陈敬宗看着她苍白的脸,道:“明早给宫里递折子,请皇上拨两位太医来给你看看。”华阳想了想,道:“我还是找个借口进宫吧,顺便在宫里多住几晚,如果还是做噩梦,让太医诊治也方便。”陈敬宗抿唇。华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道:“放心,这次最多住五六晚,我毕竟是出嫁的公主,总赖在宫里,大臣们也要议论的。”今天已经是五月十七了,而上辈子父皇是五月二十二的夜里驾崩的。只要父皇能活过二十二,真正避开那个死劫,华阳大概也可以真正地放心了。陈敬宗还能拦着她不成?与他商量过了,华阳再与婆母打声招呼,这就带着朝云、朝月进宫去了。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宫里殿宇密集,层层叠叠地挡住了风,其实还不如勋贵之家的宅子凉快。戚皇后就不太明白女儿为何要进宫住。华阳抱着母后的胳膊撒娇:“女儿想您了,这难道不是理由?”戚皇后不信:“是不是你与驸马闹别扭了?”华阳只好小小的坑了陈敬宗一笔,叫母后屏退宫人后,她红着脸道:“以前驸马很听我的话,我要他何时侍寝他就何时侍寝,最近天热,我穿得少,他那眼睛就不老实,我嫌他太过纠缠,就跑来宫里了。”戚皇后很是意外,问:“你希望他隔多久侍次寝?”华阳当然也不能太坑陈敬宗,真让母后把陈敬宗想得太贪,生了厌恶。换成她蛮横一些,母后最多给她讲讲道理。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道:“五天一次,不能再多了!”戚皇后:……她忽然有点心疼女婿,年纪轻轻的武官,本来就该比普通男子贪一些,女儿这才成亲第四年,居然就这么吊着驸马。“是驸马侍寝得不好吗,你不喜欢?”戚皇后关心地问,虽然这话题过于私密,可母女间又需要顾忌什么,倘若女儿真的不舒服,说明那是驸马太笨了,她会派个老嬷嬷去指点驸马。华阳低着脑袋,把玩袖口,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道:“还行吧,就是每次都要出一身的汗,我嫌这个。”戚皇后:……女儿从小爱干净,这点怕是很难改正,可她也不能勒令驸马小点力气,那是能控制的?“你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那母后就什么都别说,让我在宫里多住几晚好不好?”“好是好,但你要答应母后,以后不可再这般任性,驸马待你恭敬,你也要多体谅体谅他,想想南康那边,你婚后的日子真的很舒服了,犯不着为了一些小节与驸马生分。”华阳连忙应下。至于景顺帝那边,女儿何时回宫住他都高兴,根本不会像戚皇后这般询问理由。陪父皇用饭的时候,华阳也仔细观察了一番,不知道是不是今年没有选秀的缘故,父皇确实比记忆中的此时要精神一些。只是记忆太模糊了,上辈子在父皇驾崩之前,华阳又怎么会把那些寻常的照面清清楚楚地记在心头?.离五月二十二越来越近了。尽管华阳已经想办法将韩瓶儿与一整届的秀女都留在了宫外,华阳仍然不放心。最好二十二这晚,父皇自己睡才好,哪个妃嫔那边都不去。只是装病的法子已经用过了,这次得换个新鲜的。“父皇,我今天特别想下棋,可母后不想陪我。”真到了这日,黄昏,一家四口共用晚饭时,华阳意有所指地朝父皇道,面带期许。景顺帝立即明白了女儿的暗示,笑道:“没事,母后没兴致,父皇陪你。”华阳很高兴,饭后就跟着父皇去了乾清宫。太子也来了。华阳连输三局被弟弟笑过后,换弟弟陪父皇下了两盘。太子当然也是输了,只是姐弟俩都努力地延长败局。一更天的时候,太子告退了,除了休沐日,他每天都要早起,不好耽误。华阳继续陪景顺帝下,这次还带惩罚的,输的人要往脸上贴纸。可下棋太费脑子了,景顺帝人又虚,让他干点好玩的他能熬,这么枯燥的下棋,他渐渐淡了兴致。华阳撒娇:“父皇,明日我就要出宫了,您再陪我玩两盘吧?”景顺帝心想,今年女儿进宫挺勤的,明天走了过几天还可以再来啊。当然,景顺帝也只敢这么腹诽,不会真的说出来伤女儿的心。他强打精神,又陪女儿下了半个时辰。又一局结束,景顺帝打个哈欠,无奈道:“今晚就到这里吧,父皇困了。”华阳挑眉:“真的?还是您急着打发女儿,准备去陪哪个妃嫔?”景顺帝还是第一次被女儿如此揶揄,神色微微尴尬,干笑道:“怎么会,谁都没有盘盘重要,只是父皇老了,真困了。”华阳目光柔和下来,望着对面的父皇道:“您才没老,您跟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话够甜,景顺帝竟想再陪陪女儿。华阳已经得了父皇今晚不会宠幸妃嫔的承诺,并不需要再熬下去,笑着饶了父皇:“算啦,明早父皇还要处理公务呢,女儿就不再耽搁父皇休息了,还请父皇莫要怪罪。”景顺帝一点都不怪罪,亲自将女儿送出乾清宫,再派小马公公一路护送。奇怪的是,刚刚还犯困,女儿一走,景顺帝好像又来了精神,似乎还可以再做点什么。这种感觉很熟悉,孩子们小的时候,他稀罕一会儿可以,陪孩子时间久了就感觉累,可孩子们一走,他的力气就回来了,怡然自得地与妃嫔们寻欢作乐。他看向马公公。马公公心领神会,就等着主子开口。景顺帝却没有开这个口,今晚真宠幸妃嫔,明日传到女儿耳中,他这个父皇就成了大骗子了!栖凤殿。这一晚,华阳睡得最不踏实,几乎隔一会儿就要醒一次,一个人躺在宽敞舒适的床上,紧张地倾听宫里的动静。万籁俱寂,这一夜,宫里无大事发生。待窗外天色将明,华阳才沉沉地睡去。快到晌午睡醒,她去向父皇母后辞行。景顺帝惊讶道:“昨晚睡得也不算太晚,怎么如此精神不济?”华阳看着一身龙袍端坐在对面的父皇,心情很好,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女儿是舍不得出宫呢,一想到又要好长时间都见不到您跟母后了,我就难受,难受地整晚都没睡踏实。”景顺帝:“那就不急着走嘛,朕又没撵你。”戚皇后眼角抽了抽。华阳垂眸笑:“父皇疼我,我都知道的,只是女儿毕竟嫁人了,不能太恃宠生骄。”景顺帝看看戚皇后,明白妻子教导一双儿女都很严格,大道理上他是讲不过皇后的,所以没有再挽留,只叫女儿在宫里用饭。饭毕,华阳竟然真的舍不得了,目光几乎黏在景顺帝的脸上。已经五月二十三了,父皇的死劫应该是避过去了吧,这应该不是父女俩的最后一次见面吧?华阳忽然走过去,抱住了自己的父皇。景顺帝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摸着女儿的头,肃容道:“盘盘是不是在陈家受了什么委屈?你尽管告诉父皇,父皇替你做主。”华阳摇摇头:“没有,他们待我很好,可宫里才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您与母后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住在这边才是真正地如鱼得水。”景顺帝哼道:“那就继续住下去。”他替女儿撑腰,看谁敢妄议。华阳:“可我也有点想驸马了。”景顺帝:……华阳不太好意思面对二老似的,快步离去,直到将要跨出门槛,她才最后一次回头。五十多岁的景顺帝穿一件暗金色的龙袍,身形修长清瘦,面容虚白而温和。华阳笑了:“下次女儿进宫,父皇还陪我下棋可好?”景顺帝:“当然,只要盘盘想,父皇随时奉陪。”

第 107 章

入夏之后, 陈敬宗回府的时辰与冬季没变,天色却只是昏暗,尚未黑透。陈府的守门小厮早已变机灵了, 看到他走过来, 主动禀报道:“驸马, 公主回府了。”陈敬宗淡淡地点点头,身后富贵眯眼笑,虽然公主回不回来都跟他没关系, 可主子没有扑空,他也跟着高兴。四宜堂。陈敬宗快速冲个澡就来了后院。朝云几个丫鬟都很安静,见到驸马,朝云小声道:“公主睡着了。”陈敬宗就以为她提前睡了,跨进内室的时候, 才发现她躺在榻上, 旁边摆着一本书。应该是想等他的, 只是困意来袭, 她自己都没发觉,就这么睡了过去。陈敬宗站在榻边看了一会儿, 退回堂屋, 问前几日跟着她住在宫里的朝云、朝月:“这几晚公主睡得如何, 夜里可有做噩梦?”朝云:“没听公主说做噩梦啊,不过今早不知为何睡了个长觉,快晌午才醒。”朝月:“可能是前晚陪皇上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 累到了。”陈敬宗更怀疑她依旧噩梦缠身, 只是丫鬟们在次间守夜, 她自己偷偷哭的话, 丫鬟们隔着一道门也很难听见。可果真如此, 她一个公主,为何不叫太医看诊?回到次间,陈敬宗上榻,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要将她放到内室的床上睡。就在他发力的时候,华阳醒了。陈敬宗看到她眼里多了细细的血丝,纵使她笑出来,也掩饰不了那份少眠引起的憔悴。“叫太医看过吗?”在她开口之前,陈敬宗先问道。华阳点点头:“看了,没什么事,这几晚也没有做噩梦。”陈敬宗摸了摸她的头。同样的问题,他也问了朝云朝月,知道她进宫后根本没有请过太医。是根本没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还是怕皇上娘娘包括他太过担心,干脆自己承受?“你还没用饭吧?”华阳看看窗外的天色,反应过来问。陈敬宗:“嗯,不如你先去里面睡?”华阳确实很困,前几晚提心吊胆,今日心落回了肚子,欠下的觉就一股脑地涌了上来。陈敬宗还是把她抱了进去。出来后,他吩咐朝月:“去德元堂请王老先生来,就说我扭到了脚。”朝月心一紧,眼看天要黑了,她也顾不得关心驸马爷的脚伤如何,赶紧出去安排小厮跑腿。陈敬宗饭吃到一半,孙氏亲自过来了,毕竟四宜堂这边有小厮跑出去请郎中,门房肯定要报给老爷老夫人。陈敬宗去前院见的母亲。孙氏忧心道:“莫不是公主病了?”陈敬宗指指自己左脚:“是我,刚刚下马时好像扭了脚,一直隐隐作痛。”孙氏听了,先松了一大口气。陈敬宗:……虽然他是装的,可母亲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好歹他也是亲儿子!孙氏当然也关心儿子,只是儿子高高大大的,刚刚走过来的样子也不像扭得多严重,她着急才怪。问了两句,孙氏走了。陈廷鉴负手站在春和堂的院子里,听妻子解释完毕,他也是差不多的神情,夫妻俩一起进去歇息。都进被窝了,孙氏才犹豫道:“要不再等会儿,听听郎中怎么说?”陈廷鉴胸有成竹:“他练了这么多年的武,下马能扭多严重,敷点跌打散差不多就好了。”.四宜堂,王老先生带着药童过来时,夜幕已经降临。陈敬宗先把刚刚搓红的脚踝露出来,让王老先生查看。王老先生摸了摸、问了问,没看出任何问题,但还是开了一副跌打散。陈敬宗客气道:“既然已经劳烦您老跑这一趟了,不如您也给公主把把脉,这个月又做了三次噩梦,只是公主怕皇上娘娘担心,暂且不想声张。”王老先生心里一咯噔。三月里公主梦魇之症久病不愈,皇上把他们这些民间名医也宣进了宫,王老先生那时也是替公主号过脉的,金贵无双的公主,竟然又犯了旧病?“那老夫先替公主号号脉吧。”陈敬宗颔首,引着他进了内室。拔步床内有两重纱幔,朝云、朝月早已准备完毕,一个跪坐在床头防止公主醒来乱动,一个跪在内侧的纱幔外,照看着公主伸出来的右手手臂。王老郎中不敢乱看,低着头走进来,跪下替公主号脉。号脉不需要多长的功夫,回到堂屋后,王老郎中对陈敬宗道:“公主脉象从容和缓,只略显虚浮,依老夫看是没有大碍的,若能保证充足的睡眠,一两日便能恢复如常。驸马若信得过老夫,暂且就别让公主服药了,再观察几日试试。”陈敬宗道好,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等他躺到华阳身边,听着她规律绵长的呼吸,既希望她能酣睡一整晚,又怕她半夜惊醒。这一次,换成陈敬宗没有睡踏实,隔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观察她。华阳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醒来时意外地发现陈敬宗竟然还在。“你怎么没去卫所?”她疑惑地问。陈敬宗靠近一些,盯着她的眼睛看。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残留着一丝睡意,却干干静静黑白分明,没有任何血丝。华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陈敬宗见她气色红润,眼里也很有精神,总算彻底相信了王老先生的话。早已洗漱完毕的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这时四个大丫鬟才有机会将昨晚的事告诉公主。朝云笑嘻嘻的:“驸马担心您病了,装自己脚痛也要请郎中来呢。”华阳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可见她昨晚睡得到底有多香!等她吃过早饭,孙氏来了,还是想确认一下公主是否安然无恙,然后孙氏就见到了一个明艳如牡丹花开的公主。傍晚陈敬宗回府,遇到了掐准时间来门口附近溜达的母亲。孙氏看向他的脚:“还疼吗?”陈敬宗面露笑意:“早上就没事了。”孙氏满意地离去。陈敬宗回了四宜堂,再见华阳,发现她穿了一件莲青色的褙子,里面是件更淡的抹胸,水灵灵的,仿佛一朵出水芙蓉,看得人暑气顿消。今晚厨房预备的晚膳也很丰盛可口,还有一盘新洗过的带着水珠的大红荔枝。“这是父皇今天刚赏赐下来的。”华阳靠着缎面的垫枕,看眼荔枝道。陈敬宗对荔枝没什么兴趣,只盯着她看:“你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华阳:“昨晚做了一个好梦。”陈敬宗:“什么好梦?”华阳笑了笑,对着手里的书道:“梦见一位老神仙趁我睡着时点了我一下,还说会保我以后都无病无灾。”陈敬宗能感受到她对请医之事的满意。这叫什么公主?明明可以在宫里用太医,她非不用,说她不看重噩梦吧,他请来名医她又很高兴。陈敬宗还是不满她拖延了这么久,专挑她不爱听的说:“这老神仙可真不正经,大半夜的去点你。”华阳:……她明明在给他邀功的机会,他怎么故意气人?陈敬宗夹起一块儿排骨放到嘴里,上面带着脆骨,被他轻易咬碎。华阳不再理他。陈敬宗吃完饭,开始剥荔枝,荔枝壳硬邦邦的还有点扎手,里面的荔枝肉却够鲜够嫩。“这荔枝还挺像你。”他捏起一颗荔枝,对着华阳道。华阳抬眸,视线在他与那颗荔枝之间游移:“什么意思?”陈敬宗笑而不语。华阳猜到不是什么正经比方,也没有再问。稍后进了拔步床,陈敬宗抱着华阳,一边亲她一边道:“你的公主脾气就是荔枝壳,人是荔枝肉。”华阳:“……我是荔枝,你是什么?”陈敬宗撩起她的中衣下摆:“当然是剥荔枝的人。”.宫里。景顺帝并不是一个喜欢上朝的皇帝,若无大事,他只会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这两日开朝会。看似懒,但他有个曾经连续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先帝老子,父子俩一对比,他初登基的时候几乎天天上朝,这几年才改成一个月上两次朝,也是非常勤快的皇帝了!然而内心深处,景顺帝连这两次的朝会都不想上,尤其现在正逢酷暑,他只想待在摆着放冰鼎的大殿里!“皇上,再躺会儿吧。”年轻的美人伸出藕臂,从后面环住了景顺帝的腰。景顺帝叹口气,他已经醒了两刻钟了,好不容易才逼迫自己起来的!起都起了,景顺帝拨开美人,喊马公公进来服侍。美人羞答答地躲进了被子。景顺帝三步一叹地去上朝。大殿里也还算凉快,只是大臣们嗡嗡不断的争执声比树梢的蝉鸣还叫人烦躁。景顺帝很想窝到龙椅里补个觉,他的后背也差点真的挨到龙椅椅背了,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陈廷鉴突然咳了咳。景顺帝陡然清醒过来,去看陈廷鉴,陈廷鉴已然垂下了眼帘。景顺帝知道首辅察觉了他的失仪,只好继续强撑精神。但大臣们都看得出皇上很困,没有拆穿罢了。朝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结束。百官们垂首,齐声恭送皇上。景顺帝最爱听这句,双手撑着龙椅扶手,离席而起。然而身体站直的瞬间,脑袋里突然似有热流翻涌,眼前的大殿百官也都天旋地转起来。垂眸的文武百官突然听到一声“噗”响,下一刻,是马公公的惊叫!所有人猛地抬头,却见景顺帝的下巴胡子胸前全都是血,整个人歪到在马公公怀里!“皇上!”大臣们蜂拥上前,陈廷鉴为首的内阁占据地利跑得最快,陈敬宗、戚瑾年轻矫健又是皇亲身份无所顾忌,也迅速超过了其他文臣。马公公已经抱着景顺帝坐在了地上,他浑身发抖,泪流满面。景顺帝嘴里还在不断地吐着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可他明白,他不行了。生死关头,景顺帝想起三件事。他紧紧握着陈廷鉴的手:“传朕旨意,朕走后,太子继位。”除了陈廷鉴等阁老哭视着帝王,除了陈敬宗、戚瑾神色凝重地跪在旁边,其他大臣都跪地叩首。“第二件,太子年少,还要倚仗先生教导辅佐,大事皆托于内阁。”这句,景顺帝是对陈廷鉴说的。陈廷鉴哽咽应下。景顺帝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陈敬宗脸上,他满眼苦涩,艰难道:“朕失约了,你要照顾好……”“盘盘”二字,景顺帝只发出了气音。不等陈敬宗应下,帝王眼中的光彩,忽而黯淡。景顺二十三年夏,六月初一,帝崩于朝堂。

第 108 章

六月酷暑, 也只有早晚会凉快一些。因为昨晚莲花碗又派上了用场,华阳睡到辰时初刻才醒,等她吃完早饭, 已经是辰正时分, 宫里大臣们若事少, 朝会都该结束了。趁着暑气还没有笼罩下来,华阳带着丫鬟们去陈府的花园逛了一圈,回程又去春和堂坐了坐。大嫂俞秀也在, 她女红好,为婆母做了一件轻薄透气的短衫。华阳过来时,孙氏正在试穿。孙氏颇为无奈地道:“跟你大嫂说过多少遍了,叫她多给自己做几件衣裳,我都这把年纪了, 穿也穿不出花来, 何必浪费好料子。”俞秀不太会说什么俏皮话, 温温柔柔地帮婆母检查是否合身。华阳看着婆母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风韵犹存的面容, 笑道:“娘本身就是一朵花,这些衣裳都是衬托您的绿叶。”孙氏被公主儿媳的甜话甜得合不拢嘴, 脸都笑红了:“老四若有公主三成嘴甜, 我的白头发都能少几根。”等她试完衣裳, 华阳趁日头还没毒起来,离开了春和堂。朝月在一旁撑伞,朝云一手扶着公主的胳膊, 一手拿着团扇为公主扇风。主仆三个如此讲究, 步伐自然快不了, 慢慢悠悠地来到四宜堂这边, 还没进去, 突然听到一阵奔跑的脚步声。这可是首辅府邸,下人们都学过规矩,除非遇到急事,不可能慌慌张张地奔跑。华阳停下脚步,疑惑地望过去。绕过花树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陈敬宗,一个此时此刻要么该在宫里开朝会,要么已经散朝要出发前往大兴左卫的人。他似乎很急,跑得脸都红了。这可太罕见,他力气那么大,抱过背过华阳那么多次,除非累到极点,脸都难红一下。看到华阳,陈敬宗停了下来,他气息急促而显得狼狈,英俊的脸庞却神色凝重,看她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华阳刚要开口,问他为何此时回来,一道低沉古朴的幽幽钟声,忽然从远处荡漾而来。华阳心悸了一下。京城里也有一些寺庙,但这些寺庙用的都是小钟,钟声传不了太远,只有宫里的大钟……如潮水层层叠叠,第二声钟紧随而至。朝月撑伞的手开始发抖。伞歪了,耀眼的阳光照了过来。华阳闭上眼睛,两行泪沿着苍白的脸直直落下,似两条清溪,争相打湿公主的面颊。陈敬宗走过来,将她抱进怀里。华阳除了落泪,身子就像一棵静止的花草,陈敬宗的胸膛却高高地起伏着,心跳砰然如雷。一直到宣告帝王驾崩的九声丧钟结束,陈敬宗的呼吸才稍微平复下来。华阳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当那胸膛渐渐恢复正常的起伏,如翻涌的湖面归于沉寂,她心里的惊与疼竟然也随之缓和下来。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变成了一场绵绵却无尽的淅沥春雨。“你可知道,父皇,他是如何走的?”华阳埋在他胸口,缓慢地问。陈敬宗:“朝会结束,皇上欲离席时,突然吐血不止。”“他老人家走得很快,临终前只来得及交代三件事。”他将景顺帝的三句话,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前面两件都是大事,是一个明君死前最该关心的,在华阳的意料之中。唯独第三件,父皇居然还牵挂着不能再陪她下棋了。从钟响开始便只是默默垂泪的公主,此刻终于哭出了声。.华阳只想尽快去见父皇。备车太慢,陈敬宗直接将华阳扶上他的马背,他再上马,一手抱紧她,一手攥着缰绳,如来时那般疾驰而去。马背颠簸,阳光刺眼。华阳半靠在陈敬宗的怀里,有他在,她不需要担心这么快的速度会不会撞到人,会不会将她颠落马下。华阳只是怔怔地看着脚下极速后退却又延长无尽的石板路,有时视线清明,有时候会忽然模糊。陈府离皇城很近,骏马疾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陈敬宗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马。皇城城门打开,站在巍峨的城门下,能够望见一条笔直宽阔的长长宫道,过端门、午门、太和门,绕过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再过一道乾清门,便是乾清宫。这条路,大臣们熟悉,华阳也熟悉。她还是个小小公主的时候,就喜欢让太监、宫女带她在皇宫四处玩耍,这条路是她最喜欢的,因为路上会遇到很多人。她见过在外面威风凛凛的文武大臣们恭恭敬敬地走过这条路去拜见父皇,那些大臣们见到她,也都会露出温和爱护的笑容,直到她越来越大,他们的爱护之心才变成敬重。母后会管教她,不许她来前宫乱跑,那不合规矩与礼法。母后当然是个好母后,既关心她与弟弟,又教导严格,希望他们长成臣民都夸赞的储君与公主。不可否认,母后教养他们姐弟比父皇尽心多了,尽心也意味着更辛苦更累。但辛苦的人未必能收获子女的感激,在华阳还不够懂事的时候,她与弟弟一直都喜欢父皇更多,因为父皇非常温柔,尤其是对她,几乎华阳想要什么,父皇都会给她。母后反对她来前宫,父皇亲自牵着她过来玩耍,有时父皇还会把她藏在龙椅或屏风后面,让她偷听他与臣子们说话。母后是最好的母后,父皇或许不是最好的皇上,却是天底下最宠她的人。父皇在一日,这皇宫都是她的家,真正的家,华阳想什么时候回宫就什么时候回宫,不用担心有谁会不欢迎。父皇不在了,母后、弟弟也都是她的亲人,华阳却知道,素来严厉的母后虽然疼爱她,却会把规矩放在这份疼爱前面。弟弟就更不用说了,他很快就会彻底长大,会把很多事都放在她这个姐姐前面。即便他没有大婚,他也不会像父皇那样特意腾出时间来陪她说话、下棋、用饭。来时很急,真正进宫了,华阳反而走得很慢。父皇这一走,几乎把这皇宫里留给她的许多人情味都带走了,以后她再来,也会将这皇宫承载的权势威严看得更重。母后说,她出嫁了就意味着变成大姑娘了,不能再任性妄为。只有华阳清楚,父皇走了,才是真正为她划出了这道坎。.乾清宫。宫人已经为景顺帝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污,更换了一件墨色的龙袍。皇上走得突然,根本没有来得及筹备自己的丧事,丧服要临时缝制。妃嫔、文武百官、宫人们乌泱泱地跪了一片,陈敬宗陪着华阳走过这些人,最后,他跪在了一个驸马该跪的位置。华阳单独上前。戚皇后与太子并肩跪在龙床边,戚皇后素面朝天,不断地落着泪。十三岁的太子已经嚎啕过一阵了,这会上半身趴在床上,一手握着父皇的手,仿佛父皇还会醒来。“姐姐。”看到姐姐,太子又开始抽泣出声。华阳跪下去,移开弟弟的手,换成自己去握。父皇的手已经变凉了,却依然像活着时一般软。父皇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眉宇间依然温和。太子哽咽着在姐姐耳边道:“太医说,说父皇忧心国事操劳过度……”华阳视线模糊地看着沉睡般的父皇。她知道真相,父皇是沉溺女色、滥用丹药,早把身体掏空了,除非治本,其他什么办法都救不了父皇。她无法治本,只能弄那些治标的法子,盼着能让父皇多活几年。可老天爷不愿满足她的贪心,只让父皇多活了九日。九日很短很短,可至少父皇这次倒在了朝堂上,倒在了文武大臣面前,走得体体面面,不至于被史官记上那么不光彩的一笔,受后人耻笑。华阳紧紧地握住了父皇的手。这大概是她重活一回,唯一帮父皇分的忧。.丧礼有戚皇后、内阁、礼部、钦天监等官员主持,需要华阳做的并不多,她换了一身丧服,与弟弟一起跪在乾清宫守灵就是。文武百官们也要跪灵,只是全都退到了端门外。当夜幕降临,还在乾清宫的,便只有后妃、太子以及两位公主了。一直跪到子时,华阳才暂回栖凤殿休息,等寅时再去乾清宫跪着。这两个时辰,华阳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父皇走了就是走了,这份疼她上辈子已经尝过,这辈子也一直有所准备,当这一日真的来临,她依旧会疼,却不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父皇活着,她不能对付豫王,甚至连暗示母后公爹让他们未雨绸缪都不行,因为怕有个万一,让父皇怀疑他们想陷害豫王。如今父皇走了,弟弟即将继位,距离上辈子豫王月底造反还有二十八天的时间,只要母后、公爹出手及时,就还有机会提前阻止豫王造反。翌日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华阳在乾清宫见到了母后,弟弟毫无准备之下伤心太过,昨晚跪到半夜昏过去了,还没有醒。“母后,我有要事想与您商议,最好您也将陈阁老请来。”戚皇后同样一身白色丧服,头上只戴一根木簪,美丽的脸庞未施粉黛。她心里装了很多事,没太在意女儿的话,只将女儿叫到一旁,低声问:“何事?”华阳太习惯这样的母后了,习惯到连一点委屈的情绪都不会再有,只冷静地回视母后,道:“昨晚父皇托梦给我,要我务必与您、陈阁老一起商议。”不知是女儿的神情过于凝重,还是女儿的话动摇了戚皇后的轻视,她想了想,叫女儿先去乾清宫的御书房等。华阳在御书房坐了一会儿,陈廷鉴先到了。作为内阁首辅,前一晚陈廷鉴也几乎彻夜未眠,同样五十多岁的年纪,他难以避免地出现了憔悴之色,可他目光沉痛却坚定内敛,仿佛大厦将倾他也能凭一人之力托稳。陈廷鉴是奉戚皇后的暗示来的,他以为戚皇后有大事找他,没想到会在御书房见到公主儿媳。对待戚皇后与公主儿媳,陈廷鉴的态度肯定是不一样的。几乎才与华阳打了照面,陈廷鉴的目光就变得温和慈悲起来,仿佛对面站着的还是七八岁的那个小公主,小公主很难过,需要他的安抚。华阳潸然泪下。陈廷鉴同样心酸,景顺帝虽然不是他心目中的真正明君,却也是个宽厚爱民的好皇上,知道他们这些臣子不会辜负百姓,才敢放手给他们,并在内阁需要的时候,坚定地为他们撑腰。“公主节哀,先帝最疼爱您,一定不忍您如此伤心。”华阳点点头,拿帕子擦掉眼泪。这时,戚皇后也到了。

第 109 章

托梦之说虽然荒谬, 架不住简单好用。而且先前华阳只拿托梦忽悠过陈敬宗,这次是第一次借此说服母后、公爹提防豫王造反,更少了一层顾虑。关于上辈子豫王造反, 开战初期叛军因为有几位大将, 拿了几次胜利, 中期朝廷开始占据优势,而陈敬宗是死在追杀豫王最后那四万大军的重要关头,该战结束不久, 豫王便被朝廷抓获,乱局彻底结束。那时候的华阳,虽然也很关注战局,却没有途径了解战场上的形势,母后并不愿意她打探这些, 华阳亦不能去找公爹询问, 只有弟弟会多跟她说一些, 但基本也就是给她报喜。最后华阳知道的, 便只有叛军里面的几位大将,以及陈敬宗战死的那场战役。御书房内, 尽管华阳已经在夜里斟酌好要如何叙述了, 那些话她也完全能像说书先生一般流畅地读下来, 可她还是做出紧张忐忑的样子,似乎被父皇的托梦吓到了,时而结巴, 时而重复一些字眼, 杂乱无序。戚皇后、陈廷鉴都默默地听着, 谁也没有试图打断她。托梦看似荒唐, 令人无法信服, 但华阳竟然知道那么多地方将领的名字,有些甚至此时还未居要职,连陈廷鉴都未曾听闻甚至不曾放在心上,这就不得不让戚皇后、陈廷鉴重视了。华阳只讲到了豫王集结了二十万大军要直攻京城。这样就已经足够让母后、公爹重视警惕,如果将为期四个月的战事全部讲完,便太过详尽了,她昨晚只有最多两个时辰的睡眠时间,托梦哪能托这么多。“母后,阁老,父皇要我转告你们,一定要提前制止豫王。”戚皇后看向陈廷鉴,关乎儿子的皇帝之位能否坐得稳,她是宁可信其有。陈廷鉴沉吟了几息的时间,朝华阳颔首道:“公主放心,臣与娘娘必定会定下一个万全之策,只是此事请公主务必保密,不可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太子殿下,包括驸马。太子年少,臣怕惊吓到他,驸马那边,则是怕他无意间泄露天机。”华阳当然应下。陈廷鉴再道:“贵妃娘娘、南康公主等该来为先帝守灵了,还请公主先行一步,以免您与娘娘都不在,她们怀疑什么。”戚皇后补充问:“你父皇可有说她们母女是否知情?”华阳:“没说,应该是不知道的。”上辈子豫王造反的消息传进京城,林贵妃直接吓得当众失禁,如果这是装的,华阳真要佩服她了。当然,无论林贵妃是不是装的,她都被禁足在寝殿内,一直到豫王被废,林贵妃才被放出来,从此幽居后宫,活得像个影子。戚皇后点点头,示意女儿离去。华阳走后,戚皇后马上问陈廷鉴:“阁老准备如何应对?”陈廷鉴:“假若先帝托梦的情形为真,想阻拦豫王起事,臣有三计。”“第一,以娘娘或太子的名义召豫王回京奔丧,趁此机会将豫王留在京城,臣等再逐步瓦解河南一地众叛贼。”戚皇后皱眉,沉声道:“自成祖皇帝驾崩,本朝便不再有藩王进京奔丧之例,别说我与太子不便下此诏书,便是先帝临终前还有余力,他也不会召豫王进京。”陈廷鉴:“是,此计确实不妥。臣的第二计,先不管豫王,用先帝驾崩京城需要加强戒备为由,将梦中会辅佐豫王的几位大将先调进京城,再委派可靠将领去接任,让豫王无大军可用。”戚皇后的眉头并没有因此舒展开来:“他们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愿意拥护豫王,必然早与豫王有所勾结,朝廷的调虎离山之计太明显,他们可能不会奉旨,转而拥护豫王提前起事。”陈廷鉴:“娘娘顾虑的是,臣这二计虽然可以不动兵戈,却各有不足,所以臣的第三计,是朝廷先下手为强,调兵驻守河南各边境,以此震慑豫王,令其不敢发兵,主动交出那些叛贼。”戚皇后都有点着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阁老今日怎么全是这些不靠谱的主意?朝廷真派大军压境,豫王识趣当然好,就怕他鱼死网破,而朝廷又给了他名正言顺的造反名头,说我们母子容不下他!”面对戚皇后的埋怨,陈廷鉴并不慌乱,抬头看她一眼,道:“臣愚笨,这三条确实是臣能想到的唯三计策,不知娘娘可另有高见?”戚皇后没有,她能想到的也是这些,三条计策,要么有违祖训,要么没有完全成功的把握,要么就是主动给豫王送造反的理由……忽然,戚皇后的脑海仿佛有什么划过,再看陈廷鉴那副不慌不乱成竹在胸的姿态,戚皇后瞬间冷静下来,靠近陈廷鉴两步,低声道:“阁老就别卖关子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戚皇后有多信任陈廷鉴,陈廷鉴就有多信任戚皇后,当年是戚皇后向景顺帝举荐的他为太子教书,后来他顺顺利利做上内阁首辅,除了自身努力,也少不了戚皇后的支持。见戚皇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陈廷鉴不再遮掩,先承诺道:“娘娘,河南离京师确实很近,但河南同样被京师、山西、陕西、湖广、南直隶、山东包围,豫王真要造反,只能寄希望于大军突然起事,赶在朝廷发兵围剿前以迅雷之速拿下京城。然,别说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他的打算,完全有时间提前部署,就算没有先帝托梦,大名、保定、真定三府也足以拦住豫王大军,这点臣愿用项上人头担保。”戚皇后沉默片刻,信他,京师重地,各府守将的任命陈廷鉴都与景顺帝商议过,戚皇后也心知肚明,都是本朝悍将。陈廷鉴先说服戚皇后不必担心京师的安稳,再对戚皇后提起河南的藩王情况来。“娘娘,包括豫王在内,河南一地现在共有八位藩王,分别是景王、郑王、周王、唐王、赵王、潞王、徽王以及豫王。除此八位藩王,其兄弟子侄另有上百位郡王,郡王下还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等宗室家眷,共计三万余人。这些宗室共占有河南三成土地,此外,只提去年一年,河南一地的宗亲俸禄便占了当地赋税粮食的四成有余,比当地驻军军饷还要多。”戚皇后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陈廷鉴:“豫王造反,征兵运粮肯定无法避开其他七位藩王的耳目,他们若主动上报朝廷,便正合了当年太./祖他老人家册封藩王的苦心,藩王与皇上共同维护江山安稳。若他们隐瞒不报,便是协助豫王一起造反,是为乱臣贼子,当与豫王一同伏诛。”戚皇后彻底明白了陈廷鉴的意思。豫王的起兵不足为虑,但如果朝廷先纵容豫王暗中集结力量,将七位藩王都捎带上,将来朝廷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河南一地的八位藩王都废了。八位藩王连带着各自的兄弟子孙,一共三万余人的宗亲,占了所有宗亲的三成之多,一次都废了,便相当于为朝廷这棵负担累累的大树一次剪除了三成的臃枝赘叶。之后藩王私库充公,良田归还百姓,百姓种出粮食继续缴税给朝廷,乃是一本万利、造福儿孙以及后代帝王的大好事,与这些可以预见的好处比,镇压叛乱所耗费的军饷完全不值一提。“阁老高瞻远瞩,我很钦佩。”戚皇后郑重地道。陈廷鉴躬身道:“臣只会献计,娘娘敢用臣此计,也是胆识过人,臣亦钦佩。”戚皇后笑了:“那阁老便只当不知豫王有反心,暗中部署兵力便可。”陈廷鉴摸了一把胡子,道:“托梦之说,也未必完全可靠,或许豫王并不会反,不过臣等未雨绸缪,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戚皇后还是希望豫王反的,皇上只有太子、豫王两个儿子,儿子还小,豫王早早反了早早废了,她也早早省心。当然,这话就不用告诉陈廷鉴了。“公主那边……”“我会跟她解释,阁老一心操持国事便可。”片刻之后,戚皇后先去了乾清宫,陈廷鉴也随即去见其他几位阁老,今日内阁还要率领大臣们一起恳请太子继位。登基大典不急,但继位称帝刻不容缓。.朝臣们过来拥立太子时,华阳就跪在一旁旁观。太子虽然才十三岁,可他从三岁起就开始读书,开始学习如何做好一位储君,父皇驾崩他虽然伤心,却也知道要配合大臣们接下来要走的继位仪程。太子称帝,戚皇后同时封太后,至于其他皇亲,暂且还不着急册封。华阳暗暗观察林贵妃、南康公主。母女俩当然不会替母后、弟弟高兴,但也没有什么愤恨的情绪,大局已定,她们也认了命。一直到夜里,华阳终于又有机会单独与母后见面了。才刚刚三十九岁的戚太后,因为忙碌了一日,这时也累了,斜倚在罗汉床一侧。看到容颜憔悴的女儿,戚太后面露怜爱,招手叫女儿坐到她身边。“父皇走了,又给你托了那样一个梦,盘盘今日过得一定很煎熬吧?”她将女儿揽入怀中,温柔拍着女儿的肩膀。华阳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娘是这世上最无可取代的人,母后越严厉,这般的温柔就越让她贪恋。戚太后拿出帕子,亲手帮女儿拭泪。景顺帝的驾崩,于感情上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伤感也有,只是一会儿就过去了。她更关心大事,仅有的私情,也是心疼一双儿女的丧父之痛。“盘盘放心,豫王的事我与陈阁老已经定好了防备之策,你只管一心替你父皇守灵,能睡的时候好好休息,其他都不用担心,知道吗?”华阳点点头。她既相信母后,也相信公爹,这两人联手提防豫王,她就更加安心了。先前的事都是她自己扛着,此时此刻,华阳只觉得全身都轻松了下来,只剩对父皇的缅怀。

第 110 章

六月初三, 天色尚暗,一匹匹快马疾奔出京城城门,带着载写先帝驾崩、太子继位的公文前往各地官府、藩王宗亲之处。河南紧邻京师, 一日之内, 这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河南境内, 官民皆知,自此换上素服,开始恪守国丧。其中, 汝宁府位于河南的最南边,就藩在这里的景王下半晌才收到公文。景王是景顺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华阳姐弟的亲叔父。景王今年四十七岁,虽然不算年轻了,但他平时好武强身, 身形高大健硕, 在本地颇有威严。惊闻景顺帝驾崩的噩耗, 高高大大的景王竟当场昏厥了过去, 被身边的亲信掐了人中醒来后,景王也是哀嚎不止, 连左右街坊都能听到他的哭声。哭够了, 景王被人扶到房间里休息。待夜幕降临, 景王立即将府内几位幕僚叫到书房,暗中商讨大事。“新帝年少,京中人心不稳, 王爷此时动手, 乃是天赐良机!”“只怕陈廷鉴没那么好对付。”“他一个文官老头, 太平盛世可以狐假虎威, 只要咱们大军一路北上攻破京城, 内阁也得乖乖交出小皇帝,对王爷俯首称臣!”“起事总要有个名头,不然便是不义之师,何以拉拢地方官员将领?”幕僚们议论纷纷,有的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举起造反大旗,有的谨慎甚微,认为还需要多加筹划。景王垂着眼眸,其实自有思量。从就藩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有了争夺帝位之心,只是刚刚抵达王府的他只有三百亲兵,毫无根基。这二十多年,景王一边积攒财富,一边小心翼翼地招兵买马,用分散在河南各地的镖局、农庄护卫等等名头,至今已经养了一支五万人的精锐之师。他足够谨慎,只控制着那些头目,那五万精锐根本不知道他们真正的主子是他,可一旦他起事,这五万人必定会拥护于他。此外,景王还养了一支暗卫,命暗卫们监视河南境内的重要官员,搜罗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或其他无法公之于众的秘辛,尤其是主管河南的三个地头蛇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大人,无论朝廷更换了多少次,只要是人,总会有不足之处。像此时统领河南的这三个官员,布政使张泰道貌岸然实则贪色,与妻子的年轻继母暗通款曲,按察使杨明光自己洁身自好,亲爹却在老家为非作歹。最重要的,是统领河南境内十七个卫所共计九万余将士的都指挥使郭继先。郭继先是一员大将,不然也不会被陈廷鉴器重,把他调到这边来。郭继先身上也几乎没有任何能够受人拿捏的毛病,权财色他一样都不沾。巧的是,郭继先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时,曾经跟着他的母亲姐姐逃难到汝宁境内,他娘为了养活儿子,将姐姐卖进王府为侍女,后又因为姿色出众被景王看上,抬为妾室。景王宠幸郭氏时,距离郭氏与郭继先母子分离已经过去了三年,便是景王想帮宠妾找到家人,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寻觅。郭继先一直记得这个姐姐,记得那个用自己给他换银子买饭吃的姐姐。母亲死后,郭继先辗转在边关从军,随着岁月的流逝,郭继先也从一个毛头小兵成长为一位大将军。官越大,郭继先越明白不能让朝廷知道他一个大将竟然与藩王有姻亲关系,所以郭继先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他还有一位在景王府做妾的姐姐。郭继先接任河南都指挥使一职时,景王也早忘了郭氏那个分离多年的弟弟也叫这个名字,还是一次他无意间在郭氏面前提到新的都指挥使大人,郭氏突然激动地泪盈于睫,非要确认这位都指挥使大人是不是她的亲弟弟。景王一下子看到了大机遇。他不好离开封地,让郭氏乔装成普通民妇还是可行的,郭氏去见了郭继先,姐弟俩抱头痛哭,秘密相认。但景王并没有马上联系郭继先,凭借两人的姻亲关系,凭借郭氏与她生的三个孩子,景王相信,只要他去找郭继先,郭继先就一定会臣服于他,否则郭继先就要面对姐姐外甥受苦、朝廷也猜疑他的两难境地。如今他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就差能够供应大军的粮饷,以及一个正面对上朝廷的靶子!.三日后,景王秘密来到洛阳,求见他的好侄儿豫王,景顺帝的长子、新帝的亲哥哥!这几日豫王挺伤心的,虽然父皇不肯立他这个大儿子做太子,他心里一直存着怨气,可父皇这一去,他就没爹了,万一戚太后想对付他,都没有爹护着。伤心归伤心,听说有位富商要给他献宝,豫王还是带着期待召见了这位富商。富商仪表堂堂,豫王更加相信他有好宝贝了。景王也在打量豫王,见二十五岁的豫王已经养出了五十二岁的大肚子,肥头大耳的,景王最先想到了林贵妃。他见过林贵妃,是个又美又蠢的女人,早就听说豫王脑袋不够聪明,没想到他连林贵妃的美貌都没能继承。等豫王屏退下人后,景王直接把自己的王印拿了出来。豫王:……他不懂王叔为何要冒着被朝廷治罪的危险跑过来找他。景王一脸悲痛:“皇兄才五十三岁,平时也都好好的,没传出任何隐疾病患,贤侄就一点都不怀疑皇兄的离世另有隐情?”豫王还真没怀疑。景王愤恨道:“就在今年端午时,皇兄曾发了一封密信给我,说戚后与陈阁老联手把持朝政,隐隐有逼宫之势。皇兄非常担忧,宫里无人可信,只能跟我诉说愁闷,皇兄还说,他想改立贤侄为太子,就怕内阁反对,因此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说完,景王取出那封伪造的景顺帝密信。豫王看完之后,一下子就信了!那陈廷鉴长得人模狗样的,母妃不止一次怀疑戚后是不是与陈廷鉴有苟且,以前父皇被两人蒙蔽了,今年终于察觉了端倪!“所以,他们二人发现父皇想立我,便抢先对父皇下手?”“正是如此,因为他们做贼心虚,才在文书里编造皇上临终前要太子继位的遗言!”“岂有此理!”豫王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都瞪圆了!气归气,豫王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太子都登基了,他还能怎么做?景王自然要为他出主意。豫王犹豫道:“起事的话,我手里也没有兵啊。”景王:“我听说都指挥使郭继先最为刚正忠君,我愿为贤侄去试探他的口风,若他肯拥护贤侄,贤侄大事可期也!”豫王:“万一他不肯,而是向朝廷揭发我们?”景王:“贤侄放心,我有十成把握能说服他,不然王叔也不敢亲自去见他。”豫王还是担心。景王:“贤侄想想,陈廷鉴他们都敢陷害皇上了,一旦过阵子朝局稳定下来,他们肯定还要对你下手,贤侄起事还能为自己争取生机,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坐以待毙?”豫王终于彻底被劝动!景王让他务必保密,随即又以富商的身份去见都指挥使郭继先。如景王所料,郭继先若不拥护景王,迟早要被这层姻亲关系连累,若辅佐景王成事,郭家反而能一跃成为京城新贵!最重要的兵有了,豫王这个靶子也稳了,景王立即发动所有暗卫出手。河南境内的地方官,凡是被景王拿捏了把柄的,纷纷倒戈,官府守兵加起来,又是几万的兵马。景王再拿着豫王、郭继先等人的印信去游说郑王、周王等六位藩王,要他们支持豫王。造反事大,这些藩王哪敢轻易站队,可景王放了狠话,他们不从,豫王的大军会先踏平这几座王府。因此,真的都只养了三百亲兵的六位藩王,面对这等恐吓,只得乖乖献出银子与粮食,作为给豫王的投名状。一切准备完毕,七月初九的这早,豫王突然出现在开封府的城墙之上,高声对城外集结完毕的二十万大军与城内百姓列举戚太后、陈廷鉴毒害先帝等几条罪状,剑指京城,誓要为先帝报仇、为朝廷除戚太后、陈廷鉴等奸佞!.京城。此时景顺帝的灵柩已经葬入皇陵,新帝也举办了登基大典,因为要等明年再改年号,百姓们暂且都称之为少帝。华阳受封长公主,而早在为先帝守灵期间,华阳就正式搬出了陈府。毕竟她这个外嫁的女儿要为父皇守一年的孝,如果她继续住在陈家,陈家众人还要不要宴请了?再加上弟弟年少登基,公爹辅政,本就手握大权,不同于父皇在的时候,华阳这个皇姐本也该适当地与陈府保持距离了,尽量淡化陈家外戚的这层身份。在宫里守灵时,华阳与陈敬宗很少见面,见面也没有机会说什么。等华阳自父皇驾崩后第一次离宫入住长公主府,夫妻俩才终于得以单独相处。那时距离景顺帝驾崩已经过了半个月。陈敬宗眼中的华阳,瘦了,却没有三月里故意装病的时候那么消瘦憔悴,她的目光也还算平静,让他想要安慰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便站在华阳面前,默默地看着她。因为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这期间分别了半个月的时间,两人之间似乎又变得生分起来。华阳是没什么感觉的,父皇的驾崩不会影响她与陈敬宗的关系,可她能理解陈敬宗的沉默,他是怕她还在心疼难过,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反而惹了她的不快。包括吴润、朝云等人,这阵子哪个对她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她真变成了一朵牡丹花,一点风霜都承受不住。所以,华阳朝对面的陈敬宗笑了笑,拍拍身边的床:“过来吧,站在那里做什么,以前你可没这么拘谨。”她可以笑,陈敬宗不好笑,也笑不出来。二哥病逝的那年,他在陵州,母亲的书信过来,他一个人跑去山里待了三天三夜。二十多年的父女情分,肯定比他十来年的兄弟情深。他僵硬地坐在她身边。华阳看他一眼,慢慢靠到了他怀里。陈敬宗的身体忽然就放松下来,抬手抱住她。华阳低声道:“我没事,你们不用这么紧张,父皇本就体虚,我都有准备的,不曾奢望过他老人家真能长命百岁。”陈敬宗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想到了她预报过的洪水、二婶的账本,也想到了她突然跑去赏花并巧遇湘王。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一直都有破绽。第一,他不信鬼神之说,事情再巧他都不信。第二,如果不是她想给湘王近身的机会,周吉等人怎么可能让她被湘王那边的人围住,怎么可能让湘王对她口出狂言。包括连他都不知道老头子的隐疾,她竟然把李太医带了回去,替老头子解决了一桩病痛。别人看不出,是因为他们离得远,而他就在她身边,早把她的脾气秉性摸得清清楚楚。她故意跳冰窟窿的时候,陈敬宗就推测她可能又提前知道了什么。他生气,不是气她的隐瞒,而是气她宁可那么糟蹋自己,都不相信他或许有办法帮她。事后她说是为了阻止景顺帝选秀,陈敬宗信了。但亲眼看着景顺帝倒在龙椅下,陈敬宗才真正明白,她是提前预知了这一幕,才不惜以身涉险。以前陈敬宗想过要问她,问她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可当她承受丧父之痛在他怀里哭泣出声,陈敬宗忽然放下了。什么秘密都不重要,她开心就好。

第 111 章

豫王造反后, 最先受到豫王大军偷袭的,是与河南西北界接壤的大名府。大名府一边抵御敌兵,一边即刻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战报在午后抵达京城。宫里紧急召开朝会, 宣文武百官上朝议事。大殿之上, 十三岁的少帝端坐于龙椅上, 戚太后暂且垂帘听政,林贵太妃不明就里地站在她旁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廷鉴先把豫王造反的檄文念了一遍。首辅大人沉肃的声音尚未落下, 大臣们就见薄纱似的帘后人影一晃,发出“扑通”闷响。很快,戚太后解释道:“林贵太妃惊闻此讯,晕倒了,应无大碍, 诸位大臣请继续议事吧。”大臣们能商议什么, 一个个的都在唾骂豫王狼子野心, 当日先帝在朝堂上吐血, 临终遗言众臣听得清清楚楚,先帝若真想更换储君, 遗言能不交待?当时先帝托孤之后尚有余力交待驸马好好照顾女儿, 足见神智清明, 一点可都不糊涂。再有豫王往戚太后与陈廷鉴身上泼的脏水,那就更荒谬了,以前哪次陈廷鉴见戚太后, 先帝或太子肯定会在一个, 更有大量宫人作陪。总而言之, 文武百官公认豫王的檄文全是污蔑构陷, 纯粹是为他造反瞎编的名头!给豫王定下“造反”的罪名, 接下来就是商议如何平定叛乱。豫王号称手下有二十万大军,其实只有十万左右是朝廷卫所的正规军,其他十万都是藩王私兵或是倒戈的官府守城兵,好比将各地的散沙临时倒在一块儿,不足为虑。所以,陈廷鉴建议不动北边的边疆守军,只从山西、陕西、湖广、南直隶、山东调兵,各出三万兵马从河南周边朝京师方向包抄,断了豫王大军窜逃他地的后路。京城这边再从二十六卫里派遣十个卫所五万余将士,与保定府、真定府、大名府的守军联合成一支十六万大军,作为平叛的主力。戚太后拨了拨手腕上的檀木佛珠。轻微的声响传到少帝耳中,少帝便道:“阁老此谏甚为稳妥,准奏。”百官也齐声拥护。随即,京城二十六卫的指挥使都出列,站在大殿中央,主动请缨。靖安侯虽然是豫王的姻亲,此时也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请求带兵。陈廷鉴的视线扫过这些或年轻或正值壮年的武官们,对少帝道:“皇上,二十六卫皆是精锐,均可参战,不如就按照去年演武比试的排名,除去锦衣卫,命排名前五与排名后五的十卫参战,如何?”少帝准奏。至于领兵的统帅,靖安侯虽然有战功,却要避嫌不能用,陈廷鉴举荐的是恰好回京探望生病老母的边关大将凌汝成。凌汝成的威名并不逊色靖安侯,且后者性情暴躁,不如前者的沉稳如山更能让大臣们放心。短短半个时辰不到,朝廷已经定好了平叛之策,并且人人神色轻松,都没有太将豫王大军放在眼中,毕竟豫王可不是当年“靖难起事”的成祖爷,方方面面都差远了!长公主府,华阳刚歇完晌。守孝归守孝,她长公主的生活依然养尊处优,整个栖凤殿的几间上房都摆了冰鼎,丝丝缕缕的凉气充斥其间,与烈日炎炎的院子里判若两季。身穿白色素服,华阳坐在梳妆台前,由朝云为她梳了一个清爽简单的发髻,雪白的一段脖颈都露了出来。就在此时,朝月进来禀报,说驸马打发富贵回来了,有事求见公主。华阳并不太喜欢“长公主”的称呼,在外面必须守规矩,在自己的地盘,她让身边伺候的人继续唤她公主。原因无他,“长公主”听起来就要严肃端重一些,公主则可以再耍耍小性子,要更自由散漫。才睡醒不久依然有些提不起精神的华阳,听到富贵回来了,心里忽地一乱。她想起了父皇驾崩时的丧钟。这辈子父皇比上辈子多活了九日,所以,当六月底豫王没有造反时,华阳也没有彻底放心,而今日是七月初九……华阳直接去了前殿。富贵神色凝重地道:“公主,豫王造反了,驸马要奉命出征,此时正与诸位大人在宫中议事,叫我知会您一声,说晚上不必等他。”华阳也没想等,光“豫王造反”这四个字,就把她的瞌睡虫都震飞了,叫吴润马上备车,她要进宫!上了马车,华阳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一下比一下快!她先是无法理解,母后与公爹联手布局,怎么还让豫王反了?焦躁过后,华阳自己想明白了,豫王必然早就有了造反的力量,就算公爹母后准备先瓦解豫王的亲信,豫王一党也可以有所察觉,朝廷来文的他们想办法阳奉阴违,公爹母后又能奈何?直接动兵的话,则有仗着父皇驾崩针对豫王之嫌,失了道义。罢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陈敬宗的命!皇城附近的石板路再平整,因为马车跑得太快,还是时不时地颠簸一下。华阳一手扶着车板,脑海里快速思索着。陈敬宗是血性男儿,就算朝廷没想安排他出征,他自己也要毛遂自荐的,更何况现在军令已下,他突然请辞,岂不是告诉别人他陈四郎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陈敬宗是非去不可了,华阳这个长公主也不能哭哭啼啼地阻拦,否则她也要被臣民、青史嘲笑。出征就出征,只要华阳再把陈家老太太搬出来,提醒陈敬宗小心那场战役,他应该能平安无恙。问题是,距离那场战役还有三个月,陈家老太太现在就“托梦”,也太有本事、太难以让人信服!马车停在宫门外,华阳沿着熟悉的宫道一步步往里走,当她来到乾清宫,见到陪着弟弟暂居此处的母后,华阳也做出了决定。“母后,我要随大军出征。”戚太后闻言皱眉,直接回女儿两个字:“胡闹!两军交战岂是儿戏,你就不要给驸马添乱了。”她觉得女儿是太担心驸马,所以驸马走到哪里,女儿也要跟去哪里。华阳正色道:“与驸马无关,豫王毕竟是父皇的长子,亦是我与弟弟的亲哥哥,他举兵造反,朝廷出兵镇压是理所应当,可如果安排我这个长公主亲自到前线见豫王一面,亲口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给他一次机会,岂不是更能彰显您与弟弟对他的仁慈?父皇于九泉之下,也不必再承受皇室内乱之痛。”戚太后面露错愕,好像第一次认识女儿似的,怔了好一会儿。华阳从容地等着。戚太后无法反驳这话。朝廷此役要一举撤掉河南的八个藩王,开战前的面子活做得越好,天下百姓以及其他藩王越无可指摘。而且,她与儿子都不能擅自离京,女儿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戚太后舍不得,舍不得牡丹花似的女儿在这酷暑时节跟随大军去吃土咽灰,舍不得女儿承受一点点战场上可能会遇到的各种危险。豫王先造反的,证据确凿,锦上添花的面子活少做一层也没有大碍。戚太后刚要反对,华阳走过来,抱住她道:“母后,父皇走后,您与弟弟都很辛苦,我也想帮你们做些什么,这样才是一家人,对不对?您若一直把我排除在外,我会觉得我真的就是一碗水,在出嫁的那天就被您泼掉了,再也不想我回来。”华阳知道,母后没把她当泼出去的水,只是把她当成了院子里的牡丹,开得雍容华贵就行了,不需要做什么正事。可华阳不是牡丹花,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她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别的女子顾虑重重,她是皇女、皇姐啊,如果连她都要被死死地束缚在各种礼法当中,做女子又有何乐趣?“母后,父皇最疼我了,您偶尔也像父皇那样纵容我一回,行不行?”眼泪落下来,华阳故意蹭到了母后的衣襟上。戚太后:……为什么女儿越大,反而越比小时候还更能撒娇呢?别的时候戚太后可以狠心拒绝,可女儿刚没了父皇,瞧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傻盘盘,这不是纵容不纵容的问题,我是怕你遇到危险。”华阳:“母后多虑了,您想想,除了在两军之前见豫王一次,其他时间我肯定都待在战场后方,如果我遇到危险,只能说明朝廷大军被豫王的叛军破了……”戚太后肃容打断女儿:“休要胡言乱语。”华阳乖乖闭嘴,只抬起头,恳切地望着母后。戚太后哼了哼:“说得那么好听,其实就是为了驸马才要去的吧?”华阳当然要否认了:“他哪来这么大的面子。”戚太后只当女儿在嘴硬,但也没有再反对:“行了,你先回府准备,把路上可能要用的东西都赶紧预备齐全,免得到时候吃苦抱怨,当然也不能太铺张,让将士们诟病。还有你府里的三百亲兵,也都带上,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等会儿我跟你弟弟说一声,拟好懿旨就给你发过去。”华阳笑道:“那我就等着接您的懿旨啦!”戚太后摇摇头,明明是苦差,女儿却一副要出门游山玩水的傻模样。华阳离开后,戚太后去御书房见儿子。少帝一听就急了,还以为是母后强迫姐姐去的!戚太后颇费了一番唇舌才让儿子相信这是女儿自己的主意,同时忍不住暗暗反思,她在一双儿女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母后?

第 112 章

陈敬宗离开兵部后就去了卫所, 与两位指挥同知一起整顿军队、武器、装备,为明早在城门外集结做准备。忙到夜幕降临,陈敬宗才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跑, 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及时入内。因为宵禁, 百姓们几乎都已经睡下, 淡淡的月色笼罩着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直到此时此刻,陈敬宗才有时间想她,想她会不会因为豫王造反而害怕京城要乱, 会不会为他外出征战而担心。可他又无法将这两种情绪安在她那张明艳又矜贵的脸上。她终究不是寻常女子,连先帝驾崩她也只是在他面前落过一次泪,出宫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从容,不需要任何人特意去安慰。前面就是长公主府了,府内一片灯火通明, 门外有侍卫巡夜。“驸马。”四个守门的侍卫恭敬地向他行礼。陈敬宗点点头, 将坐骑交给专门负责牵马的小厮, 他快步走了进去。炎炎夏日, 他今日的奔波比往日更多,身上的官袍都不知道被汗水打湿几次又腾干了几回, 习惯使然, 陈敬宗仍然先去流云殿清洗。富贵已经等候主子多时了, 这会儿终于见到人,富贵几乎是飞奔到主子身边的,兴奋道:“驸马, 您听说没, 公主要随大军一起出征!”陈敬宗脚步一顿。富贵继续道:“下午太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 说是豫王乃皇上的亲兄长, 太后不忍豫王与皇上手足相残, 所以安排公主去前线劝说豫王,希望豫王放下兵戈,回头是岸。不过我觉得,这应该是公主自己要求的,她担心您,才知道您要出征平乱,急匆匆就进宫去了!”公主对主子如此情深一片,富贵都替主子高兴!陈敬宗完全没有富贵的好心情,他转身,走出几步了,又回头,冷声吩咐富贵:“备水去,我要沐浴。”富贵笑道:“已经预备好了,两桶凉的一桶还烫着。”陈敬宗丢下他去了内室。擦拭的时候,陈敬宗看着木桶里晃荡的水,眉头皱得更深了,简直胡闹。两刻钟后,陈敬宗来了栖凤殿。华阳已经躺在床上了,明早大军会早早在城门外集合,她这个长公主也不能迟到。在府里怎么养尊处优都行,既然要随军,就得拿出正经随军的样子,不能叫将士们看轻她,说长公主纯粹是来拖后腿的。只是计划的很好,这都在床上躺半个时辰了,却是越躺越精神,毫无睡意。害怕吗?不应该,这次朝廷的调兵遣将与上辈子几乎一样,统帅依然是凌汝成大将军,出战的十卫所也还是那十卫,陈敬宗的死劫她也有信心帮他避开,毕竟父皇的驾崩是因为龙体早已亏了根本,陈敬宗这边,她就不信她都警示他了,他还能冒冒失失地陷入敌军的包围。或许是因为她从未去过前线吧,再有胜算,那都是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华阳又翻了一个身,然后就听陈敬宗过来了。没多久,陈敬宗推门而入。屋里一片漆黑,就在陈敬宗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时,华阳开口道:“点两盏灯吧。”那声音平平静静的,隐隐透露出一丝兴奋。陈敬宗找到火折子,点亮离床最近的两盏灯,再去看床上,她穿着一套素白的中衣,乌发披散,衬着一张白里透粉的脸,以及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陈敬宗就知道,他不能把她当寻常女子揣摩,看看她这跟富贵差不多的兴奋样,哪里有半点忐忑不安?“是娘娘要你去与豫王和谈,还是你主动提议要去的?”陈敬宗放下火折子,走到床边,看着她问。华阳不喜仰着头与他说话,拍拍床边让他先坐下来。陈敬宗神色不虞地坐好。华阳这才道:“我自己要去的,正如懿旨上所说,我去和谈,彰显的是母后、弟弟对豫王的仁慈。”陈敬宗:“你该不会以为,豫王会给你面子,听完你的话就乖乖投降朝廷?”华阳:“他都反了,哪里会那么傻,可我走这一趟本来就是面子活儿,我跟母后都没指望靠几句话止兵戈。”陈敬宗气笑了:“既然知道是面子活,你为何非要去?你以为随军会像咱们去陵州那么简单,每天慢悠悠的只走四十里路,每天都可以到驿站下榻休息,还有源源不断的热水供你使用?我跟你说,这次大军日夜兼程,一天最多休息三个时辰,就算附近有河流,都没有时间给你烧水沐浴,更不消说户外蚊虫滋扰、马粪遍地。”华阳:……“这些还都是小事,战场上敌军随时可能冲过来,真遇到悍兵猛将,就是凌帅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护你周全,你这细皮嫩肉的,人家只是拿绳子把你绑起来,都能勒得你哭天喊地,真动了刀枪,你可别指望叛军会忌惮你长公主的身份,他们连皇上都要反,还怕你?”陈敬宗越说越凶,看华阳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善。华阳只是耐心地看着他,等陈敬宗说够了,华阳忽地笑了。陈敬宗:……哪里好笑了?华阳解释道:“自从父皇驾崩,这还是你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从她嫁给陈敬宗的第一天开始,陈敬宗就没把她当高高在上的公主看,夜里他敢荤话连篇,白天他能各种嘲讽或阴阳怪气,即便是这辈子两人感情好了不少,言语争锋也从来没有断过,或是陈敬宗刺她,或是她刺陈敬宗。一直到父皇驾崩,陈敬宗才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说不来安慰关心的话,但也不敢说些不正经的,每天都很沉默。说实话,华阳不太习惯沉默本分的陈敬宗,她更想两人像以前一样,该吵吵,该闹闹。结果华阳一点出来,陈敬宗又抿紧了唇。幸好华阳刚刚笑了,她若换个表情,陈敬宗都要担心他是不是说得太重了,要把才丧父不久的公主训哭。华阳看着他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开始反驳起来:“我确实娇气,像我刚嫁进你们家的时候,突然要我奔波几千里去给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太守孝,我当然不高兴,我心里不舒服,路上就会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可这次随军是关系朝局稳定关系百姓将士们性命的大事,你若觉得我会在这种时候还要摆长公主的谱,那你也太小瞧我了。”娇生惯养不代表不识大体刁蛮任性,能讲究的时候讲究,无法兼顾了,华阳肯定会把大局放在前面。陈敬宗依然板着脸:“就算你不怕吃苦,你也不怕被叛军掳走?”华阳笑道:“我相信父亲母后的运筹帷幄,相信凌帅的排兵布阵,更相信无论发生什么,周吉都会率领三百亲兵护我周全。”陈敬宗的脸更黑了。华阳知道他酸过周吉,她就是故意的。等陈敬宗快要按耐不住的时候,华阳挪过来,坐到他怀里,勾住他的脖子道:“当然,我更相信,就算我遇到危险,有个人也会及时救我脱离险境。”陈敬宗全身僵硬,既是防着她说出另一个气人的名字,又是在竭力压制身体不要因为她久违的靠近而出现变化。因为先帝才去世一个多月,他敢惦记那个,她一定会不高兴。华阳却不说了,脑袋靠上他宽阔的肩膀,困倦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陈敬宗:……他语气冷硬:“既然要睡觉,为何不躺到床上去?”华阳:“你这里比床上舒服。”陈敬宗呼吸一重:“你舒服,我可不舒服。”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华阳就知道他哪里不舒服了。她只当没有察觉,继续枕着他的肩,抱着他的腰。陈敬宗忍了又忍,忽然一手托起她,一边站起来,先把那两盏灯熄了。房间陷入黑暗,陈敬宗双手抱着瘦了几斤的公主,最后来到南边的纱窗下,将她放在桌子上。半轮明月洒下皎洁的光辉,照得公主乌黑的长发泛着丝缎般的柔和光泽。陈敬宗亲着她的头顶,握着她一只手问:“我出征,你随军,就不怕将士与百姓们误会,说你是为了我才去的,与豫王和谈只是你打起来的幌子?”华阳想了想,不甚在意地道:“也不算误会吧,我本来就是为了你。”陈敬宗听出了她话里的调侃。这让那句他明明该喜欢听的话,也变成了水中的月亮,似真似幻。就像他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说过喜欢她,她也不肯明明白白地表露什么,尽管她连命都可以托付给他。有时候不在意,有时候,就像现在,陈敬宗会有点烦躁。这烦躁是因她而起,她故意不让他好受,他又何必再客气?右手离开她的发丝握住她的下巴,抬起的瞬间,陈敬宗低了下去。看似强势,其实仍旧带着一丝试探,或许华阳只是往后躲一下,他就会立即松开。可华阳没有躲。她怀念父皇,但怀念与继续享受生活,并不矛盾。虽然她不会像陈敬宗那般离经叛道,孝中照常吃肉喝酒甚至沉溺于床笫之欢,可这样的亲吻还是偶尔可为的。毕竟明天他们就要一起出征了,未来的三四个月可能都不会有此刻的安逸,以及两人都刚刚沐浴过后的清爽。华阳环住了他的脖子。陈敬宗全身一震。当两人一起倒在床上而华阳也没有躲开的时候,陈敬宗忍了又忍,还是在她耳边试探道:“要不,我去悄悄泡一个?”华阳:……

第 113 章

天色才亮, 华阳的车驾以及她的三百亲兵已经出现在了城门外。主帅凌汝成过来向她行礼。凌汝成是进士出身,与陈廷鉴还是同科,但凌汝成要年长些, 如今已有五十八岁。凌汝成自幼便熟读兵书, 当了几年文官后开始展露出带兵的天分, 在西南平定过山匪,在福建打击过倭寇,也在北边拦截过瓦剌铁骑, 乃是本朝一员猛将,威名仅次于秦大将军。华阳敬重所有栋梁之才,待凌汝成十分礼遇。两人说说话,城门上方有了动静,是戚太后、少帝到了, 要为平叛大军践行。华阳站在凌汝成与陈敬宗中间略靠前的位置, 仰头看向城墙之上。少帝身穿龙袍头上戴白, 与姐姐对视一眼, 再神色端肃地望向那一片泱泱大军。戚太后先昭告了豫王的罪状,再告诉所有将士她会派华阳长公主前去与豫王和谈, 希望能说服豫王休兵止战。到这里, 少帝接过话语, 扬言如果豫王依旧执迷不悟,众将士便要为他擒拿豫王反贼,以慰先帝在天之灵!天底下最尊贵的这对儿母子, 戚太后的声音自带女子的细柔, 皇上的声音则是十三岁少年郎常见的清越与青涩, 但他们话中的皇家威严是一致的, 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每个将士的耳中。众将士高声齐呼:“擒拿反贼!以慰先帝!”呼声如雷如霆, 直冲九霄。既已誓师,大军即刻出发!.行军时,华阳的长公主车驾与凌汝成所率领的中军一起走在中间。才七月初十,烈日炎炎,地面上干得不见一滴水,大军所过之处,踩踏出一片片灰尘。华阳待在马车里面,不用被日光暴晒,可那些灰尘仍然能透过车门缝隙、纱幔窗帘钻进来,导致车厢内又闷又干,而且时不时还有一些怪异的味道飘进来,大概就是陈敬宗所说的遍地马粪。毕竟只有人才会找个地方解决问题,那些骏马是随走随拉。朝云、朝月轮流替公主扇着扇子,眉宇间都有些担心,怕公主忍受不了这种艰苦。华阳当然不舒服,可一想到外面多少将士毫无遮挡地奔波在烈日下,穿得比她多且负载沉沉,她又有什么资格抱怨?“公主,喝点水吧?”朝云擦了擦汗,劝说道。华阳摇摇头:“白天都少喝点,晚上安营了再说。”周围全是将士,而且正在赶路,喝太多水,等会儿主仆三个女人,去哪里方便?哪怕送出去净桶都不好看。注意到两个丫鬟都在冒汗,华阳叫她们也别扇了,各自休息吧。晌午时分,大军在一片野林落脚,临时休整半个时辰,吃点干粮喝喝水,再打会儿盹,傍晚那顿才有热乎饭吃。将士们纷纷躲到了树荫下。华阳这边拉车的马要休息,她也要下车。朝云拿出兜帽。华阳没用,去外面游玩不想叫普通外男看了容貌,将士们却要为了朝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人家连命都能豁出去,她一个长公主的脸就那么金贵?华阳大大方方地下了车,发现凌汝成竟然站在不远处恭候她下车,十个指挥使也都在,华阳忙道:“诸位大人不必如此,只当我没有随行便可,你们该商量军务就商量军务,若因为我耽误了什么,我便成了罪人。”凌汝成确实没有闲暇一直跟长公主讲究虚礼,听长公主如此说,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带着十个指挥使去了另一处。陈敬宗深深地看了眼华阳,才跟随主帅去了。吴润早在一处树荫下铺好了粗布,公主说此行不宜张扬,非贴身使用的器物都尽量从俭。等华阳吃过食盒里的饭菜,吴润递了朝云一个眼色。朝云凑到华阳耳边,悄声道:“公主,吴公公叫您不用担心净手的问题,只要您想,他会叫周吉他们护送我寻个地方清理净桶,保证不叫其他人经手。”华阳瞥向不远处正与周吉说着什么的吴润。一想到这两个心腹正在为她净手的问题操心,华阳就更别扭了。“傍晚再说吧。”华阳还是这句话。将士们走累了,华阳反而是坐累了,绕着她身边的这几棵树慢慢地转着圈。凌汝成等军官离得不远,那边散了后,陈敬宗、戚瑾一起朝华阳这边走来。华阳脚步不停,等二人走近了,她先开口道:“我很好,不需要你们担心,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我不想凌帅浪费心力在我身上,你们同样如此,这时候你们来嘘寒问暖,我反而不领情。”戚瑾失笑:“好,那表哥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长公主好好休息,臣告退。”前句是以表哥的身份说话,后面的敬称就多了几分调侃的意味。华阳满意地看着表哥走了,目光落到大喇喇往那块儿粗布上一坐的驸马。富贵狗腿地送了主子的干粮、水袋过来。陈敬宗背靠树干,一口干粮一口水,偏狭长的黑眸始终盯着华阳。华阳拿他没办法,吩咐朝云一句,然后走到陈敬宗身边。她还没坐下,陈敬宗提醒道:“我一身汗气,长公主最好离远点。”这熟悉的阴阳怪气,华阳瞪他一眼,坐到了他对面。持续的阳光暴晒让陈敬宗英俊的脸呈现出两片泛着油光的红,嘴唇也有些发干。朝云从车里拎了食盒过来,里面是华阳没吃完的午饭,乃是从长公主府带出来的,下层一直用冰镇着,那也是华阳此行唯一带的一块儿冰,明天晌午她也要吃干粮了。“吃吧。”见陈敬宗不去动食盒里的饭菜,华阳劝了句。吴润等人都避开了,陈敬宗看着华阳,笑了笑:“不许我来关心你,你为何还要关心我?”华阳:“我吃饱了,这些丢了也是浪费,不如喂你。”陈敬宗已经放下干粮,一手取出食盒里的白瓷小碗,一手拿筷子夹菜。华阳悄悄观察左右。其他将士们虽然离得比较远,但如果有心往这边看的话,也能清楚地看到她与陈敬宗在做些什么。“这次就算了,以后白日休整,你都不要再过来。”华阳轻声交待道。陈敬宗挑眉:“是嫌我现在灰头土脸的,跟你待在一块儿不配?”华阳瞪他:“我是怕损了你的军威,别的指挥使都跟自己的兵在一起,唯独你喜欢往我这边跑。”陈敬宗:“那些都是虚的,这里又不是战场,再说我们卫所的兵早就知道我离不开你了,这会儿我陪你说几句话又算什么。”大白天的,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华阳被他的直白用词弄得微微脸热,不太明白地问:“你怎么离不开我了?他们又为何知道?”陈敬宗:“你想啊,冬天下雪我都要往城里跑,不是为了你,难道是为了回家孝顺我娘?”这话说出去,哪个男人能信?华阳:……她不再理他。陈敬宗虽然说着话,吃饭的速度也飞快,吃完上下打量华阳一眼:“你,要不要去净手?”一个个都来关心这个,华阳连解释都不想解释了,板起脸道:“吃完就回你们卫所那边休息去。”陈敬宗不动:“你自己要来遭这个罪的,现在又何必不好意思,那边人少,我带你过去挖个坑……”华阳:“你再不走,我喊周吉送你。”陈敬宗懂了,她现在是真的没需要,再看看她牡丹花似的小脸,陈敬宗起身离去。大兴左卫与金吾前卫的休整地点挨着。陈敬宗回来时,高大壮等士兵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还有几个大胆的起哄了两声。金吾前卫的五千多人都背靠树干,抓紧时间闭目养神。只有戚瑾,看了陈敬宗一眼。陈敬宗并没有看他,靠着树坐下,眼睛一闭。半个时辰的休整结束,大军继续出发。这一次,除了中间简短地休息了两刻钟,一直到一更天的时候,大军才在一片河滩附近安营扎寨。夏日天长,这会儿天还亮着,伙夫兵们打水的打水淘米的淘米,忙碌又井然有序。陈敬宗又来寻华阳了,然后夫妻俩带着朝云、朝月一起沿着河岸往上游的方向走,经过一片小树林,陈敬宗先进去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再叫主仆三个进去。华阳走出小树林时,看到陈敬宗蹲在河边,正哗哗地撩水洗脸,他的袖子高高撸起,水珠沿着他结实的手臂蜿蜒而下。华阳走到他身边。陈敬宗看看她,问:“水还是温的,要不要在这边洗个澡?”华阳:“要洗你自己洗,我们先走了。”陈敬宗一把握住她的手:“急什么,陪我待会儿。”华阳不肯:“等会儿你去我的营帐里吃晚饭,想说话那时候再说。”陈敬宗:“那可不行,白天咱们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咱们之间规规矩矩,晚上我若进了你的营帐,哪怕只待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也能胡思乱想一堆。”华阳:……她挨着他坐下。军营那边,有炊烟袅袅升起,越来越高,远处是渐渐变暗的天空。“后悔没?”陈敬宗忽然问。华阳不屑回答。嗡嗡声响起,陈敬宗眼疾手快地一巴掌,将那只飞向华阳的细皮嫩肉的蚊子拍死了。华阳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只想快点回到洒过驱虫散的营帐。陈敬宗洗洗手,站起来,跟在她们主仆身后。重返军营,陈敬宗果然回了大兴左卫那边,跟着士兵们一起吃饭,饭后过去与凌汝成等人说说话,然后就钻进了自己的营帐,一眼都没往长公主那边看。

第 114 章

相比华阳随军时的种种不便, 造反起事的豫王在大军里过得就舒服多了。打仗是主帅郭继先与将士们的事,豫王只需要跟着大军一起前行,平时就注重享乐的年轻王爷, 这次随军也带了两个美人为伴, 其余伺候的丫鬟太监厨子就更不消说了。本来豫王还想过得更逍遥, 譬如带两马车的歌姬,是景王担心他这昏聩样会严重影响了士气。按理说,先帝刚刚驾崩, 还在丧中的豫王连两个美人都不该宠幸,可他非要偷偷地宠幸,他身边的那堆小人不敢劝也不想劝,景王则是有意纵容。豫王不贤,等大军攻破了京城, 景王才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 卸磨杀驴, 自己登基称帝。豫王若是个贤的, 景王不可能来撺掇他造反,豫王也不可能听他的。这日夜幕降临, 豫王在营帐里饮酒作乐时, 郭继先来了景王的营帐。“行军顺利, 贤弟为何愁眉不展?”景王请郭继先落座,跟着宠妾郭氏称呼这位朝廷大将,完全把郭继先当一家人的语气。郭继先解释道:“就是太顺利了, 京畿重地, 各地守将都不是无能之辈, 可咱们这一路遇到的各地守军, 交锋不久便急急撤退, 仿佛根本无心应战。”景王笑道:“咱们有二十万大军,那些几千上万的地方守军哪里敢与咱们真打,做做样子将来能应付朝廷就是。”造反失败整个王府都要跟着他掉脑袋,景王敢在这时候起事,唯一的胜算便是兵贵神速。只要他在朝廷征调的大军围攻之前杀到京城,只要把小皇帝、豫王都弄死,他这个王叔便成了继位的第一人选,也是朝臣们能想出来的最合适的人选。利益往往伴随着危险,但只要能得到的利益够大,大多数有能力一试的人都会冒这个险。而在景王看来,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在地方官员们心中能有什么威望,地方将领们既没有足够的大军与他抗衡,又没有拼死为朝廷效力的必要,一击即溃乃是预料之中。郭继先确实也没把小皇帝看在眼里,可他不敢低估首辅陈廷鉴,也不会轻视大名府、广平府、顺德府的三位守将,这三位守将,有的他见过喝过酒,有的只听说过威名,哪怕他们手中的兵远远抵御不了二十万大军,也不至于连尝试都不尝试。真正的将军将护国的责任与荣耀看得比命更重,明知不敌也会拼死一战,尽量拖延叛军的脚步,等候朝廷大军赶来救急。郭继先仿佛看到了一张大网,正等待他们跳进去。他想退了,甚至已经替景王想好了退路,带着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过河南经湖广北部再直进川蜀,夺了川蜀再凭借天险,一边招兵买马,一边另择时机。留在河南肯定是不行的,太方便朝廷大军瓮中捉鳖了。景王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欣赏郭继先的统兵才干,此时却嫌弃起郭继先的瞻前顾后来。明日大军就能挺进冀州,距京城只剩一半多的路程,眼看胜利在望,现在退,那就是傻子!可景王不知道的是,叛军一路北上时,那些被他们击退或是根本避而不战的大名府、广平府、顺德府三地守将们,早在叛军起事前就得了首辅大人的密信,要他们提前防备豫王造反,若真有战事,也要他们避其锋芒保存战力,于豫王大军之后集结合兵,等着在冀州与真定府守军、朝廷大军前后夹击。.豫王大军在冀州南安营扎寨,华阳与凌汝成所率领的五万多兵马在连续日夜兼程之后,终于也在黄昏前抵达了冀州北的武邑县。此时,马匹们累得不想走了,五万多将士也都累得够呛。凌汝成带着真定府守将赵则清、保定府守将黄琅来求见华阳,他把陈敬宗也叫上了,免得娇滴滴的长公主单独面对三位大将,心中畏惧。华阳在长公主的营帐中郑重接见了他们。赵则清、黄琅都是纯正的武将,四十出头的年纪,既有凌汝成的沉稳内敛,又有陈敬宗那般强健的体魄,光这份仪表气度就很让人安心。行礼过后,赵则清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战局。豫王大军将于明日下午进军冀州,他与黄琅会带兵佯装拦截,然后往北退兵,待后日黄昏,豫王大军才会赶至武邑县附近。所以凌汝成率领的五万多兵马可先在此地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华阳听完,终于感受到了公爹与母后的提前应对。上辈子豫王突然起事,大名府三府守将拼死迎战,虽然成功拖延了叛军的脚步,却也伤亡惨重,一直打到真定府、保定府这边,叛军才开始真正遇到了阻力,随着朝廷五万大军的加入,十万多兵马在凌汝成的统帅下,逐渐反败为胜,一步步将豫王叛军朝南逼退。如今,大名府三府近五万的兵力几乎得以完全保存,自以为所向披靡的豫王大军,即将进入朝廷的第一个陷阱。华阳点点头,表示了解了,再看向凌汝成。凌汝成道:“叛军要进武邑县,必先经过武邑南面的虎耳山,明早我们可启程前往虎耳山,扮作真定府守军埋伏在此,等赵将军、黄将军将叛军引过来,我们先挫挫叛军的锐气。此战结束,叛军必然会在那一带安营休整,次日我们十万大军再护卫长公主与豫王和谈。”华阳笑道:“凌帅此计甚妥。”在这边的营地休整一晚,翌日早上,凌、黄两位将军早已不见,凌汝成也亲自带领两万兵马,前往虎耳山埋伏。华阳站在自己的营帐外,看到陈敬宗也在这次出兵之列。他很忙,只有上马要出发的时候,才远远地朝她这边望过来。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投射过来,那么耀眼,导致华阳都看不清陈敬宗的脸,倒是瞧见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随后,他策马离去。等两万兵马都跑远了,华阳刚要折回帐内,忽见表哥戚瑾朝这边走来。华阳朝他笑了笑。戚瑾停在她三步之外。说来可笑,先帝驾崩这么久,他竟然还没有机会单独跟她说一声节哀,如今她仿佛已经不再悲伤,戚瑾再提节哀,反而会勾起她的悲绪。“驸马第一次出征,表妹是不是很担心?”戚瑾以表哥的身份关心道。华阳:“还好,有凌帅在呢。”她语气轻松,脸上也不见忧容。戚瑾失笑道:“我还想安慰表妹几句,竟然又是白准备了。”华阳扫视一圈兵营,劝道:“表哥快去忙吧,我没事的。”戚瑾点点头,转身走了。朝云朝月都没有多想,只有吴润多看了几眼戚瑾的背影,他记得,公主才十三四岁的时候,戚瑾也还是少年郎,少年慕艾,戚瑾看公主的眼神,多少都泄露了情意出来。不过太后娘娘显然不支持这门婚事,没多久戚瑾就定下婚事,打那之后,戚瑾与公主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如今戚瑾家有贤妻,公主也有了驸马,少年时的情思,应该断了吧?营帐之内,华阳拿出出发前母后随着懿旨一起给她的书信,上面是和谈可能会用到的应对之辞。这种场面话,母后肯定比华阳更擅长。华阳早已背熟,不过她也设想了几种情况,并暗暗地准备了一些对策。每天华阳都会在脑海里过几遍,免得在大军之前失了皇家的威严。只是,今日她尚能冷静地准备这些,到了第二日,知道陈敬宗等人会在虎耳山遇到豫王的叛军,华阳的心就静不下来了。两辈子的战场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不记得上辈子有没有虎耳山一役。战场不是演武场,刀箭无眼,凌帅再厉害,现在都是以少对多,陈敬宗会不会出事?人能控制自己的呼吸,憋到憋不住的时候为止,却很难控制那些纷杂的思绪。明知道不吉利,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华阳已经猜测了陈敬宗的好几种死法,或是不小心从山头上跌落下去,或是被下面叛军里的弓箭手射中胸口,或是他跑下去与叛军短兵相接,挨了几刀……“公主是不是在担心驸马?”吴润忽然问。两人差了十几岁,可以说华阳是吴润亲眼看着亲手照顾长大的,所以华阳也把他当半个长辈。对上吴润洞察一切的视线,华阳淡笑道:“也不是很担心,只是他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我这心里就有些不踏实。”吴润:“此乃人之常情,就算奴婢列举无数条理由叫您放心,您也还会惦记驸马,倒不如出去走走,或是练练字做做针线,转移心思。”华阳不想出去,外面又热又随时能闻到马粪味儿。练字的话,营帐里笔墨纸砚铺设起来不太方便,华阳就让朝云、朝月准备针线。整个下午,华阳都在缝荷包。绿色绸子,用浅绿色的针线绣上一根根翠竹,寓意“竹报平安”。华阳不擅长女红,心绪又不宁,一开始废了两块儿料子,后来才慢慢定下神来。远处忽然传来万千骏马齐奔的马蹄声。华阳停下针。不等朝云朝月跑出去查看情况,周吉已经过来禀报道:“公主,凌帅他们回来了!”朝云知道主子最关心的是驸马,急着问:“看见驸马没?”周吉尴尬道:“离得还远,看不清楚。”朝云:“那你赶紧再去看!”周吉一路跑去了大营外。这一次归来的,不仅仅是凌汝成带出去的两万多人,还有赵则清、黄琅麾下的五万大军。众将士浩浩荡荡,激起一片灰土。陈敬宗按照官职,骑马跟在主帅、两位将军身后。离大营还有一段距离,他先看到了周吉,白白净净的一个玉面侍卫,站在其他黑黄脸的士兵中间,甚是扎眼。他却不知道,在周吉眼里,自家驸马爷同样扎眼,毕竟凌汝成三人都四五十岁了,脸也够黑的,只有陈敬宗年轻晒的少,陈家男人又都是天生的白底子!确定驸马平安无恙,周吉也没继续等着打招呼,转身朝长公主的营帐跑去。“公主,驸马也回来了,骑在马背上,应该没有受伤!”朝云、朝月都很高兴。华阳神色淡然,将绣了一半的荷包放进针线筐,叫丫鬟们收起来。朝云起哄道:“您不去接接……”华阳挑眉。朝云:“我是说,您不去接接凌帅?”华阳:……

第 115 章

华阳走出了营帐。此时已是黄昏, 夕阳明亮而柔和,有风从北方吹来,卷起大军扬起的尘埃往南而去, 一如即将扭转的战局。吴润、周吉一左一右地守卫在长公主身边, 陪着她去迎接凯旋的将士们。不提凌汝成等外出征战的将士们, 就是留守大营的这些士兵,也都在烈日下暴晒了一天,汗水搀着落上来的灰土黏在脸皮上, 让黄脸的人更黑,白脸的也变成土脸。越过这些士兵从容而行的长公主,一身白色素服,纵使未施粉黛,那张莹白的面颊也让她变成了泥潭里盛开的一朵洁白牡丹, 美丽而雍容,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她走过的地方, 士兵们都忍不住屏息凝神, 既不敢失礼冒犯了长公主,又情不自禁地将目光黏在了长公主的脸颊、裙摆之上。长公主步履从容, 刚刚下马的凌汝成等将领发现长公主居然亲自出来迎接了, 连忙加快脚步走过来, 齐齐拱手行礼。华阳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位置偏后的陈敬宗,再落到凌汝成脸上,抬手虚扶道:“将军们免礼, 不知今日战况如何?”众将站直身体, 凌汝成谦和一笑, 回道:“秉公主, 我等幸不辱命, 叛军轻敌冒进,在虎耳山中了我军的埋伏,士气受挫仓皇而逃,又被我军追杀,伤亡加上降兵,损失了至少三万兵马。”华阳由衷地道:“全靠凌帅与诸位将军用兵如神。”简单地说了会儿话,华阳就让诸位将军先去休整了,她自回了营帐。过了两三刻钟,夜幕初初降临时,陈敬宗来了。营帐分内帐外帐,前者用于休息,后者用于待客。华阳在外帐见的陈敬宗,并吩咐朝云朝月将外帐的门帘挑了起来,周吉、吴润守在门口。常有士兵巡逻而过,往里看看就知道里面的长公主与驸马只是在说话而已。陈敬宗来的巧,华阳正准备用饭,他一来,自然要多添一副碗筷。开吃之前,朝云、朝月端了铜盆过来,打湿巾子递给驸马爷,叫他先擦擦手脸。陈敬宗接过巾子,转向华阳,一边盯着她一边擦拭,那眼神仿佛华阳才是他即将大快朵颐的晚餐。华阳瞥见白巾子变成了灰巾子,便收回视线只看一桌子饭菜了。她与将领们吃的都是军营的大锅饭,士兵们还有肉吃,华阳要为父皇服丧,最后端上来的就只有清粥、菜馅儿包子,以及两道素菜。不过她带了一套餐具,在那些精致碗碟的衬托下,简陋的饭菜也平添了几分色相。陈敬宗过来之前将沾了血污的盔甲脱了,里面是一套绯色的指挥使官袍,腰间戴白,算是女婿替先帝戴孝。知道华阳爱干净,陈敬宗没往华阳身边凑,叫吴润弄来一张小桌,保持几尺的距离坐在华阳右下首,越发像个恪守规矩的驸马爷。华阳打量他露在外面的皮肉,问:“你今日都做了哪些事?”陈敬宗饿了,先咬了一大口子包子,吞下去喝口水,这才道:“一开始只是在山上埋伏,叛军过来了就往下扔石头,叛军逃了我们再下去追杀,打了半个时辰,凌帅鸣金收兵,我们就退回来了。”华阳:“有何感受?”陈敬宗:“山上蚊子太多了,得亏我不招蚊子,我身边那些人,每个人脸上脖子都被咬了一圈的包。”华阳:“你们卫所伤亡如何?”陈敬宗看她一眼,道:“还行,先吃吧,吃完再说。”他怕他说了那些血腥的,她一口饭都吃不下了。华阳点点头,拿勺子舀粥喝。她慢条斯理的,陈敬宗吃得很快,吃完就继续盯着华阳看。饭后,陈敬宗邀华阳去外面走走,留在帐内说话反而顾忌更多。华阳同意了。朝云取出装有驱虫散的香包,在公主腰间挂了两个,还有两个小的,白色绸缎,做成绢花的样子,别在公主的发髻间。此时士兵们大多都在各自的营帐休息,值夜的士兵们也都保持着距离,不影响华阳与陈敬宗低声交谈。夫妻俩并肩而行,陈敬宗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吴润等人远远地跟在后面。华阳:“看你脸好好的,身上可有受伤?”陈敬宗:“腰上被别人的刀柄戳了一下,现在还有点疼,可能青了吧。”华阳既有些后怕,又不太明白:“为何是刀柄?”真打起来,敌军也该拿刀刃对着他。陈敬宗叹了一口气:“往山上运石头的时候,我往上走,那个兵往下走,他脚底打滑,我去扶他,不巧就被他腰间的刀柄戳了。”华阳:……陈敬宗见她一副被噎着的样子,靠近她一步:“怎么,你还真盼着我受伤啊?”华阳瞪他。陈敬宗:“下山与敌军交战的时候要危险的多,四面八方都是人,这个抡刀那个耍枪的,还有人在远处放箭。我就想着,我可不能出事,不然你该高兴了……”别的事情上他口没遮拦华阳都能容他,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可以,她真的生气了,停下脚步,冷声道:“你再乱说一个字,以后休想再靠近我三步之内。”陈敬宗举高手里的灯笼。昏黄的灯光照亮她挂着冰霜的脸,看清楚了,陈敬宗一边放低灯笼一边保证道:“行,我不说那个。”华阳看向身后:“还有事吗?没有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觉去。”陈敬宗用灯笼拦在她面前,看着她问:“还有一个问题,但你要如实回答我,不能撒谎。”华阳:“什么问题?”陈敬宗:“你先发誓,撒谎会胖十斤。”华阳:……她抬脚就往回走。陈敬宗:“行行行,不用发誓了,你回答我就行。”华阳不说话。陈敬宗:“我是想问,我在战场上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华阳不假思索:“没有。”陈敬宗:“你看,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回答。”华阳:“知道你还问。”陈敬宗:“这不是辛苦了一天,想听你说句好听的。”华阳:“知足吧,其他将士们出生入死连个亲人都见不到,你至少还能见到我。”陈敬宗:“你又不是亲人。”没等华阳瞪过去,陈敬宗突然靠近她的脸,在她耳边道:“你是我媳妇。”华阳偏过头。旁边的营帐里点着灯,里面不知是谁,正在脱衣裳,那动作以及随后露出来的宽肩窄腰,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营帐上。华阳马上收回视线。陈敬宗也注意到了,不屑地嗤了声:“你去我的营帐外走一遍,我脱得比他好看。”华阳:……她走得更快了。陈敬宗一直将她送到长公主的营帐外。华阳进去之前,看他一眼,叫他等一会儿再走。陈敬宗就在门口站着,周吉、吴润也都在。这俩都是华阳的心腹,对华阳忠心耿耿,陈敬宗对他们没有恶意,但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没多久,朝云出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匣子,嘱咐陈敬宗道:“公主叫您回到营帐再看。”陈敬宗看眼内帐那边,接过匣子走了。至于灯影的问题,第一晚安营扎寨陈敬宗就提醒过她,华阳要做什么,譬如沐浴更衣,都是熄了灯再来。陈敬宗的营帐离她这边并不远。富贵早就备好了一桶水,见主子手里拿着一个瞧着就很考究的匣子,猜到是公主送的,富贵嘿嘿一笑:“公主对您可真好。”陈敬宗径直去了内帐。富贵刚要跟上,陈敬宗道:“你去外面守着。”富贵偷偷撇撇嘴,乖乖退了下去。陈敬宗坐到桌子旁,背对着铜灯打开匣子,发现里面装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她今晚才戴过的驱虫香包,白色缎面,一个是瓶活血化瘀的膏药。陈敬宗抓起驱虫香包,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有点薄荷叶的味儿,反正如果他是蚊子,这味儿绝对阻拦不了他往她身上叮。陈敬宗将香包挂在了床头。脱下一身汗味儿的袍子中衣,陈敬宗快速擦拭了一遍。他也没有完全骗华阳,腰间确实多了一块儿淤青,不过不是自己人碰的,而是叛军里的一个小将领打得太拼命,枪头都断了,还在临死前戳了他一下。这是陈敬宗第一次亲临战场,第一次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京城里人人都忌惮他是驸马是首辅家的四公子,叛军只会更急着杀了他立功。坐到床上,陈敬宗打开膏药盖子,挖了一团,低头抹到那处淤青上。膏药清清凉凉的,陈敬宗却走神了,想象着是她坐在身边,一边心疼地泪眼汪汪,一边温温柔柔地帮他抹药。那画面,让他嘴角浮起一抹笑。笑着笑着又摇摇头,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看到她为他泪眼汪汪一回。长公主府的营帐,朝云、朝月把灯熄了,再在黑暗中服侍公主沐浴。毕竟是军营,华阳没敢在浴桶里流连太久,洗好就赶紧穿上衣裳。想起那个荷包还没缝好,而明天和谈过后陈敬宗就又要去打仗了,华阳让丫鬟们重新点上灯。朝月劝道:“公主明天再接着缝吧,夜里做针线容易伤眼睛。”华阳垂眸走针:“那就把灯挪近些。”竹报平安,哪有报一半就放下的?这会儿心里一片宁静,华阳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把后面的都绣好了、缝好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她的女红真的不太行,该是细细的竹叶,被她绣的圆圆胖胖的,也不知会不会被陈敬宗嘲笑。翌日,华阳早早打发朝云来陈敬宗帐前送匣子。陈敬宗还是回内帐自己看。绿绸的精致荷包旁边,还有一张纸,上面是她的字迹:捡到的,送你了。陈敬宗将还没有他掌心大的荷包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几遍。就这上等的绸缎,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捡到的?还有她的针脚,即便把竹叶绣成那样,这竹子竟然也随了主子,透露出几分倨傲,仿佛它长得胖也是林子里最美的竹。陈敬宗举起荷包,狠狠地亲了一口!

第 116 章

对付豫王叛军, 凌汝成先兵后礼,埋伏过叛军后,他再派使臣去叛军大营走了一趟, 知会豫王明日华阳长公主要与他和谈。夜幕降临, 豫王的营帐内, 景王、主帅郭继先都在。才吃了一场败仗,郭继先神色凝重,景王脸色也不好看, 豫王则是被吓到了。前面几日大军所向披靡,豫王做梦都是自己坐上了龙椅,可今日惨败,豫王的美梦瞬间变成了噩梦。朝廷的使臣离开后,豫王看看手里的公文, 被一脸肥肉挤得快要变成两条缝的小眼睛悄悄朝景王瞥去,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 但退缩之意已经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来了。景王发出一声冷笑:“贤侄莫非以为, 戚太后真肯放了你?”豫王嘀咕道:“这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她敢食言, 岂不是让天下百姓唾弃?”景王:“贤侄真是太天真, 戚太后惯会用这种伎俩, 贤侄信不信,你真投降了,戚太后自然会在大臣们面前惺惺作态, 可那帮子文臣会用吐沫星子骂死你淹死你, 会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恳求戚太后治你的罪, 到那时, 戚太后有了台阶, 她岂会再给你留活路?即便明着保住你的命,也会将你幽禁,回头都不用她亲自动手,暗示底下人做些手脚,便能送你去地下与先帝父子团聚。”豫王:……他再看向郭继先。郭继先赞同景王的意思,这时候投降,或许豫王还有一条活路,他这个叛将必然是诛灭九族的下场。“胜败乃兵家常事,王爷不必担心,王爷麾下仍有十七万大军,只要击溃凌汝成的十万大军,过了武邑,便可继续北上,京城唾手可得。”先前郭继先建议景王退兵,此时已经没有了退路,那就只能迎难而上。内心深处,郭继先也想试试他与凌汝成交锋,究竟会鹿死谁手。豫王被两人说服了:“那明日的和谈?”景王:“什么和谈,无非是面子活罢了,华阳长公主可以劝你投降,你也可以劝她弃暗投明。她应该是先帝的亲生骨肉,小皇帝可未必是,你叫她莫要为外姓人掏心掏肺,将祖宗的江山拱手让人。”豫王眼睛一亮:“是啊,倘若她肯号令凌汝成的大军投奔于我,那我还有何可惧的?”景王:……脑子没多少,倒挺会做美梦!.虎耳山与武邑县城中间,是一片平坦辽阔的地带。翌日上午,豫王率领的十七万叛军与凌汝成率领的十万大军,在这里正面相逢。两军相隔一里地的距离,中间已经竖起一面华盖,摆了一张茶几两张座椅。这边华阳骑马,带着陈敬宗、凌汝成前往华盖而去,那边豫王也带着景王、郭继先往中间而来。很快,六人在华盖下碰头了。陈敬宗先下马,来扶华阳。华阳是矜贵,豫王是太胖,郭继先只好也来搀扶他。豫王站稳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已经走到华盖下面的华阳,一身白衣越发显得她清丽脱俗,仿佛嫦娥下凡。豫王心想,最好华阳也不是先帝的亲骨肉,待他事成,第一个就要宠幸华阳。“多年不见,妹妹还是这般好风采。”推开郭继先,豫王笑眯眯地朝华阳走去。华阳嫌恶地看着对面的豫王。她记得豫王就藩之前,虽然也胖,但也只是普通的富态,脸上还能看出几分皇子的风采,怎么这会儿竟肥成一只猪了?“父皇尸骨未寒,王兄竟也能笑得如此灿烂,可见你根本没把父皇看在眼里,难怪敢发兵造反。”豫王被她眼中的唾弃鄙夷惊到了,人也变得讪讪起来。其实从小到大,他这个哥哥就没在华阳面前顺利摆过哥哥的谱,每次见面,华阳看他的眼神都像看只蚂蚱,轻视刻进了骨子中。豫王虽不高兴,时间长了,竟也觉得没什么,谁让华阳长得跟仙女似的,连父皇在她面前都没有一点做皇帝的威严。这才见面豫王就落了下风,景王冷笑一声,看着华阳道:“先帝正当壮年死因不明,豫王进京,正是要为先帝讨个公道。”华阳看向他,冷声道:“我与豫王说话,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插嘴?”景王:……豫王忙介绍道:“华阳不得无礼,这是景王叔。”景王就藩的时候,华阳还没出生呢,她如何认得。上辈子华阳倒是知道景王,豫王被擒拿到京城时,口口声声说是景王怂恿的他,只是那时景王已经战死了,郭继先在锦衣卫那边招的口供指认豫王才是主使,景王便与协助豫王造反的其他几位藩王一样,全部没收家产废除王位,附属宗室皆废为庶民。不过对朝廷而言,豫王、景王谁是主谋区别并不大,除了景王自己战死,其他几位王爷都是砍头的下场。那时候华阳接连被父皇驾崩、陈敬宗战死打击,终日待在长公主府内,她只需要知道朝廷胜了叛军败了,其他的都没有太在意。待到她恢复了心情,身边的人怕勾起她的亡夫愁绪,基本都不会提及这场叛乱。此时见到景王,健硕威武面露精光,华阳倒是隐隐觉得,豫王大概真是被景王挑拨的。可这也不重要,因为这场战争的胜负早已分晓,在公爹母后的提前布局下,这辈子豫王、景王只会败得更快。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陈敬宗的命。根本没有多看景王,华阳坐到椅子上,直接对豫王劝降。豫王听了一耳朵,等华阳不说了,他不甘示弱地道:“妹妹莫要被戚太后、陈廷鉴蒙蔽了,民间早有他们二人苟且……”他才说到这里,站在华阳身后的陈敬宗突然扑过来,隔着桌子,一拳打在了豫王那张肥硕无比的脸上!豫王完全没有反应,直接被掀翻在地,椅子腿与他的两条腿一起高高地对天而举。景王愣住了,郭继先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凌汝成同样拔刀,目光惋惜地看着郭继先:“早就听闻郭弟的威名,未料你我初次见面,竟是这等情形。”郭继先避开他的视线,看看抓着景王的胳膊惨叫连连的豫王,他苦笑一声,收起佩刀,垂眸道:“多说无益,战场见罢。”说完,他与景王联手将豫王臃肿的身体扶上马背。陈敬宗也将华阳扶了上去。华阳瞥见他的手背上沾了血。陈敬宗也才注意到,等华阳坐稳,他随意地往身上蹭了蹭。华阳没有说什么。若非陈敬宗及时出手,豫王嘴里只会吐出更多的污秽之言,既往母后公爹身上泼了脏水,也会让她与陈敬宗同样陷入难堪的境地。左右和谈都是一场面子活儿,撕破就撕破,接下来全靠刀枪说话!.两军交锋,华阳的长公主车驾暂且避入武邑县城内。郭继先之前没料到朝廷的五万援兵已经赶到,所以吃了一次败仗,这次他早有准备,再加上凌汝成这边的兵要少了足足七万,前面两日,叛军占优势。随后,大名府三府的五万多兵马终于赶到,与凌汝成的大军前后夹击,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整顿过后,郭继先仍然想要突破武邑继续北上,奈何几番尝试均以失败告终。这下子,不仅很多叛军士兵纷纷投向朝廷军营,连豫王都吓得灰头土脸。景王终于接受了郭继先最初的提议,撤兵,经河南、湖广,入蜀暂避锋芒。豫王不想去,可他的话根本不管用,完全沦为景王的阶下囚,什么美人宫女太监统统丢下。凌汝成当然要带兵追杀。出发之前,陈敬宗骑马跑回武邑县城,来到华阳暂且下榻的驿站,对她道:“和谈不成,你也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等会儿就带上周吉他们回京吧。”他一身盔甲,喘着气,脸上也淌着汗,并没有打算多留,只等华阳同意了他便会返回军营。华阳平平静静的:“你们何时动身?”陈敬宗:“最多休整一个时辰。”华阳看向周吉:“马上准备车马,我们继续随军。”周吉微微诧异,但他并没有质疑什么,出去准备了。陈敬宗难以置信地看着华阳:“你还要随军?”华阳:“我随军既是为了和谈,也是代弟弟母后督军,以振将士们的士气,此时回去,将士们还以为我怕了,故而临阵脱逃。”没等陈敬宗开口,华阳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想我随军吃苦,可该吃的苦我都已经吃过了,早已习惯,我留下来,将来平叛胜利,我还能分一份功劳赚份荣耀,这会儿和谈败了就走,灰溜溜的,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陈敬宗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就为了一份荣耀,你连战场上的危险都不顾了?”华阳看他一眼,笑了笑:“不光是为了荣耀,出发前不是跟你说了,我随军,也是因为担心你,必须亲眼看到你平平安安的才放心。”陈敬宗能信才怪,无非是她坚持要去,不想与他争执,便拿这种一听就是假话的甜言蜜语敷衍他。他气得在堂屋里转了几个圈,突然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吴润:“她没经历过战场危险,胆大妄为,你就不劝劝?”吴润垂眸,嘴角浮现笑意:“公主待驸马一片情深,奴婢自知阻拦不了,又何必多言。”陈敬宗:……主仆俩一起给他灌迷魂汤是吧?“你们先退下,我有话单独与公主说。”烦躁过后,陈敬宗突然道。吴润看向公主,见公主点头,便带着朝云、朝月出去了。陈敬宗关上门,转身,一直来到华阳面前。华阳闻到他一身的血气与汗味儿,甚至还有灰土的气息,乱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她拿帕子捂住口鼻,仰头瞪他。陈敬宗忽地抓起她的双肩,轻而易举地将人提了起来。华阳惊得手里的帕子都掉了,努力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让他盔甲上的血污弄脏自己白色的衣裙。“你做什么?”她生气地问。陈敬宗看着她白白嫩嫩牡丹花似的脸,喉头一滚,哑声道:“你为了我,连外面的危险都不怕,还怕这一点脏?”华阳:“这根本就是两回事!”陈敬宗:“我不管,你只说回不回京,你不回,我会被你的一片情深感动,我一感动,就会忍不住亲你。”说着,他渐渐靠近华阳的脸。华阳使出全身的力气推他。陈敬宗直接将人勒入怀中,紧紧束缚她的双臂:“再问你最后一次,回不回?”华阳已经顾不得身上的裙子了,对上他威胁的眼,再看看他灰扑扑的脸,华阳咬咬牙,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你想亲就亲吧,总之我不会回去。”陈敬宗:……他真想亲,却也真的怕她会吐,以后再也不肯给他。这一仗,陈敬宗彻彻底底地败在了她手里。既然说服不了她,陈敬宗只好在县城多耽搁了一会儿,等华阳带着朝云、朝月坐上马车,陈敬宗再骑马跟在旁边,陪着她一起朝大军驻扎的方向走去。才是午后不久,烈日暴晒,地上的野草都蔫蔫的。脸上又有汗水淌下来,陈敬宗也懒得去抹,只朝她的车窗看去。娇气无比的公主,突然不怕吃苦也要随军,陈敬宗越想越觉得不对。她是有些奇怪本事的,仿佛能未卜先知,当然不是什么事都如此,譬如她若早能未卜先知他是什么人,当初就不会答应太后的指婚。陈敬宗只能根据先前的经验,猜测这次平叛肯定会发生一桩大事,一桩她不惜委屈自己也要改变的大事。谁值得她如此?陈敬宗的脑海里,接连浮现几张面孔,有老有少。他暗暗攥紧缰绳。

第 117 章

景王、豫王带着十几万叛军边打边退, 凌汝成则率领着朝廷大军边打边追。八月中旬,叛军退兵路上被提前埋伏在此的山西、陕西、湖广、山东、南直隶五省共十五万联军痛击,折损了大半兵马, 奈何二王命不该绝于此地, 郭继先兵行险招, 硬是率领六万多精兵拥护二王冲出了朝廷大军的包围,并凭借他们对河南地形的熟悉,几次甩开朝廷大军, 脱险而出。因叛军败局已定,朝廷命五省联军撤回原地,由凌汝成率领北直隶的十四万兵马继续追缴叛军。这一追,就从八月追到了十月初。期间郭继先屡次安排几支百人小队佯装护送二王先逃,凌汝成明知有诈又不得不派出兵马分路去拦截, 以防二王真的藏在哪个小队里。郭继先的这种战术只能稍微拖延朝廷大军围剿的速度, 到十月初, 叛军的六万精兵仅剩四万, 随时都可能被一网打尽。景王、豫王、郭继先都不肯就此伏诛,仍然负隅顽抗着, 最后, 叛军一路冲进了南阳府西北方的五朵山。夜幕再度降临。主帅大帐内, 吃过晚饭,凌汝成站在沙盘前,赵则清、黄琅、陈敬宗等将领围着沙盘站了一圈。凌汝成指着五朵山后面的一大片崇山峻岭道:“这边是伏牛山, 地势险峻, 一旦让叛军逃进去, 想要结束此战, 至少要推迟两三个月, 所以我军必须派遣几支先锋军分路绕到五朵山与伏牛山中间的黑龙潭集结,严防死守,不得再给叛军任何生机。”众将皆愿前往。五朵山应该会是平定叛乱的最后一战,凌汝成有意让陈敬宗、戚瑾这样的年轻将领立功,再另外点了六个三十岁左右的指挥使,让他们八人各带五千人,明日天一亮便沿着不同山路绕到集合地点。因为山路崎岖甚至会遇到死路需要折回换路,四万兵马保持一定距离分散开,行军速度会更快,而且更容易发现叛军藏身之地。“万一哪队兵马遇到叛军主力,不要硬碰,放狼烟示警,先与附近的兵马汇合,我也会即刻率领大军前往包抄。”“是!”陈敬宗八位指挥使先退出帅帐,分别去通知自己所带的卫所。准备妥当,剩下的就是养精蓄锐了,陈敬宗往回走时,本想去跟她说一声,却见长公主的营帐已经熄了灯,一片漆黑。陈敬宗摇摇头,回了自己的营帐。几乎他刚进来,才喝了一通水,周吉就过来了。进了营帐,见到驸马爷,周吉从塞得鼓鼓的怀里取出另一套长公主亲兵统领的官服,对面露不解的驸马爷解释道:“公主今晚有要事与驸马相商,为了避免旁人误会,还请驸马假扮成属下前往。”陈敬宗懂了,没什么表情地脱下一身盔甲外袍,换上周吉这套。周吉让陈敬宗先过去。等陈敬宗被吴润请进长公主的营帐,周吉再算好时间重新出现,尽忠职守地站在营帐外,为长公主值夜。帐内黑漆漆的,等眼睛习惯了黑暗后,也能看清一些事物。朝云、朝月的垫子床就铺在外帐,两个丫鬟知道驸马爷要来,这会儿都站着,轻声示意他直接进去就成。陈敬宗莫名有种偷./情的怪异感,明明里面是他明媒正娶娶进门的公主。好在,陈敬宗是个知足常乐的人,有的偷总比没的强。他挑帘走了进去。华阳坐在床上,看着那道高大的黑影走进来,明知肯定是他,她还是有些紧张,问:“吃过晚饭了吗?”陈敬宗走到她床边,瞧着她黑不溜秋的身影问:“没吃又如何,你还给我做一份是怎么着?”见个面都要偷偷摸摸,他就不信她还能吩咐丫鬟们去给他做饭。华阳指指旁边的桌子:“后日你生辰,按理说该明天为你准备长寿面的,可我推测明天你们要进山搜寻叛军,可能打完之后再出山,便先给你预备了。”陈敬宗沉默,过了会儿才有些轻佻地道:“我都忘了,还是你惦记我。”换个时候,华阳肯定不会承认,推脱是吴润或丫鬟们擅自做的主张。可是今晚,她愿意让他高兴。“快吃吧,可能都有些黏了。”陈敬宗不太习惯她这样,走到桌子旁,打开食盒,看得出里面有个小碗。他下意识地嫌弃道:“这么点,不够我塞牙缝的。”华阳:“我知道你吃过了,给你预备大碗,怕你撑得睡不着。”陈敬宗不置可否,因为碗小,他也没有找椅子坐,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转眼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洗漱架那边什么都有,收拾干净就上来吧。”华阳躺着道。陈敬宗唯一的回应,是他陡然变重的呼吸。华阳看到他三两下脱了衣裳,看着他走到洗漱架旁,刷牙、洗脸、洗头、擦身,一气呵成。胡乱将头发擦得半干,他又给束在了头顶,免得等会儿长发落下来碍手碍口。当他朝床这边走来,华阳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往里面挪了挪。纵使她身份尊贵,随军也不可能将府里的大床或拔步床带出来的,现在用的是一架窄窄的木板床,拔营时可以拆开,安营时再拼装起来。陈敬宗躺上来时,这架看起来就不太结实的木板床发出吱嘎一声。华阳心一紧:“要不,你躺在下面的毡毯上?”陈敬宗将她拉到怀里,喘着粗气道:“放心,你的床怎么也比我那边的结实,我那床天天吱嘎吱嘎,睡了仨月仍然结结实实,你这个肯定塌不了。再说了,你也不可能让我做什么。”他还在说话,华阳已经贴到了他怀里,他低沉的声音从脑顶传来,是她早已熟悉的亲密。华阳抱住了他。白日见面,看得出他黑了,也变瘦了,只是手碰到他的肩膀,才发现他依然如记忆中那般健硕强壮。她心里涌动的是温情,陈敬宗却突然翻个身,攥住她的两条腕子往上一举。华阳不太明白他为何总喜欢这样,如果说刚成亲的时候她会嫌恶地推他,这辈子她早就不会了。“想死我了。”亲了一圈,陈敬宗在她耳边道。华阳全身都是烫的,抓住他的手道:“你明天是不是要进山?是就早点睡吧。”陈敬宗:“你真想我早点睡,就不该叫我过来。”华阳:……随便他做什么,华阳试着跟他说话:“明日凌帅什么安排?”陈敬宗心不在焉地提了一遍,察觉她有片刻僵硬,陈敬宗亲了亲她:“放心,叛军这次肯定跑不了了,我们去黑龙潭拦截,更不会遇到危险。”华阳抱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道:“你知道我为何非要今晚叫你过来吗?”陈敬宗一手撑着床板,另一手也不动了,看着她那双在黑暗里流转着润泽珠光的眸子:“为何?”华阳也看着他,低声道:“除了给你庆生,更重要的是,昨晚你们家老太太又给我托梦了,梦里你也如凌帅安排的那样,要去黑龙潭,可在一个叫白河岭的地方,你们遇到了叛军的埋伏……”说到这里,她声音里多了一丝哽意。陈敬宗恍若未觉:“我出事了?”华阳:“嗯,我看见你倒在了血泊里,你带去的那些人也都,遇了难。”她呼吸明显不对,陈敬宗摸向她的脸,湿漉漉的,那泪珠子跟下雨一样,源源不断。陈敬宗将她抱了起来,他坐着,她枕着他的手臂。他拿袖口帮她擦泪,擦到两边的袖口都湿了一大截,她还哭呢。陈敬宗哄道:“一场梦而已,又不是真的。”华阳就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怎么不是真的,你忘了你们老家那场洪水了,忘了你二婶手里的账本了?你敢说你们家老太太不灵?”陈敬宗:“好好好,她灵,她比神仙都灵。”华阳:“那你明天准备怎么应对?梦里援兵去的太晚,没能赶得及。”陈敬宗思索片刻,问:“你可知白河岭埋伏了多少人?”华阳:“我看不清楚,老太太说,他们有一万人,三千埋伏在两侧悬崖上放箭,七千两头截杀。”陈敬宗:“那简单,我多安排一万人,我们在前面假装中了陷阱,那一万人再做黄雀。”华阳:“你哪来的一万人?”陈敬宗:“我们右路先锋有四个卫所,出发后我叫其中两个跟着我,都是生死交情了,再加上你这层关系,他们肯定听我的。万一他们不听,我厚着脸皮跟着其中一个卫所走,再避开白河岭那段路,照样安全。”华阳还是觉得不够踏实。陈敬宗:“放心,我信老太太,不会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华阳还想再说什么,陈敬宗无比强势地亲了下来。到最后,华阳是生生被他累睡着的,可即便睡着了,她还是紧紧地靠在陈敬宗怀里,陈敬宗试着往外挪,她马上就跟着挪过来。陈敬宗笑着摸了摸她凌乱的发丝。猜了俩月,军营里长得好看又有点分量的人他都猜过了,眼看战事就要结束,陈敬宗都要以为是他想太多,冤枉了她。没想到那个让她傻乎乎随军这么久的人,竟是他自己!只可惜没有掌灯,没看见她泪眼汪汪的模样。遗憾过后,陈敬宗看向黑漆漆的帐顶。白河岭吗?一共八个卫所,大兴左卫走的又是偏五朵山外围的一条路,叛军怎么偏偏就埋伏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翌日,外面还是一片漆黑,陈敬宗就要起来了,他还得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营帐。只是他刚试着把手臂从华阳怀里弄出来,华阳醒了。陈敬宗解释道:“我该走了。”华阳迅速恢复清明,重新抱紧他的胳膊:“昨晚我跟你说的事,你都记住了吗?”陈敬宗知道她很在意,正色道:“记住了,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一定不会让你为我守寡。”明明是很正经的语气,可华阳还是觉得他在逗弄她。华阳又审了他一遍,确定他记住了白河岭这个地点,以及伏兵的位置与人数,华阳才慢慢松开手。陈敬宗去漱口,漱完回来,将她提到怀里一阵猛亲。等华阳站不稳了,陈敬宗捧着她发烫的脸道:“我若立功回来,你破例给我一次?”华阳不说话。陈敬宗:“你应了我,我便是断了腿……”华阳一把捂住他的嘴。不用他断腿,只要他好好地回来,多少次她都给。

双更合一

与华阳道别后, 陈敬宗悄然回了自己的营帐。富贵在外帐躺着,听到动静,激灵一下醒了。陈敬宗叫他掌灯。富贵知道天一亮主子就得出发了, 不敢耽误, 以最快的速度点亮一盏灯。陈敬宗叫他在外面守着, 自己坐在那张小小的书桌前,撕一张窄窄的纸条,写下八个小字。写好熄灯, 他合衣躺到木板床上,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纸条上的墨迹早干了,陈敬宗将其折叠成指甲盖大的一团,放进袖口。天才微微亮,陈敬宗等八个指挥使已经整队完毕。凌汝成跟每个指挥使都单独说了几句话, 轮到陈敬宗时, 凌汝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这边要绕的路最远, 但也不可轻敌, 路上千万小心。”陈敬宗既是戚太后的女婿,又是首辅陈廷鉴的亲儿子, 凌汝成多少还是给了陈敬宗一些照顾, 譬如这次派遣先锋军黑龙潭拦截叛军, 八条山路,越靠近五朵山中央,越容易遇到藏匿其中的叛军主力, 外围则安全多了, 只是要多绕一段山路, 费些力气。在凌汝成即将收回手时, 陈敬宗突然用力握住他的手, 英俊的脸上浮现年轻武官常见的轻狂倨傲:“这次算是历练,下次再有跟随您出征的机会,还请您待我与待其他指挥使一视同仁。”凌汝成一边用拇指按住那个小小的纸团,一边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八个指挥使分别带领五千士兵出发后,凌汝成又去巡视一圈其他队伍的进展,然后回了中军大帐。屏退左右,凌汝成单独展开陈敬宗塞来的纸条,就见上面写了十个字八个斥候,以防今夜通敌。凌汝成皱起眉头,叛军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个时候,朝廷大军只等按功领赏便可,哪个傻子还会冒着诛九族的险去通敌?根本不可能的事,凌汝成觉得陈敬宗太过谨慎了。但他给陈敬宗面子,还是暗中派遣了八个斥候,叫他们悄悄尾随八支先锋军,特别要监察各个先锋军今夜是否有异动。.山路崎岖,陈敬宗、马鸿、吕成梁率领着大兴左卫的五千士兵,沉默而迅疾地赶着路。马鸿手里拿着一张昨晚临时绘制的五朵山地形图,晌午短暂地休息过后,又走了一段路,马鸿看看遥遥领先的指挥使大人,再看看手里的地形图,跑过去道:“大人,咱们是不是走错了?”陈敬宗一把抢过地形图,道:“这条路近,你们都跟快点。”马鸿:……他猜测,大人是心急立功吧!如此走了一个时辰,大兴左卫与隔壁路线的济阳卫遇到了。济阳卫的士兵们见到大兴左卫的兄弟们,都很高兴。去年的二十六卫演武比试,他们济阳卫本来又要拿倒数第五,不,因为以前总是倒数第一的大兴左卫前两局拿了高分,他们济阳卫都暂且排到倒数第四了,没想到最后一局比试,驸马爷拉着他们倒数的四个卫所一起赢到了最后,济阳卫更是第一次拿到了第三名。这次出征,济阳卫是以前五位的身份参战的!两个卫所的士兵们互相交好,济阳卫指挥使狄肃也把陈敬宗当成了好兄弟,虽然三十四岁的他比陈敬宗足足大了十岁。“驸马怎么走到这边来了?”并肩走在前面,狄肃笑着问。陈敬宗道:“不瞒狄兄,从今天早上开始,我这右眼皮就一直跳来跳去。”狄肃:“之前每次出战我看你都拼在最前面,居然还介意这个?”陈敬宗:“我们家老太太以前特别信佛,我也宁可信其有吧,毕竟是最后一战了,这个节骨眼真出点什么,也太憋屈。”狄肃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那咱们就同行吧。”陈敬宗:“你带兵跟着我们走外围,更安全。”狄肃摇头失笑,只当陈敬宗太年轻。.如今已经是十月初七了,日头早早就落了山,暮色笼罩过来,风也变得冷飕飕的。半圆的月亮散发着如水的月光,奈何被山里到处可见的密林遮挡,山路也变得模糊不清。陈敬宗等人坚持走到一更天,这才寻个避风的地方休整。他们走的是五朵山的东北方向。戚瑾所在的金吾前卫则是从五朵山的西南方向往黑龙潭包抄的,戚瑾虽然年轻,却有过几次出征的经验,所以凌汝成安排金吾前卫走在左先锋靠近山中间的第二队,这个位置,也有可能遇到叛军主力。白天赶路时,戚瑾同样走在最前面,黄昏时分,他故意带领士兵们稍微往外偏了些,士兵们以为他要寻找今晚的休整地点,也没有质疑什么。夜幕降临后,戚瑾爬到了一棵树上,这里距离士兵们落脚的山坳颇有一段距离,他的理由是警戒。五千个士兵被他带了几年,又有几次出征的同袍情谊,自然也没有人怀疑他别有居心,反而钦佩指挥使大人守夜的毅力。快到子时,戚瑾无声无息地爬下树,他将厚重的盔甲留在了树上,只穿一身深色衣袍,面上也蒙了一块儿黑布。他朝黄昏时窥探到的叛军大营而去。晚风吹动树干,哗哗的声响遮掩了他的脚步声。他急行的身影时而出现在山路上,时而被树影阻拦。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树枝折断声,短促而突兀。戚瑾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一无所觉地往前走着。绕过一面山壁,戚瑾突然往后一退,整个人贴山而立。没多久,一道黑漆漆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刚试探着探出头,突然就撞上戚瑾逼近的身影。斥候愣住的瞬间,戚瑾出手,利落无比地将人抓了出来,一手反扣对方的左手,一臂横在对方脖颈上,往后勒。这是致命的狠招,斥候趁还能发出声音的时候及时道:“戚大人手下留情!我是凌帅派出来的斥候!”戚瑾面无表情:“是吗,斥候为何不去搜寻叛军,反而跟着我?”斥候心念飞转,然而没等他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戚瑾突然拧断了对方的脖子。戚瑾将死人背到身上,继续往前。叛军大营戒备森严,戚瑾保持距离,先给斥候放了些血,在他里面的中衣上写了一行字,再取下背上的弓箭,朝离得最近的叛军巡逻兵射去!惊动对方的瞬间,戚瑾如来时那般,鬼魅般离去。巡逻的叛军很快将找到的箭矢与这个死去的斥候送到了景王的大帐内。景王再派人把郭继先叫来,至于豫王,在大军里完全就是个囚犯的待遇。“给,绑在箭上的。”景王将一个细细的小竹筒递给郭继先。信鸽常用这种,郭继先取出纸条,就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明日巳时,陈四过白河岭,可劫为人质。”这自己应该是用左手缩写,以免纸条流落出去,泄露主人的身份。景王又挑开斥候的外衣,露出里面带血字的中衣,上书:“此人乃朝廷斥候,我为暗棋,以后或可联手。”郭继先面露沉思。景王眼中泛起狼光:“陈敬宗有两重身份,如果我们活捉了他,以他为人质胁迫凌汝成退兵,就算华阳那丫头、戚太后、小皇帝能狠心不管,陈廷鉴能忍心再失去一个儿子?”郭继先:“就怕这是朝廷的陷阱,诱我军去白河岭。”景王:“陷阱又如何?难道我们现在还有其他的活路吗?横竖都是死,抓住陈敬宗才是唯一的活路。”郭继先想了想,道:“那也不可全信,这样,我派一万人连夜赶至白河岭,能抓到陈敬宗最好,真中了埋伏,王爷手下仍然有三万精兵。”景王连连点头:“此计甚妥!”郭继先看看手中的字条,疑惑道:“不知送信之人是谁。”景王冷笑:“京城那么多官,有人拍陈廷鉴的马屁,也有人恨不得取而代之,有何稀奇的,好了,你赶紧去调兵吧,叫他们走快点,事成人人有赏。”郭继先颔首,匆匆离去。景王再吩咐心腹,将抓到朝廷斥候的消息散播出去,彻底模糊了这条消息的来源,至于斥候身上的血衣以及那张纸条,郭继先看完之后,景王便全部烧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无论后面这位朋友会不会再出手帮忙,留着这样一个能为了私利背叛朝廷的小人,他都乐见其成。.陈敬宗等人睡了一觉,黎明时分吃些干粮,这便再次出发。今日天气阴沉,红日躲在云层之后,风更冷了。来到一处山头,陈敬宗停在脚步,看看手里的地形图,对狄肃道:“这里下去,前方的山岭便是白河岭,出白河岭再走十里,便是九龙潭。”狄肃兴奋地搓手:“那就快走吧,这次堵住叛军的退路,看他们还能往哪里逃。”陈敬宗:“可我觉得,白河岭那边似乎有杀气。”狄肃笑:“行啊,年纪轻轻的,你都能看出杀气来了。”陈敬宗:“你看那地形,很适合埋伏。”狄肃:“可叛军四万人马真能快于咱们赶到这里,他们早往伏牛山那边跑了,还敢埋伏咱们?”郭继先再厉害,他也不敢拿四万兵与朝廷十几万的大军硬碰硬,此时逃命才是当务之急。总之狄肃并不认可白河岭会有伏兵。陈敬宗笑道:“小心使得万年船,纵使你我百忙一场,也不过是略耽误些功夫,没有任何损失。”狄肃:“行吧,你有什么计划?”狄肃愿意配合陈敬宗,并不单纯是顾及他驸马爷、阁老儿子的身份,而是陈敬宗虽然年轻,有时候说话也带着些不正经,但从当初的演武比试到这次的平叛之战,陈敬宗已经多次表现出有勇有谋,光是他这个人,已经让狄肃忽略年纪而心服口服。陈敬宗再次看向白河岭。他也不知道她这次的未卜先知会不会真的发生。但陈敬宗宁可信其有。他做了这么多准备,是为了一旦遭遇埋伏,他能够顺顺利利地活着回去见她,不让她再哭得那么凶。与此同时,陈敬宗也要对大兴左卫的五千个士兵负责,他宁可被凌汝成、狄肃嘲笑胆小多虑,也要尽量保证大兴左卫每个人的生机。如果计划顺利,他们不但能带着济阳卫提前立功,还能抓出那个故意泄露他行踪之人。白河岭。这片山岭两侧的悬崖也就五丈来高,小孩子随随便便都能爬上去,中间的峡谷也比较宽阔,一条溪流潺潺地流淌着。山岭上长满了杂树,郁郁葱葱。靠近山岭入口时,吕成梁劝说陈敬宗道:“大人,要不要派两个人去山上看看,以防有伏兵?”陈敬宗嗤之以鼻:“就这小破山岭,能藏几个人,而且叛军急着逃命,怎么可能还敢埋伏咱们,废话少说,赶紧出发,别让其他卫所笑话咱们最后一个到。”他的声音洪亮,似乎是对整个卫所说的。埋伏在山里的叛军面露喜意,只要他们抓到那个自负的驸马爷,这下就真的不用担心朝廷大军了!当大兴卫所跨进两侧悬崖中间的峡谷时,埋伏在中段崖顶的三千弓箭手屏气凝神地准备起来,而埋伏在山岭前段的三千五百步兵,悄悄从荒草丛、山坳里爬出来,迅速往山谷入口这边潜行,只等弓箭手们射完箭,他们与出口那边的步兵便一起往里冲,前后夹击。这一幕,被保持距离靠近白河岭的济阳卫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守在峡谷入口两侧的叛军,就像两团黑乎乎的马蜂。狄肃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倘若陈敬宗没有跑来找他,倘若大兴左卫真的陷入叛军的包围……无暇后怕,狄肃兵分两路绕到这波叛军刚刚潜伏的山岭上,同样趴在悬崖上方,备好弓箭。弓箭手两边各安排了四百,剩下的人,继续去包抄叛军的弓箭手。既然已经知道螳螂要捕蝉,就由他们来做黄雀!峡谷里面,大兴左卫已经来到了中段。突然,左崖上方传来一声嘹亮口哨,哨声还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回荡,一个个弓箭手已经冒出身影。陈敬宗:“列阵!”早有准备的大兴左卫迅速集结在峡谷中间,士兵们在头顶、四周竖起牢不可破的盾牌,挡住两边纷落的箭雨。峡谷两头传来厮杀声,山崖上方也有了厮杀的动静。济阳卫的兄弟们已经出手了,当上方已经没了飞箭,陈敬宗看眼从峡谷出口端冲进来的叛军,笑了笑,指向入口那头道:“撤退!”大兴左卫的将士们挥舞着手里的大刀,回头杀去。出口那边的叛军还以为他们真的要逃,追得更快了,却不知道入口处的三千五百叛军刚吃了一波济阳卫的箭雨,死的死伤的伤,然后大兴左卫的五千精兵就杀过来了。崖顶上方,狄肃率领济阳卫的兄弟杀光叛军的弓箭手后,又送了底下刚跑到中段的叛军一波箭雨,射完箭,他们再跑到峡谷出口那端,跟随叛军伏兵的脚步往里冲,与解决完另一波伏兵的大兴左卫也来个两头截杀!当一缕阳光穿破云层,峡谷内的战斗也结束了。一具具叛军的尸体横陈其间,有的倒在溪水里,原本清澈见底的水流都被鲜血染红。战场厮杀,纵使胜利的一方也会有伤亡。大兴左卫、济阳卫都损失了一些兄弟。高大壮胳膊上挨了一刀,靠着崖壁而坐,一边让同袍为他包扎,一边歪着脑袋与旁边的伤兵聊天,他还在笑,仿佛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陈敬宗收回视线,看向双手被绑跪在地上的叛军将领:“谁派你来的?”叛将咬紧牙关。陈敬宗手上忽然多了一把匕首,他绕到对方身后,去拉叛将的手指。叛将手腕被绑,手指还是能动的,察觉陈敬宗的意图,他狠狠地攥紧拳头。但陈敬宗还是把他右手的小指拉了出来,一手紧紧攥着,一手用刀刃切菜般缓缓朝中间用力。叛将额头冒汗,当刀刃陷入他的小指三成之际,叛将突然一声大叫,一边奋力挣扎躲开陈敬宗的手,一边大汗淋淋地道:“是郭帅!郭帅派我来抓你的!”陈敬宗把玩着匕首,盯着他问:“郭帅如何知晓我会在此地经过?”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的狄肃神色凛然、眼底烧起怒火。将士们不怕死,却怕被人从背后捅刀子,也最恨这样的叛徒。叛将:“郭帅抓到你们一个斥候,这些都是从斥候嘴里审出来的!”陈敬宗:“你们在哪里遇到的斥候?”他展开那张简单的地形图,让叛将指认。叛将一脸的血汗,他使劲儿眨了几次眼睛才终于能看清楚。陈敬宗松开他一只手。叛将指在了昨晚他们扎营的地方。陈敬宗重新将他绑了起来,拿着地形图走到一边。狄肃跟过来,眉头紧锁,低声道:“那个位置,大名府的开州卫、金吾前卫都有可能经过,莫非是他们派遣的斥候被抓了?”与朝廷这边出了叛徒相比,狄肃更愿意相信是被抓走的斥候没有骨气,泄露了先锋军的路线。陈敬宗看他一眼,垂眸道:“有可能,等咱们在黑龙潭汇合,问问哪边少了斥候便知。”休整过后,两个卫所带上伤兵,继续出发,等大战结束,再来替死去的兄弟收尸。没想到他们才走出白河岭,远处突然有烟雾升起!烟雾起处在五朵山靠近黑龙潭的地带,叛军主力应该就在那里!陈敬宗、狄肃连忙带兵前往。他们赶到时,其他几路先锋军正与三万叛军厮杀。能够一路逃到这里的叛军全是精锐,但朝廷这几路卫所也都是精兵,除了最开始撞上叛军的两个卫所伤亡惨重,待剩下六卫前后赶来,叛军便渐渐处于下风。杀敌是第一要务,陈敬宗看准景王、郭继先的方向而去。郭继先是猛将,景王亦身手不俗。认出陈敬宗后,郭继先撇下身边的几个朝廷将领,持枪朝陈敬宗的方向而来。陈敬宗:“听说你抓了一个斥候?”郭继先:“是啊,可惜派了一万精兵,竟然也没有活捉驸马。”两人说着话,手里的枪一直都没有停过。郭继先四十出头,胜在对敌经验丰富,陈敬宗经验上不如他,却胜在足够年轻。两个同样健硕强壮的将军,枪法难分伯仲的时候,比的就是体力、心性。陈敬宗足够沉稳,郭继先故意露出的破绽他一概不理,却也绝不会放过每一个能制敌的机会。“王爷!”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郭继先猛地退后几步,分心看去。景王手里的枪断了,被狄肃等人包围。狄肃他们都想活捉景王,所以,当景王拿出一把匕首抵在脖颈上,狄肃等人反而退缩了,试图用言语说服他。景王放声大笑:“成王败寇,死有何惧!让我去京城跪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绝无可能!”言罢,景王远远地与郭继先对视一眼,猛地一挥匕首。鲜血喷溅而出。郭继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就在此时,陈敬宗的枪到了,一把挑飞郭继先的枪,再抵住对方胸口。郭继先苦笑,跪了下去。王爷可以战死,他必须活着,只有咬定豫王是造反主谋,姐姐与外甥们才有一线生机。.景王自裁,豫王被活捉,郭继先投降,剩下的叛军自然也都放下了刀枪。直到此时,陈敬宗才有空暇去找一道身影。金吾前卫是最先遇到叛军的,虽然他们在第一时间放了狼烟,等援兵赶到,金吾前卫的五千人也只剩一千多了。戚瑾之前就已经受伤,苦苦支撑到援兵到来,他在肩膀又中了一箭之后,力竭而昏死过去。陈敬宗来到金吾前卫休整之处。到此时,金吾前卫只剩三百人,人人都带伤。戚瑾已经醒了,一身是血靠着同样染血的树干,左肩膀上还插着一支断箭。拔箭凶险,他必须等到返回大营才能诊治。他目光沉重地看着周围的三百属下,直到陈敬宗蹲在他面前,戚瑾才仿佛刚刚发现他来了。“凌帅说过,遇到叛军主力不可与其交锋,戚大人为何不遵军令?”陈敬宗抹了一下戚瑾肩头的血,低声问。戚瑾面露苦笑,垂眸道:“不是我们不遵军令,是叛军早有埋伏,我们只能杀出一条血路。”陈敬宗:“以五千对三万,你还真是命大。”戚瑾:“全靠援兵来得及时。”心里却道,彼此彼此。

第 119 章

陈敬宗等先锋军押着豫王、郭继先以及一干降兵往山外退时,半路遇到了凌汝成率领的大军。

平叛终于结束,士气高涨。

只是金吾前卫、开州卫损失惨重,尤其是金吾前卫几乎全军覆没,戚瑾又身受重伤,凌汝成免不得要花些时间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