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齐氏的罪基本已定, 要不要牵连陈廷实父子俩那是陈家的事,华阳与公婆道别后,就要回四宜堂。她刚跨出门, 陈敬宗走了过来, 看看院子里的积水, 问她:“我背你回去?”以方才她那般慢腾腾的步姿,走回四宜堂至少要一刻钟,而主宅与西院其实就隔了一条走廊而已。华阳瞪了他一眼。山路、泥路难行, 所以之前她都让陈敬宗背着,如今回来了,院子里铺得都是石板,她既然穿了雨屐,如何能在一大家子的注视下再爬到陈敬宗的背上, 撅着臀给人瞧?光天化日, 无论背着还是抱着, 都是失礼。她照旧将手递给朝云。朝云、朝月笑着来扶主子。尺高的雨屐有大半底托都没入了水中, 公主注重仪态,耳边的白珠坠子悬而不晃, 脚下发出来的划水声竟也颇为动听。陈敬宗笑了笑, 等华阳走远一些, 他侧身,看向祠堂中的家人。只是这时,他那丝笑容已经消失了, 阴晦目光落在陈廷实脸上。陈廷实肿胀的半边脸又开始疼了起来, 不敢与侄子对视。陈廷鉴瞥眼公主儿媳远去的背影, 面容严肃, 低声对老四道:“这一切都罪在齐氏, 你二叔始终蒙在鼓里,还不过来赔罪?”做侄子的殴打叔父,传出去像什么?儿子骨头硬不肯跪,口头赔罪不能再免。陈敬宗:“赔什么罪?当时我要找齐氏对峙,他非要拦着,护妻心切自己撞上来,与我何干?”如今全家人都知道齐氏与老太太的病逝脱不了干系,再把“护妻心切”用在陈廷实身上,真是嘲讽满满。陈廷实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羞愧之下又朝兄长跪了下去。陈廷鉴红着眼睛,一把将人拎了起来!在他开口之前,孙氏抢先道:“你好好开解二弟,我们先走了。”陈廷鉴愤怒地看向四子。陈敬宗冷笑一声,扬长而去。孙氏摇摇头,示意其他人跟她走。陈伯宗早去审问东院的下人了,俞秀孤零零的,想去帮忙搀扶大着肚子的罗玉燕,又有点顾忌罗玉燕的态度。陈孝宗看过来,声音温和:“大嫂,我送母亲回房,劳烦你照顾一下玉燕。”俞秀连忙应下。.陈敬宗在祠堂前面的院子追上了华阳,彼时华阳距离通向西院的月亮门还有两丈远的距离。“真不用我帮忙?”陈敬宗经过她身边时问。华阳扫眼各处忙着往外排水的下人,摇摇头。陈敬宗便径自走了,一步顶华阳三四步,转眼就消失在了月亮门后。华阳:……有这样的驸马吗,他就不能陪着她走?那些看见这一幕的下人们会怎么想?上辈子她那么嫌弃陈敬宗,在外头也会装装样子,从不给人揣测议论他们夫妻生活的机会。“公主莫气,驸马可能是急着回去收拾院子。”朝云瞧见主子变脸,试着替驸马找理由。患难见真情,这两日无论上山还是下山,驸马对公主都无微不至,朝云、朝月看在眼里,待驸马的态度也明显好转起来。华阳已经恢复如常,气什么呢,她的养气功夫,拜陈敬宗所赐,早在上辈子就练出来了!主仆三个继续缓步向前,终于跨过那道月亮门的时候,华阳抬头,就见一人姿态懒散地倚墙而立,不是陈敬宗是谁?朝云与朝月互视一眼,都笑了。原来驸马没走,只是跟公主闹着玩呢。这时,陈敬宗朝华阳走来了。华阳以为他要来扶着自己,包括朝云也是这么想的,识趣地让到了后头。陈敬宗却突然揽住华阳的腰,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素白的裙摆在空中翩飞,两只雨屐相继从主人脚上脱落,扑通扑通跌进水中。华阳恼火地抓他的衣襟。陈敬宗垂眸看她:“在山上熬了两晚,还不累?”说着,他丢下两个丫鬟,大步朝前走去。事已至此,华阳不再挣扎,她也没有往陈敬宗怀里躲,大大方方地勾着他的脖子,仿佛是她吩咐驸马这样来伺候的。下人们又哪敢乱看,夫妻俩所过之处,下人们或是低头或是侧身。珍儿、珠儿已经把四宜堂的上房收拾好了,床重新铺了一遍,桌椅也擦得一尘不染。陈敬宗直接将华阳抱进了拔步床。当全身重新躺实在床上,脸颊、掌心再次碰触到光滑柔软的蜀锦缎面,华阳舒服得发出一声低吟。整整两天两夜,她要么站着要么坐在硬邦邦的木凳上,铁打的身体都难熬,更何况她这养尊处优的娇贵身子。她太累了,也不管陈敬宗就在旁边看着,整个人以最放松的姿势趴在那,恨不得就此长眠不醒。床板一沉,陈敬宗坐了下来。华阳懒懒地转过头,看见他身上深色的麻布衣裳。他好歹也是阁老家的公子,更是驸马,当然有很多绫罗绸缎,只是自打回到祖宅,他不是上山打猎就是在修建花园,干得都是粗活,他自己就只穿触手粗糙的布衣,免得浪费好东西。这个上午,陈敬宗又是背她下山,又是智取账本,又是去找齐氏对峙,泥路里走了多少遍,裤腿衣摆上都沾了泥点。华阳却没有力气训他了,身子本就累,再加上解决了陈家贪污之患,现在华阳只想睡觉。“我帮你捏捏肩膀。”陈敬宗同样在棚子里坐了两晚,推己及人,知道娇公主哪里不舒服。华阳闭着眼睛,可有可无地嗯了声。陈敬宗往里面挪了挪。声音传入耳中,华阳忍了忍,还是无力地推了他一把:“外面的衣裳都脱了,别弄脏我的床。”陈敬宗知道她爱洁,站到旁边,一边脱一边看了她一眼,问:“你洗过了?”华阳摇摇头。陈敬宗就嗤了声:“以前我不洗澡你便不让我睡床,怎么你自己就可以?”华阳这不是没办法吗,为了等公爹回来处理齐氏,为了能够及时过去旁听,她哪有时间?而且院子里一片乱糟糟,丫鬟们忙着收拾上房,水房、厨房都还没弄。“等我醒了,床上的东西都会换一遍。”陈敬宗将外袍扔出拔步床,随口问:“既然要换,为何还要我脱衣裳?”华阳:“太脏了。”她舍不得让这床蜀锦沾上泥巴,特殊时期,一点点汗尚且能忍。陈敬宗再次坐到床上,华阳睁开一条眼缝,看到他浑身上下就剩一条不及膝盖长的白色里裤。这让她警惕地抬起头。陈敬宗将她的头按下去:“放心,我对没洗澡的女人没兴趣。”华阳:……虽然如此,在抱起华阳帮她解开外裙时,陈敬宗还是有意无意地吃了些豆腐。华阳红着脸瞪他。陈敬宗扔掉衣裙,又将她按趴了下去,捞起她左边的胳膊开始捏。华阳痛得叫了一声。陈敬宗及时调整力气,嫌弃道:“不要乱叫,传出去惹人误会。”华阳恨恨地闭上嘴。胳膊、肩膀,捏完左边捏右边,华阳都要睡着了,陈敬宗捏完她的背,又要碰她的腰。华阳顿时缩成了一只虾:“腰不用!”陈敬宗改去捏她的腿。华阳提防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乱来,睡着了。雨后天气微凉,陈敬宗帮她盖上薄被,他在旁边躺下,看着她熟睡的脸,眼中渐渐沉了下来。主宅。孙氏年纪大了,这两晚也受了不少罪,可她是当家主母,要料理一堆事,不能想躺就躺。好不容易把差事都一样一样地交待下去了,孙氏刚趴到床上让小丫鬟帮忙捶捶肩膀,陈廷鉴板着脸走了进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夫妻俩肯定要说说话,孙氏颇为不舍地打发小丫鬟先退下。陈廷鉴坐在床边,见她要起来,神色微缓,道:“躺着吧,身体本来就不好。”孙氏没大病,只是也快五十岁的年纪了,又生过四个孩子,一旦操劳,各种小问题就冒了出来。孙氏改成侧躺,看着眼带血丝的丈夫,她心里一酸,拿起帕子擦眼睛:“你要是为母亲的事自责,那我这个长媳也难辞其咎,当年母亲受不了京城的气候,我就该跟着她一起回来,替你在她老人家身边尽孝。”陈廷鉴皱眉,握住她的手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与孩子们都在京城,就是你想回来,娘也不会答应。”沉默过后,陈廷鉴垂眸道:“我只是后悔,不该将祖宅的事完全交给二弟。”孙氏坐了起来,抱住他半边肩膀:“你有你的难处,既然要靠二弟一家照顾老母,做哥哥的若还是派遣婆子管事过来,事无大小都攥在手里,不是摆明了不放心二弟一家,你正是怕二弟心里难受,才没有如此行事。官场上要揣测人心,对家人则要照顾情绪,你并没有错。”陈廷鉴僵僵地坐着。他确实照顾了二弟的情绪,吃亏的却变成了母亲。他以为齐氏选择二弟只是想跟着陈家过好日子,齐氏私自收些小孝敬也无伤大雅,却没料到齐氏的野心竟然不输一些地方贪官,更没料到齐氏敢算计到母亲头上。有什么滴落在孙氏的手背上,她看了看,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丈夫。陈廷鉴仰起头,把帕子蒙在脸上。孙氏轻轻地顺着他的背。陈廷鉴并没有失态太久,取下半湿的帕子,无意识地叠好。孙氏转移话题:“二弟如何了?”陈廷鉴面露烦躁:“除了哭还是哭。”他对这个弟弟,既怜其软弱,又恨其不争,道理讲一堆,年纪一把的人只管哭哭啼啼,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有时候,陈廷鉴宁可弟弟像老四那样冲撞他,也不想看弟弟掉眼泪。孙氏对小叔子没那么深的感情,难掩怨气地道:“别的事他都听齐氏的,没关系,可母亲生病抓药煎药,他但凡上点心,也不至于让齐氏成功拿商陆根糊弄了……”陈廷鉴打断她:“算了,别说了。”他不爱听,孙氏也来了脾气,推开他的胳膊,瞪着他道:“你只管心疼兄弟,对老四什么态度?要不是老四,这事不定要瞒多久!”陈廷鉴揉揉额头,试图讲道理:“再怎么说他都是晚辈……”孙氏呸了一口:“少跟我扯这些,你就是想在兄弟面前当好大哥,想让外面知道你这个阁老不曾瞧不起老家的弟弟,你只管你的美名,儿子难不难受与你何干!”陈廷鉴:“无理取闹,他殴打亲叔,放到哪都是他理亏!”孙氏:“好,我儿子理亏,你兄弟把坑害母亲的妻子当宝贝疙瘩护着,那才是大丈夫,对吧?”陈廷鉴:……
第 22 章
华阳一觉睡到了黄昏。身上软软麻麻的, 肚子饿得厉害。朝云一边挂帐子一边禀报道:“公主,驸马出去帮百姓排水了,还没回来。”华阳:“什么时候去的?”“上午, 您睡着没多久驸马就出发了, 穿的还是那身脏衣裳, 晌午也在外面吃的。我叫珍儿去打探过,除了大爷在东院审案,家里男丁几乎都被老爷带出去做事了。”华阳点点头, 事有轻重缓急,老太太已经没了,外面却还有那么多百姓有家难归。“厨房做了什么?”“先前的肉都没了,朝月熬了红枣桂圆粥给您补气血,还炖了竹笋汤, 准备等您醒了再炒两个素菜, 公主, 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大厨房一下午都在蒸菜馅儿包子, 每个都比拳头还大,自家吃点, 剩下的都送去老爷那边, 分给受灾的百姓吃。”有陈家带头, 镇上一些富户也都捐了些粮食出来。华阳吃小厨房的就够了,可陈敬宗做了一天的力气活,光喝粥喝汤难以饱腹。她随口道:“去大厨房拿两盘包子来, 一盘今晚吃, 一盘油煎一下, 明早再给驸马热热。”朝云眨眨眼睛, 笑了:“公主也开始心疼驸马了呢。”华阳:……起床后, 华阳直接去了浴室,前面两晚难熬不说,她还没机会洗澡!先坐在外面让朝云搓了一遍,冲干净了,华阳再跨进浴桶,舒舒服服地泡澡。趁她泡着,朝云抱起那堆替换下来的衣裳,去外面交给珠儿。两人刚交接完,陈敬宗回来了,一身泥污,连脸上都蹭了些泥道道。朝云暗暗替驸马爷捏了一把汗,这模样,幸好没叫公主瞧见!“水房烧了热水,驸马先洗洗?”陈敬宗扫眼上房。朝云指着浴室道:“公主刚醒,正在沐浴。”陈敬宗顿了顿,吩咐道:“送套巾子、衣裳去耳房。”说完,他转身走向水房,自己去拎水。朝云快速去内室衣橱取了驸马的换洗衣物,让珠儿送去耳房,等珠儿放好衣裳,就见驸马爷一手提了一桶水进来。高高大大的驸马爷,一下子把门口的光都挡住了,冷漠的脸上沾着泥巴,显得很凶。珠儿有些害怕。陈敬宗让开门口:“出去吧,等会儿再来收脏衣。”珠儿松了口气,低头退下。陈敬宗关上门,走到内室脱了衣裳,露出劲瘦的身躯,只是那肩膀手臂之上,多了一道道绳索勒痕,双腿双足更是因为长期泡水而发白。陈敬宗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擦身用了半桶水,洗头用了半桶,另一桶再重复一遍。清洗干净,陈敬宗穿好衣裳,往这边的床上一躺。小睡了两刻钟,陈敬宗捏捏眉心,前往上房,到了堂屋门口,看见华阳坐在主位,穿着一身素白的织锦长裙,乌发蓬松如云,只插了一支白玉簪。刚沐浴过,她白皙的脸浮现出胭脂般的绯色,经过一天的休息,那唇瓣也恢复了诱人的湿润光泽。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大美人,谁看了心情都要好上几分。陈敬宗笑笑:“两天没沐浴,动作倒挺快。”华阳瞪他,她倒是想多泡一会儿来着,还不是听见他的声音,怕他闯进来才匆匆离开了浴桶。“摆饭吧。”朝云笑着去了厨房。陈敬宗坐到饭桌东侧,自己倒茶喝。他不笑的时候,眉眼有几分凌厉冷漠,这样的气度也更凸显了他的英俊与风采,宛如一把锋利的剑。此时此刻,华阳在他脸上看到了疲色。再强壮再结实,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华阳走到他旁边坐下,问:“明天还用出去吗?”陈敬宗看过来:“有事?”华阳:……朝云、朝月端着晚饭过来了,主食是红枣粥与包子,另有两素一汤。陈敬宗看看这一桌子的素,想起来了,等丫鬟们退下后,他道:“明天还要出去,后天大概有空,我再去趟山里。”华阳:“谁馋肉了?你自己想吃就去,我可没惦记,更没逼你去。”陈敬宗:“那你为何问我明天出不出门?”华阳径自舀起一颗桂圆,细嚼慢咽起来。陈敬宗又累又饿,见她不说了,他随手抓起一个包子。一盘四个包子,陈敬宗全都吃了,没碰那甜腻腻的红枣粥,只喝了两碗竹笋汤。吃饱喝足,简单漱漱口,陈敬宗就去了内室。华阳白天睡得足,这会儿还不困,坐在次间,叫朝云备齐笔墨纸砚。朝云打了个哈欠。华阳笑道:“今晚不用守夜,你去跟朝月一起睡吧,折腾了两天,明早晚些起也没关系。”朝云是真的要熬不住了,道谢后揉着眼睛离去。华阳自己研墨。过两日公爹差不多就要往京城寄奏折了,她呢,既然要给父皇写信,母后与弟弟那边也顺便都写一封好了。齐氏的案子公爹还没审完,今晚先把弟弟那封写好吧。给弟弟的信,华阳不想讨论政事,弟弟才十岁,对公爹如何带领百姓抗洪赈灾应该也没有兴趣,更何况这些事母后肯定会单独讲给弟弟听。华阳想跟弟弟说些新鲜有趣的。思索过后,华阳笑着动起笔来。她写了陈敬宗是如何亲手把后面的小花园建好的,包括他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摁鹅卵石,包括他心疼买牡丹的银子,还特意在几丛牡丹上搭了遮雨板。她还写了她初闻洪水要来时的惧怕、大雨结束时的欣慰,写了陈敬宗背她上山的轻松,借此叮嘱弟弟好好吃饭勤于练武,将来才能长得高高壮壮。这封信写完,华阳也有了困意。用镇纸压好信纸等着晾干,华阳熄了次间的灯,待眼睛习惯黑暗后,轻步朝内室走去。拔步床内有规律的呼吸声,劳累三日的驸马睡得很熟。华阳小心翼翼地爬到床内,尽管她动作放得够轻了,当她刚刚躺下,旁边的陈敬宗忽然翻个身,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向怀中。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颈间,他却只是这样抱着她,很快又睡沉了。次日早上,陈敬宗明明是四宜堂最辛苦的人,却也是最先醒来的那个。床榻里面,华阳还在睡,白皙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中呈现出羊脂玉般的润泽,丰盈的唇瓣微微张开。她是纤细的,身上却有肉,无论搂在怀里还是压在身下,都是享受。白日清醒时她还有公主的威仪,此时这样酣睡,陈敬宗很想直接将她撞哭。他狠狠地看了她几眼,这才下床。窗外才是清晨,陈敬宗从净房出来,穿好衣裳,来到次间,他一眼就瞥到了榻上的矮桌,以及一张展平的信纸。陈敬宗走过去,没有碰触压在边角的镇纸,默默看起信来。满满一页信纸,写的几乎都是他,还特别夸赞了他的强壮。陈敬宗却皱起眉头,她何时喜欢过他的强壮,每次他换衣服,她瞥见他的手臂都要露出嫌弃样,而每次他要进的时候,她更是一副见鬼的惊恐。作为一个有着三个哥哥的弟弟,陈敬宗很快就明白了公主这么写的深意,夸他是假,哄骗小太子乖乖吃饭才是真。.当华阳一觉醒来,发现陈敬宗已经出了门而次间的信纸还铺散着的时候,她便猜到,陈敬宗多半看到她这封信了。她有一丝丝懊恼,陈敬宗惯会得寸进尺,看到她的夸赞之词,他的尾巴大概要翘到天上去。今日陈廷鉴等人依然在外帮忙,陈宅里面一片安静,下人们虽然忙来忙去,却也井然有序、不曾大声喧哗。孙氏来四宜堂坐了坐,单独给华阳讲了东院那边审问的进展。齐氏只有一个帮手,便是她的表哥杨管事。杨管事年轻时在陵州城一个商户家里做过掌柜,很会接人待物,人也有见识,齐氏嫁到陈家不久,就说服老太太与丈夫,将杨管事引荐到了陈家。陈廷鉴交待过陈廷实不许收受任何的好处,外面那些行贿的在陈廷实、老太太这里碰了钉子,便尝试着打通齐氏这边,没想到还真通了,只是齐氏谨慎,她很少亲自出面,都是杨管事代为交接。说完这个,孙氏又对华阳说了很多陈廷鉴作为儿子、兄长的不容易。华阳听懂了,公爹会处罚齐氏,但对亲弟弟,公爹不愿追究。又能追究什么呢,陈廷实一分银子没贪,也不是他换了老太太的人参,他唯一的错就是太懦弱,当不了家。于公,陈廷实没有触犯任何律法,于私,怪不怪他是公爹的自由,华阳不会干涉。送走婆母,华阳继续给父皇、母后写信。白天就这么过去了,傍晚陈敬宗归家,又是一身泥,好在昨晚睡得香,他又恢复了平时的精力十足。天黑之后,这家伙果然如华阳意料的那样,上了床就往她身上压。华阳嫌他太重,挣扎着要把他掀开。“不是夸我强壮威武,力大如牛?”陈敬宗扣着她的腕子,紧贴着她的背。华阳:“你偷看我的信,还好意思说?”陈敬宗:“没看之前,我如何知道那是书信?”论厚颜无耻,华阳甘拜下风。陈敬宗将她翻了过来。华阳紧紧地闭着眼睛。陈敬宗笑着捞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喜欢就摸,我没你那么小气。”华阳“啪”的一掌打下去。轻轻脆脆的一声响在拔步床内荡开,平添几分暧昧。华阳全身都烫了起来。陈敬宗重新捞起她的手,她却摸也不是,打也不是。陈敬宗俯身,在她耳边哄道:“乖乖别动,明天给你开荤。”华阳:……她根本就没有馋他的肉!
第 23 章
七月中旬, 陈廷鉴的请罪折子与华阳的三封家书一起送进了御书房。景顺帝先捡起了女儿的三封家书,看到第一封上的“父皇亲启”,景顺帝欣慰地笑了。五月里女儿也写了信回来, 一封给皇后, 一封给太子, 唯独没有给他的,虽然给皇后的那封信里也提到了对他的关心,景顺帝还是有点不是滋味儿。他子嗣不多, 加起来总共两儿两女,分别是皇后、贵妃所生。这四个孩子,除了对儿子们抱有不同的寄托,景顺帝最疼爱的其实是小女儿华阳。皇后是皇宫这种地方都少见的美人,华阳的美貌竟比皇后还要胜过几分, 从小就出落得钟灵毓秀娇憨可爱, 是那种哪怕她绷着脸甩了人一个耳光, 挨打的人也要担心她会不会手疼的美。在景顺帝眼中, 女儿就像一颗能够让人忘忧提神的仙果,无论他为何事头疼烦恼, 只要看到女儿, 身心便会舒畅起来。小时候的女儿很黏他, 总是喜欢跑到他身边玩,一口一个父皇,叫得比笼子里的珍品百灵鸟还好听。可惜后来他酒后糊涂强宠了一个宫女, 事后才发现那一幕可能被女儿撞见了。自此女儿很少再往他身边凑, 景顺帝表面装作不知真相, 实则也耻于再主动去找女儿。但华阳依然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将这两封给皇后、太子送去。”景顺帝又对比了一番三封家书的厚度, 发现给他的这封最有份量, 笑着将另外两封交给旁边伺候的太监。太监托着信出去了,景顺帝剪开信封,取出信纸来。看着看着,景顺帝皱起眉头,暂且放下女儿的信,打开了陈廷鉴的折子。这下景顺帝明白了,原来是陈廷鉴老家的弟妹背着家里贪了两万多两银子,还有一些田产铺子。陈廷鉴除了写请罪折子,还送了一只箱笼过来,装的就是齐氏所贪金银珠宝以及田契、房契。先帝朝时贪官掌权,国库常年入不敷出,景顺帝登基后大力惩治贪官,重用能臣改善民生,国库的账目好看了点,但朝廷的各方面用度依然紧巴巴的,如今白得两万多两,哪怕与国需相比只是一个小数目,景顺帝也很高兴。底下那些官员豪绅,有银子不肯帮朝廷分忧,私底下孝敬别人,最后还不是送到了他手里?至于齐氏一个妇人,景顺帝根本没放在眼里。景顺帝喊来一个秉笔太监,由他口述,给陈廷鉴回复。第一件事,关于那些贿赂,凡是为官者,鉴于每个官员行贿的数量都不高,景顺帝决定将每个官员官降两级,且罚收行贿金额的十倍,以儆效尤。凡是地主豪绅者,每家家主罚二十大板,同样罚收行贿金额的十倍。如此一来,光陈家这边相关官员豪绅的惩罚,景顺帝就能给国库赚回二十多万两白银。第二件事,景顺帝褒奖了陈廷鉴的大义灭亲、主动请罪以及防洪有功,安抚陈廷鉴不必过分自责。第三件事,按照律法,齐氏犯下贪污、不孝婆母两罪,当处绞刑,陈家将齐氏及其同党交给陵州知府衙门便可。而陈廷实治家不严,那是陈家的家事,陈廷鉴作为兄长,可自行管教惩戒,杜绝日后再犯。“皇上仁厚,陈阁老收到您的旨意,必然感激涕零。”大太监马公公笑着奉承道。景顺帝摸了摸胡子,陈廷鉴是国之栋梁,他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降罪于他。正事处理完了,景顺帝继续看女儿的家书,只见上面所写全是齐氏贪污、石桥镇受灾之事,只在快结尾的时候叫他保重身体。这样的家书,没滋没味的。景顺帝去了皇后的凤仪宫。戚皇后正在看女儿的信,看得太认真,连景顺帝进来都没发现。景顺帝已经五十出头,戚皇后却才三十五岁,既保持着年轻时的美貌,又多了成熟./妇人的妩媚风情,也正是因为她这份美貌,景顺帝才会在后位空缺多年之后,一举册封了她这个刚刚进宫的新宠。“写了什么,笑得像吃了蜜似的。”景顺帝坐到妻子身边,若戚皇后仔细观察,会在他脸上发现一丝羡慕。可此时戚皇后心里想的全是女儿女婿,笑着将信纸往皇帝丈夫那边挪了挪:“自华阳出嫁后,每次进宫都要向我抱怨驸马粗鄙不解风情,如今这小两口终于过到一起去了。”景顺帝微微眯起眼睛,看到女儿在信上说:“两位夫兄皆是文人,风雨中独自行走且艰难,无太多余力照拂妻子,驸马却背我如履平地,女儿方知武夫也有武夫的好。”简简单单的叙述,确实透露出几分小女儿的甜蜜。景顺帝也笑了,他自然也希望女儿与驸马夫妻恩爱,过得幸福。帝后并肩看完了这封信,聊了聊陈家的家事,最后话题又回到女儿身上。景顺帝摸着胡子道:“陵州终究是偏远之地,镇上更是清贫,华阳在那边生活多有不便。等年后驸马除了丧,朕马上将他调回京城,华阳也好快点回来。”戚皇后思索片刻,轻声道:“皇上,陈阁老一家都是纯孝之人,年初丧讯传来,多少人猜测陈阁老会想办法留在京城,陈阁老却义无反顾地进宫请辞、归心似箭。这次他们夫妻肯定会在老家守满丧,驸马三兄弟虽然只需服一年,大概也不愿丢下二老先行回京做官。”景顺帝:“你的意思是?”戚皇后笑道:“丁忧的官员在丧期解除之前,都会提前禀奏朝廷,请朝廷适时安排官职,不如咱们再等等,看驸马三兄弟的折子里怎么说,若他们想即刻回京,您答应就是,若他们想留在陵州方便在二老面前尽孝,那您不如在陵州预备三个空缺给他们,年纪轻轻的三兄弟,在地方历练一二年于他们也有益。”景顺帝:“果真如此,华阳岂不是要在外面多滞留两年?”戚皇后:“是多滞留一年零三个月,后年夏天便可回京。她现在是陈家的媳妇,一年丧都守了,多住一年半便可与两位嫂子同享孝媳的美名,何乐而不为?”景顺帝:“行吧,那咱们多送些赏赐过去,不能让她在那边受苦。”戚皇后并不担心,陈家不敢委屈她的女儿。东宫。太子正在跟着先生读书,这位先生虽然没有陈阁老那么严厉,按照规矩,除非遇到大事,授课时也不能有人来打扰。将至晌午,课程终于结束。十岁的太子靠到椅背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先生看他一眼,并没有像陈阁老那般指责太子的仪态不雅,收拾好桌面行礼告退。先生走了,太子的大伴太监曹礼笑眯眯地弯着腰走了进来。太子眉峰微挑:“什么喜事,笑成这样?”曹礼立即从背后拿出一封信,献宝似的道:“殿下,公主又来信了!”太子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离开座椅,一把将姐姐的信抢了过来。父皇母后对他教导严格,等闲不许他出宫,他想知道宫外的事都得跟身边的太监们打听,姐姐是第一个在外面给他写信的人。太子很想姐姐,也想知道姐姐在陵州有没有遇到什么新鲜事。他坐到窗边,如饥似渴地看起信来。曹礼站在斜对面,见小主子渐渐皱起眉头,心里就是一突,担心小主子坏了心情,会变得不好伺候。幸好太子的眉峰很快又舒展开来,最后看向窗外,若有所思。曹礼好奇问:“殿下,您想什么呢?”太子回神,问他:“你见过洪水吗?”曹礼吓了一跳:“殿下怎么突然提到洪水了?难道陵州那边发水了?公主可有受伤?”太子摇摇头,把信递给他。曹礼快速看了一遍,连拍好几下胸口:“幸好幸好,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没有遇到大水。”曹礼今年十八,当初也是家里发大水死了爹娘,辗转流落到京城,被人带进宫里做了太监。太子既然有兴趣,曹礼就讲了些洪灾的惨烈。太子:“朝廷不是每年都会拨银子专门用来修筑河堤?”曹礼:“那都是用来修大河的,乡野地方的小河段,多少年都不会涨水泛灾,偶尔遇到大雨之年才发一回,加固堤坝不值当。”太子:“那要是父皇非修不可呢?”曹礼看看外面,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那得看国库有没有那么多银子了。”太子抿紧了唇,国库不丰,他经常看到父皇为银子的事发愁。曹礼:“您是担心公主吗?别啊,您瞧瞧公主,还有心思夸赞驸马呢,说明那边的水灾不严重。”太子重新看向信纸,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英武挺拔的身影,那是陈阁老的四子陈敬宗,也是他的姐夫。太子与驸马见面的次数不多,驸马给他的印象,是长得还行,容貌上勉勉强强能配得上姐姐。“殿下,该去用饭啦。”曹礼笑眯眯地提醒道。太子嗯了声,率先朝外走去。东宫的午饭很丰盛,毕竟就算国库空虚,也不会苛待宫里的贵人们,光太子这顿饭,就有八菜两汤。姐姐希望他强身健体,太子就多吃了一碗饭,内心深处,他也想长成一个能在大雨瓢泼的山路上如履平地的英武男子。饭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太子想了想,去寻母后。“母后,姐姐是不是也给您写信了?”戚皇后:“是啊,你要看吗?”太子:“嗯,给我的信只有一页。”戚皇后笑着让宫女将女儿的家书取来,有满满三页。华阳的三封信,给父皇的只提正事,给弟弟的只叙家事,给母后的则是两者俱全。戚皇后趁机给儿子上课:“陈阁老为人清简肃正,就算家里出了这种事,他也宁可自揭家短,而不是帮兄弟遮掩。”太子面对信纸,没吭声。戚皇后:“他虽然在家丁忧,百姓遇到危难,他也不顾危险以身作则,与百姓共进退,是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太子终于道:“母后知人善任,为儿子选了位好先生。”戚皇后笑了笑,摸着儿子的头道:“母后知道,陈阁老有些严厉,不过自古严师出高徒,你只需要记住,阁老受父皇母后所托,便是训你也都是为了你好。”太子垂眸:“儿子明白。”戚皇后收起信纸,关心道:“就在这边歇晌吧,等会儿直接去上课。”太子顺从地跟着宫女去洗手净面。躺到床上,太子却毫无睡意,一会儿想石桥镇的洪水究竟什么样,一会儿又想到了那位严厉无比的陈阁老。姐姐说陈家的状元郎、探花郎都文弱,走山路差点摔跟头,陈阁老呢,既文弱又年纪大,是不是也摔了跟头?眼前浮现出陈阁老跌进泥坑爬不起来的画面,太子笑了,满足地入睡。
第 24 章
景顺帝的批复与赏赐抵达石桥镇时, 已经是八月初二。距离那场大雨已经过去月余,洪水早已退去,镇上的街道也清理得干干净净, 百姓们正为秋收做准备。注意到有队人马朝陈家的方向去了, 田间地头的百姓们发出了一些低声议论。“我好像瞧见一位公公, 莫不是宫里来人了?”“听说齐氏贪了不少银子,是不是事情败露,连累了整个陈家?”“不能吧, 陈阁老可是好官,齐氏做的事,怎么能算在他头上?”“就是,齐氏黑了老太太的人参,给老太太喝假药, 陈家早把休书送去齐家了, 齐家理亏, 一声不敢吭。”那日驸马爷殴打亲叔、二房的陈继宗高声叫屈, 很多百姓都听见了,之后陈家那边又陆续传出一些风声来。有些胆大的百姓, 更是追着那队人马朝陈家祖宅的方向涌去, 盼着能瞧见一些热闹。陈宅。各房都在本本分分地守丧, 听说圣旨到了,陈廷鉴忙与孙氏往前院赶,顺便派人去知会东西两院。齐氏所为早在陈家内部传遍了, 各房也都知道陈廷鉴往宫里递了请罪折子, 并不意外会有旨意过来。华阳与陈敬宗离开四宜堂, 在走廊里遇到了陈伯宗、陈孝宗两家。别人都还好, 罗玉燕的产期就在这几日, 肚皮撑着裙子高高鼓起,瞧着就很辛苦。“走吧。”三家都到齐了,陈伯宗开口道。来到主宅前院,就见除了陈廷鉴夫妻,东院一家五口也到了,只是齐氏手上绑了绳子。这期间齐氏与她表哥杨管事都被关在东院柴房,如今身体消瘦形容憔悴,早没了曾经在镇上横着走的耀武扬威。“奴婢见过公主。”小马公公正在与陈廷鉴寒暄,余光瞧见公主来了,立即丢下陈廷鉴,小跑几步来到华阳面前,跪下磕头。他是景顺帝身边马公公的干儿子,在圣前也算得脸,华阳自然认得,惊讶道:“怎么派你来了?”小马公公仰着头,笑眯眯回道:“皇上、娘娘想念主子,叫奴婢带了赏赐送给您,临行前皇上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奴婢好好瞧瞧公主,看看是不是瘦了。”说着,他还真的仔细端详起公主来。宫里的这些太监,惯会讨好人,而且讨好得特别自然,一点为难、尴尬、做作都看不出。华阳笑着叫他起来说话。小马公公还想多看两眼,回头好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忽然一道凌厉的视线射了过来,小马公公看过去,对上驸马爷冷峻的脸。小马公公暗暗腹诽,他一个不全的人,又是奉命关心公主,驸马爷怎么这么小心眼?“大家都等着,你先宣旨意吧。”华阳没有与小马公公耽误太久,带着陈敬宗走到公爹、婆母后面一排。小马公公便也正经起来,拿着圣旨走到陈家众人面前。陈廷鉴率领家人哗啦啦地跪了下去。罗玉燕因为肚子大,哪怕陈孝宗在旁边扶着,也慢了众人一步,面上就犯起苦来。小马公公没在意,见众人都跪好了,他朗声宣读圣旨。当齐氏听说自己被判了绞刑,顿时眼前一黑,歪倒在地。陈廷实毕竟与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再怨再气都喜欢了二十多年,听闻齐氏落得这个下场,他全身发冷脸色惨白,宛如被鬼差勾走了魂魄。陈继宗低着脑袋,想哭嚎却不敢,眼泪哗啦啦地流了满脸。“承蒙皇上宽宥,臣叩谢隆恩。”陈廷鉴叩首领旨。小马公公将明黄圣旨交到他手里,又转述了几句景顺帝对陈廷鉴的勉励,目光再次投向华阳。华阳便对陈廷鉴道:“父亲,我带小马公公去四宜堂喝口茶。”陈廷鉴颔首。小马公公笑眯眯地跟了过来,陈敬宗猜到华阳要跟他打听宫里的事,识趣地没有立即回去。陵州知府派了官差来,与陈廷鉴见礼过后,便要押走齐氏、杨管事。“娘!”陈继宗再也控制不住,扑过去抱住齐氏的腿,涕泪横流。齐氏绝望又麻木地看向陈廷鉴、陈廷实兄弟,忽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拖着疲惫的身子,顺从地跟着官差走了。陈家外面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刚刚里面的圣旨他们也听得清清楚楚,此时都对着齐氏指指点点。小厮关上陈家的大门,将喧哗隔绝在外。陈廷鉴肃容看着一众家人,厉声道:“今日齐氏之祸,尔等当引以为戒,再有犯者,我照样会按照律法处置,谁也别指望我会姑息!”陈廷实只觉得大哥敲打的就是他,而且圣旨上也要大哥惩诫他了,惊恐之下两腿颤颤,又跪了下去。孙氏忙朝儿子们使眼色。陈伯宗、陈孝宗快步走过去,将叔父扶了起来。陈敬宗笑笑,转身往西院走去。齐氏之死,死有余辜。本朝律法严惩子女不孝,包括儿媳,不提齐氏贪污,就凭她敢喂老太太喝假药,就已经犯了不孝的重罪。.小马公公还要赶着回京,给华阳留下四箱赏赐以及三封家书就告辞了。家书分别来帝后与太子,华阳靠在次间临窗的榻上,看得津津有味。陈敬宗进来了。华阳警惕地往里面挪,同时捡起另外两封家书,一副防着陈敬宗窥视的模样。陈敬宗没往她身边凑,见四个箱笼还摆在屋里,他一一打开看了看,全是绫罗绸缎,以及御寒的上等皮毛斗篷,而这些东西,明明她自己也带了几箱子过来。“皇上、娘娘还真是疼你,唯恐你在这边吃苦。”坐在椅子上,陈敬宗对榻上的公主说风凉话。华阳看着信,漫不经心道:“谁让我招人疼呢,不像有的人。”夫妻俩在各自父母面前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陈敬宗淡然喝茶:“你再招人疼,还不是嫁了我。”华阳:……他到底是自贬呢,还是在自傲?当天夜里,夫妻俩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一阵喧哗吵醒。陈敬宗侧耳倾听,猜测道:“三嫂大概要生了。”华阳眨了眨眼睛。她知道罗玉燕这胎是个女儿,却并不记得孩子出生的具体日子,别提侄女,她连陈敬宗的生辰都是他死后才记了下来。为什么会记住,因为陈敬宗的忌日与生辰,是同一天。他活着时,自己不在意不张罗,家人们也不会再特意为一个成家立业的大男人庆生。华阳嫁过来的第一年,婆母倒是对她提了提,华阳给婆母面子,当晚叫厨房给陈敬宗做了长寿面,这家伙居然以为她在暗示什么,好好地洗了一个澡,一直折腾她到半夜。第二年婆母再委婉提醒,华阳怕陈敬宗又乱来,只当不知,陈敬宗好像也根本没记着,照旧早出晚归地当差。后来他死在战场,噩耗传来,华阳听婆母哭诉为何是这一天,才明白他竟是死在生辰当日。怎么有这么苦命的人?黑暗中,华阳同情地抱住了陈敬宗。陈敬宗愣了愣,马上反抱回来,一手别开她散乱的长发,就往她脖子上亲。华阳:……她拧他的胳膊。陈敬宗深深吸气,撑起上半身,看着她道:“我以为你想要。”华阳:“女人生孩子如闯鬼门关,既然知道三嫂要生了,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心思?”陈敬宗:“她生又不是你生,与你何干?”华阳只把他推了下去。陈敬宗白高兴一场,仰面躺着,对着帐顶平复身体。这边安静,前面浮翠堂的动静越来越大,没过多久,罗玉燕痛苦的叫声传了过来。这是华阳第二次听她叫了,叫得她也身上难受,她连陈敬宗的那个都怕,无法想象生孩子该有多煎熬。她急着转移注意力,于是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男人。陈敬宗:“既然不想,少动手动脚。”华阳收回手,面朝他躺着,小声道:“我怕疼,以后咱们只生一个,你觉得如何?”她不喜亲近别人家的孩子,却想有自己的骨肉,但一个就够了,不需要再多。陈敬宗刚平复下来的呼吸立即又重了:“大半夜的,你真要跟我聊这个?”华阳:“跟你说正经的呢。”陈敬宗:“正经能生出孩子来?”华阳:……她生气地背了过去。陈敬宗却贴了过来,修长结实的手臂紧紧地抱住她,不许她躲。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垂,把她的力气都咬没了。片刻后,他问:“真想给我生孩子?”华阳气息不稳:“什么叫给你生?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是给我自己生。”陈敬宗:“行,只要孩子是我的,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一个不少,十个我也不嫌多。”这话又满满的全是不正经,她就一个驸马,孩子不是他的,难不成她会给他戴绿帽子?华阳继续拧他。陈敬宗按住她的双手,明明知道不可为,还非要白费力气。华阳的中衣也是织锦的料子,很薄的,这要是被他蹭坏了,丫鬟看见多丢人。“够了。”她努力装出一点都不喜欢的语气。陈敬宗又赖了一会儿,声粗气重地躺到一旁。华阳看着他模糊的脸庞轮廓,睡不着,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事。半晌,她摸了摸陈敬宗的胳膊:“我想要孩子,可也不想太早就生,咱们多等几年行不行?”陈敬宗偏过头,声音微冷:“什么意思?等的这几年都不许我碰你?”华阳:“不是,只是晚点生孩子,总有别的办法避孕。”她的姑母安乐长公主早就死了驸马,府里的面首基本没断过,如何在不伤身子的情况下避孕,姑母肯定有妙计。等年后除了丧,她写信问问姑母。现在就算了,免得姑母以为她不想早生孩子是假,丧中寂寞是真。
第 25 章
黎明前后, 罗玉燕终于生下了女儿,母女平安。婴孩洪亮的哭声传过来,华阳松了口气, 因为两家院子太近, 罗玉燕痛苦了一整晚, 她这边也睡得不安生。头昏脑涨,见陈敬宗翻了个身,显然心里也挂念着兄嫂那边, 华阳随口道:“恭喜,你又多了个侄……你希望是侄子还是侄女?”想起浮翠堂还没派人过来报喜,华阳及时改口。陈敬宗:“随便,又不是要我养。”华阳:……她只管自己睡了。天亮之后,夫妻俩一起去浮翠堂道喜。他们竟然是来的最晚的, 堂屋里面, 孙氏正抱着一个宝蓝缎面的襁褓笑眯眯地逗弄, 陈廷鉴坐在旁边, 偏头看着妻子与孙女,一手摸着长髯, 面容儒雅却又不怒自威。“父亲, 四弟与公主来了。”陈孝宗最先瞥见院门口的身影, 低声提醒道。陈廷鉴回神,马上站了起来。“父亲总是如此见外,以后家里有什么喜事, 儿媳都不敢再来了, 免得坏了一家人和乐的气氛。”华阳扶住婆母, 故作不满地对公爹道。陈廷鉴惭愧地笑笑。华阳看向襁褓里的小侄女, 刚出生的娃娃脸蛋又红又皱巴, 华阳只能违心地夸:“这孩子,刚出生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定会像三嫂一样花容月貌。”陈敬宗在旁边嗤了一声。陈孝宗幽幽地瞥过来,虽然公主的夸赞只是客气之词,可老四身为亲叔,难道不盼望侄女长得好吗,竟然在这个时候拆台?孙氏也瞪过来,警告老四不要捣乱。陈敬宗靠近华阳,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襁褓,见小侄女长得像个猴子,他实在夸不出口。华阳扫视一圈,发现大嫂俞秀不在,猜测应该是在内室探望罗玉燕。罗玉燕昨晚生女,这会儿内室肯定还有些味道,华阳不想去闻,左右她是公主,妯娌间的虚礼要在她的身份前让步。这时,东院那边也派人来了。齐氏已经被关进了府城大牢,陈廷实、陈继宗父子俩不适合来浮翠堂道喜,就派了陈继宗的妻子郭氏出面。郭氏与华阳差不多的年纪,乃齐氏从陵州府的书香之家为儿子聘来的儿媳,出阁前温婉知礼美名远扬,若非陈继宗有个做阁老的伯父,郭家断不可能将女儿下嫁给一个不喜读书的镇上纨绔。郭氏呢,嫁过来后上有强势专断的婆母,丈夫又粗鲁不知上进,时间一长,郭氏就变成了一个影子似的儿媳。面对陈廷鉴这一支的高官贵戚,郭氏本就没有底气,婆母再一入狱,郭氏越发不敢抬头。她紧张局促地往堂屋走来,手中牵着三岁的儿子虎哥儿。儿子虽然年幼,这时候也能给她一些勇气,不然她怕自己走路都要出错。陈伯宗看向虎哥儿。虎哥儿长了一对儿肥肥大大的耳垂,整个陈家都没有人长这种耳垂,倒是齐氏的表哥杨管事,耳垂如此。陈伯宗再看向父亲。陈廷鉴坐在主位,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伯父、伯母,恭喜你们又添了个孙女。”郭氏努力挤出个笑脸,又朝陈孝宗道喜。孙氏对这个侄媳妇很是怜惜,慈爱地与她寒暄。“你们坐,我先回去了。”陈廷鉴突然站了起来。陈伯宗跟着道:“我送父亲。”陈孝宗也想送送,陈伯宗摆摆手,让他招待宾客。出了浮翠堂,陈廷鉴的面容彻底沉了下来,吩咐长子:“中秋之前,尽快办好。”陈伯宗:“是。”.陈孝宗、罗玉燕为刚出生的女儿起名婉清。婉清洗三这日,陈家在主宅安排了一场简单的家宴,除了罗玉燕要坐月子,婉清又太小,其他人都到了。华阳与陈敬宗还是并肩坐在一张席案前。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陈廷实父子俩。陈廷实瘦了一圈,瞧着失魂落魄的,又必须强颜欢笑,不敢在大哥一家有喜事的时候摆出丧脸。陈继宗比他硬气,他才失去母亲,心情不好,冷着一张脸,就差直接跟大房一家扯破脸皮。家宴结束,华阳与陈敬宗回了四宜堂。没什么事,华阳准备歇个晌。陈敬宗坐到床边,看着她道:“齐氏的账本是我翻出来的,我那堂弟可能会心怀怨愤,以后你不要单独去后面的花园,带上丫鬟也不行,真想去散心,我会陪你。”四宜堂很安全,华阳也不会轻易出陈宅,就怕陈继宗犯起混来,躲到花园里伺机报复。华阳闻言,冷笑道:“他还敢谋害我不成?”陈敬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只需再在这边住几个月,犯不着冒险。”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陈继宗之前就敢窥视她的美貌,现在身负丧母之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华阳垂眸,陈继宗不来谋害她,等除了丧有机会出门,她也会收拾陈继宗。当年公爹死后背负的第二条罪名,便是纵亲犯科。卷宗上写,陈继宗是个纨绔,仗着朝中有长辈做官,在石桥镇一代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他想欺凌谁就欺凌谁,闹得不大百姓默默忍气吞声,闹得大了,陈继宗拿出一笔银子,也就成功堵住了受欺百姓的口。百姓们顾忌他是陈阁老唯一的侄子,料定陈阁老会袒护侄子,有冤也不敢上报,怕承受陈家的报复。公爹死后,弟弟下旨查抄陈家,石桥镇附近的百姓见锦衣卫都来了,猜到陈家要倒,便纷纷将陈年冤情上告。一切都是陈继宗所为,可陈继宗算什么东西,微不足道,罪名自然落到了公爹头上。然而陈继宗频繁作奸犯科的那几年,正是公爹升任首辅在朝堂大刀阔斧改革的关键时候,全国上下大大小小多少事要等着公爹处理,祖宅的陈廷实懦弱齐氏专横,他们将儿子所为隐瞒下来,公爹如何知情?现在公爹就在石桥镇,华阳也知道陈继宗去年已经犯下了一桩案子,只要受害的那户人家敢来告状,公爹能坐视不理?若非丧期不好出门,华阳早就动手了。不过,陈敬宗的担心也有道理,陈继宗长得高高壮壮,真藏在花园硬扑上来,她与朝云朝月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这几个月你都别进山了。”华阳望着陈敬宗道,陈家的院墙不高,他能翻来翻去,别人也能。陈敬宗颔首:“我跟老头子说过了,让护卫加强巡岗,保证咱们这一边随时随刻都有人盯着。”华阳想,不管外面有没有护卫,只要陈敬宗不离开四宜堂,她就什么都不怕。念头落下,华阳满意地捏了捏他结实有力的胳膊。武夫好啊,换成状元郎或探花郎,真有歹人来了,那兄弟俩也未必打得过。陈敬宗:……是不是因为发现他能帮她挡虫子、背上山、防歹人等实际上的用处,最近她才对他稍微和颜悦色?.次日,陈敬宗在四宜堂前后的院墙下巡视一番,琢磨着挖排陷阱,以防外面有人翻进来。这时,陈宅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女人的哭声,口中喊着冤情,求老头子为她做主。陈敬宗立即回了四宜堂。华阳也听到了,夫妻俩在四宜堂的院门口碰上。陈敬宗:“你也想去看看?”华阳点头。夫妻俩并排走在走廊上,就见陈伯宗、陈孝宗也分别出来了,罗玉燕要坐月子,想看热闹却有心无力,俞秀则是被陈伯宗要求留在了家里。陈伯宗敢管自己的妻子,不敢干涉公主弟妹的自由,点头见礼后,四人一起去了主宅。陈廷鉴、孙氏已经到了。“老爷,外面有人闹事,围了一圈的百姓。”管事守在门内,很是头疼地道。陈廷鉴:“开门。”家主有令,管事忙叫小厮把门打开。华阳借着陈敬宗的肩膀挡住半边脸,朝门外望去,就见最前面跪着一对儿年轻的布衣夫妻,男子脸色沧桑,女子面容清瘦却肤色白皙,秀丽的脸上满是泪痕。见到陈廷鉴,女子哭着磕头:“阁老,民妇有冤,求阁老替民妇做主!”陈廷鉴走出门,因女子哭得太令人动容,他威严的神情缓和了几分,低头问道:“既有冤情,为何不去官府陈诉?老夫丁忧在家,不宜越俎代庖。”女子跪伏在地,泪流不止:“禀阁老,民女要告之人,便是您的侄子陈继宗。先前不敢告,是怕阁老袒护亲侄,前几日听闻阁老大义灭亲将齐氏送进了大牢,民妇才生出希望,特来请阁老为我们夫妻主持公道。”陈廷鉴皱起眉头,看向院内。陈廷实、陈继宗父子俩恰好在此时赶了过来,陈廷实不认得跪在地上之人,陈继宗却在看到男人的脸时,惊得停下脚步,脸色几番变化,显然心中有鬼。陈廷鉴收回视线,继续问那女子:“你有何冤?”这话让女子的哭声越发悲痛起来,抽泣良久,她才勉强能说出清楚完整的句子,埋着头道:“民妇是赵家镇人,五年前嫁到本镇,去年六月初九的晌午,民妇在溪边洗衣,陈继宗忽然,忽然出现,强行将民妇拖至偏僻处……民妇不敢声张,没想到他变本加厉,竟屡次寻至民妇家中,一次被我丈夫撞上,陈继宗身强体壮,我丈夫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打断了一条腿,还扬言如果我们敢将事情闹大,他便要我丈夫的命!”“满口胡言,我根本不认得你!”陈继宗跑出来,扑通跪在陈廷鉴面前,红着眼睛表清白:“伯父不要信她!这人分明是看我娘出了事,她便来冤枉我,想从咱们家拿好处!”“我没有胡说!”那女人见到陈继宗便如疯子似的,扑到陈继宗身上要扯他的衣裳:“你个畜生欺我多次,我抓过你的背咬过你的肉,你敢不敢露出疤痕让阁老验证!”陈继宗猛地推开她:“我身上疤痕多了,都是我妻子所留,与你何干!”内院,郭氏本就因为女子的指认花容失色摇摇欲坠,忽听陈继宗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扯进来,还是那种不堪入耳之事,郭氏只觉得一阵热血直冲上脑,极度的羞耻过后是彻骨的恨意,失控地哭吼道:“我没有!陈继宗你自己不是人,休想再毁我的清誉!”她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听从父母的劝说,嫁进陈家!百姓们最爱看热闹,尤其是这种带着点男女私密的丑闻,人群中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陈廷鉴闭了闭眼睛,指着陈继宗对管事道:“将他绑住,带到祠堂审问。”
第 26 章
陈伯宗是状元郎出身, 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后来一直在大理寺做事,平时专与各种刑狱案件打交道。这次, 陈廷鉴依然让长子主审此案。考虑到此案涉及到女子的难言之隐, 孙氏、华阳、陈敬宗等人都没有跟过来, 选择在前院等消息,而陈继宗的妻子郭氏早就不堪清誉受损,跑回东院哭了。孙氏急急派了大儿媳俞秀过去安抚, 免得郭氏想不开做傻事。祠堂。陈廷鉴让长子坐主位,他与弟弟陈廷实坐在一旁。赵氏夫妻与陈继宗都在地上跪着。赵氏字字带泪。自打她被陈继宗侮辱,夜夜都承受着噩梦的煎熬,后来丈夫又因此断腿,夫妻俩的日子雪上加霜, 再无往日的恩爱甜蜜。他们惧怕陈家的权势, 本来都准备认了, 好在老天爷有眼, 陈阁老回来了!昨日赵氏去买菜,听见有人说陈阁老正在暗中调查齐氏有没有行其他为非作歹之事, 准备趁此机会一次肃清, 赵氏压抑了一年的怨恨之火顿时死灰复燃, 与丈夫商量过后,她宁可坏了自己的名声,宁可承受街坊们的背后指点, 也要来陈家伸冤!她说一句, 陈继宗就反驳一句, 坚决不认。因为事情发生在去年, 所谓身上的抓痕咬痕, 也不可能被当成证据。当陈伯宗询问赵氏是否还有其他证据,陈继宗眼底掠过一丝得意,这种事,除非被人抓个现场,怎么可能留下痕迹?赵氏哭着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是摔断的两块儿玉佩:“这是他第一次寻到我家,我反抗时他落下来的!”陈继宗冷笑:“这玉佩我早丢了,原来是被你拾得,黑心贪下。”赵氏:“你后腰有一片铜钱大小的灰色胎记!”陈继宗:“我小时候常在河中洗澡,被你丈夫看见了,现在拿来污蔑我。”赵氏气得浑身哆嗦!陈廷实看看儿子,再看看赵氏,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停在抖。他不愿意相信儿子做了那等禽兽不如伤天害理之事,可赵氏的眼泪与愤怒,实在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就在陈继宗咬定赵氏污蔑的时候,赵氏看眼丈夫,忽然低下头,眼泪无声滚落,声音悲戚而绝望:“阁老,陈继宗身边有个叫刘胜的小厮,他第一次在溪边欺我时,刘胜是他的帮凶。”她的丈夫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地朝陈继宗扑去!陈继宗正要还手,陈廷鉴猛地一拍桌子!陈继宗受惊,脸上被赵氏的丈夫一拳击中,这时,陈伯宗赶了过来,将赵氏的丈夫拉到一旁,朝外道:“速带刘胜来此!”闻言,陈继宗擦擦嘴角的血,轻蔑地看向赵氏,笑话,刘胜跟了他七八年,岂会背叛他?真作证了,坐实他强./奸的罪名,刘胜这个帮凶也别想好过。一刻钟后,刘胜被人带到,他跪在陈继宗身后,一开始还狡辩,被陈伯宗厉声追问他去年六月初九的晌午究竟做了什么而两次回答居然对不上时,刘胜终于崩溃般,磕着脑袋承认了陈继宗的禽兽之举。陈继宗还想否认,刘胜又提到一个小厮,对方也曾跟着陈继宗前往赵氏夫妻家中,负责在外面通风报信。两个小厮加在一起,把陈继宗几番欺./辱赵氏的经过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伯父,你别听他们的,他们都冤枉我!”陈继宗一个人说不过三张嘴,跪着爬到陈廷鉴面前,喊冤喊得嗓子都要叫破了。陈廷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按照律法,强./奸妇人者,当绞,你若觉得冤枉,去与知府说。”“来人,押送他去知府衙门!”陈廷实瘫坐在了椅子上。陈继宗见外面的人竟然真的要过来绑他,惧怕愤怒之下,竟甩开两个小厮,夺命般往外跑。前院厅堂,孙氏正把陈廷实以前寄给他们的书信递给华阳看,无奈道:“京城与陵州隔了两千五百里地,除了逢年过节派人来祖宅送节礼,这边出了什么事我们真是无从得知,虽然如此,若赵氏所说为真,那我与你们父亲也难以推卸失察之罪,实在愧对同镇百姓,愧对皇上。”华阳:“母亲不必自责,史书所记,多少贤臣良将都因亲戚犯事而受牵连,因人精力有限,有些近在眼前的亲戚都难约束,更何况隔了千里之遥,只要能及时纠察秉公处置,不叫百姓蒙冤恶戚横行,父亲与陈家的清名便不会受损。”陈孝宗面露钦佩,庆幸公主通情达理,没有因为东院的事看低他们。陈敬宗看着华阳湿润娇艳的唇瓣,想的却是这人哄起二老来嘴像抹了蜜,对他却总是挑剔。忽然,外面传来喧哗。陈敬宗第一个冲出厅堂,瞧见陈继宗野兽脱笼般逃窜的身影,猜到案子有了结果,他冷笑一声,追了上去。不多时,在孙氏忧心忡忡的目光中,陈敬宗拧着陈继宗的胳膊将人押了回来。陈继宗发髻散乱,左边半张脸有明显的在地上摩擦过的痕迹。陈伯宗带着赵氏夫妻过来了,他将亲自陪他们走趟知府衙门。祠堂。陈廷实跪在兄长面前,双手扯着兄长的衣摆,哭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惨:“大哥,齐氏虽然可恨,可继宗是我的儿子啊,是咱们陈家的骨肉,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陈廷鉴目光冷肃地看着院子:“律法面前,没有亲情,更何况,他骨子里流着的,未必是陈家的血。”陈廷实哭声一顿,难以置信地仰起头。陈廷鉴扯出衣摆,坐到主位上,心中有气,话也不想说。可陈廷实还泪汪汪地看着他,又蠢又笨的模样。陈廷鉴顿了顿,对着衣摆上的泪痕道:“齐氏出事时,我让伯宗审问东院所有下人,你也知道,伯宗在大理寺当差,外面那些凶神恶煞都难以在他面前隐瞒什么,更何况家里这些仆妇,其中有两人神色不对,伯宗细审之后,她们交待,原来齐氏与杨管事早有私情,常以算账为由单独相处。”齐氏与杨管事,既是表兄妹,又是当家太太与账房管事,单独相处片刻似乎也没什么,但次数多了,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泄露痕迹,叫人猜到他们行了苟且。除此之外,陈伯宗早从刘胜二人口中审出陈继宗的恶行,只是要等圣旨降罪齐氏后才好处置,因此拖延至今。当然,这点没必要告诉弟弟。陈廷实震惊地张着嘴,先是不信齐氏敢那么做,却又想起一些画面,齐氏给杨管事的笑脸,比给他的多多了。可,他与齐氏睡过那么多次,继宗真不是他的儿子?他眼珠子转动,陈廷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更沉了几分:“单凭相貌,继宗长得像齐氏,难以分辨,可你看看虎哥儿,尖鼻子肥耳垂,跟杨管事几乎一模一样!”陈廷实眼睛流泪,嘴上却道:“杨管事是齐氏的表哥,是虎哥儿的表舅爷,有相似也算正常?”归根结底,他无法接受妻子给他戴了二十多年的绿帽,无法接受儿孙都不是他的!陈廷鉴:“这种事情你我怎么争辩也难以得出定论,你放心,我已经交代过伯宗,让他请知府将继宗与杨管事关在一起,他再暗中观察。倘若继宗是杨管事的儿子,杨管事肯定知情,他必然会因儿子入狱而着急,倘若继宗是你的种,杨管事痛恨你我,只会为继宗入狱幸灾乐祸。”这确实是个好办法,陈廷实否认不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如果证明继宗是我的儿子,大哥能救他出来吗?”陈廷鉴垂眸:“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其实死罪也免不了,只是先这么说,让弟弟暂且不用太难受。别说假侄子亲侄子,就是儿子们敢奸./污民女民妇,他也会亲手将人送进大牢!.陵州城,知府衙门。李知府听闻陈阁老家的大公子来了,热情地出来迎接。陈伯宗没跟他客套,家里出了这种事,他也不可能有那个心情,只将事情原委道明,请李知府秉公重审一遍,还赵氏夫妻公道。李知府的心思转了好几个弯,陈家这是真的要大义灭亲,还是做做样子?陈伯宗看他一眼,道:“按照律法,赵氏所言与刘胜二人的口证都能对上,已经足以判决,若大人觉得证据不足,我会再寻其他证人过来,协助大人。”李知府立即明白了,陈家是真的要再灭一亲!他忙道:“够了够了,大公子在大理寺当差,断案如神我等早有耳闻,大公子都如此说了,那一定差不了。”陈伯宗不喜他这奉承姿态,却也没必要坏了和气,提议将陈继宗与杨管事关在一处。是夜,陈伯宗来了知府大牢。他隐在暗处,观察牢房里面的杨管事、陈继宗。陈继宗中午关进来的,早跟杨管事骂过陈廷鉴一家了,他这种恶人,自然不觉得强迫一个民妇算多大的错,反而认定陈廷鉴看不起他们这些没出息的亲戚,宁可狠毒地送他们去死,也不想留着给他丢人。杨管事不敢小瞧陈廷鉴,他猜测,陈廷鉴已经发现他与齐氏有私情。再加上虎哥儿那孩子竟然继承了他的一些容貌特征……他与齐氏是死罪,儿子强./奸也是死罪,既然都要死了,死前还是父子相认吧。杨管事抱住儿子,低声说了一番话。陈继宗愣住了,半晌之后,他突然抓住杨管事的衣领,一拳一拳地打了下去!他恨啊,如果他是货真价实的陈家子嗣,陈廷鉴怎么可能会狠心要他的命?杨管事并不反抗,目光慈爱又心疼地承受着儿子的怒火。陈伯宗如来时那般,悄然离去。次日一早,陈伯宗骑马出了府城,半个时辰后,抵达陈宅。陈廷鉴叫来弟弟,一起听长子禀报。为了让叔父彻底死心,陈伯宗将杨管事与陈继宗父子相认的画面描绘成了“相拥而泣”。陈廷实深深地低着头,露出来的侧脸白如纸。陈廷鉴示意长子退下,他握住弟弟的肩膀,道:“郭氏没有任何错,是咱们陈家委屈了她,如果她愿意,我会写封和离书,厚礼送她归家。至于继宗,他违背祖训触犯律法,不配再做陈家的子嗣,你写封恩断义绝书将他逐出家门,如此,既能断了他与家里的关系,也掩盖了齐氏所为,于你的颜面无损。”陈廷实根本还没有想那么远,可大哥什么都替他考虑到了。来自兄长的关心让陈廷实又找到了活着的感觉,眼泪再度汹涌而出,痛苦地跪了下去。陈廷鉴:……他烦躁地看着门外。陈廷实哭够了,抽搭着道:“我都听大哥的,那孽种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了,郭氏还年轻,回家改嫁了也好。虎哥儿怎么办?我不想养他,可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他丢了,他又什么都不懂。”陈廷鉴:“杨家住在城内,我会派人悄悄将虎哥儿送过去,他们自然明白,对外就说继宗罪孽太重,你将虎哥儿送去寺里修行,日日念经替父减轻罪过,过两年再报病逝。”陈廷实连连点头,大哥如此聪明,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他红着眼圈走了,陈廷鉴疲惫地坐到椅子上,一手捏着额头。孙氏从侧室走出来,默默给他倒了一碗茶。陈廷鉴发出一声长叹。孙氏一点都不心疼,还很阴阳怪气:“现在发现了吧,咱们家老四多好,既不作奸犯科,也不用老大不小还让你帮忙擦腚。”陈廷鉴:……
第 27 章
陈伯宗离开主宅后, 直接回了观鹤堂。婉宜与大郎都去学堂读书了,俞秀坐在次间,一边做针线一边惦记着出门的丈夫。听院里丫鬟们给丈夫行礼, 俞秀心跳加快, 放下针线穿上鞋子, 匆忙往外赶。陈伯宗昨夜在陵州城里睡的,穿的还是出发时的衣袍,上面多了些褶皱, 可他长身玉立气质卓然,如松如柏。“回来了,知府那边怎么审的?”俞秀关切地问。陈继宗毕竟是公爹唯一的侄子,是丈夫的堂弟,俞秀下意识地觉得, 公爹与丈夫可能会希望知府那里网开一面。而且昨日祠堂审案时, 俞秀一直在安慰堂弟媳妇郭氏, 回来后丈夫都出发了, 没有人告诉她陈继宗究竟是真的犯了案,还是被人冤告了。若陈继宗是陌生人, 俞秀一定会嫉恶如仇, 可陈继宗是夫家的至亲, 俞秀便不好先把人往恶了想,万一得罪了丈夫呢?陈伯宗看看她,冷声道:“他凌./辱赵氏证据确凿, 放到哪里审案都难逃绞刑。”俞秀震惊地捂住胸口。陈伯宗:“他罪有应得, 父亲已经决定将他逐出家门族谱除名, 你也不必再把他当堂弟看, 说些客套惋惜之词。”他并不想听。男人如此严厉, 俞秀白着脸低下头。陈伯宗正要叫人备水沐浴,走廊那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想到三弟那边探头探脑的小丫鬟,陈伯宗去了书房。果然,没多久,陈孝宗来了。兄弟俩在书房说话。陈孝宗很是惊讶:“真要处死啊?”当然,陈孝宗小时候就搬去了京城,与老家的堂弟没有太深的感情,更何况堂弟禽./兽不如死有余辜。他只是太过意外,看眼窗外,低声道:“二叔就那一个儿子,他能受得了?这会儿肯定跪在父亲面前哭呢吧,父亲就不怕二叔痛失爱子有个三长两短?”回家这么久,陈孝宗早看出来了,父亲对弟弟可比对他们这些儿子宽容、耐烦多了,他们兄弟若是敢露出那种窝囊样,父亲敢直接家法伺候。听出他话里的调侃,陈伯宗反感地皱起眉头。父亲严厉教养子女,那都是应该的,二叔再窝囊,都在老家孝顺了祖母三十年,即便最后齐氏害了祖母,那也无法抹消二叔之前的孝敬。否则没有二叔,父亲如何安心在京城施展抱负,母亲又如何一心一意地照料他们。父亲对二叔有愧,自然会放软态度。“受不了也得受着,身为官员亲属本该以身作则,他却明知故犯,怨得了谁。”为了二叔的颜面着想,堂弟的真正身份将只有他、父亲母亲以及二叔知晓,连亲弟弟陈伯宗也不会泄露。陈孝宗知道他嘴巴严,想了想,跑去主宅寻母亲了。大事上孙氏都支持丈夫,丈夫要保密,她也不会告诉老三。陈孝宗唏嘘道:“父亲就不怕二叔恨死他?”孙氏冷笑:“老四不把他当爹,他都不在乎,会在乎少个弟弟?”陈孝宗:……孙氏:“行了,这事已经定了,孩子们都在学堂,你这个教书先生怎么跑回来了?别怪我没警告你,你老子最近心情肯定不好,你仔细撞上去。”陈孝宗只好灰溜溜地去带孩子。四宜堂。珍儿将探听到的前面两院的动静报给了公主。珍儿退下后,华阳看向靠在榻上悠哉翻戏本的陈敬宗:“这么大的事,你不去打听打听?”陈敬宗语气散漫:“不用打听,该告诉你的,老头子不来,也会使唤母亲走一趟。”华阳笑了,见他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华阳奇怪道:“你对齐氏没感情,我能理解,陈继宗毕竟是你的堂弟,如今他可能会判死罪,你……”陈敬宗看过来:“他自己找死,我同情什么?更何况,他也未必是我堂弟。”华阳:……这可比什么话本子曲折离奇多了,华阳不由地凑到陈敬宗身边,抢走他的话本子,小声道:“什么意思,你怎么看出来的?”秋阳明亮而温融,从她背后的纱窗洒落进来,陈敬宗看看她白里透粉的脸颊,再看看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唇:“亲我,我就告诉你。”华阳神色一变,将话本子摔到他胸口,转身就要回去。陈敬宗却从后面扑过来,大手抓住她的肩膀往榻上一压,他便整个趴在了她身上。当陈敬宗终于抬起头,华阳的长发乱了,粉腮红了,樱桃似的唇瓣亮晶晶地泛着润泽水色。“齐氏容貌太艳,二叔压不住她。”取了报酬,陈敬宗扶起华阳,他自觉地靠回去,继续翻动话本。因为料到主宅可能会来人,华阳先去内室整理发髻,收拾齐整后再出来,坐在他旁边,疑惑道:“你二叔就是太过老实,长得也不差,又是内阁阁老的亲弟弟,齐氏能嫁他已经是很大的福气了,还敢瞧不起二叔,甚至去做那种事?”陈敬宗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老实,长得也不差,你不也瞧不起我?”华阳嗤笑:“你可以跟你二叔比,齐氏算什么东西,敢与我相提并论?”陈敬宗:“身份是虚的,人心都一样,你偷偷打量过大哥三哥多少眼,别以为我没看见,若有个俊美无双又温润如玉的小太监成天在你身边伺候,你敢保证你不会做点什么?”华阳:……陈敬宗:“杨管事的容貌虽然与如匪君子毫不沾边,可如果齐氏偏就喜欢他那样的,两人背着二叔搞在一起又有何稀奇。”他又说起东院,华阳暂且不跟他生气,瞪着他道:“这都是你猜的,凡事总要讲证据。”陈敬宗顿了顿,道:“第一,大哥早就审问过东院所有下人,刘胜那种小厮,跟着陈继宗做过亏心事,他受审时肯定会露出痕迹,瞒不过大哥。大哥知道了,老头子也就知道了。”“第二,赵氏先前被侮辱那么多次、他丈夫被打断腿夫妻俩都能忍气吞声不敢报官,又过去了一年,说明夫妻俩已经认命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陈继宗真是我们家的种,老头子怎么可能还旧案重审执意将他往死路上推,最多想办法用银钱补偿赵氏夫妻。”“因为陈继宗是杨管事的儿子,老头子才无法忍受,想办法在后面推了赵氏夫妻一把,让他们敢来伸冤。”“所以,从老头子对他的态度,便能往前抽丝剥茧。”华阳不信:“父亲不是那种人。”陈敬宗笑笑,道:“你一直都很钦佩老头子。”华阳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公爹值得她钦佩。陈敬宗:“那我举个例子,如果老头子杀了一个好人,而且完全有办法遮掩这件事,你会秉公揭发老头子,还是因为钦佩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华阳沉默。陈敬宗:“你看,你对老头子只是钦佩罢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都能为老头子做到如此,更何况老头子对亲侄子?”华阳别开脸,半晌才道:“我相信父亲,他不会滥杀好人。”话音落下,她的神色也恢复了坚定。陈敬宗看着她,意外道:“就因为他是阁老,年轻时中过状元,长得也仪表堂堂?”华阳不能解释,那么多届内阁与春闱,单纯的阁老、状元身份并没有什么稀奇,她对公爹的钦佩,来自公爹担任首辅那些年,为朝廷为百姓的鞠躬尽瘁。对上陈敬宗探究的视线,华阳忽地一笑:“因为你是我的驸马,而他是你的父亲,我爱屋及乌。”陈敬宗:……“公主,驸马,老夫人来了。”朝云的通传打断了夫妻俩的谈话,华阳笑笑,出去迎接婆母。陈敬宗摇摇头,继续在榻上靠着。孙氏跟着公主儿媳走进来,看到他这姿态就是一阵嫌弃,在自家人面前破罐子破摔也就罢了,怎么到了公主身边还如此不讲究?“娘别怪驸马失礼,他刚刚出恭时间太久,腿麻了,走不动路。”华阳扶婆母坐下,一本正经地道。陈敬宗:……他只是分析了一下老头子,算不上说老头子坏话,她就这么损他?孙氏看过来,见儿子的耳垂微微泛红,心道,幸好儿子的脸皮也没有厚到无可救药。“不理他,我过来是跟你说下东院的事。”孙氏只当儿子不存在,提起了陈继宗的案子。华阳:“他罪有应得,只可怜了二叔白发人要送黑发人,父亲大义灭亲,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孙氏:“养不教父之过,不管儿子变成什么样,那也是他们当爹当伯父该承担的。”陈敬宗微微眯了下眼睛,怎么觉得母亲这话有点指桑骂槐的意味?孙氏拍着华阳的小手,后脑勺对着榻上的儿子:“就说有的家里,儿媳都知道关心婆母,又是雨里送油衣又是扶着走路,那做儿子的,空长了一身好肉,却连出去迎一下都懒得动,怪谁呢,归根结底还是爹娘没教好,只委屈了好好的儿媳。”华阳低头忍笑。陈敬宗坐了起来,反驳道:“都是一家人,天天讲究那些虚礼,您也不嫌费事。”孙氏:“不讲究虚礼,你倒是给我来点实惠的,实惠的没有,虚礼也无,我只能当你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老娘。”陈敬宗:“怎么样叫实惠的?像大哥那样给您讲书,还是像三哥那样给您捶肩捏背?书我不会讲,捶肩捏背,您想要就来我这边,或是定个别的地方,反正别指望我三天两头的去你们院里。”他对母亲没意见,只是不想看见老头子。孙氏:“指望?谁稀罕看你的冷脸!”说完,孙氏与华阳再说两句客套话,就要告辞了。陈敬宗跳下地,快速穿好鞋,然后在次间拦在母亲面前,弯下腰。孙氏:“干什么?”陈敬宗:“路远,您这老胳膊老腿的,我背您回去。”孙氏又气又笑,不想叫儿子背,却被陈敬宗拉住胳膊,硬是拉了上来,把孙氏笑得脸都红了。华阳站在廊檐下,看着陈敬宗健步如飞地背走婆母,也是一脸的忍俊不禁。陈敬宗一直将母亲背到正院门外。孙氏站好了,看着这个高高大大的儿子,叹口气,一边帮他整理衣襟一边道:“你也成家了,多的娘不说,好好跟公主过日子,嘴巴甜一点,别动不动呛人。”陈敬宗抿唇,听见院子里有人往外走,他扶正母亲头上歪掉的发簪,转身离去。陈廷鉴负手行至院门前,便只见妻子与她身边的丫鬟。孙氏表情淡淡,绕过他进去了。陈廷鉴:……
第 28 章
陈继宗毕竟是陈廷鉴的侄子, 陵州知府审理完此案后,立即将案情呈递到了京城。景顺帝性格温和仁厚,而这份温仁主要集中表现在他想偏袒的臣子身上, 所以即便有人将对方的罪证一一摆在他面前, 他也能装糊涂, 不肯重罚对方。景顺帝倚重信赖自己的内阁,信赖到他自己在后宫享乐,完全把朝政交给内阁。阁老们或许政见不同, 但都是他的心头肉,其中就包括陈廷鉴。如果陈廷鉴想偏袒亲侄,景顺帝会网开一面,找借口打陈继宗一顿板子再放了,可陈廷鉴不想偏袒, 亲自把侄子送进大牢, 态度坚决, 那景顺帝也就不再费心, 批准了对陈继宗处以绞刑,并且亲手题写“铁面无私”的四字匾额, 派人送往陵州府。匾额送到石桥镇的陈家, 已经是九月中旬。陈廷鉴跪接了匾额, 将匾额高悬在陈家主宅澹远堂内,带着一家老小拜了三拜,并以齐氏母子为例, 再次告诫家人不可贪赃枉法、祸害乡邻百姓。华阳看向陈廷实。齐氏母子关在知府大牢, 用不了多久就要问斩, 郭氏带着陈家的厚礼回了娘家, 虎哥儿据说是送去了远地一座名寺。整个东院, 如今就剩下陈廷实一个主子。年近五旬的男人,耷拉着肩膀脊背微弓,孤零零地站在那,显得很是可怜。华阳对他却没有半点同情,无论齐氏贪污还是陈继宗祸害民妇,这都是发生在他身边的事,陈廷实竟然蠢到毫无察觉。看看陈敬宗,她只是用欣赏的眼神打量过两位夫兄几次,陈敬宗都发现了,还在那阴阳怪气她可能会养男宠,如果华阳真想养男宠,也许这边她刚把男宠选好,陈敬宗就杀过来了,怎么可能叫人给他戴二十多年的绿帽。华阳更欣赏公爹的雷霆手段,彻底铲除了陈家祖宅这边的两个祸根,回京时再把陈廷实这个老实人带回去就近盯着,“纵亲犯科”这个罪名便大概再也无法扣在公爹头上。.陈廷鉴收到帝王赐字的第二天,陈宅来了一位贵客。通常遇到服丧,丧期主人家不宜出门,宾客们冒然上门也是失礼,除非有符合情理的理由。既然是贵客,陈廷鉴将三个儿子都叫了过来,父子四人齐齐来到门前。陈宅门外,又围了一圈跑来看热闹的百姓。一个媳妇原本正在家里打扫院子,听到街上喧哗,丢了扫把兴致勃勃地赶来,挤到人群中间,往前一探,就见陈宅门口停了一辆十分气派的马车,车后跟着八个强壮的侍卫。马车之前,站着一位头戴翼善冠身穿绛紫衮龙袍的肥胖男子,看背影腰比水桶还粗!“这是谁啊?”“废话,咱们陵州城就一个湘王,你说他是谁?”这时,陈廷鉴父子出来了,由陈廷鉴带头行礼:“草民拜见王爷。”百姓们都叫他阁老,然而他现在丁忧在家,没有官职在身,是以自称“草民”。湘王白胖脸小眼睛,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他虚扶一把,叫陈廷鉴免礼。陈廷鉴看他一眼,垂眸道:“不知王爷造访寒舍,有何贵干。”湘王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笑眯眯地打量陈廷鉴。他与陈廷鉴可是老熟人。陈廷鉴十二岁中秀才的时候,嫡母太妃就在他面前狠狠夸了一通陈廷鉴,叫他以陈廷鉴为榜样。等陈廷鉴十六岁中了举人,嫡母又把陈廷鉴拎出来夸,夸的有多好听,对他的嫌弃之词就有多难听。湘王便跑出来,亲眼看看陵州府这位百年难出的才子到底长什么样。年轻时的陈廷鉴自然不必多说,让湘王意外的是,已经五十岁的陈廷鉴,竟依旧风度翩翩。看看陈廷鉴那把随着秋风微微飘扬的美髯,湘王摸自己胡子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笑呵呵地夸道:“三十年不见,阁老风采不减当年啊。”陈廷鉴不卑不亢:“王爷谬赞。”目光扫过湘王肥滚滚的身体,实在没什么好夸的,他连礼尚往来的客套之词都没回。湘王并不在意,看向陈宅里面,语气郑重了几分:“听闻皇上赐了字给你,本王便是特来瞻仰御笔的,以求能感沐圣训,时时刻刻鞭策自身。”这倒真是个好理由。陈廷鉴侧身道:“王爷请入内。”湘王把手一背,大摇大摆地跨了进去,侍卫们都留在外面,只带一个心腹近卫随行。百姓间响起一些窃窃私语。“听说阁老的祖父在湘王府做过护卫,湘王年轻时嫉妒阁老的才名,以祝贺为名给陈老爷子灌酒,陈老爷子不胜酒力,醉死了。”“嘘,你不要命了,没看见那些侍卫?”秋风一吹,侍卫们冷眼看来,百姓们顿时不敢再吭声,三三两两地散去。澹远堂,湘王看到景顺帝的匾额,煞有介事地跪下,拜了三拜。陈廷鉴父子四个也只好跟着一起拜。拜完,湘王径直坐在主位上,看着站在一侧的陈廷鉴,摇头惋惜道:“听说你就要升首辅了?哎,你们老太太,走得真不是时候。”陈伯宗、陈孝宗、陈敬宗的脸都沉了下去。陈廷鉴淡然道:“家母年过花甲,已算是长寿有福之人,能得王爷惦念,更是再无任何遗憾。”湘王:“本王怎么听说,老太太是因为吃了假人参没的?你啊你,还是太节俭了,倘若多送两支老参回来,亦或是跟本王打声招呼,老太太顿顿喝千年参汤都行啊。”陈廷鉴拱手:“王爷美意,草民替家母心领了。王爷纡尊降贵光临寒舍,草民本该奉茶款待,只是草民还要为家母抄经,王爷若无其他事,恕草民不多留。”这是逐客令,湘王却懒洋洋靠到椅背上,摩挲着椅子把手道:“本王今日过来,还想见见我的好侄女,顺便转赠太妃的一点心意,本来她老人家也想来的,只是年纪大了,实在受不了车马颠簸。”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长条锦盒,放在桌子上。陈廷鉴见了,对四子道:“你去请公主。”陈敬宗冷冷看眼湘王,退了出去。湘王似乎才有心情打量陈廷鉴的儿子们,诧异道:“刚刚那个是驸马?”陈廷鉴:“是。”湘王皱着眉头啧啧两声,虽然什么都没说,却表达了他对这门婚事的不赞成,觉得陈家的儿子配不上皇家公主。陈廷鉴依然垂眸而立。陈伯宗面无表情,陈孝宗素来爱笑,此时却抿着唇角。湘王兀自笑眯眯,默默地欣赏父子三个的隐忍,状元郎又如何,阁老又如何,还不是得敬着他这个藩王。四宜堂。华阳正在书房画画,天天闷在后宅,她也得换着花样打发时间。“公主,驸马来了。”瞧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驸马,站在旁边研墨的朝云忙提醒道。华阳抬头,与陈敬宗对视一眼,问:“湘王走了?”陈敬宗没什么表情:“还在,说是想见见他的好侄女,另有太妃的心意相赠。”华阳恶心地停了笔。湘王与她都是一个老祖宗没有错,但从老祖宗到她这一代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两边的血缘关系早就淡成了水,谁是他的好侄女?湘王要是个好的,华阳敬称他一声王叔也没什么,可这个湘王……“就说我在作画,没空见他。”藩王又如何,也没她这个当今圣上嫡出的公主大。陈敬宗第一次觉得,她这目中无人的矜贵脾气还挺可爱。怪不得老头子母亲都喜欢她,大概华阳嫌弃他的时候,家人也都是他现在的看戏心情。“不找别的借口?”陈敬宗问。华阳继续画自己的牡丹,心不在焉道:“随你。”陈敬宗就走了。澹远堂,湘王继续说着一些听起来非常无礼却又让人无法拿去景顺帝面前告状的话,可惜无论他怎么挑衅,陈廷鉴父子三个始终都是那副听耳旁风的淡漠表情,着实没趣。当陈敬宗重新出现,几人都朝他身后看去。湘王疑道:“公主呢?”早就听闻宫里的华阳公主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被景顺帝宠若明珠,他真的很想见识见识,即便碍于身份无法染指,过过眼瘾也是好的。陈敬宗笑了下,朗声道:“回王爷,公主正在作画,无暇过来。”湘王一直趾高气扬的脸,突然黑了。他堂堂藩王,就是去京城求见景顺帝,景顺帝都不会将他拒之门外,这个华阳,也太嚣张!没等他再说什么,陈廷鉴朝外伸手,恭声道:“既然公主没空,草民也不多留王爷了,王爷请。”湘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他走得很快,陈廷鉴父子慢悠悠地往外走,送行的诚意并不明显,等他们终于来到门前,湘王的马车都驶出一段距离了。陈孝宗笑笑,问弟弟:“公主真那么说的,还是你根本没去公主面前传话?”陈敬宗:“一个王爷,一个公主,我敢从中作梗?万一被拆穿,还不被人打断腿。”陈廷鉴眼角的肌肉抽了抽。陈伯宗用眼神示意弟弟态度端正些。陈廷鉴都习惯了,道:“湘王太妃的礼还在桌子上,你去带给公主吧。”陈敬宗径直离去。他带着那个锦盒回了四宜堂,华阳正在给牡丹上色。“湘王太妃送你的。”陈敬宗将锦盒放在她的画纸前,视线随意地在那些牡丹花上扫过。华阳看眼朝云。朝云绕过去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白玉刻凤纹鼠须笔,纤长细腻的羊脂白玉,既贵且雅。朝云笑道:“通常长辈都会送些簪子镯子,湘王太妃这礼倒是别致。”华阳知道,这位太妃并非湘王的生母,于是并没有因为憎恶湘王而迁怒对方。“收起来吧。”朝云捧着锦盒去了库房。陈敬宗坐在旁边,看着她专注上色的脸,问:“你似乎不喜湘王,为何?”她应该没听说过湘王与陈家的恩怨,就算知道,她是公主,也该袒护宗亲多一些。还是说,她对老头子的爱屋及乌,已经覆盖了整个陈家,老头子不喜欢的,她都不喜欢?华阳瞥他一眼,解释道:“听说他好色成性,没有女子会待见这种人。”陈敬宗沉默。趁朝云还没回来,他低声问:“你不喜欢我,莫非与我总是想亲近你有关?”他也承认,夜里他对她,确实很色。华阳:……陈敬宗难得正经一回,给自己找补:“我没有别的女人,又还年轻,你又那么白……”不等他说完,华阳丢下笔走了!
第 29 章
湘王来过陈宅之后, 陈宅又恢复了大门紧闭,只有下人偶尔进出的守丧生活。少了陈继宗这个可能会报复四宜堂的威胁,陈敬宗也放心地继续翻墙出去狩猎。秋天山上的野味儿反而多了起来, 有红艳艳圆溜溜的山枣, 核大肉少却酸甜可口, 有饱满亮泽的栗子,去掉外面的硬壳晾干再放到锅里用糖一炒,绵软清甜, 亦或是跟山鸡一起炖了,肉美汤鲜。上辈子华阳食欲不佳,哪怕每日都困在四宜堂很少活动,人也瘦瘦的。如今被陈敬宗偷偷用各种野味儿喂了几个月,当天气渐冷朝云拿出一套开春才按照她的身量裁剪缝制的素白织锦丧服, 华阳穿上之后, 就觉得胳膊、衣襟那两块儿很有束缚感。眉头微蹙, 华阳走到她从京城带来的那扇半人高的西洋镜前。纤毫毕现的镜面中, 映出了她的上半身。雪白的脖颈,微粉的脸颊。“你又那么白……”陈敬宗看似正经实则调./戏的声音再度响在耳边, 华阳便刻意不去想自己这份白与他的色有什么关系, 只靠近镜子, 抬手摸了摸脸,又摸了摸下巴,不太高兴地问朝云:“我是不是比出嫁前胖了很多?”她原本就不是瘦美人, 属于比较丰./腴的那种, 皇亲宗妇们都夸她生的雍容华贵宛若牡丹, 华阳也很喜欢这样的自己。可丰./腴是一种美, 胖就是另一种体态了。都怪这种服丧的日子, 既不能戴太多珠宝首饰,又不能穿五彩缤纷的漂亮衣裙,她连对镜自赏都没兴致。朝云很想哄公主开心,可看着公主被衣襟绷裹得越发明显几欲要跳脱出来的胸脯,朝云自知说谎公主也不会相信,只好小声道:“好像,是稍微胖了一点,但只是稍微,如果不是把秋装拿出来,我都没发现呢,而且真的只是一点点,衣裳简单改改就能穿了。”华阳抿起嘴角,故意收缩下颌,既为还没胖出双下巴而松了口气,又暗暗决定要做出改变。黄昏,陈敬宗回来了,下午他又去了别的镇子,带回来一块儿大肘子。浮翠堂那边,自打罗玉燕生完女儿,再也没有来这边拿过肉,而且二郎三郎已经提前除丧了,可以吃荤菜,孙氏还特意多加了份量,这就是暗中给儿媳妇吃好的养身子呢。陈敬宗将肘子送到厨房,吩咐朝月红烧,他自去拎水沐浴。他洗得很快,穿好衣服出来,看见朝云从外面跨了进来,面上带笑,手里拿着一个用山鸡羽毛扎的毽子。“驸马。”看到他,朝云连忙行礼。陈敬宗:“你自己做的?”朝云点头,以前驸马爷带回来的山鸡,尾羽都特别艳丽,负责杀鸡的朝月将最漂亮的几根收了起来,攒了很多,正好派上用场。陈敬宗猜测问:“公主要玩?”朝云还是点头。陈敬宗没再说什么,坐在椅子上喝茶。朝云捧着毽子进去不久,华阳出来了,看也没看陈敬宗,拿着毽子要去院子踢。陈敬宗叫住她:“就在堂屋踢吧,在外面,万一毽子飞高了被主宅那边看见,老头子不再把你当孝媳怎么办?”她要是像对待他一样不把老头子当回事,在哪踢都没关系,问题是她看老头子的眼神……华阳回头时,恰好对上他脸上的轻讽。其实都不用看脸,光他刚刚的提醒都阴阳怪气的。华阳瞪他一眼,却也没再出去,使唤陈敬宗道:“你把饭桌先移开。”陈敬宗嘴不老实,让他做事他并不吝啬,双手分别抓住饭桌一侧,轻轻松松抱去了旁边。堂屋中间的地方大了起来,华阳活动活动手脚,一手提起繁琐的裙摆,这就踢起毽子来。她想增加活动把胖起来的肉减下去,踢的时候便一心一意。陈敬宗双手抱胸站在一侧,一开始还看那上上下下飞来飞去的毽子,看着看着目光就落到了华阳红润起来的脸上,再往下移。华阳很久没踢过毽子了,控制得不太好,毽子四处飞,她的身影也东南西北地四处转动。又一次转到陈敬宗这边,修长挺拔的驸马爷实在令人难以忽视,华阳分心看了一眼,就见陈敬宗的眼睛正盯着她的……两团火嗖的飞到脸上,华阳抓起毽子,恼羞成怒地朝他丢去!陈敬宗接住毽子,看着她疾步走向内室的身影,笑了笑。“收起来吧,该用饭了。”他将毽子抛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朝云。朝云其实知道的,肯定是公主疏于练习踢得生疏,驸马竟在那边嘲笑,就把公主气到了!她去擦拭毽子,陈敬宗把饭桌搬回原地,想到肘子没那么快烧好,陈敬宗去了内室。华阳坐在窗边,瞥他一眼,她拿起桌上的话本,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神情倨傲,只有双颊残留酡红。“我还以为只有百姓家的女孩子喜欢玩这个,原来公主也是个中高手,倩影翩跹,好似雪燕翻飞。”陈敬宗坐到她对面,恭维道。华阳咬了咬牙。雪燕翻飞是好词,可从陈敬宗的嘴里吐出来,就好像沾染了别的意味。毽子以后还是要踢的,但一定不能让陈敬宗旁观。“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到要踢毽子了?”陈敬宗又问。华阳当然不会告诉他理由。看了几行字,察觉陈敬宗那边太过安静,疑惑他是不是又眼睛不老实,华阳抬眸看去。陈敬宗脑袋后仰抵着椅背,眼睛闭着,仿佛在假寐。陈家多文人,他却是那种近乎凌厉的英俊,也只有闭上眼睛,才隐了锐利,显出几分陈家男人都有的温雅来。“累了?”华阳问,毕竟去外面跑了一天,如果他累了,她会催催厨房尽快把晚饭端上来。陈敬宗摇摇头:“没有,在想事情。”华阳:“想什么?”陈敬宗睁开眼睛,朝她看来。目光相对的瞬间,华阳心生警惕,瞪着他道:“你再敢胡言乱语,今晚就睡下面。”陈敬宗面露无奈,靠稳椅背,继续假寐。这也就证明了,刚刚他想的的确不是什么正经事!华阳拿起书去了外面。窗外渐渐暗了下来。晚饭做好了,朝月做贼一般端上来一个盖着盖子的盘子,嘱咐主子们等她退下再打开。其他菜也摆好,朝云朝月一起告退,从外面带上门。陈敬宗揭开盖子,露出一盘烧得红亮亮的肘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华阳:……陈敬宗拿起筷子,只见那肘子烧得酥烂软糯,几乎没怎么用力就被他夹了一块儿下来。“这块儿最好,给你。”陈敬宗说着,要把肉夹到她这边。华阳立即用手挡住碗口,淡淡道:“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东西,早吃腻了,最近我只想吃素。”陈敬宗怔住。华阳捡起筷子,夹了另一道素菜。“真不要?”陈敬宗举高筷子。华阳无动于衷。陈敬宗就自己吃了。一盘肘子吃了大一半时,陈敬宗又问了她一次,华阳还是不吃。陈敬宗不再客气。华阳心里馋,可她不想再胖下去。漱了口,华阳吩咐朝云:“拿盏灯笼,随我去花园走走。”陈敬宗:“天都黑了。”华阳没理他。朝云点了灯笼,灯笼却被陈敬宗抢了过去。华阳只是要活动身体,谁陪都一样,只在陈敬宗跟上来的时候,警告他不要口没遮拦。屋里他乱说也就罢了,外面万一被别人听去呢?陈敬宗默默地提着灯笼。小花园就在四宜堂后面,这时安安静静的,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别的人影。华阳开始在小花园里面绕圈。绕到第三圈,陈敬宗忽然问:“又是踢毽子,又是不吃肉,你莫不是觉得自己胖了?”华阳故意道:“无稽之谈,母后说我天生丽质,怎么吃都不会胖。”陈敬宗:“既然不会胖,你折腾什么?”华阳:……她只是想试探陈敬宗有没有发觉她胖了,结果他竟然没有趁机嘲讽,反而睁着眼睛说瞎话。脑海里浮现出这人看她的眼神,浮现出那双在夜里黏在她这边恋恋不肯松开的手,华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愿意折腾。”这一折腾,华阳竟然在花园里绕了半个时辰,因为穿的是软底绣鞋,鞋底太薄,脚都走酸了。陈敬宗一开始还陪着她走,后来就坐在花园中间的石凳上,用视线陪她。华阳实在走不动了,绕到通向四宜堂的路口,她也不管陈敬宗,径自离去。陈敬宗捡起灯笼追了上来。浴室已经备好了水,华阳休息一会儿,呼吸平复了再去沐浴,虽然疲惫却无比满足,只要她这么坚持下去,不怕瘦不回来。等她洗完澡回到内室,陈敬宗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华阳看向地面,发现一些水迹,就知道他洗了脚。熄了灯,华阳爬到床上,因为陈敬宗总是不老实,两人一直都是分别睡一床被子。华阳累了,闭上眼睛就要睡去。陈敬宗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最近你确实胖了七八斤,但我觉得是丰./腴得恰到好处,真不用减。”华阳只听见了“七八斤”!他是武夫,平时耍刀弄枪,对落到手里的重量肯定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有些夜里,陈敬宗或是将她抱到腿上坐着,或是将她拉到怀里趴着,这些都给了他掂量她体重的机会。“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变回原来的样子。”华阳漠然道,“下次你再看着我变胖却不提醒,被我知道,以后你都别想再碰我。”陈敬宗:……不就是胖了七八斤,至于说得这么严重,仿佛他眼睁睁看着她病入膏肓一样。他是真的更喜欢她现在的身子,只是,想到娇气的公主宁可走半个时辰也要变回去,陈敬宗叹口气,掀开被子,对她道:“过来吧。”华阳皱眉:“做什么?”陈敬宗拍拍胸口:“趴上来,让我掂掂你今晚走那么久,减了几两。”华阳:……她确实想知道今晚的活动成效,而且除了陈敬宗,她没有别的衡量方式。“你下去,抱着我走几步也能知晓。”华阳坐起来指挥道,真趴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陈敬宗就穿着中衣站到床边。华阳挪了过去。陈敬宗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抱起她的腿弯,大步在内室走了一圈,正色道:“比上次抱你,减了大概一两。”华阳:……怎么感觉他在糊弄人呢?
第 30 章
天凉了, 阳光却好,明明亮亮地照在身上,暖暖融融, 还不用担心会被晒黑。下午的课结束, 婉宜带着三个弟弟来了花园。大郎、二郎都是五岁, 前者生辰早一些,三郎比哥哥们小两岁,长得挺壮的, 一看就硬朗。花园小,婉宜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石桌旁的公主,高兴地跑了过去:“四婶,你也在呀!”华阳笑着看着这个侄女。陈伯宗端稳持重,彬彬有礼却不苟言笑, 俞秀谨小慎微, 显得有些木讷, 有这样的父母, 婉宜却乖乖巧巧很是开朗,像个温暖的小太阳, 非常讨人喜欢。“我来赏枫, 顺便晒晒太阳, 整日闷在屋子里对身体也不好。”华阳指指不远处两棵挂满红叶的枫树,当然不会告诉孩子们,她刚刚遛弯圈正一门心思在减重。“四婶往这里一坐, 比枫叶美多了。”婉宜甜甜地道。华阳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三郎最小, 惦记着玩, 跑到花园里最大的一片空地, 跳着催促哥哥姐姐:“快来吧, 等会儿天要黑了!”婉宜对公主解释道:“三郎想玩跳百索,缠我们很久了。”华阳注意到二郎手里拿着一根长绳,笑道:“那快去吧,我在这里看你们玩。”孩子们就跑开了。大郎、二郎一人牵着一头绳子,让婉宜、三郎先跳。婉宜身姿轻盈,三郎敦敦实实的一个,跳得挺高。华阳目不转睛地看着。朝云凑过来:“公主要不要去玩玩?您小时候也爱玩这些呢。”而且比起不停地绕圈走路,跳百索更耗力气,还有趣味。华阳很是意动,等婉宜热情地跑过来邀请她一起去玩时,华阳顺势同意了。朝云喊了珍儿过来,由她们来抡绳子。华阳带着四个孩子不停地跑过来跳过去,三郎绊倒的次数最多,摔得滑稽了,就会引起一片笑声。陈廷鉴、孙氏居住的春和堂,就在四宜堂旁边。笑声一波一波地传过来,陈廷鉴皱起眉头,放下手里的书,对坐在榻上做针线的孙氏道:“虽然孩子们已除丧,这般笑闹也不合适。”他对儿子们教导严厉,对孙子们同样如此。这份严厉就像那些学问一样深深地印在他骨子里,孙氏知道,已经改不了了。所以她也没替孩子们说话,喊来丫鬟腊梅,叫腊梅去跟孩子们说一声。腊梅退下,没多久回来了,进了屋,她看看阁老,再看看阁老夫人,难为情地道:“老爷,老夫人,公主陪着小少爷们一起玩呢,我只偷偷瞧了眼,没敢过去。”孙氏嘴角一勾,看向书桌旁的丈夫,故意道:“公主怎么了,公主也得守礼,何况她还在丧期,你赶紧过去,就说咱们家阁老不高兴了,叫公主回房待着。”腊梅哪能当真,低着头,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陈廷鉴无奈地看向老妻:“拿公主说笑,成何体统。”孙氏放下针线,腊梅见她要下来,忙去服侍穿鞋。陈廷鉴:“你去做什么?”孙氏:“腊梅不敢说,我亲自去说。”陈廷鉴摇摇头,继续看书了,不信老妻真会那么做。孙氏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听花园的玩闹声渐渐淡了,她才慢悠悠走了过去。四宜堂送了糕点来,华阳坐在石桌旁边,款待四个孩子。婉宜看看大郎,小声对公主道:“四婶,我们出来玩,被我爹知道了,他肯定会训我们。”华阳笑:“那可怎么办?”婉宜俏皮道:“我可以说是四婶想看我们玩的吗?您是公主,凡是您要做的事,我爹便不敢管了。”华阳就知道小姑娘机灵,同意了。三郎一边吃糕点一边偷听,这会儿黑眼珠一转,对二郎道:“咱们回去也这么说。”二郎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弟弟,大伯父严厉,自家爹爹又不管他们,连绳子都是娘催爹爹帮忙找来的。“你们几个小馋嘴,这个时候不去做功课,竟然来公主这里讨吃的。”华阳回头,看到婆母笑眯眯地朝这边走来,披了一身的暖阳。她笑着起身:“才吃上,娘别吓唬他们。”婉宜喊声祖母,把自己的石凳让了出来。孙氏摸摸孙女的头,请儿媳一起落座。孩子们的脸蛋红扑扑的,华阳的脸更是艳丽得像朵花。孙氏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跟着吃了一块儿糕点,等孩子们走了,她才对华阳道:“时间一晃,咱们来陵州也大半年了,只是委屈了公主,金枝玉叶,却要陪着我们困在这小宅里。”华阳:“娘又与我见外。”孙氏:“好好好,娘跟你说些不见外的,今日是十月初八,公主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华阳面露好奇:“什么日子?”孙氏瞅瞅四宜堂,笑道:“是老四的生辰。其实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过什么生,我跟公主说这个可不是为了让你操持什么,只是我们这边特别讲究长寿面,等会儿公主让小厨房给他煮碗面,也不用特意点出是长寿面,端到他面前叫他吃了就是。”家里的这些孩子,凡是过了十岁,都不会再特意庆生,前夜吃顿寿面,第二天晌午叫厨房多做四个菜,就算过了。后来老大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小家,像这样的简单庆生都不再有,随便小两口在自己的院子里操办。老三、老四也都将如此,今日也会是她最后一次跟公主儿媳说这个。公主若与老四恩爱,说一次自然会记住,不恩爱,她年年来提醒,只会惹人烦。对老大媳妇、老三媳妇,孙氏都是这么做的。华阳暗暗好笑,上辈子婆母提醒得比现在委婉多了,唯恐她不高兴,这辈子婆媳关系亲近了,说话也少了拘束。“娘放心,我一定让厨房好好给驸马煮碗长寿面,我也会告诉驸马您这份心意,他听了肯定高兴。”孙氏哼道:“别跟他说,省着他得意,更不肯改他那驴脾气。”.夜幕笼罩下来,西耳房那边终于传来一声口哨。朝云站在廊檐下,瞧着大步走过来的驸马爷,迎上去几步,压低声音,又埋怨又同情地道:“您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公主为了等您,饭都没吃呢。”陈敬宗把手里的猎物丢给她,得知华阳在次间,陈敬宗走到次间窗外,隔着闭合的雕花轩窗解释道:“其实我早回来了,只是溪边有两个认识的街坊在洗衣裳,我怕她们认出我,临时藏在树上,没想到一直耽误到现在。”他也不想惹她生气,之前在树上,他都想装鬼将那两个不专心洗衣裳反倒聊得热火朝天的妇人吓走。华阳在看书,闻言道:“知道了,叫厨房起火吧,趁饭没好你先去沐浴。”那声音清灵慵懒,如莲台上的观音半阖着眼吩咐童子去做事,又如一团春燕在耳边呢喃,挠人心肝。陈敬宗仔细回味,好像没听出怒气。厨房那边叫朝云去跑腿,陈敬宗熟练地去水房拎水,本来就回来晚了,刚刚若风尘仆仆地冲进去,她更要嫌弃。寿面早已擀好,沸水里煮一会儿就熟,陈敬宗的澡洗得也很快,湿巾子一擦冷水一浇,身上便半点汗味不剩。他不讲究,头发半干不干地就束了起来,再换上干净的衣裳,大步来了上房。华阳从次间出来,看他一眼,自去饭桌前坐下。陈敬宗打量她的神色,跟以前好像也没什么差别。朝月带着珠儿将晚饭端了过来。天冷吃面很正常,只是陈敬宗一低头,就见碗面中间摆着一个异常漂亮的荷包蛋,左边是笋干青菜,右边密密地摆了一排前阵子他专门买给她的酱牛肉。牛肉是稀罕物,除非遇到附近有百姓家的牛意外死去,基本吃不着,而且牛肉少肥,吃了不怕胖。这么多肉,又是这样的摆盘……虽然华阳那边也是类似的摆盘,只是份量少了他一半,陈敬宗还是觉得不对劲儿。华阳看他一眼,道:“母亲跟我说了,明天是你生辰,这是长寿面,快吃吧。”陈敬宗目光微变,探究地看过来:“母亲让你给我煮面,你就煮了?”华阳:“不然呢,我还吝啬你一顿寿面不成?”陈敬宗笑笑,看她的眼神多了些别的意味,然后就吃了起来。华阳微微攥紧筷子。上辈子的今晚,他也是那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华阳不懂,到了晚上他就扑过来了,纵使紧要关头被她呵斥住,他依然饿狼似的缠了她半夜。饭后,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丫鬟们都退下后,内室也静了下来。陈敬宗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手先伸进华阳的被子,试探地碰碰华阳的背,见华阳没来打他也没有骂他,人就钻了过来。眼睛看不见,他的鼻息却像火一样扫遍她的全身。华阳偏过头,几尺之遥轮廓模糊的梳妆台抽屉里,藏着一个小瓷瓶,瓷瓶里面还有两颗避子丹。那是傍晚她特意从箱笼里取出来,放进去的。上辈子,他的生辰也是祭日。华阳不知道,他在战场倒下的时候,他的心跳停止之前,都想了些什么。或许陈敬宗说的没错,她就是仙女下凡,看不得别人可怜。抬起手,华阳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陈敬宗刚要亲上来,就听她低低地在他耳边道:“明天你生辰,今晚你想做什么,我都随你。”陈敬宗动作一顿。华阳拉着他的脖子贴向自己,证明她不是随口说说。陈敬宗的气息更重,过了会儿,他正色问:“那药吃多了,会不会对身体不好?”华阳感受着他仿佛拉满弓的身躯,笑了下:“那就不吃,早点睡吧。”陈敬宗:……都这样了,谁还睡得着?就是再发一次洪水,他也要先把她睡了!
第 31 章
陈敬宗能感觉到华阳的害怕。他们去年冬天成亲, 花烛夜她是懵懂,打那晚之后,白天她对他是嫌弃, 夜里就变成了警惕与防备, 像一只虽然长着华丽羽毛却没什么战力的小凤凰, 为逐渐靠近的虎狼不安。陈敬宗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他可以说甜言蜜语,可两人的身体差别那么大, 他说得再多,都改变不了她要承受的事实。最顺利的那一回,反而是今年的四月,她带着泪扑进他怀里,她抱他抱的那么紧, 仿佛比他还迫不及待。“上次不是不怕了?”他低下头问。华阳轻轻颤着。上次不一样啊, 她把他当还阳的鬼, 三年的阴阳相隔终于又见面, 哪有心思想别的。陈敬宗亲了亲她的脸。华阳知道他在等。她努力去想些别的,譬如守寡那三年的无数个长夜漫漫, 譬如她在姑母府里看到的两个侍卫, 譬如重生回来的那一晚。她真正尝过了那滋味, 她也是想要的。“试,试试吧。”她颤颤的,陈敬宗忽然想到个办法:“不舒服就打我, 咱们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华阳想笑, 下一刻, 她猛地吸口气, 抬起手就要打他。陈敬宗却扣住她的两条腕子, 哑声道:“还是骂吧,我欺你一下,你骂我一声,我喜欢听。”他是畜生,就喜欢她动弹不了的样。.有些时候,陈敬宗是个节俭的人。药肯定要吃的,既然要吃,那不如让这颗药吃得更值一些,就像派出去的死士,杀一个小兵是杀,多杀几个更值。天亮之前,陈敬宗又将软绵绵的公主拉到了怀里。他知道她累了,可他也不容易,夫妻都辛苦这一回,接下来有三个月可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华阳太困了,拍开他的手,抱着被子躲到最里侧。陈敬宗追上来,只想睡觉的华阳恼了,睁开眼睛就要骂他。陈敬宗幽幽地看着她:“今日我生辰,最后一次?”华阳:……谁都可以说“最后”,唯独他不可以,他会长命百岁,他还可以有很多回。她一垂眼帘,陈敬宗就明白了。原来过生辰就能得她优待,那明年一整年,至少生辰这日的侍寝肯定妥了。当然,前提是她还想要他这个驸马,没有休了他。陈敬宗一直都记得,大婚那晚的待客宴,有个敬酒的男宾在他耳边说:“你这种人,根本配不上她。”配不配陈敬宗说了不算,那人也做不得主,能做主的只有华阳。陈敬宗也不知道这小祖宗什么时候就又变回去,又把他当一团泥巴看不进眼。可至少这一刻,她在他身下,他是她男人。.华阳一觉睡到了黄昏。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晃,惊慌地睁开眼,帷帐低垂的拔步床内,只她一人。她看着帷帐上的牡丹刺绣。忘了昨晚陈敬宗到底讨了几回,只记得每次结束,他都会抱着她喂回水。清晨的那次,华阳虽然意识模糊,还是催着他取了一颗避子丹喂她服下,彻底断了他的念头。怪谁呢,怪她心软可怜他,最后变成了公主与蛇。一个傻乎乎的公主,与一条会变大的赖皮蛇。身上哪哪都酸,华阳也不想让丫鬟瞧见自己这副样子,她强忍着腰间的不适坐了起来,右手随意划过底下的蜀锦褥面……好像哪里不对。华阳低头,就见她珍爱无比绣着牡丹的这床蜀锦上,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窟窿边缘并不规则,不像被人故意剪破或是撕破,倒更像一点点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磨破。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陈敬宗的。华阳立即拉起被子,完完全全裹住自己。陈敬宗掀开帷帐走了进来,见她垂着眼帘神色不愉地盯着床上的窟窿,陈敬宗面上掠过一丝尴尬,解释道:“昨晚我跪了太久,我的膝盖硬,你这蜀锦又太娇贵,就这样了。”华阳:……陈敬宗指指她身后:“那边还有一个,你要是舍不得,又不想让丫鬟看见,我帮你缝好。”华阳:……他知道光这一条蜀锦褥面费了多少绣娘大家的心血吗,他缝,就他那双糙手,只配缝他自己的臭袜子!华阳抓起枕头朝他丢去!陈敬宗闷哼一声,弱不禁风般倒在地上。他还有心情作戏!华阳跳下去,扑到他身上打他!自己受累都没关系,可心爱之物毁了,哪怕绣娘再献上一条也不是这一件了!华阳一拳一拳地打在陈敬宗硬邦邦的胸膛。陈敬宗忍着笑,等她打累了出够气了,陈敬宗再坐起来,抱住她道:“好了,这不是没经验,下次我注意,下次我把中衣垫在膝盖下。”以前顾忌她不喜,他都刻意收着,倒让这些蜀锦多伺候了她一些时间。华阳看向自己的手。手背都打红了,袖口下滑,露出手腕上一道青紫的环状痕迹。陈敬宗:“我的错我的错,我这就去拿药。”他把华阳抱回床上,真的要去翻药。华阳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先给我倒碗水。”陈敬宗便去倒水。他还想抱着她喂,被华阳一眼瞪老实了。陈敬宗试图弥补:“昨晚……”华阳:“闭嘴,再提昨晚,以后你都睡厢房!”陈敬宗笑着从命。华阳喝了水,喉咙舒服了,又瞪了陈敬宗几眼,把该丫鬟做的差事,都使唤他去干。朝云、朝月在外面站着,眼睁睁看着驸马出来再进去,又是端洗脸水,又是提水桶去浴室。朝云:“咱们要不要帮忙?”朝月:“帮什么,我看驸马干得挺开心。”朝云想起昨晚那一波波动静,脸红了个透。驸马真是,太有力气了,几乎一晚没睡,还这么有精神!一直等华阳沐浴完毕,才打发陈敬宗一边去,让朝云来为她梳头。朝云脸红红的。华阳顿了顿,不得不问:“有那么大声吗?前院、主宅那边会不会听见?”问完,主仆俩的脸一样红。朝云悄声道:“公主放心,我昨晚也担心这个来着,特意跑去院子里听了听,您放心,离窗边两丈远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华阳放心是放心,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朝云看出主子尴尬,忙转移话题:“白天大爷三爷一起来请驸马去走廊里说话,估计是给驸马庆生,驸马回来时带着两样东西,都放在盒子里,瞧不出是什么。”华阳好奇了,过会儿叫陈敬宗进来,问他收了什么礼物。她还挺羡慕陈敬宗的,有两个亲哥哥,陈敬宗平时那么无礼,哥哥们居然还记着他的生辰,还有礼物送。华阳倒是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对方兄妹恨不得除了她们娘仨,送礼也都是表面客套。弟弟太小,华阳得照顾着,算起来,只有一个表哥对她颇好,像亲哥哥,可惜宫里宫外住着,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陈敬宗见她巴巴地等着,只好不太情愿地将两份礼物拿了出来。陈伯宗送他的是一首诗,诗好字也好,赏心悦目。陈孝宗送的是一幅兄弟登高赏秋图,景好字也好,悦目怡心。华阳还在欣赏,陈敬宗突然将两份礼物收起来,嗤道:“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亏他们送的出手。”华阳:“……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俱才情斐然,又都是阁老之子,这两样随便哪个流落出去,都价值百金。”陈敬宗:“真的?那我拿出去卖了试试。”华阳满目鄙夷:“那上面写了是送你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仿佛我养不起自己的驸马。”陈敬宗看着她,笑道:“那就等你哪天看我不顺眼休了我,我再卖了它们。”华阳不置可否,她大概不会休他,可也懒得应和他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对了,大哥三哥何时生辰,你可都记得?”华阳提醒道,“人家送了你礼,你别忘了还。”礼物倒是次要,重要的是这份兄弟情义。陈敬宗想了想,道:“等我回头问问母亲。”华阳:……陈敬宗:“你呢,知道我今日生辰,没给我绣条帕子或缝个香囊?”华阳冷笑:“我用蜀锦给你做件衣裳要不要?”陈敬宗:……“吃饭吧,饿了一天了。”陈敬宗朝外面喊朝云,叫她去厨房传话。朝云笑着去了。以前公主驸马见面是互相看不顺眼,现在竟成了斗嘴皮子,你来我往比听戏还有意思。陈敬宗去东厢房放礼物了,用一条不穿的里裤裹住,免得她觊觎两份“墨宝”来找。上房,华阳坐到梳妆台前,打开另一个抽屉。抽屉里面有个锦盒,里面放着一方雪白的锦帕。她不喜欢做针线,想着上辈子没送过他什么礼物,这次才亲自绣了这条帕子。帕子上是一朵她最爱的牡丹,牡丹旁边简单勾勒出挺拔山峰的轮廓。他粗人一个,绣并蒂牡丹不适合,更像守在她身边的山,又糙又硬的,却叫人安心。帕子角落,她还绣了“平安”二字。本想正正经经送他,经过昨晚一闹,华阳不想再那么郑重,好像要鼓励他下次继续那么疯似的。她拿出帕子,收进袖中。吃个晚饭天又黑了,华阳走进内室,瞧瞧跟在后面的陈敬宗,她取出帕子,神色淡淡地递给他:“毕竟是你生辰,这帕子我才用过一两次,送你做礼物吧。”陈敬宗很意外,接过帕子,低头端详。陈阁老的第四子,没有考秀才举人状元探花,可那不代表他看不懂这么一幅简单的刺绣。她是牡丹,山则是他。陈敬宗笑了,大步走过去,将背对自己要坐到床上的小公主拉起来,低头就是一阵猛亲。华阳薄薄的脸皮都要被他亲痛了!什么山峰,她就该绣一头蛮牛!
第 32 章
陈家老太太是正月下旬病逝的, 也就是说,等过了年后的元宵节不久,陈伯宗三兄弟就该除服了。这日, 陈廷鉴将三个儿子叫到了书房。书房西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六尺见方的舆图, 详细注明了本朝十三省及其治下各个属县的位置, 同时也将南、西、北三侧的邻国列了进来。舆图下方,还摆了一座沙盘,上面放了一些小旗。堂堂阁老, 虽然守丧在家,该操心该惦记的事可一项都没落下。陈伯宗、陈孝宗面容恭敬地站在书桌前,陈敬宗往沙盘那边瞥了几眼,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看老头子。陈廷鉴看看三个儿子, 道:“再有三个月你们就该除服了, 按照旧例, 回去就给吏部写封文书吧, 吏部也好提前给你们安排官职。”但凡丁忧的官员,其所任官职都会有新的官员替补, 不能一直空缺着, 等官员结束丁忧了, 吏部再看情况安排新的职位。不同官员当然会有不同的待遇,譬如陈廷鉴,有景顺帝的器重, 等他除服, 必然会官复原职, 而功绩不显的中下层官员, 可能早被吏部遗忘, 排队等新的空缺都要等上数月。陈伯宗道:“父亲年轻时独自一人在外为官,是祖母与母亲将儿子们抚养长大,祖母生病时我们兄弟未能在她身边尽孝,现在既然回了祖宅,我们想多为祖母守丧一段时间,请父亲成全。”陈廷鉴:“你们的孝心我明白,可孙辈服丧一年乃是定例,你们延长丧期是尽孝了,其他文人怎么办?不学你们好像在孝道上输了,都学你们,岂不是乱了规制?”他知道儿子们是不想单独将父母留在祖宅,可他不需要,他与妻子还没老到要儿子儿媳天天在眼前伺候的地步。陈孝宗笑道:“父亲,儿子不急着走,除了舍不得祖母、您与母亲,也是因为婉清还太小,不宜长途奔波。”陈廷鉴:“那就让你媳妇与孩子们留下,等着与我们一同回京。”陈孝宗:“玉燕笨手笨脚,届时三个孩子都得母亲费心照料,儿子更不放心回京了,还是一起留下的好。”三个文人凑在一块儿,推来推去能推出一篇关于“孝道”的文章来。陈敬宗不耐烦道:“你们爱走不走,我与公主年后肯定回京。”说完,人就出去了。陈孝宗偷瞄父亲。陈廷鉴重重地哼了声,好在他本就希望儿子们回去,特别是不能让公主继续住这边受委屈,便也没把老四的不孝放在心上。四宜堂。华阳在堂屋踢着毽子,最近她又熟练起来了,两只脚换着踢,游刃有余姿态轻盈,既锻炼了身体,人也乐在其中。余光瞥见陈敬宗,华阳又踢了十几个,等陈敬宗来到门前,她才收了毽子,微微喘着问他:“父亲可是有事吩咐?”这个时间,她其实知道是为了何事。陈敬宗瞥眼她粉牡丹似的脸,坐在椅子上道:“提醒我们给吏部写文书,年后好回京任职。”上辈子的华阳听到这句,眼睛都亮了,恨不得立即收拾行囊就动身。可第二个月,母后就送了一封信过来,说陈伯宗、陈孝宗都希望可以在陵州附近寻个空缺官职,如此既能为朝廷效力,也方便孝敬父母。大多数官员都挤破脑袋想进京城当官,就算信上不敢对吏部提要求,心里也是这么盼望的,陈家两兄弟竟然主动想留在地方,吏部当然愿意成全,更不用说还要给陈阁老面子。母后就又给华阳讲了一番道理,说她知道陈敬宗肯定也想像哥哥们一样留在陵州尽孝,怕华阳不高兴才没有说出来,越是如此,华阳就越该主动要求留在陵州,否则她先回去,天下百姓都夸陈伯宗、陈孝宗两对儿夫妻至纯至孝,她与驸马的一年丧期岂不是白守了?华阳被母后说服,等年后吏部的文书正式发下来,要陈敬宗去陵州卫做正四品的指挥佥事,陈敬宗很意外,华阳却早有准备。母后进宫那么晚,却能成功得宠封后,所倚仗的绝非只是美貌,虽然母后有时候会为了大局要求她与弟弟做一些他们不喜欢的事,可华阳知道,母亲都是为了他们好。“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华阳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接过朝云递来的温热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陈敬宗不解地看过来。华阳哼道:“我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这边,如果只是在你们祖宅幽居一年,再千里迢迢地奔波回去,岂不是太亏了。我都想好了,我会写信给父皇,让他在陵州给你找个空缺,到时候你好好当差,我趁机游览附近的名川秀水,还有,这里离赤壁、岳阳都不远吧,我要去看三国周郎赤壁,再去岳阳楼上看洞庭烟波。”当然,最重要的,她得把湘王收拾了!陈敬宗:……“看赤壁就看赤壁,跟周郎有什么关系?”沉默片刻,陈敬宗挑刺道,“但凡我少读点书,还以为你养了个叫周郎的男宠。”朝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华阳把用过的巾子交给朝云,斜着陈敬宗道:“据说周郎容貌俊美、雅量高致,如此文武兼备的风流人物,他真愿意给我做男宠,还有你什么事。”陈敬宗嗤笑:“风流人物,还不是三十多岁就死了,你真嫁了他,也得像小乔一样守寡。”华阳:……朝云笑道:“公主听不出来吗,驸马吃味了。”华阳仔细观察陈敬宗,不至于吧,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古人,也值得他计较?陈敬宗若无其事地喝口茶,对她道:“既然你想留在这边,由我跟吏部说吧,那边应该也会请示皇上。”华阳点点头:“也行。”陈敬宗:“我去写文书。”华阳就看着他朝改做书房的西厢房走去,要进门时突然方向一改,很快出了四宜堂。朝云疑惑道:“驸马要去哪?”华阳竟然也毫无头绪。主宅通往西院这边有道月亮门,月亮门旁边就是一条长长的游廊,连通三兄弟的院子。陈伯宗、陈孝宗告别父亲回来,跨过月亮门,就见老四坐在游廊,双手垫在脑后靠着柱子,眼睛闭着,不知在想什么。陈孝宗咳了咳。陈敬宗睁开眼睛,等两人走近了,他问:“吏部那边,你们准备怎么说?”陈孝宗看眼兄长,道:“我与大哥商量好了,决定请吏部给我们安排陵州府的空缺,四弟你不一样,公主急着回京,你安心回去就是,二老这边有我们照顾,你无须牵挂。”他们都理解四弟,换成他们娶了公主,也得以公主的喜好优先,除非家里没有其他兄弟奉养父母。陈敬宗笑了下:“我原本也这么想,可公主说了,百善孝为先,要跟我留下来,等着跟二老一起回京。”陈孝宗一脸错愕,公主看起来高高在上,竟然如此善解人意?陈伯宗看眼四宜堂的方向,道:“公主如此贤淑,是我们陈家的福分。”陈敬宗没告诉兄长,公主一心惦记着周郎呢!“你们现在就去写文书?”陈敬宗站了起来,明明年纪最小,才二十一岁,却比两个已为人父的哥哥都要高一些。二人颔首。陈敬宗对长兄道:“我有事请教大哥,去你那边的书房说吧。”陈伯宗微微诧异,随即带着四弟走了。观鹤堂,俞秀听闻丈夫回来了,本想放下手中的针线,透过窗户瞧见小叔子也来了,高大英武气势凛然,俞秀咬咬唇,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陈伯宗吩咐丫鬟备茶,直接带着四弟去了书房。“何事?”他问。陈敬宗:“没事,你写文书吧,写完我照着抄一份。”陈伯宗:……陈敬宗径自提了一把椅子放到书桌旁,见大哥神色严肃要训斥自己,陈敬宗无奈道:“请留在陵州,肯定要论一番孝道,或许还要引经据典,我要是有那么多墨水,我也去考状元了。大哥若不肯帮忙,那我随便写一封,反正我脸皮厚,就算吏部要拿去给皇上过目,我也不在乎。”陈伯宗:……四弟不怕丢人,陈家丢不起这个人。陈伯宗面无表情地坐到椅子上,见老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将砚台推了过去:“研墨。”陈敬宗知道兄长非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甚在意地拿起墨条,往砚台里倒点水,这就咔嚓咔嚓地摩了起来。陈伯宗皱起眉头。陈敬宗见了,莫名想起华阳,他穿着外袍要坐她的蜀锦褥面上,她也是这种嫌弃样。毕竟有求于人,陈敬宗放松了力道,想象这墨条是华阳的凝脂嫩./肉,慢慢捻动,倒也颇为得趣。陈伯宗没理他,垂眸思索片刻,铺开一张寻常书信用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沾墨写了起来。昔日骑马游街的状元郎,如今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却依然风度翩翩,且越发从容内敛。小丫鬟送了茶水过来,临走前还偷偷瞥了家主一眼。陈伯宗专心写文书没有察觉,陈敬宗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女人,真就都喜欢书卷气的男人?同样是三国时的英雄人物,华阳怎么只夸周郎,不夸关张?他一边磨墨一边胡思乱想,陈伯宗洋洋洒洒几行字,写完了。陈敬宗就要拿纸抄写。陈伯宗看不得他在自己面前作弊,道:“拿回去抄,不用还了,我另写一封。”兄弟俩写一样的内容,吏部官员又不是傻子。陈敬宗转过弯来,等墨迹干了,他笑着折叠起来,收进怀里。回到四宜堂,陈敬宗直奔书房,并且落下门闩,一副不容打扰的姿态。华阳继续踢毽子。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陈敬宗出来了,拿着刚写好的文书,递给华阳,正色道:“你看看,这么写行不行。”别说这辈子,上辈子华阳也没见过陈敬宗写什么,就连他随军去平定叛乱,也不曾给她写过家书。确定手心没有汗,华阳接过文书,就站在堂屋门口看了起来。平心而论,陈敬宗的字只能算寻常,却自有一番锐利的风骨,可他在这封文书里的遣词造句,实在与他这个人大相径庭。华阳狐疑地问:“刚刚你去哪里了?”陈敬宗:“找老头子,你要留下来,我肯定要跟他打声招呼。”这个回答合情合理,华阳继续看文书。陈敬宗贴到她身侧,问:“我这文采与周郎比,如何?”华阳:……就还是不怎么信呢!
第 33 章
进了腊月, 各地的官员都开始往京城递折子,一来汇报下今年的政绩,二来提前给皇上拜年。书房里燃着上等的银霜炭, 华阳连着给父皇、母后、弟弟都写了一封家书, 停下笔搓了搓手。“公主快起来走走, 活动活动更暖和些。”朝云心疼地道。这陈家的祖宅,用的都是窗纸,冬日里开窗吧, 冷风往里吹,不开吧,阳光却透不进来,不如京城达官贵人用的琉璃窗,屋里烧着地龙, 阳光再往里面一照, 不烧炭也暖融融。华阳捧着手炉, 在屋里转了一圈, 见朝云要收拾桌面,道:“先别忙, 等会儿我还要给姑母写封信。”京城里能让华阳唤一声姑母的, 只有安乐长公主。景顺帝一共有四个妹妹, 其中三个都因病早夭,只有安乐长公主平平安安活了下来。安乐长公主年方三十,比景顺帝小了整整二十岁, 景顺帝基本把她当女儿看, 虽然是异母兄妹, 却颇为宠爱。安乐长公主十七岁出嫁, 二十岁就成了寡妇, 她率性惯了,既不想再找个驸马,又不想长夜寂寞,渐渐就养起面首来。有御史在景顺帝面前告安乐长公主的状,认为堂堂公主沉溺男色不成体统,希望景顺帝出面训./诫。景顺帝是个很护短的人,妹妹只是养了几个男宠排遣寂寞,于国又无害,为什么要去干涉?在景顺帝的纵容下,安乐长公主成了整个京城甚至本朝活得最逍遥快乐的女人。除了特立独行养面首,安乐长公主还擅长玩乐,她喜欢华阳,经常从宫外给华阳带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礼物,姑侄俩的感情便日益亲厚起来。若非戚皇后拘着,华阳都想去姑母的府里住上一段时间,玩个尽兴。重新落座,华阳看眼朝云,叫她去外面守门。她要请教姑母如何避孕,这种内容最好连丫鬟也不要看见。四封信都写完,收进信封用印泥封好,华阳吩咐朝云送去公爹那里,等着一起交给驿差。到了下半旬,陈敬宗忽然想起来,问她:“要过年了,你不给皇上娘娘写信拜年?”华阳:“写了,这会儿大概都到京城了。”陈敬宗看着她淡然的脸,问:“给长公主写没?”华阳瞪他一眼,却也没有否认。陈敬宗笑了,又有点惋惜:“既然长公主有办法,咱们离京之前,你就该去探望探望,取些经来。”华阳置若罔闻,连眼刀都不想给他。自这日起,陈敬宗开始盼着京城的来信,可惜驿差过年也要放假,长公主的信大概要年后才能到。除夕这晚,就着镇上其他人家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陈家众人吃了一顿非常简朴的年夜饭。饭菜依然是素的,但众人心头的悲伤已然淡却,与怀念老太太相比,所有人都更期待新的一年。回到四宜堂,华阳泡泡脚,准备睡了。陈敬宗也泡好了,叫朝云只管退下休息,不必熄灯。已经躺进被窝的华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陈敬宗盘腿坐在床边,目光认真地看着她:“上次你送我手帕,礼尚往来,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份新年贺礼。”华阳该期待的,可陈敬宗这个人,比此时更郑重的神情都有过,说出来的却全是荤话。她漠然地等着。陈敬宗将手探进中衣衣襟,顿了顿,补充道:“因为不能正大光明地出门,我只能去隔壁那个镇子物色礼物,小地方东西差,你别嫌弃。”华阳还是一脸漠然。陈敬宗终于伸出手来,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就很有力。此时他的指尖,捏着一方叠得平平整整的红缎。“打开看看。”陈敬宗将红缎递过来。华阳看着那红缎,以她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是一方蜀锦,也许是镇上那个绣铺的镇店之宝。蜀锦名贵,里面包着的东西,肯定也不是俗物,刚刚陈敬宗不过是故意谦虚罢了。华阳终于有了一点期待,掀开被子坐起来,慢慢展开。她看缎子,陈敬宗看她。公主本就长了一身冰肌玉骨,这会儿坐在灯下,映得她的脖颈、双手更白了,白腻腻的透着光。这样的白,即便只是寻常姿色,也能令男人血流加速,更何况她还色若牡丹。华阳一直打开红缎的最后一层,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她困惑地抬起头。陈敬宗笑了:“找什么,这缎子就是礼,再过半个月咱们就除服了,你当初从京城带来的都是素色衣裳,现在把这缎子做成衣,过阵子刚好穿。”华阳再去看那缎子,就这么小小一块儿,除了做一双袜子或两方手帕,就只能做……终于察觉他意图的华阳,丢下缎子,转身钻进被窝。陈敬宗迅速跟进来,从后面搂住她,一下一下地亲她雪白的侧颈:“你长得白,穿红兜最好看。”华阳暗暗地抓紧被子。陈敬宗又亲她的肩头:“皇上真是抬举我,把你这样的公主嫁过来,也幸好你是公主,不然成亲那晚我能把你……”他没说完,华阳羞恼地转过来,死死捂住他的嘴。陈敬宗抓住她的腕子,看着她道:“到正月初九,又满三个月了,那药既是娘娘的一番心意,又是你千里迢迢从京城带过来的,累了多少小厮费了多少马力,咱们若不用,岂不是叫他们白辛苦?”华阳:……陈敬宗:“做成兜,初九晚上穿,你不做,以后夜夜我都夸你白。”华阳很想骂他,陈敬宗却跳下拔步床去熄灯了,回来后老老实实躺在隔壁被窝,一声不吭。华阳实在忍不住,使劲儿踹了他一脚。陈敬宗一动不动,华阳踹累了,气呼呼地将那缎子抛到他脸上,背过去睡觉。过了几日,那第三颗药,终究还是没有浪费。.正月下旬,陈敬宗三兄弟除了服,吏部的任命文书与宫里的赏赐也同时抵达。陈伯宗任陵州知府,与他先前的大理寺少卿一样,都是正四品。陈孝宗任陵州府下江平县知县,与他先前的翰林院编修一样,都是正七品。陈敬宗离京前在锦衣卫做指挥佥事,现在暂任陵州卫的指挥佥事,品级也相当。一家三兄弟都在陵州府任职,放在别的家里根本不可能,可景顺帝倚重陈廷鉴,小小地破个例又何妨,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陈家三兄弟只是在陵州暂任一年多职务罢了,明年就会跟着陈廷鉴一起回京,官复原职。陈廷鉴领着家人叩谢圣旨。这次宫里派来的依然是小马公公,吏部的文书他只是顺带帮忙转交,他的主要任务是送赏赐。陈廷鉴一家都有赏,加起来一共八个箱笼,有金银珠宝,也有绫罗绸缎。罗玉燕疑惑地看眼华阳,八个箱笼都是给陈家的,皇上这次怎么没单独给女儿赏?念头刚落,她就听见小马公公嗓音纤细地对华阳道:“公主,驸马要去卫所当差了,卫所离陵州城更近,奴婢奉皇上旨意,已经为您与驸马置办了一座园子,这次皇上给您与驸马的赏赐,奴婢也擅作主张直接抬到园子里去了,就怕过两日您搬家的时候还得重新搬回去,耽误时间。公主,您不怪奴婢吧?”华阳看眼公爹婆母,笑道:“既然是父皇赐宅,我与驸马就不辜负父皇一番美意了,公公的安排体贴周到,我还要赏你。”她话音落下,朝云上前,笑着将一个钱袋子塞到小马公公手中。小马公公高兴地道谢,谢完忽地一拍脑顶:“瞧奴婢,急着见到公主仙姿,差点忘了一事。”说完,小马公公急匆匆跑出陈宅,从门外他乘坐的马车上抱出一个两尺见方贴着红色封条的锦盒,再急匆匆跑进来,笑眯眯地对华阳道:“公主,长公主想您了,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叫奴婢带过来,说是里面还有一封信,您看了自会明白。”华阳的心,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她只庆幸跟陈敬宗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近墨者黑,才能在这个时候保持神色如常,而不是面红耳赤。“重吗?我来拿吧。”陈敬宗先朝云一步接过这个锦盒,入手只觉重量一般。华阳随意般问:“这封条是怎么回事?”小马公公笑道:“长公主说了,这里面是她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宝贝,珍贵无比,必须用封条封起来,由您亲手打开才成。公主放心,这一路锦盒都好好地保管在奴婢车里,除了奴婢,再没有旁人碰过。”华阳点点头:“姑母费心了,你回去后,务必要向姑母转达我的谢意。”这般看起来就装着珍宝的锦盒,自然吸引了陈家众人的视线。其中,罗玉燕尤为好奇,皇家的人不缺金银珠宝,那么除了珠宝首饰,还有什么能让安乐长公主如此看重?小马公公在陈宅待了半个时辰,这就离开了。而早在他离开四宜堂去与陈廷鉴说话时,陈敬宗就叫朝云退下,拉着华阳进了内室。安乐长公主送过来的锦盒,就摆在桌子上。“你开还是我开?”陈敬宗问。华阳知道里面肯定是些不正经的东西,侧着脸坐到床上,并不太关心的模样。陈敬宗笑着撕开封条,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封信,信下还有一个盒子。他把信递给华阳。华阳拿着信,余光却留意着陈敬宗那边。少顷,陈敬宗从第二个盒子里捏出一片薄薄的几近透明的长条袋状物,打量片刻,皱眉问华阳:“奇形怪状,你可认得?”华阳:……这种形状,又要避孕,她都猜出来了,他一个男人,真能不懂?无非是又来装正经!
第 34 章
华阳低头看信。姑母先夸了她的决定明智, 说她与陈敬宗才成亲,应该好好享受几年小两口的恩爱时光,等感情没那么黏糊了再要孩子。华阳暗暗腹诽, 她与陈敬宗没什么可黏糊的, 她是怕自己改不了陈敬宗的命, 将来孩子生了,却可怜巴巴的没有父亲。叙了一会儿旧,姑母详细介绍了那东西的使用方法, 看得华阳直皱眉。床板一沉,陈敬宗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与她一起看。发现这东西要用温水泡一个白天,使用前再用开水滚一遍,使用后还要反复清洗, 陈敬宗马上道:“泡让丫鬟来, 洗我自己动手, 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副怕华阳嫌麻烦而将好东西束之高阁的语气。华阳努力不去想那画面, 接着看。原来那么小的盒子,里面居然装了五十个, 姑母说, 正常情况下一个能用十次左右, 若侄女婿天赋异禀,那就不好说了。华阳:……她仿佛看到了姑母充满暧昧笑容的脸,听见了姑母极尽调侃的声音。不管陈敬宗有没有瞧见这句, 华阳迅速换了第二张信纸摆在上面。然而这页也没有多少正经话, 华阳匆匆浏览一遍, 重新将信纸放进信封, 等陈敬宗走了她再看, 看完就烧了!垂眸收信时,华阳瞥见了还被陈敬宗捏在手里的东西,又薄又透,似纱却无纱线孔隙。“这是什么料子?”华阳不想摸,低声问陈敬宗,始终避开与他眼神接触。陈敬宗用指腹捻了捻,道:“我也不知,长公主信里没说?”华阳:“只说是她颇费周折寻到的,制作也费了很多功夫,比最上等的丝绸还要名贵。”陈敬宗沉默。其实他隐约有个猜测,却万万不能说出来,说了,她大概真的不肯用,长公主肯定也知晓她的脾气,才含糊其辞。英雄不问出处,管它是从哪来的,已经做得干干净净了,那就是宝贝,像池子里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让朝云端温水来,长公主将它夸得天花乱坠,咱们得试试此物是否真有那么好。”陈敬宗用文人探讨学问的正经语气道。华阳:……陈敬宗决定先回避:“我去书房看看书。”他走时,将那东西放在了华阳的膝盖上。华阳闻到淡淡的香气,记起姑母虽然离经叛道却与她一样都是个精致人,华阳便趁陈敬宗不在,捏起此物仔细研究了片刻,只可惜对它的来历依然毫无头绪。华阳喊了朝云进来,神色淡然地将此物的浸泡方法传授给她。朝云奇怪道:“这是什么?”华阳面不改色:“我也不知,姑母所赠,说是到夜里才能知晓。”朝云明白了,长公主不远千里送来的肯定是宝贝,她尽心照料就是。见朝云一点都没有怀疑,华阳松了口气。独自坐了片刻,华阳去书房找陈敬宗,只问正事:“吏部的文书,让你何时去赴任?”陈敬宗知道她脸皮薄,顺着她道:“三日后。”华阳算了算:“那咱们何时搬去城里?”陈敬宗:“我都行,看你喜欢。”华阳垂眸:“去二老那边看看吧,大哥三哥他们大概也在商量此事。”夫妻俩去了春和堂。除了东院的陈廷实与孩子们,一家人果然都在。简单地见礼过后,华阳、陈敬宗落座。孙氏笑道:“你们也是为了搬家一事来的吧?依我看,差事要紧,你们三对儿小夫妻今天收拾收拾,明一早就搬。孩子们都留在家里,由你们父亲帮忙教导,老大老三老四只管专心当差,起居饮食有秀娘、玉燕、公主照料,我们二老也不用惦记什么。休沐的时候若得空,那就回来吃顿饭,忙就算了,几十里地,不用折腾。”陈伯宗:“母亲,让秀娘留下吧,她是长媳,儿子不在,让她替我在二老面前尽孝。”俞秀点头,目光诚恳地望着婆母。陈孝宗跟着道:“儿子都这么大了,县衙里一堆人伺候着,不用玉燕过去帮衬,留在家里帮您照顾孩子吧,尤其婉清还小,离不得她。”罗玉燕心里是想跟着丈夫去县衙住的,这一年她又是怀孕又是坐月子,夫妻俩都没睡几回,丈夫那么年轻,且风流倜傥,一个人去县衙,被那边的丫鬟爬./床怎么办?可她面上还是要摆出孝媳的样子,表示愿意留在祖宅。陈敬宗默默地喝着茶。华阳看了他一眼。上辈子的今日,他也是这般不吭声,在两位兄长的衬托下显得非常不孝。那时候华阳看他很不顺眼,几乎事事都要跟他对着干。陈敬宗不想留在祖宅,她就偏要留下,甚至还想着她住祖宅,把父皇赐的园子给陈敬宗住,夫妻俩分隔两地,她就可以少与他打交道,眼不见心不烦!所以,华阳扬言自己要留下,态度坚决,连公婆劝说都无法动摇。但华阳万万没想到,她是留下了,陈敬宗竟然也没有搬去陵州城里的园子住,而是宁可每日提前半个时辰起床赶去卫所,每晚再披着夜色回来,风雨无阻,就为了哪天她心情好点,他可以爬到床上与她做那个。华阳别提多后悔了,早知如此,她为何要放弃父皇赏赐的园子?奈何孝媳大话已经放了出去,半路反悔,她丢不起那个人。这回,无论是为了自己住得舒服,还是为了要去收拾湘王,华阳都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耐心地等着两对儿兄嫂与公婆做出定论。孙氏与孝子孝媳们又彼此劝说两番,陈廷鉴忽然道:“后宅无忧,方能安心当差。孩子们留下,大人都搬出去,就这么定了。”陈伯宗、陈孝宗再孝顺,也不敢反驳老爹。三对儿夫妻同时告辞。阳光不错,罗玉燕眼中难掩笑意,与走在身边的探花郎丈夫对了好几次眼神。陈孝宗但笑不语,他自然也想带着美妻一起去赴任。只有俞秀,微微低着头走在陈伯宗身边,似乎在为无法留在祖宅孝顺公婆而难受。罗玉燕想,也许是陈伯宗不喜俞秀,夫妻感情淡薄,俞秀才更愿意留下来。她柔声劝道:“大嫂别这样,父亲都说了,你照顾好大哥,大哥才能安心地做他的陵州知府,你若留下来,万一丫鬟伺候不周,大哥吃不好睡不好耽误了正事,岂不是因小失大?”俞秀回头看她一眼,勉强笑笑。罗玉燕瞥眼走在最前面的华阳,又道:“而且你与公主都在陵州城内,闲时还可以互相走动,热闹多了,哪像我,孤零零地随三爷去江平县,县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俞秀闻言,忐忑地看向四弟妹,四弟妹金尊玉贵,在家里待她都客气冷淡,真到了陵州城,怎么可能会高兴她跑过去烦扰?华阳本来专心走路,这会儿听罗玉燕提到自己,她朝后瞥去,没瞧见罗玉燕,先对上了俞秀不安卑怯的眼眸。华阳:……她的仙女病又犯了,看不得一个老实人露出这副可怜巴巴的样,而且她喜欢婉宜,连带着对这个大嫂也有两分爱屋及乌。“听说陵州城自有一番繁华,等咱们安定下来,我约大嫂出去同逛。”华阳温声道。牡丹花似的人,粲然一笑,俞秀就真觉得眼前开了好大一片牡丹花,一下子让正月寡淡的景色变得灿烂起来。而且这是公主啊,公主居然愿意约她出去逛街!“怎么,大嫂不愿意吗?”华阳见她呆呆的,忍不住揶揄道。俞秀反应过来,慌乱之下连连点头:“愿意,愿意的!”华阳再看罗玉燕,笑容淡了下来:“可惜三嫂离得远,不能同游。”罗玉燕:……来到西院,观鹤堂就在第一进,离月亮门最近,陈伯宗、俞秀先回去了。直到这时,俞秀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晕乎,脸颊微红,竟比平时多了几分娇憨烂漫。虽已为人母,她今年也才二十六岁罢了。忽然察觉丈夫在看她,俞秀心里一慌,惭愧地低下头:“要不,我明早装病吧,父亲总不能让我带病跟你去上任,这样就能留下来了。”去主宅之前,丈夫就说要她留下孝敬二老,不想带她去上任,此时她竟然幻想着随公主去逛街的美事,他肯定不高兴。陈伯宗微微抿唇,片刻后道:“不必,父亲已经决定的事,不用再擅作主张。”俞秀攥了攥袖口。陈伯宗看看这座住了一年的小院,道:“你去收拾衣物日用,我去收拾书。”当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想到接下来夫妻俩可以独处一年,俞秀白皙的脸又悄悄爬上两抹红晕。浮翠堂。罗玉燕打开衣橱,心情愉悦地取下她刚挂进去不久的锦绣衣裙。陈孝宗坐在床上,见她眉飞色舞像一只即将脱笼的孔雀,打趣道:“若父亲同意你们留下,你是不是得哭一场?”罗玉燕瞪他:“我为何要哭,你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就去父亲面前告状。”陈孝宗无奈:“我又没有前科,你怎么总是疑神疑鬼。”罗玉燕哼道:“谁让你长了一张公狐狸的脸。”陈孝宗摸摸自己的脸,摇摇头,想起什么,他放低声音,困惑道:“你与公主没有罅隙吧,我怎么觉得公主待你,不如待大嫂亲近?”罗玉燕动作一顿,然后撇撇嘴:“我哪敢得罪公主,只是尊卑摆在那,公主非要看我不顺眼,我有什么办法?”陈孝宗不认为公主是那种无故找茬的人,或许,是因为公主喜欢婉宜吧,与大嫂接触的次数多些,先前他们这边就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男孩子总是不如小姑娘讨人喜欢。刚想到女孩子,乳母来了,怀里抱着襁褓。婉清已经有五个多月大了,长得白白胖胖,大眼睛乌溜溜的,很是漂亮。陈孝宗接过女儿,逗弄片刻,对妻子道:“公主还是新妇,这一年大家都在守丧,她才与你没什么往来,等将来公主生了孩子,你们平时多走动走动,自然容易拉近关系。”罗玉燕眯了眯眼睛:“你很想我与她亲近?亲近了对咱们有何好处?”陈孝宗好笑:“什么好处不好处的,都是一家人,我当然希望你们和睦融洽,不然公主只与大嫂亲近,剩下你孤零零的,你心里好受?”罗玉燕咬唇,她也想有个谈得来的妯娌,可家里这两个,一个身份太高,一个身份太低,让她巴结也不是,屈就又不愿,左右为难。
第 35 章
夜深人静, 拔步床咯吱咯吱,响了足足半个时辰。过了一会儿,一道劲瘦健硕的身影拨开帷幔, 朝里面的净房走去。桌子上点着唯一一盏铜灯, 男人的影子先是变短, 复又拉长,最后消失在净房的帘子后。华阳懒懒地曲了曲手指,好像才回过魂, 就听陈敬宗又出来了,低着头站在洗漱架前,认认真真地清洗着。透过朦胧的帷幔,华阳看到他结实的肩膀,窄瘦的腰。耳边就响起上辈子姑母邀她去观赏侍卫比武, 在她耳边做出的点评:“欣赏俊男与欣赏美人一样, 除了脸, 还要看他们的颈、肩、胸、腹、腰、臀以及腿, 这几样,任何一样差了, 都算不得俊。当然, 你若想挑选男宠, 除了俊,还得有真本事才行,否则便是银样蜡枪头, 中看不中用。”诸如这类的话, 若华阳还没出嫁, 亦或是陈敬宗还没有死, 可能姑母刚开口, 华阳就避之不及了,绝不会听完。可那时她已经成了寡妇,长夜孤寂,便也听得津津有味,虽然她面上一直不肯承认,总要在姑母面前维持清高端庄的仪态。所以说,一个单纯的小姑娘与一个真正领略过那些滋味的少妇,看男人的眼光也完全不一样。就像华阳,相看陈敬宗时只看他的脸,嫁过来后因为种种嫌弃,连他的脸也不待见了,对他的身体更是毫无兴趣。归根结底,那时她还是少女的心境,换成如今,华阳对陈敬宗身体的满意,远远胜过他这个人。默默瞧着陈敬宗换了几次水,彻底把东西洗干净了,瞧着他还凑到灯边细细检查有没有漏,华阳又羞恼又觉得好笑,赶在他回来之前穿好中衣,准备去西屋沐浴。陈敬宗刚把东西挂在洗漱架的一头晾着,余光瞧见她散着如瀑的长发走出来,无奈道:“这么冷的天,你非要讲究,着凉怎么办?要说以前你嫌弃我有道理,现在又没我什么东西,都是你自己的,用巾子随便擦擦得了。”华阳:“……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浴室里备着水,因耽搁太久有些凉了,不远处放着两个装了沸水的铜壶,华阳试着提了提,重重的拎不动。因为知道陈敬宗今晚要来,华阳没叫朝云守夜,特意让她去耳房与朝月一起睡了。就算是自己的心腹丫鬟,华阳也还是不习惯次次都让朝云听墙角。“你过来。”她对着东屋唤道。脚步声响,陈敬宗来了,身上披着一件中衣,露着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幸好这时节的中衣衣摆够长,挡住了华阳最不想看的地方。华阳指指铜壶,使唤道:“帮我兑好水。”陈敬宗便拎起铜壶,先试试浴桶里的水温,再往里倒热水。华阳站在对面,随时试着水温,觉得够了,叫他出去。陈敬宗:“来都来了,我也讲究一下。”说完,他一扯中衣,就要跨进浴桶。华阳看着他高高抬起的大脚丫子,急斥道:“你敢!”她才不要泡他的洗脚水!陈敬宗瞥见她那嫌弃样,只好放弃泡澡的打算,打湿巾子,站到一边,面朝她擦拭。华阳转过身,耳根通红。陈敬宗小声嘀咕:“就你这脾气,如果有人想谋害你,不用刀不用枪,强喂你一碗洗脚水,你都能把自己恶心死。”华阳没好气地哼了声。陈敬宗擦完就披上中衣,大步出去了。华阳关上门,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刻钟,要出来时冷得她直打哆嗦,正想缩回水里再泡会儿,门板突然被人推开,陈敬宗中衣齐整地走了进来,随手扯下挂在旁边的巾子,来到浴桶前,闭着眼睛道:“出来吧,我帮你擦,我速度快。”华阳垂下眼帘,然后哆哆嗦嗦地扶着他这边的浴桶直起身子。下一刻,陈敬宗用巾子裹住她的肩膀,轻轻松松地将她提了出来,从肩膀到双脚都裹得严严实实,一直把她抱进拔步床,用确实很快的速度将她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再把她往被窝里一塞。华阳还是冷。陈敬宗将沾了水的巾子丢出拔步床,钻进被窝,将她紧紧抱到怀里,大手搓着她的肩膀与后背。华阳很快就暖和了。陈敬宗再去熄灭外面的所有灯,回来时,他老老实实躺在自己的被窝,对她道:“睡吧,明天还要搬家。”华阳顿了顿,叫他过来:“我这边还有点冷。”陈敬宗马上就钻了回来。华阳缩到他怀里,他的胸膛,比什么汤婆子都暖和。温馨了片刻,陈敬宗试探着将手放到她腰上。华阳闭着眼睛道:“睡觉了。”陈敬宗:“你这么贴着我,谁睡得着?”华阳才不管,她睡得香就行。.天未大亮,陈宅外面已经停了六辆马车,分别是陵州知府衙门、宁园管事、江平县县衙派来的,迎接各自的主子。门口小厮丫鬟不停进出,将各房的箱笼分别搬上车。澹远堂,陈廷鉴、孙氏分别嘱咐儿子儿媳一些话,就叫他们出发。华阳、陈敬宗最轻松,陈伯宗、陈孝宗两对儿夫妻身边都跟了恋恋不舍的孩子。有威严的祖父盯着,三郎死死地憋着眼泪,实在憋不住了才歪着脑袋用袖子擦掉。大郎、二郎都很懂事,可眼睛里也装满了对父母的不舍。婉宜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眼圈红红的。俞秀也想哭了,非要让她在丈夫与儿女们中间选,她宁可留在祖宅陪伴孩子,尤其是女儿,是她货真价实的贴心小棉袄。“没事,等你爹爹休沐,我们就回来了。”俞秀不停地摸着女儿的脑袋瓜。陈伯宗看她们娘俩一眼,很快又移开了视线。罗玉燕同样舍不得孩子们,可孩子们有公爹婆母教导抚养,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更想看牢丈夫,而且小小的浮翠堂她实在是住够了,迫不及待地要出去透气。“好了,出发吧。”见下人已经将东西装载完毕,陈廷鉴摸着胡子道,继续哭哭啼啼的,徒让百姓们看笑话。“大嫂,咱们同路,你随我一起坐吧。”隔着帷帽,华阳笑着对俞秀道。俞秀再次受宠若惊,都忘了母子分离之愁。“去吧。”陈伯宗在旁边道。俞秀忙走到华阳身边,与她一起上了宁园派来的那辆最奢华的马车。陈伯宗是要坐马车的,既然公主邀请了妻子,他看向自己的四弟。陈敬宗才不要跟他挤一辆马车,与娇滴滴的公主同乘是乐趣,陪大哥,那是受罪!“我骑马。”景顺帝除了给女儿赐园子,还把公主府的三百侍卫抽调了两百过来。先前景顺帝不派遣侍卫,那是因为陈家祖宅太小,侍卫来了也没有地方住,宁园就够大了,侍卫当然要安排上。今日这两百侍卫,一半留在陵州城护卫宁园,一半都来了陈宅迎接公主。陈敬宗骑着马,来到众侍卫这边。侍卫统领周吉站在自己的骏马旁,朝驸马爷点点头。在京城的时候,华阳虽然有公主府,婚后却一直住在陈家大宅,所以陈敬宗并没有与公主府的侍卫们打过交道,刚刚周吉过来给公主驸马行礼,陈敬宗才第一次注意到他这个人物。看着周吉俊朗的脸,陈敬宗问:“你姓周?”周吉便又自报了一次姓名。陈敬宗没说什么,视线一一扫过他身后肃然列队的九十九个侍卫,不知是意外还是巧合,这九十九个侍卫居然都是年轻面孔,且最丑的也能夸句五官端正,没一个歪瓜裂枣。“出发吧。”为首的马车中,华阳隔窗与公婆侄辈们道别后,放下窗帘,吩咐车夫。车夫应是。这边马车一动,陈敬宗立即催马跟了上去。随着周吉一声令下,九十九个高大挺拔的侍卫训练有素地同时翻身上马,一队去车前引路,另有三队分散在车队的左右两侧以及后方。远处看热闹的百姓们都瞪大了眼睛,原来这才是公主的派头!马车里,俞秀坐在公主身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紧张地不敢乱动。华阳笑道:“我长得很凶吗,大嫂为何如此怕我?”俞秀刷得红了脸,偷偷看她两眼,结巴道:“公主,公主不凶,是公主长得太美了,跟仙女似的,我,我不知道该如何与您相处。”要去新宅了,华阳的心情很好,忍不住逗弄这位羞答答的嫂子:“我说婉宜的小嘴巴怎么那么甜,原来都是跟大嫂学的。”俞秀脸更红了。这一刻,华阳忽然明白上次与陈敬宗去给老太太上香,陈敬宗为何调./戏她了,就俞秀这娇羞好欺的模样,若她是男人,可能也会轻./薄一二。“大嫂只会夸我,难道你不知道,你也是个美人吗?”华阳不想俞秀太过拘束,主动挑起话题。俞秀愣了愣,下意识地低下头道:“我如何与公主相提并论。”华阳:“行,你不敢与我比,那我说,你的美貌并不输三嫂,大嫂可信?”俞秀没说话,但还是不信的样子。华阳端详她片刻,一语中的:“大嫂就是太在意自己的出身了,确实,你不像三嫂出身侯府,更不似我长在皇家,可你是秀才家的女儿,家世清清白白,有何可妄自菲薄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母亲家中门第并不比你们俞家高多少,父亲还不是与她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大哥是状元出身,年纪轻轻已经官居四品,大嫂当拿出四品夫人的气势来才对。”俞秀诧异地抬起头。华阳认真道:“咱们父亲也是普通百姓出身,如今还不是入了内阁受父皇倚重?可见一个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有的成就。”俞秀惭愧道:“父亲有旷世奇才,我只是普通秀才之女,没读过几本书……”华阳笑了笑:“那咱们不提父亲,改说驸马吧,他也没读过几本书,粗人一个,可他娶了我,可有在我面前自惭形秽过?”俞秀:“……四弟,四弟他仪表堂堂,武艺出众……”华阳哼道:“大嫂不必替他找补,我要说的是,只要大嫂看得起自己,坚信自己就是陈家最好的长媳,该摆长媳的谱就摆,那别人也只会把你当陈家长媳看,谁敢造次,便是对陈家不敬。更何况,除了父亲母亲会护着你,还有我呢,不管大嫂受了什么委屈,只要你来找我,我都会帮你出头。”俞秀太震惊了,原来她一直以为高不可攀的公主弟妹,待她竟如此亲近温厚!“多,多谢公主,我记住了!”
第 36 章
江平县在府城的西南方, 车队离开石桥镇不久,陈孝宗、罗玉燕夫妻俩就要拐上另一条官路。车马停下,三兄弟简短地告别。俞秀透过帘缝见陈孝宗、罗玉燕朝这边走来, 就准备下车去见。华阳提醒道:“你是长嫂, 在车上说两句便可。”她虽然是弟妹, 但陈孝宗罗玉燕还没那个福气让她下车。俞秀只好稳坐不动,微微攥紧袖口的白皙小手泄露了心中的不安。车外,陈孝宗与妻子停在马车前, 拱拱手,温声对车内道:“大嫂,公主,我们就先行别过了。”华阳没动,俞秀挑起窗帘, 关心道:“三弟、弟妹慢走, 到那边安稳下来, 记得写信。”陈孝宗道是, 罗玉燕瞧着车窗里俞秀娇美的脸,因为居高临下而多了三分长嫂的气势, 而华阳根本连个脸都没露, 暗暗撇了撇嘴。与此同时, 她的心里也有点泛酸,都是一家妯娌,华阳怎么就邀请了俞秀同乘, 却不邀请她?公主的马车宽宽敞敞, 坐四个人在里面打牌都绰绰有余。“走吧。”陈孝宗唤了妻子一声。罗玉燕兴致寥寥地随他上了车。马车转个方向, 驶上另一条路, 陈孝宗见妻子还是闷闷不乐的模样, 好奇道:“昨晚高兴得睡不着,现在怎么蔫了?”罗玉燕瞪了他一眼,嘀咕道:“你还说公主没有看我不顺眼,那她为何只邀大嫂同车?别说她们同路,刚刚咱们也一起走了几里地,我又要与她们分开,客套一下也该叫上我吧?”陈孝宗:“也许公主只是想要路上有个伴,一个就够了,她又不知道咱们何时会换路,当然是请大嫂更方便。”罗玉燕哼了一声:“大嫂小门小户,公主与她能聊什么。”陈孝宗依然笑得温润:“我们陈家也是小门小户,承蒙皇上看重让父亲入了内阁,不然你我这辈子大概都只是陌路人。”罗玉燕脸一红,嗔怪道:“你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以你的才情,没有父亲也会平步青云,怎么跟我就是陌路人了,净会胡说八道。”陈孝宗:“古往今来多少探花,春闱风光过后都渐渐泯于众人,何况我这种寒门学士。”罗玉燕咬唇,板起脸道:“行了,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不高兴我瞧不起大嫂,敢情全家三妯娌就我该夹着尾巴做人,两头都得敬着才对,是吧?我不敬大嫂是错,人家公主看不起我,却是我该得的!”陈孝宗并不哄她,也没有厉声训斥,只心平气和地道:“公主如何与大嫂相处,我无权干涉,可你是我的妻子,我敬重大哥也敬重大嫂,便希望你同样做到,除非你能拿出他们不值得你敬重的理由,我才会站在你这边。”罗玉燕歪着头,不肯开口。陈孝宗默默拿起书,继续看。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轻微的抽泣,抬眸瞥去,就见妻子雪白娇嫩的脸上挂着泪,红唇紧抿,似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陈孝宗垂眸,一手拿书,一手摸出帕子,递过去。“啪”的一下,罗玉燕拍开了他的手:“你继续教训我啊,装什么好心。”陈孝宗好笑:“那也叫训?父亲、大哥怎么训人的,你都见过,我何时那般对过你?”罗玉燕美眸圆瞪:“你敢那样,我这就叫人收拾行囊回娘家去!”陈孝宗正色道:“那自然是不敢的,娘子家中有兄弟五人,我区区一介文弱书生,可不敢得罪岳家。”罗玉燕闻言,登时破涕为笑,扑到丈夫怀里,要撕他油腔滑调的嘴。.公主车驾中,华阳忽然想起俞秀的家世,问:“大嫂娘家是不是也在陵州府?”她记得,俞父与公爹同年去府城秋闱,路遇车马横冲直撞,才有了俞父救下公爹、公爹感恩许下娃娃亲。俞秀:“嗯,我们家在松原县,在府城北边。”华阳:“现在咱们除服了,大嫂也有机会回去探望二老了。”俞秀摸摸袖口,道:“老太太出殡时,我爹我娘都来了,只那时候家里一片忙乱,不好带他们去拜见公主。”华阳心虚地看向别处,那时候她正处处挑剔陈敬宗与陈家老宅,别说俞秀爹娘,就是本地官员的内眷想拜见她她都懒得应酬,俞秀真带着二老过来,多半也会吃她的闭门羹。包括俞秀,也是她重生后心态变了,再加上对前世陈伯宗一家子的同情,才待俞秀亲近起来。她转移话题:“大嫂可记得,当初车马冲撞公爹他们的是谁家的马车?公爹他们当时已经是秀才,功名在身,应该没有白白放过那人吧?”那事导致俞父跛了一只脚,彻底与仕途无缘,俞秀出生后,自然经常听家人与街坊提起、惋惜。只是对方身份太高,随便找个借口就应付了官府,父亲与公爹也无法追究,最后不了了之。她嫁进陈家前,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我爹没说过,只说对方并不是故意的,而且对方给了银子补偿,何必再追究呢。”华阳只是随便聊聊,听了这个解释,她没有再问。快到晌午,车队终于来到了陵州城外。俞秀不好意思地道:“公主,我在这里下车吧,四弟骑了一路的马,也该上来歇会儿了,等会儿主持搬家还有的忙。”华阳便让车夫停车。后面的马车也都停了下来。朝云、朝月在外面扶了俞秀下车,俞秀转身,就见丈夫陈伯宗也从车里下来了,朝这边走来。“大嫂怎么下车了?”陈敬宗翻身下马,客气地问道。俞秀自打有一年亲眼目睹这位小叔与公爹叫板,就一直挺怕他的,垂着眼解释道:“要进城了,就不劳你们绕路去知府衙门那边了。”陈敬宗:“也好。”陈伯宗与四弟夫妻打声招呼,带着妻子往回走。上车后,陈伯宗观察妻子,发现她面色红润,似乎与公主相处得十分融洽。“公主可与你说了什么?”陈伯宗问。俞秀眼睛亮亮的,一开口,竟是要从华阳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完完整整地给丈夫汇报一遍。陈伯宗及时叫她打住,若只是闲聊也就罢了,万一公主说了什么女子间的私房话,妻子再说给他听,那是失礼。“我的意思是,公主待你如何?”俞秀高兴道:“公主待我特别好,一点公主的架子都没有,她还说了,如果有人敢欺负我,让我去找她做主呢!哎,公主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一见她那通身的气派就觉得公主很不好相处,不是我能高攀的,哪想到她这么和气呢,怪不得婉宜敢去陪公主玩。”陈伯宗默默地看着妻子,成亲快十载,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她露出如此轻松欢快的模样。确实很欢快的俞秀,在对上丈夫黑沉沉看不出在想什么的眼睛后,忽地拘谨起来,习惯地低下头:“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把公主的话当真?”兴许公主只是随便客气客气呢?陈伯宗抿唇,道:“公主待你亲近,说明你合了公主的眼缘,你们先前在车里是如何相处的,后面继续就是,不必想太多。”俞秀松了口气。前面,既然俞秀下来了,陈敬宗也毫不客气地放弃骑马,跨上了马车。华阳瞥他一眼便移开视线,微微挑起一丝帘缝观察外面。以前她会在陈敬宗面前保持端庄的仪态,如今夜里什么事都做过了,华阳也不必再时时都端着,乐得率性。陈敬宗奇怪道:“你与大嫂的关系何时那么好了?”华阳淡淡道:“也没有太好,只是不想跟你同车。”一边是温柔害羞稍稍逗一逗就脸红的大嫂,一边是随时随地都想调./戏她的驸马,华阳当然选择前者。陈敬宗:……瞧着她不屑一顾的脸,陈敬宗嗤了一声:“与我同车怎么了?难不成你以为我还会像上次那样?之前是憋太久要憋疯了,如果你夜夜都能让我满足,我也不屑在白日行那非礼之事。”说完,他凑到另一边的窗户前,也学华阳那样挑起一点帘子,似乎对外面的风景比对她更有兴趣。华阳:……今晚她若让他进门,她就不是公主!之前是四宜堂太小了,她又怕蛇虫才每晚都让陈敬宗睡在身边,现在她要搬进父皇赏赐的大园子了,她要让陈敬宗明白,正常情况下,一个驸马想爬上公主的床,是要好好表现努力争取的!陵城城门下,守城士兵见是公主车驾,后面跟着新任知府的马车,立即放行。知府衙门坐落在城池中央,景顺帝赏赐给女儿的宁园竟然离知府衙门也不远,只隔了三条街。宁园是陵州城内有名的好园子,原是第一代湘王为他最宠爱的一个不能继承爵位的庶子修建的,后来庶子犯事彻底断了这一支的香火,园子收为官府所有,偶尔会由帝王赏赐给立下大功的本地官员居住,但官员之家兴衰更迭乃是常事,这两年宁园正好空着。去年景顺帝收到陈家三兄弟的文书,发现竟然真如戚皇后所料,三兄弟都不着急回京,景顺帝便翻看了一遍陵州府内官府名下的闲置宅院,挑了宁园,并提前让当地官府赶紧把宁园修缮一新,用旧的器物换成新的,园子里的花草湖水也都提前拾掇整齐。“公主、驸马,咱们到啦!”新任宁园管事也不是生人,乃是京城公主府的总管太监吴润,跟着那两百侍卫一起来的。吴润今年三十三岁,乃华阳四岁那年要从戚皇后身边搬出来时,戚皇后专门为女儿安排的大太监。马车一停,吴润便弯着腰走到车前,笑着恭候公主下车。先出来的是陈敬宗,他看着这位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依然唇红齿白很是俊美的总管公公,再瞥眼一身武装守卫在一旁的侍卫统领周吉,面色微沉。华阳要下车时,陈敬宗嫌丫鬟搀扶得太慢,走过去,拦腰将华阳抱了下来。吴润、周吉等人都低下头。华阳瞪了陈敬宗一眼,教训的话留着单独相处时再说。丫鬟小厮们负责搬运行囊,吴润在前面领路,先给主子们介绍宁园。“公主,这是您的栖凤殿,后面是驸马的流云殿。”华阳打量着栖凤殿的匾额,就听陈敬宗在耳边道:“什么流云殿,我与你住一处。”吴润保持微笑。华阳:“先进去看看吧。”
第 37 章
坐了半日的马车, 华阳有些累了,暂且没有兴致去游逛整座宁园。水房那边送了温水过来,朝云、朝月熟练地服侍公主、驸马净面擦手。华阳瞥眼陈敬宗, 吩咐候在一旁的吴润:“厨房那边做好饭了吗?传饭吧。”她倒是没觉得饿, 陈敬宗身强体壮胃口也好,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他可能饿了。吴润笑道:“冯公公早就预备上了,奴婢这就叫人去催催。”说完, 他微微躬着腰退出去,在廊檐下差遣其他小太监,事毕再进来候着。陈敬宗瞥了他好几眼。宫里都不把太监当男人,可在陈敬宗眼里,太监们也是男人, 不该形影不离地跟在华阳身边。“冯公公是?”将用过的擦手巾子交给朝月, 陈敬宗问。华阳示意朝云给他解释。朝云笑着道:“回驸马, 冯公公也是咱们公主身边的老人了, 从公主四岁前就负责公主的饮食,可以说, 公主是吃他的手艺长大的呢。”本来公主嫁进陈家前, 是计划把冯公公也带过去的, 不巧冯公公下台阶时踩空摔伤了腿,做不了事,就先去公主府养伤了。陈敬宗懂了, 现在宁园里住着的都是她身边的老人, 就他这个驸马是新来的。洗漱完毕, 夫妻俩去了堂屋。冯公公也带着四个小太监将午饭端了过来, 冯公公手空着, 在门口瞧见阔别一年多的公主,冯公公几乎是小跑着跨进来,跪在华阳面前道:“公主,奴婢可算又见着您了!”陈敬宗见他快五十岁的年纪,油光满面大腹便便,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华阳自打进了宁园,看谁都觉得亲切,虚扶一把冯公公,高兴道:“我也很想公公,这么久没吃公公做的饭,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冯公公一边站直了一边抬头端详自家的美人主子,心疼道:“果然是清减了些,公主放心,现在奴婢到了,公主想吃什么尽管开口,奴婢都给您做出来!”陈敬宗暗嗤一声,华阳才靠踢毽子把增加的那七八斤减了回去,恐怕别人越夸她瘦,她越高兴。“这是驸马,你还没见过。”主仆简单叙了旧,华阳给冯公公介绍道。冯公公再恭恭敬敬地瞅瞅驸马爷,笑道:“驸马爷容貌俊朗英武非凡,与您正相配呢。”凭这句话,冯公公一举成为公主府里让陈敬宗最顺眼的人。华阳敷衍一笑,除了外表与身体,陈敬宗从文采到脾气,哪哪都跟她不相配。“公公忙了一晌午,先去休息吧。”“是,公主与驸马慢用,若是哪里不合胃口,叫人告诉奴婢,奴婢下次再改改方子。”冯公公领着厨房的小太监们告退了,华阳与陈敬宗也落座用饭。在华阳的调./教下,陈敬宗用饭的礼仪已经比两人刚成亲的时候好多了,可陈敬宗不知是故意还是怎么想的,就是不肯把陈伯宗、陈孝宗等人的文雅学彻底,总会露出几分粗犷之态。譬如君子就算遇到喜欢吃的菜,也不会连着夹,陈敬宗不讲究那个,但凡华阳对那道菜没兴趣,他就能吃到光盘。华阳都习惯了,吴润站在一旁,难以察觉地皱了几下眉头。饭毕,华阳对吴润道:“我先歇一会儿,半个时辰后沐浴。”吴润:“是,奴婢等会儿就去吩咐水房。”华阳去了次间,陈敬宗自然跟了进来,反手将门一关,将外面的丫鬟啊太监啊都隔绝在外。华阳本想让朝云给她捏捏肩膀,见陈敬宗如此行事,她懒懒地侧躺在榻上,使唤陈敬宗:“肩膀酸,你帮我捏捏。”说完便惬意地闭上眼睛。陈敬宗脱了鞋子,坐在她身后,一边给她捏肩膀一边看她的脸:“我知道这边地方大,怎么,你还真要跟我分开住?”华阳享受着他恰到好处的力道,语气有点漫不经心:“你现在当差了,再跟我用一个书房不合适,再加上以后可能会有同僚登门拜访或商讨卫所事宜,当然要有自己的院子。”陈敬宗:“行,那流云殿给我做正事用,夜里我还是要跟你睡在一起。”华阳:“我听说官员家的夫妻也没有夜夜都同房的,分开睡谁也不用忍受对方的一些毛病,多好?当然,若我想要你陪,自会招你过来。”陈敬宗冷笑:“这么说,你就跟那王爷似的,我则是你后宅里的妻妾,能不能侍寝全靠你心情?”华阳笑了,睁开眼睛,睨着他的眸子里全是愉悦:“天底下的驸马都是如此,你才发现?”陈敬宗与她对视片刻,忽然握着她的肩膀将她转正:“总有一两个与众不同。”他霸道地压下来,华阳被他攥住了手腕堵住了唇,斥责之语尚未打好腹稿,就变成了暧昧的呜咽。宁园乃是第一代湘王所建,用的是琉璃窗,后面几番变主,也尽量都是照着原样修缮。风被阻挡,只有暖融融的阳光照了进来,底下又烧着地龙。当陈敬宗终于放开华阳的唇,随着他的脑袋下移,也露出了华阳酡红的脸,发髻在挣扎间变得凌乱,乌黑浓密的一团散在枕上,让这一幕变得越发香./艳。院子里隐隐传来朝云、朝月与吴润的谈话声,华阳很怕他们突然从窗外经过,看到室内的糜乱。她抓陈敬宗的头发:“你去拉上窗帘!”陈敬宗瞥向窗边,一手将她抱在怀里,一手去扯了那绣着牡丹花的绸缎帘子,哗啦几下,只有两尺来宽的窗帘便延伸到另一头,遮掩了阳光,让内室一片昏暗。在这昏暗中,陈敬宗越发肆无忌惮。因没有备着那东西,他不得不半途而废,只将华阳困在怀里,让她没有力气再摆公主的威风。“还分不分房?”他哑着声音问。华阳软绵绵地趴在他肩膀,报复地想咬他一口,竟然都咬不动。虽然如此,她嘴上绝不肯认输,施舍般地道:“念在今晚是你我乔迁的第一夜,我给你体面,许你在栖凤殿过夜。”陈敬宗能讨得第一晚,就不怕讨不到后面的。到底担心她冻着,陈敬宗一件件帮她将褪至腰间的衣衫拉拢了上来。华阳还是恼他这一身的蛮力,咬不动肩膀,她就去咬他的耳垂。陈敬宗发出一声闷笑:“后日我就要去卫所了,你使劲咬,让你身边的人,乃至整个陵州府都知道我这个驸马有多受宠。”华阳:……她松了口,不放心地扯着陈敬宗的耳垂检查,确定只留下正反四个浅浅的牙印,这才放下心来。陈敬宗抓住她的手,朝窗外扬扬下巴:“先是周吉,再是吴润,你身边这些男的怎么都这么俊?”华阳:“他们是父皇母后赏赐我的,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都是常在我面前露脸的人物,不用俊的,难道还要挑丑的碍我的眼?”陈敬宗抿了抿唇。华阳挑眉:“怎么,你自惭形秽了?”陈敬宗垂眸看她,淡淡道:“连你都不能让我自惭形秽,他们也配?”华阳:……确实,似陈敬宗这样的出身,正常点的都该把她当仙女尊着敬着,只有陈敬宗,新婚夜便敢凑在她耳边夸她“真白”!但凡俞秀能学得陈敬宗的一分自信,都早把罗玉燕压下去了,何至于被一个弟妹拿捏?院子里传来几道沉重的脚步声,是小太监提了热水过来。华阳暗暗吃惊,这么快半个时辰就过去了?推开陈敬宗,华阳快步去了内室,一样样取下头上的首饰,将凌乱的长发通顺,装成为沐浴做准备的模样。陈敬宗打开次间的门,他回到榻上,舒舒服服地靠着,反正也要等华阳洗完才轮到他。朝云、朝月进来了,后面跟着吴润。见吴润看向南边的窗户,陈敬宗才忽然想起来般,伸手将那一排窗帘拉开,放进阳光。吴润的视线扫过他松乱的衣襟,再低垂下去。华阳出来了,如瀑长发披肩,双颊红透,妩媚远胜平时。见到吴润,华阳难免也有几分别扭。按理说,宫里的太监伺候妃嫔更衣的都有,华阳耳濡目染,也早已不将太监当男人看。可真正触碰过男人的身体,再看吴润那长身玉立的身影,与陈家的几个文人瞧着并无太大差别,华阳就再也无法像小时候那般自在地与他相处。行至堂屋,华阳温声对吴润道:“公公,我出嫁已有一年多,习惯只叫朝云她们贴身伺候了,以后公公专心帮我打理宁园诸事,每日上午过来议事便可。”吴润笑道:“是,公主长大了,有朝云她们贴身照料,奴婢也放心。”话毕,他行礼告退。朝云、朝月跟着公主去了内室。朝云小声问:“公主让吴公公专管外务,是不是怕驸马爷吃味?”华阳:“与驸马无关,只是见多了宫外的男子,冷不丁瞧见他,我下意识地就把他当了外男看。”朝云懂了,朝月也附和地点点头。宫里太监那么多,吴润的身形与外表,都算是最出挑的那一拨,好多宫女都暗暗倾慕于他呢,但吴润从十八岁开始伺候公主,到前年公主出嫁,一直伺候了十三年,漫长的岁月里,吴润眼中仿佛只有公主一人,无论公主磕了碰了,吴润永远是最先冲过去的那一个。可惜公主终究是要出嫁的,公主有了驸马,尝过了男欢./女爱,待身边太监的心态也变了。希望吴润不要误会吧,无论如何,主子与他都有十几年的相处情谊,那份信重绝不会变。.轮到陈敬宗出来沐浴时,他几间屋子逛了逛,再去院子里瞧瞧,都没有瞧见吴润。沐浴结束,陈敬宗找到坐在琉璃窗边晒头发的华阳,问:“你身边那个玉面公公怎么不见了?”华阳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眼也不抬地道:“他有更重要的事做,让他待在内宅,乃是大材小用。”陈敬宗沉默。华阳瞥他一眼,说起夫妻俩的事:“今晚你睡次间。”陈敬宗马上皱眉:“为何?”华阳哼道:“进城前你在马车里口没遮拦,得罪了我,我当时暗暗发誓,今晚若让你进门,我就不是公主。”陈敬宗:……他口没遮拦的次数多了,以前怎么不见她发誓?无非是换地方了,还多了两百个侍卫,便找借口跟他耍威风。半晌,陈敬宗心平气和地道:“行,这次我听你的,下次你得罪我,我也发个毒誓。”
第 38 章
吴润是伺候华阳十几年的老人, 在他的监管下,整个栖凤殿里里外外都是照着华阳的喜欢与习惯来的,细致到华阳的床褥该铺多厚, 他都给了丫鬟们一个尺寸。所以, 宁园虽然是新宅, 华阳却有一种回了家的舒适感,这一晚睡得很香,一直睡到天色微亮。华阳翻个身, 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架拔步床。四宜堂的那架拔步床是齐氏物色的,齐氏虽然贪了很多银子,见识有限,不敢糊弄华阳,选的床用料确实还行, 雕刻等细节却不够雅致。而栖凤殿的这架, 大概是吴润过来后重新挑选的新床, 无论木料还是上面雕刻的牡丹鸾凤, 皆是上乘,放到京城也是勋贵人家争相购买的珍品。上辈子的她, 居然为了与陈敬宗置气, 过早放出大话, 一次都没来过宁园,荒置了这地方。感慨过后,华阳舒展舒展筋骨, 坐起来, 摇摇铃铛。进来的是朝云、朝月。想起昨晚睡在次间的陈敬宗, 华阳奇道:“驸马呢?”朝云:“驸马比您早醒了两刻钟, 穿着练功服出去了, 说是要去园子里跑跑。”华阳倒是佩服他的好精神。洗了手脸,朝月站在那扇八门的紫檀木衣柜前,兴奋地问:“公主今天穿哪身?”过去的一年,公主穿的几乎都是白色,寡寡淡淡的,从今日开始,公主终于又可以随心所欲的打扮了。华阳看了看,挑了一件由杏黄渐变至红色的襦裙,外面配一件黄色更淡的褙子。当然,她爱牡丹,所有衣裳上也都绣着与底色相宜的牡丹纹案。“公主肤如凝脂,穿什么颜色都好看,这套更显贵气。”两个丫鬟一前一后地服侍她更衣,嘴上甜甜地恭维着。自打嫁了陈敬宗,华阳就听不得别人夸她白,明明很纯雅的字眼,被陈敬宗用多了,便沾满了欲的气息。上衣是黄色系,朝云就为主子插了一支赤金步摇,要她说啊,再没有比金首饰更雍容华贵的了,只是有的人压不住金子,戴着显俗,公主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只会与公主与生俱来的矜贵相得益彰。宁园外宅,陈敬宗跑了一大圈,彻底把筋骨舒展开了,瞧见从外面走进来的侍卫统领周吉,陈敬宗笑笑,在周吉上前行礼时问:“多大了?”周吉恭声道:“二十四。”陈敬宗:“如此年轻就做了公主身边的侍卫统领,想来武艺不俗?”周吉垂眸道:“驸马爷谬赞,属下原在御前任职,承蒙皇上赏识,将护卫公主的重任委派于属下。”宫里那些御前侍卫,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周吉这话看似谦虚,实则也有些自傲的意味。他是公主的侍卫,别看驸马与公主是夫妻,身体上的关系更加亲密,但驸马是有可能委屈公主的,他们这些侍卫则将始终忠于公主,所以,凡是公主身边的人,都该对驸马爷不卑不亢,倘若一个个都变成软骨头,只会滋长驸马爷的夫威,渐渐把公主当成寻常妻子对待。陈敬宗看着他坚毅的脸,笑了笑:“我这一年身边都没个擅长功夫的人,早已手痒,不如你我切磋切磋?”周吉退后两步,恭敬道:“驸马爷身份尊贵,属下不敢犯上。”陈敬宗不耐烦道:“你也是习武之人,怎么跟文人一样啰嗦,敢就比试比试,不敢就算了。”这时,吴润走了过来,笑着对周吉道:“既然驸马有雅兴,你就陪驸马练练手吧。”周吉本来也想应战了,听了吴润的话,他再无任何顾虑,取下身上的佩刀郑重放到地上,再摘下头顶的侍卫冠帽,转身看向驸马爷。陈敬宗卷起袖子:“来吧!”一个是二十二岁的英武驸马,一个是二十四岁的侍卫统领,两人年纪相仿身高也相近,动起手来,犹如山中两只猛虎相逢,谁也容不下彼此。“公公,要不要禀报公主?”一个小太监担心地问吴润,“万一驸马爷伤了,叫公主知道是驸马爷提议比试的,也省了驸马去公主那里告周统领的状。”吴润笑道:“陈阁老的爱子,还不至于如此。”陈家四个儿子,次子早已病逝,长子陈伯宗、三子陈孝宗皆君子如玉且才情卓然,便是他们在宫中都有所耳闻,只有四子陈敬宗,一直都没什么名声传出来,却因为皇后娘娘赏识陈阁老,一举被选为驸马。吴润想知道这位仪态粗俗的驸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公主是他看着长大的,如果驸马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如果公主不喜欢他,哪怕婚事不能退,吴润也有办法让驸马在公主身边举步维艰。两人低声交谈间,陈敬宗与周吉已经过了十几个回合。时间长了,除了吴润与那个小太监,一些巡视的侍卫与其他侍从也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围了过来,看得津津有味。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墙头洒落过来,陈敬宗突然抓到周吉的一处失误,反手扣住周吉左臂,一拉一扯,便将周吉按得单膝跪在地上。周吉挣了一下,感受着驸马爷岿然不动的铁臂,他倒也心服口服,痛快道:“驸马好功夫,属下自愧不如。”陈敬宗听了,卸了力道,笑着将他拉了起来。周吉行礼告退,继续安排侍卫们巡逻。陈敬宗扭了扭肩膀,转身,目光对上了吴润。吴润钦佩道:“驸马英武。”任何人,无论学问还是功夫,有一方面练到了登峰造极,也都足以令人钦佩,继而忽视他身上的某些缺点。亲眼见过陈敬宗的身手,吴润已经有些接受这位驸马了,当然,如果对方的礼仪再周到些,处处尽到完美,才更符合他驸马爷的身份。“天气尚冷,驸马才出了一身汗,快回去沐浴更衣吧,以免受寒。”眼看着一颗汗珠从陈敬宗额角滚落,吴润关心地道。公主千金之体,如果驸马病了,那么在驸马病愈之前,都不该接近公主。陈敬宗其实看他也不太顺眼,只是他能与周吉切磋,却没道理强迫一个公公陪他练武。而且,吴润因为做太监而流露出的一缕阴柔,竟与他那位早亡的病弱二哥有几分相似,说话轻声细语的,哪怕唠唠叨叨惹人不耐烦,一瞧对方风吹就倒的样,便也不好冷声冷语顶回去。丢下吴润,陈敬宗大步朝栖凤殿走去。他刚跨进堂屋,就见华阳从次间出来了,金簪黄衣红裙,再微微扬起那雪白的小脸,越发像个骄傲的小凤凰。他直勾勾地盯着华阳裸./露在外的一片白腻颈子。华阳瞪他一眼,明知故问:“一大早上,去哪了?”陈敬宗:“去跟你的侍卫统领过了过招。”华阳倒是没料到这个回答,好奇道:“谁赢了?”陈敬宗挑眉:“你想谁赢?”华阳:“爱说不说,赶紧去沐浴,等会儿要传饭了。”陈敬宗真就没说,他也没耐烦泡澡,吩咐站在门口的一个小太监:“提桶温水送到浴室。”小太监再吩咐比他更低一级的小太监去水房传话。有了这些小太监,朝云、朝月、珍儿、珠儿总算不用再做那么多力气活了。等陈敬宗去了浴室,华阳才小声嘀咕道:“莫不是输了?”朝云走到门口,派一个小太监去前边打听,小太监来宁园后第一次为公主当差,可卖力了,气喘吁吁地跑了一圈,回来就发现驸马爷与公主已经坐到一起在用饭。见公主注意到了他,小太监机敏地指指埋头吃饭的驸马爷,再高兴地拍拍手。华阳懂了,只是纳罕陈敬宗明明赢了,怎么没借此机会朝她显摆。饭后,华阳终于要去逛逛这座新宅。陈敬宗自然陪在一边,不过早上他已经提前认了一圈路,本身又对赏景没什么兴趣,一路走走停停的,他的视线几乎都黏在华阳脸上。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过去的一年华阳皆穿白衣,美是美,但白衣为她增添了两分娇柔,偏偏她生来就不是柔性子的人,如今换了黄衣红裙,独属于她的明艳便如盛夏的骄阳,晃得人睁不开眼。华阳华阳,真是人如其名。宁园里面有一片引活水而挖建的湖泊,占地极大,清凌凌的倒映着空中蓝汪汪的天。光是这片湖,都比陈家祖宅大多了。华阳站在岸边,对着湖面深深地吸了口气,晨风贴着水波而来,吹拂她绣着牡丹花的红色裙摆。忽然,陈敬宗挡在了她面前,皱着眉头捏捏她的肩膀,道:“这里风大,回去吧,别光顾着臭美。”华阳:……不过,那风一波又一波的,吹久了确实有点冷。等他们回到栖凤殿,吴润已经在候着了,手里拿着几份拜帖。他先将求见公主的三份递给华阳,解释道:“公主,这三份,分别是湘王妃、陵原县君、陵州望族白家主母纪老夫人的拜帖。”华阳暂且放到一旁,看向吴润手中剩下的那一份。吴润把这份递给陈敬宗,道:“这是陵州卫指挥使项宝山的请帖,说是驸马初到,他与卫所几位同僚在城里的醉仙居订了席面,请驸马赏脸。”陈敬宗接过请帖,打开,简单浏览一遍,上面写得与吴润说得差不多,只多了几位同僚的姓名。合上帖子,他问华阳:“介意我中午去外面吃吗?”华阳:“这是你官场上的应酬,去不去随你,我不会干涉。”陈敬宗笑:“万一他们点了歌姬奉承我,席间弹弹唱唱起舞作兴,我该敷衍应酬,还是怒而离席?我为官时间不长,这方面没有经验,更不知道身为驸马有没有什么要顾忌的。”华阳淡笑:“这个简单,若那歌姬合你的意,你就专心欣赏,若那歌姬姿容一般,你板板脸,下次他们自然知道挑美的给你。行了,你去流云殿准备晌午的应酬吧,我这边还有正事。”陈敬宗看看她那边的几张帖子,起身走了。吴润目送他离开,回头见公主没好气地瞪着驸马的背影,他想了想,低声道:“公主,不如您给驸马定几条规矩,奴婢白纸黑字写下来送与驸马,也免得驸马不知道举止分寸。”华阳收回视线,哼道:“写了他也不会看,他就是这般没正经的德行,陈阁老都纠正不了,你我何必再浪费力气。”吴润看看她,道:“公主若想驸马改,不用公主费心,奴婢来想办法。”十几年了,他为公主调./教了多少太监宫女,不信教不出一个完美符合公主要求的好驸马。华阳相信他的能力,但陈敬宗绝非常人。遂笑道:“罢了,随他去吧。”
第 39 章
陈敬宗离开后, 华阳拿起桌子上的三份拜帖。湘王妃、陵原县君都是宗亲,望族白家则在本朝出过几位高官,其当家主母纪老夫人确实有资格来拜见她。除了纪老夫人, 华阳对湘王妃、陵原县君都是只闻其名, 未见过其人。本朝的宗藩太多了, 足有十万之众,华阳唯独对这二人印象深刻,皆是因为上辈子。前世同年五月, 陵原县君自缢家中,其子悲痛欲绝,一身丧服跑到陵州府知府衙门,告湘王不义,将其母陵原县君诱之王府施奸。当时的知府便是华阳的大伯子陈伯宗。陈伯宗派人去请湘王来衙门对峙, 湘王却称他喝醉了, 在自家花园游逛时遇到了陵原县君, 他当时头脑昏昏, 并未认出对方,还以为是王府里的丫鬟主动勾引他, 他便将人带到花园成就了好事。事毕湘王的酒也醒了, 发现身边的女人竟然是陵原县君, 湘王大怒,痛斥其厚颜无耻勾引同宗,并认定陵原县君是耻于见人才回家一死了之。湘王还带了他身边的几个小厮做证, 而陵原县君那边, 除了一个在事发时不知所踪的丫鬟, 并无证人。这种案子, 因为没有证据, 陈伯宗便无法定湘王的罪。但在此案不久,华阳的公爹陈廷鉴突然往京城递了折子,一口气列了湘王奸./淫./妇女、草菅人命、强占民田等十三条罪状。父皇派了两位钦差来陵州府彻查湘王的罪状,其中一人是公爹的故交石尧,一人是公爹的对头郑洪。湘王听说朝廷派了钦差来查他,竟在王府门前高举一方大旗,上书“讼冤之纛”。纛乃行军之旗,除非军队里正常使用,便只有造反的人才会举这种旗,石尧便上报朝廷湘王意图造反,虽然郑洪认为湘王造反证据不足,父皇还是将湘王全族都废为了庶人,发配边疆。至此,这案子似乎就该了结了,可当公爹病逝后,曾经的湘王妃突然携子来到京城,告公爹当年以公谋私,因陈家与湘王有旧怨,便授意石尧诬告湘王谋反,与此同时,郑洪也再度递交折子,证明湘王确实有种种恶行,但绝不曾有谋反之意。锦衣卫彻查一番后,弟弟降罪公爹的旨意上就多了一条诬告亲藩!七条罪名,华阳最不服的便是这一条,就凭湘王做过的那些事,别说并没有证据证明公爹曾经指示石尧诬告湘王造反,就是真的指示了,那也是湘王罪有应得,公爹反而是为民除害!藩亲又如何,太./祖他老人家最嫉恶如仇了,若他活着,知道家里有这等不肖子孙,怕只会惩罚得更厉害。华阳不知道上辈子弟弟的脑袋到底被什么东西敲糊涂了,反正这辈子,她已经打定主意,不用公爹或陈家出手,这一次,她要亲手收拾了湘王!.将至晌午,陈敬宗穿着一身深色锦袍,带着他的小厮富贵出了门。主仆俩一人一匹马。看着富贵翻身上马的身影,陈敬宗嫌弃道:“你是不是胖了?”富贵眨眨眼睛,耷拉下眉毛,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四爷,我……”陈敬宗:“什么四爷,叫驸马爷。”富贵酝酿好的情绪被打断一瞬,马上又感情充沛地接了上来,惨兮兮地道:“驸马爷,这不能怨我啊,这一年我虽然跟着主子们一起吃素念经缅怀老太太,可您与公主深居内宅,没有任何差遣,我也天天在屋子里闷着,这手这腿愣是有力气没地方使,就这么把我养虚了,不信您捏捏我这胳膊,真只是虚胖,才没有长肉!”陈敬宗没去捏他的胳膊,只道:“公主身边的太监都长得玉树临风,我身边就你这一个可用的,你趁早把自己拾掇整齐点,别给我丢人。”富贵立即挺直腰杆:“您放心,现在您要当差了,我天天跟着您跑,三五天肯定能瘦下来!”陈敬宗不再多说,让他带路。早在吏部的委派文书送到陈家,陈敬宗就让富贵先来了陵州城,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一遍。富贵一边骑马一边低声汇报:“陵州卫指挥使叫项宝山,跟卫所里的那些千户百户一样,都是祖上世袭下来的官,长得还行,猿臂蜂腰,娶了湘王膝下一位比较受宠的庶女为妻,平时与湘王走得很近。”“您上面还有两位指挥同知,白白胖胖的叫王飞虎,功夫不行,擅长溜须拍马见风使舵,您见了就能认出来。另一个叫林彦,九尺身材孔武有力,是卫所里最有本事的,他娶的是项宝山的妹妹,所以跟项宝山穿一条裤子。”“与您平级的另一个指挥佥事叫卢达,是个性情中人,经常被那三人排挤,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成亲。”接下来的一年,陈敬宗要与这四人常打交道,所以富贵打听的非常仔细,大事小事说了一路。醉仙居到了。当陈敬宗勒马,醉仙居里面也前后走出四道人影。领头一人穿宝蓝色袍子,容貌俊朗高大挺拔,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当是指挥使项宝山。他身后跟着一胖一瘦两位,也很容易与富贵说的王、林二人对上。另一个单独走在后面,板着脸,看向陈敬宗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同时还带着三分警惕。“这位公子英姿飒爽仪表堂堂,可是京城来的驸马爷?”项宝山笑着拱手道。陈敬宗翻身下马,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新任指挥佥事陈敬宗,见过指挥使大人,以后同在卫所当差,大人直唤我姓名就是。”项宝山笑道:“不敢不敢,我等还是叫您驸马爷的好。”陈敬宗不与他掰扯,看向他身后。项宝山一一为他引荐王、林、卢三人。寒暄过后,四人移步去了二楼的雅间。醉仙居是本地最有名的酒楼,除了好酒好菜,自然也有美人歌姬预备着。项宝山举止从容正派,反倒是坐在陈敬宗下首的王飞虎,喝了一轮酒后,脸上堆出几分谄媚,别有深意地看向陈敬宗:“驸马爷初来乍到,可能没听说醉仙居的三大招牌,这醉仙居啊,除了珍馐佳酿,还有一位名唤玉娘的歌姬,其人貌若天仙,尤其生了一把好嗓子,听她一曲能绕梁三日,不如我叫她过来,唱两曲给咱们喝酒助兴?”这天底下的男人,没几个不好色的,且贪新鲜。那位华阳公主再美,陈敬宗这个驸马爷与之朝夕相处久了,可能也腻味了,再加上公主可能管得严,不许驸马养通房小妾,现在有了偷腥的机会,陈敬宗能抵挡住诱惑?王飞虎悄悄与项宝山、林彦对了个眼色。以后他们该如何与陈敬宗相处,通过这顿饭也能判断出来个七七八八。只有卢达,在王飞虎开口后,不屑地哼了一声。陈敬宗淡笑,把玩着酒碗边缘道:“陈某粗人一个,不好音律,也欣赏不来,嫌吵耳朵。”王飞虎马上道:“无碍无碍,那咱们就只喝酒,来,我敬驸马一碗!”陈敬宗抬碗,在四人的注视下,将大海碗里九分满的酒水喝得干干净净。项宝山眼睛一亮:“驸马好酒量,我也敬你一碗!”陈敬宗照饮不误。林彦也敬了,只有卢达,只管闷头喝自己的。三轮喝下来,店伙计开始上菜了,摆了满满一桌后,从门外跨进来一位面带轻纱的红裙女子,姿态婀娜地站在陈敬宗对面的位置,轻轻盈盈地给众人行了一个万福。林彦解释道:“驸马,这是醉仙居的规矩,凡是有贵客来,都要请清倌儿来报菜名。”他说话时,卢达皱着眉头打量这个清倌儿,见对方脸上的面纱薄如蝉翼跟没戴一样,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一双烈火般的红唇,分明是项宝山三人请来勾引陈敬宗的,便又是一哼。陈敬宗没说话。林彦朝红裙女子使个眼色。红裙女子就开始介绍第一道菜的菜名,只是她才说了三个字,陈敬宗突然离席,冷声道:“喝酒便喝酒,我最烦有人在耳边聒噪,恕不奉陪。”言罢,他转身就往外走。项宝山连忙拉住他的胳膊,一边朝红裙女子使眼色叫对方下去,再赔罪劝陈敬宗留下。红裙女子脸都白了,她自负美貌,见今日要勾引的贵人英俊逼人,她也暗暗憧憬着能睡一睡公主的男人,哪想到对方如此厌恶自己,竟是看也不看?红裙女子羞惭无比地退下了。项宝山、林彦一左一右地将陈敬宗按下,为了赔罪,分别连饮三大碗。陈敬宗很豪爽地原谅了他们的过错,男人们继续拼酒。一开始是项宝山三人轮流灌陈敬宗,拼着拼着,项宝山、王飞虎、林彦接连醉趴在了桌子上。陈敬宗喝得最多,脸色却都没变,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目光朝端坐在对面的卢达瞥去。卢达终于道:“驸马千杯不醉,卢某佩服。”陈敬宗:“你为何不与我敬酒?”卢达:“喝酒伤身,也容易误事,我自己不喜拼酒,也不强劝旁人。”陈敬宗只是嗤之以鼻,一边慢悠悠喝着,一边夹菜吃,吃饱喝足,他也不管卢达,径自告辞。卢达跟着他下了楼,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陈敬宗已经上了马,并没有与他再攀谈之意。二楼的雅间,项宝山隐在窗后,目送陈敬宗骑马远去,再看眼还在楼下站着的卢达,他转过身,问同样清醒过来的林彦、王飞虎:“这位驸马,你们如何看?”林彦:“我观他龙行虎步,应该有些真本事,绝非坊间传闻,靠着陈阁老才得选驸马。”王飞虎:“那些我不懂,他不好色应该是真的,就玉娘那小腰小嗓子,我看一眼听一句,底下就不听我的了。”项宝山沉吟道:“陈家与王爷有旧怨,陈敬宗又暂且叫人看不透,在我们能拿捏他之前,你们都先紧紧皮子,不要被他抓到把柄。”王、林二人齐齐点头。宁园。华阳独自吃了午饭,猜到陈敬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自去歇晌了。朝云服侍主子通发,透过镜子悄悄打量几眼,好奇道:“公主,您真不担心驸马他们在席上听曲观舞啊?”华阳笑了笑:“担心什么,他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就休了他。”与上辈子相比,她对陈敬宗已经好多了,但陈敬宗自己不珍惜,她也没什么不舍的。陈敬宗回来时,看都没看栖凤殿那边,直接往流云殿走。富贵稀奇道:“您不去找公主?”陈敬宗:“一身酒气,去了也是挨嫌弃。”富贵想了想,劝道:“那您也该先去公主面前转一圈,不然公主还以为您沾了脂粉味儿,心虚不敢见人呢。”陈敬宗:……他放慢脚步,过了会儿,真去了栖凤殿。华阳睡得正香,冷不丁一股子酒气扑面而来,她睁开眼睛,就见陈敬宗站在床边,神色不明地看着她。华阳刚要叫他出去,陈敬宗先道:“晌午他们问我要不要点歌姬,我没点,后面他们换着花样让一个女人来报菜名,也被我训走了。”华阳听了,讽刺道:“这些同僚对你够好的。”当然,这次她讽刺的是外人。陈敬宗:“不稀罕,既然你醒了,过来闻闻吧。”华阳:“闻什么?”陈敬宗:“脂粉味,免得你疑神疑鬼,回头诬陷我对不起你。”华阳:……她只闻到了浓浓的酒气,掩着鼻偏过头:“放心吧,我没疑你,赶紧去沐浴。”陈敬宗瞥眼她半露的雪白膀子,这才离去。
第 40 章
陈敬宗人出去了, 留下的酒气短时间却是散不了。华阳叫朝云、朝月进来,挂起帐子后两个丫鬟一人拿把团扇频频往外扇风,她裹着被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扇了一盏茶的功夫, 朝云嗅了嗅, 笑道:“好像没味儿了, 您来闻闻看?”华阳裹着被子靠近,感觉确实没味儿了,这才舒舒服服地躺回榻上。还是有些困的, 她闭着眼睛吩咐二女:“记得给驸马端壶醒酒茶,他不漱十次口不许他进来。”朝云瞅瞅朝月,道:“公主,驸马好像去流云殿了,我们要把醒酒茶送过去吗?”华阳一怔:“他走了?”朝月点头:“从您屋里出去就走了。”华阳有些意外, 之前她让陈敬宗睡在流云殿, 他还狗皮膏药似的非要跟她黏在一块儿, 刚刚她只是催他快去沐浴, 难不成他还生气了?上辈子夫妻俩经常置气,不是陈敬宗把她气得吃不下饭, 就是她把陈敬宗气得黑了脸, 而重生以来, 两人最多拌拌嘴,似乎还没有真的争吵过。丫鬟们退下了,华阳琢磨着陈敬宗的异常举动, 竟越躺越清醒。话说回来, 做皇帝的偶尔都要受朝臣们挤兑, 陈敬宗今日去参加酒局, 也不知道陵州卫的那些地头蛇有没有欺他年轻, 人家叫歌姬唱曲是为了讨好他,陈敬宗却冷冰冰地拒绝了,明着不给那些人面子,那些人恼羞成怒,说不定会故意灌他喝酒。华阳猛地记起公爹那位据说因被湘王灌了太多酒而醉死的祖父来。酒这玩意,从来都是祸害,真不懂男人们吃席时为何非要喝上几壶,而且喝得越多越显得自己有能耐一样!心情不好,华阳叫丫鬟们进来服侍她更衣,打扮好就往流云殿去了。流云殿里,除了富贵这个陈敬宗带过来的陈家旧仆,剩下四个全是吴润从公主府带过来的小太监。晌午陈敬宗吃席时,富贵也被项宝山等人身边的小厮拉过去凑了一桌席面,吃吃喝喝的,富贵也有了六七分醉意,主子钻进上房歇晌去了,富贵也去了他的下人房,根本没料到公主会来。守门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将公主迎了进来。华阳问:“驸马呢?”小太监:“回公主,驸马在屋里歇晌呢,要奴婢去叫醒驸马吗?”华阳:“不用。”说完,她叫朝云留在外面,单独进了上房。跨进内室,先闻到一股子酒气,华阳拿帕子捂住鼻子,走到拔步床前,就见陈敬宗外袍都没脱,伸展着胳膊姿态不雅地仰面躺在床上。之前在栖凤殿见面他瞧着还没事人似的,这会儿却醉得俊脸泛红,倒像是被人下了什么药。床间的酒气最重,华阳实在忍受不了,确定陈敬宗还有呼吸,她迅速退了出去。叫来一个小太监,华阳吩咐道:“你去驸马床前伺候着,若驸马有什么不适,及时请刘太医。”这次吴润过来,几乎把京城公主府的精锐都带来了。小太监乖乖应下。华阳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回了栖凤殿。陈敬宗一觉睡到了黄昏,中间迷迷瞪瞪地去净房放了两次水。彻底清醒时,只觉得口干舌燥,额头也紧绷绷的,都是醉酒后的症状。陈敬宗揉揉额头,瞥眼候在拔步床外的富贵与那个好像叫张斗的小太监,哑声道:“来碗水。”富贵、张斗抢着似的哎了声,再抢着往桌子那边跑,最终富贵因为闲散一年腿脚不够麻利,被张斗成功抢到茶壶。“驸马慢着点,奴婢扶您起来。”张斗一手稳稳提着茶壶,一手托了一把陈敬宗的后背。陈敬宗狐疑地盯着他,上午他也来流云殿待了一个多时辰,怎么没见张斗这么殷勤。他接过茶壶,先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张斗笑眯眯地看着。富贵气得咬牙,对他道:“行了,这边没你什么事了,出去吧。”张斗躬着腰,对陈敬宗道:“禀驸马,公主来瞧过您,见您睡得香,特意吩咐奴婢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就怕您醉酒不舒服。”富贵吃了一惊,公主来过,他怎么不知道?陈敬宗也很意外,细细问了张斗她过来时的情形,却也没能琢磨出她的来因。扯着衣襟闻了闻,陈敬宗道:“备水吧,我要沐浴。”张斗:“是,奴婢这就去安排。”他带着三分喜意离去,富贵狠狠瞪了他几眼,然后凑到主子身边,压低声音道:“爷,您瞧瞧他,我从五岁起就跟着您,伺候了您十几年,他竟然要跟我争做您身边的第一红人。”陈敬宗:“你傻是不是?你是要跟着我去外面当差的,流云殿这四个小太监里总要有个领头的,他争的是流云殿大太监的名衔,怎么,你也想当大太监?”富贵猛吸一口气,弯腰捂住裤./裆。陈敬宗嫌他没出息,大哥三哥身边的小厮瞧着都像个人物,怎么就自己身边的小厮没个正形,可见老头子当年给他们兄弟挑人时就偏了心,专把歪瓜裂枣丢给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袍,陈敬宗蹲在院子里连刷三次牙,确定嘴里没有酒味儿了,这就丢下富贵与四个小太监,一个人去了栖凤殿。华阳在次间的榻上坐着,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她歪歪头,透过明镜似的琉璃窗,瞧见陈敬宗穿着一件枣红底绣麒麟的圆领锦袍气宇轩昂地跨了进来。陈敬宗是武官,身上白皙,脸与脖子都晒成了浅麦色,不过被这枣红袍子一衬,竟也显得面如冠玉。他才除服,还没来得及做新袍子,今日穿的这两套显然都是吴润提前为他准备的,衣橱里或许还有更多。吴润做事就是细心,胜过她小时候的乳母嬷嬷。思量间,陈敬宗挑起帘子进来了,视线直接落到她身上。华阳轻讽道:“驸马爷这一觉睡得可真香。”陈敬宗站在榻前,目光先在她身上过了一遍,才开口道:“你去找过我,可是有事?”华阳被他轻佻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他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成亲这么久了,每次见着她还是跟饿狼见了兔子似的,仿佛随时随刻都可以将她抱进内室来一回。“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们饭局上的情形。”陈敬宗:“不是跟你说了,我看都没看那个女人,早早打发了。”华阳:“谁在意那个了,我是说项宝山等人待你如何,你身上酒气那么重,他们是不是灌你喝酒了?”陈敬宗见她要长谈,就侧坐在榻边上,带着几分轻蔑道:“醉仙居的酒确实不错,我喜欢喝,他们来敬酒我才一口气喝了个痛快,倘若酒差,或是我不想喝,他们灌也没用。”华阳皱眉道:“喝酒伤身,再好喝也不能喝过量,看你醉得,睡了整整一下午,这是今日不必当差,不然你岂不是耽误了正事?”陈敬宗反驳道:“我是那种没分寸的人?若是在差上,我也不会放开了喝。”华阳只拿眼睛瞪他。陈敬宗不解道:“你生什么气,我又没在你身边睡,知道你仙女下凡闻不得人间污浊,我特意去的流云殿。”华阳:“说得好像我赶你走了似的,我只是让你去沐浴。”陈敬宗:“太困了,懒得洗。”想要干净到能被她接受的地步,至少要忙活半个时辰,他哪有那个耐心。华阳:……早知道他犯了邋遢病,她何必想那么多?“传饭吧,我饿了。”陈敬宗朝外面道。自有丫鬟们去帮忙张罗。吃饭时,陈敬宗也打听了一下华阳这边的待客进展。华阳道:“我叫她们后日来,顺便也给大嫂送了帖子。”没有谁是一出生就在接人待物方面游刃有余的,就连高门贵女乃至公主们也都是从小就要接受各种礼仪方面的练习,这一年她在陵州,有什么应酬都带上俞秀,除非俞秀是个木头疙瘩,不然肯定能开三分窍。陈敬宗幽幽道:“我发现了,你待我们家哪个都比待我好。”华阳笑:“谁让你最不招人待见呢。”陈敬宗没搭话,饭后去内室逛了一圈,发现她竟然没有泡那个,就让朝云端温水来,他自己泡。华阳在次间坐着,直到朝云端着专门用于此事的白釉粉彩莲花盆从她面前经过,她才心跳乱了几拍。要歇下时,那东西还不够柔软。华阳幸灾乐祸:“白费什么事。”陈敬宗重新换好一波温水,只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华阳只管安心睡去。周围黑漆漆的,不知过了多久,陈敬宗突然覆了上来。她坚固如城墙的浓浓睡意,就这么被他一点点地啮碎,冲撞成渣。.清晨,陈敬宗看眼身边还在酣睡的公主,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扫过那张白里透粉比花瓣还要柔嫩的脸颊,这才起身,放轻脚步离开了拔步床。知道他今日要去卫所,厨房提前做好了早饭。陈敬宗独自吃了,漱漱口,即刻出发。宁园外已经备好了马匹,富贵打个哈欠,瞧见主子,立即挺直腰背。陈敬宗心情好,懒得训他,骑上骏马,扬长而去。陵州卫所在城北十里地外,陈敬宗抵达时,项宝山等人又已经在卫所营门外等着了,显然十分敬重他这位驸马爷。他们非要客气,陈敬宗便照单全收,随意打量一番过往的士兵,他跟着项宝山、王飞虎、林彦来了军官们的营房前。卫所士兵都住大通铺,只有军官们住在一座独立的院子里。院子前面是处理公务的地方,后面住人。项宝山将他的房间让给了陈敬宗,床褥换了新的。陈敬宗也没有谦让,里面逛一圈,出来就见两个穿青衣的小丫鬟端着茶水朝他们走来,衣裳打扮跟就跟丫鬟一样,可二女的脸蛋都白白净净的,一看就不是买来做普通丫鬟用。“兵营不能养女人,给她们发了这个月的月钱,撵走。”陈敬宗板着脸道。王飞虎朝林彦递眼色,他都说了驸马爷不像好色之人,林彦还非要再试探一回,撞墙了吧?林彦抿唇。项宝山笑着将两个婢女打发走,叫王、林先去当差,他把陈敬宗请回屋,单独交谈起来。“驸马,昨日的酒席怪我们招待不周,这是我们四个的一点心意,还望驸马笑纳。”陈敬宗看向项宝山双手递过来的红色信封,漠然问:“什么东西?”项宝山:“一点心意,一点心意。”说完,他唯恐陈敬宗不愿意收的样子,告辞离去。陈敬宗拆开信封,里面是四张百两面额的银票。
第 41 章
陈敬宗做四品官的月俸折合下来是十二两, 一年才能赚一百四十多两,还是在没有罚俸扣俸的情况下。当然,他做驸马还有一份俸禄, 不过那份俸禄他都交给华阳掌管了, 而他也不屑去找华阳要银子花。无论如何, 四百两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如果这银子真是项宝山、王飞虎、林彦、卢达凑起来送的,说明他们分别拿出了一年左右的俸禄来孝敬他。若陈敬宗贪财, 这会儿他一定很高兴。可陈敬宗从小到大只贪两样,一样是美酒,恨不得顿顿都喝两口,一样正在宁园养尊处优,恨不得夜夜都睡上几回。笑了笑, 陈敬宗将信封合好, 收进怀里。等他走出房间, 在卫所里巡视时遇见项宝山等人, 陈敬宗或是笑着对个眼色,或是闲聊几句, 绝口没提“心意”的事。卢达根本不知道银子这一茬, 兀自做着自己的事。项、王、林三人找机会碰了头。王飞虎急着问:“银子送出去了吗?”项宝山笑着颔首。王飞虎松了口气, 旋即又有点瞧不起陈敬宗的样子:“原来他好的是银子。”他是银子美人权势都贪,却也知道有些人只贪一两样,遇到不感兴趣的, 哪怕别人都当成香饽饽, 对方也不在意。林彦思忖道:“还是再观察一段时日, 才能确定他跟咱们是不是一路人。”项宝山:“对, 再看看。”外面, 陈敬宗带着富贵漫无目的般四处走动。卫所里面一共有五千六百个士兵,其中两千个战兵,一年到头都要习武操练,其余的叫做屯兵,负责耕种朝廷拨给卫所的军田,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再到兵营操练,如此以兵养兵,减轻朝廷的负担。但这都是太./祖时定下的规矩,太./祖都死了两百多年了,规矩也从来都是死的。如今,各地的卫所有的或许还在严格按照规矩行事,大多数卫所的管理却都出现了漏洞。要么是军田、军饷被当地将领、官员侵占,要么是士兵们被高官们当成普通劳力使唤去干私活,凡是手里有点权的人都忙着中饱私囊,受苦的是底层的士兵们,据说有很多士兵会因为上面克扣军饷兼奴役苛待而做了逃兵。越是离京城远的地方,这种情况就越严重。陈敬宗视线所过之处,士兵们或是有气无力地在假装操练,或是干脆坐在地上休息。陈敬宗观察他们,士兵们也在观察他,悄声议论着。“这就是新来的指挥佥事,皇帝爷的女婿?”“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小白脸,女人都喜欢这样的,中看不中用。”“不对,他是陈阁老家的公子,陈阁老也是咱们陵州人,还是我们石桥镇的,去年镇上发水,陈阁老亲自带着我们镇上的百姓避灾,事后还从家里拿了粮食出来给几户灾民。”“哼,都是做样子,这些当官的,没几个好的,没发达的时候个个看贪官不顺眼,等自己上去了,贪得比谁都多!”有人声音大,有人声音小。富贵听到几句,气得就要撸袖子。陈敬宗按住他,往士兵们居住的兵营去了,这一去不得了,竟然发现有士兵还在被窝里睡觉!陈敬宗忽然体会到了当年他故意睡懒觉,老头子气急败坏的心情。如此军风,真到了朝廷要调兵打仗的时候,这些兵派到前线也只会白白送死。“进去把他绑了!”大通铺里全是一个个糙爷们堆积起来的脚臭汗臭,陈敬宗放下帘子,眼前好像还晃悠着炕上那个急着穿裤子的懒兵的肥腚,晦气!富贵立即指示门外两个小兵去里面拿人。两个小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畏畏缩缩地不敢动,其中一个小声道:“驸马爷,他是王大人的小舅子黄有才!”王大人的小舅子啊,平时都不怎来卫所的,在家搂着媳妇吃香喝辣的白领一份军饷,这次因为驸马爷初上任,王大人有言在先,黄有才昨晚才骂骂咧咧地赶了过来,带着两壶酒攒了牌局,一直闹腾到半夜,睡得晚了,早上干脆赖起床来,打着别人不会发现少了一个人的如意算盘。富贵呸道:“屁个黄有才,他叫黄财神也没有用,你们去不去?不去等会儿连你们俩也一起打板子!”两个小兵见驸马爷板着脸,想着连王飞虎也要讨好这位主,再不犹豫,冲进去抓人。黄有才刚穿好裤子,外面的棉衣还没穿好,就被两人按住了。“你们俩,吞了狗胆是不是!”黄有才低声咒骂着。两个小兵平时没少被他欺负,这会儿有人撑腰,正好趁机出口恶气,一边绑人一边假意为难:“驸马爷有令,我们不敢不从啊!您别急,等王大人来了,稍微求求情,驸马爷肯定放了您!”黄有才哼了哼,没再吭声。陈敬宗先去了演武场,叫所有士兵来这边集合。卢达本来就在这边,漠然地看着他。项宝山、王飞虎、林彦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没等发问,就见富贵像赶畜生似的把一身绳索的黄有才赶了过来。“姐夫!救我!”黄有才大声叫道!王飞虎:……他讨好地看向陈敬宗。陈敬宗回看过来,问:“军纪如山,他藐视军纪这个时辰还在贪睡,该当何罪?”卢达一听,朗声道:“当打二十军棍!”王飞虎:……他求助地看向项宝山,四百两他与林彦一人掏了二百两,不能就这么打水漂了吧?项宝山看向已经聚拢过来的士兵们,哪怕他作威作福惯了,从不把士兵们放在眼中,但也都是冠冕堂皇,如今黄有才被陈敬宗抓住把柄,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指挥使,怎能公然偏袒?非但不能帮,项宝山还义正言辞地训了黄有才一顿,惭愧地对陈敬宗道:“前几日我家中老母病了,我在家中照看她老人家,不想底下人竟懈怠如此,实在汗颜。”陈敬宗客气道:“一定是大人平时过于宽厚,才养大了他们的胆子,现在人已经带到,请大人宣布惩罚,以儆效尤,重整军纪。”说完,他把中间的位置让给了项宝山。项宝山面容严肃地走过去,大义凛然地宣布了对黄有才的惩罚。黄有才被人用破布堵住嘴,按在长凳上扒了裤子。陈敬宗移开视线,只听那军棍用力敲击在肥肉上时发出的一声声闷响。二十军棍打下来,黄有才的白腚变成了红的,人早昏死过去了。王飞虎满头大汗,已经能想象家中妻子听闻此事,该会如何与他哭骂算账。该罚的罚了,项宝山隆重地给士兵们介绍了陈敬宗,请陈敬宗说两句。陈敬宗看着那一道道高矮胖瘦的身影,问项宝山:“卫所五千六百名士兵,除了站岗的,都在这里?”看也能看出来人数严重不足,项宝山笑着敷衍道:“去年军田粮食欠收,我便趁现在农闲,派了一些人去开荒。”陈敬宗:“每个卫所的军田都有定数,开荒需禀报兵部,先免了吧,明日都叫回来,人齐了我再说。”项宝山目光微变,不过还是应了。陈敬宗继续去巡视卫所各处,逛了一圈,基本了解了,他将项宝山、王飞虎、林彦、卢达以及卫所武备库使、养马官叫了过来。武备库使,肩负着卫所营房房屋、兵器、铠甲等军需的督造与修缮事务。养马官,顾名思义,照料的是卫所马匹,包括马鞍、缰绳、马蹄铁的更换。六人都不解地看着陈敬宗。陈敬宗从怀里取出那个红色的信封。项宝山、王飞虎、林彦惧是眼角一抽。陈敬宗拿出一百两给养马官,拿出三两百给武备库使,解释道:“早上项大人交给我一笔军需,我巡视过了,咱们卫所很多兵器都钝了,有的枪身也出现了裂缝,这都是要换的,包括一些战马,老迈的当及时更换新马。银子交给你们,你们分别去操办,任何一项花费都要记账,一个月后我与诸位大人会一一复查,若有差池,趁早换人。”武备库使、养马官互相看看,都觉得手里拿的不是银票,而是两把火。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四百两是项宝山等人送给驸马爷的孝敬啊!卢达很高兴,他早看项宝山等人不顺眼了,现在终于来了一个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的!“还愣着做什么,驸马爷已经给你们定了期限,到时候完不成,全都军法处置!”卢达呵斥那两个官员道。二人偷瞄项宝山。项宝山难以察觉地点点头,罢了,那四百两就当是敲门砖,眼下结果也试探出来了,陈敬宗就是个麻烦精!.日薄西山,在卫所作威作福了一日的驸马爷终于骑马回城了。项宝山面带微笑一路作陪,等在城门里面分开后,项宝山快马加鞭直奔湘王府。“岳父,陈敬宗是个硬茬,他不贪色也不贪财,把我们预备的四百两都用作军需了,他还要召集所有士兵,今日我说派他们去开荒了,他给我面子没有深问,可我看他的样子,如果明天人到不齐,他就敢让我带他去荒地查看。岳父,这该如何是好?”哪有什么开荒,是湘王要盖别院,不想花银子雇工人,抽调了一千多士兵去做事。湘王眯了眯眼睛,竟然也没有太意外,那毕竟是陈廷鉴的儿子,一个个都清高着呢。换成陈廷鉴来,湘王还真没办法,只是陈敬宗……湘王笑笑,道:“没事,等会儿你先把工地上的兵都带回去,今晚我会预备一份厚礼,明日由王妃献给公主,事情解决了,你再让那些兵过来。”天底下的妻子都得听丈夫的,驸马爷们也都得听公主的。陈敬宗不贪财,宫里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不知人间疾苦,能不喜欢金银珠宝?只要他拿捏了华阳公主,再让华阳公主管管陈敬宗,陈敬宗自然就老实了。项宝山迟疑道:“万一公主与陈敬宗一条心?”湘王眼睛一眯:“不急,先叫王妃去试探试探。”项宝山告退后,湘王背着手去了库房,在满屋子金银珠宝、玉石珊瑚、名家字画中间挑了又挑,最终挑了两样出来。带着礼物来到王妃这边,湘王细细嘱咐了一番。湘王妃垂着眼,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湘王说完正事,惋惜道:“可惜我不好亲自过去,王妃啊,你一定要想办法与她亲近,将来也请她来咱们王府坐坐。”闻听此言,湘王妃眼底掠过一丝嫌恶,又转瞬即逝。
第 42 章
“公主, 驸马回来了,去了流云殿。”黄昏时分,朝云听了小太监的禀报, 再来告诉主子。华阳已经有了一次往正经事上揣测结果陈敬宗只是犯了邋遢病的经历, 这次就没有多想。又翻了几页书, 陈敬宗来了。他进屋时,华阳抬眸打量一番,见陈敬宗鬓发微湿, 身上也换了常服,稀奇问:“最近怎么越来越讲究了,还知道先沐浴更衣再来见我?”上辈子的陈敬宗,一次都不曾这般识趣过,都是挨了她的瞪才肯去沐浴, 甚至干脆不洗, 故意与她对着干。陈敬宗看着榻上花朵似的公主, 神情愉悦:“早晚都要洗, 何必还要再挨你一遭嫌弃。”华阳:……她好像明白了这人的心思,以前她轻易不肯给他, 他就犯懒, 自打姑母送了那东西来, 两人几乎每晚都要做,陈敬宗有了好处吊着,自觉地就讲究起来, 典型的“无利不起早, 贪黑必有因。”她刚这么想, 陈敬宗去了内室, 转一圈出来, 有些埋怨地对她道:“怎么又没泡?”回回都等着他弄,又要耽误到半夜才能成事,一次两次可以,长久下去哪里行,陈敬宗也想先把事情干了,然后连着睡一整晚的好觉。天还没黑,他就这么厚脸皮,华阳瞪他一眼,低声斥道:“你当我像你一样铁打似的身子骨?”公主的脾气还在,那张脸却红了透,秾艳到了极致。在这方面,华阳再活几辈子也做不到陈敬宗的厚颜无耻。陈敬宗一下子就跳到榻上,将人搂到怀里。华阳想挣来着,双手被他扭到背后,这个样子,她是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任由他胡来。羞归羞,与他死后那些年冷冷清清无甚滋味的日子比,有这么一个热情似火的驸马陪着,华阳就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团热烈跳动的火焰,会一直这么熊熊地燃烧下去,再也不会枯败。脑海里浮现出姑母与侍卫们眉目传情、容颜焕发的画面,华阳想,她多多少少还是变坏了吧,否则陈敬宗这般孟浪,她早就将之视为屈辱,喊侍卫们将他拖出去打板子了。窗外天色暗了下来,陈敬宗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华阳本能地拉起衣衫,背朝他侧躺了过去。“生气了?”陈敬宗将软绵绵的公主搂抱到怀中,托起她的下巴问。华阳闭着眼睛,纵使气息依然不稳,公主的姿态依然十足,淡漠道:“知道你贪,以后每隔一晚一回,你若是不愿意,那我为你挑几个通房,以后叫她们轮流伺候,随便你一夜三四回都行,只是你选了这条路,以后休想再跨进我屋里一步。”虽然她是公主,可她也是通情达理的,不会做仗势欺压驸马那种事。陈敬宗笑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我这人挑得很,看不上外面的庸脂俗粉,公主真想给我挑通房,那方方面面都得照着你的模子来,该白的地方要一样白,该……”话没说完,华阳一个轻轻的耳光扇了过来。陈敬宗抢先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怎么,你要给我挑通房,还不许我谈条件?”华阳只冷冷地瞪着他。陈敬宗收起玩笑,正色道:“我只要你,别说隔一晚,隔一个月、隔一年都行,只要你愿意给。”华阳怒色稍减,但还是警告道:“有些胡话我懒得与你计较,可你再敢拿别人与我相提并论,就别怪我不客气。”陈敬宗同样板起脸:“你与我分开睡多少晚都成,可你再敢说什么通房丫鬟,也别怪我也不客气。”华阳:……陈敬宗忽地笑了,将她往肩膀上一扛,一边下榻一边道:“好了,吃饭去了,卫所的饭太糙,我都没吃饱。”被他这一闹,华阳的气是彻底地消了。饭后,夫妻俩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卫所里如何,那些士兵可服你管束?”“我还没空管他们。”“那你今天都做了什么?”陈敬宗看看华阳,确认道:“你是随便问问,还是真的要听?卫所里可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华阳:“谁要听你讲故事,你只管如实讲。”陈敬宗:“行,你不想听了随时告诉我,我也不想说太多惹你厌烦。”华阳哼了哼,从小到大,类似这种话她听过不少,父皇与大臣论政事,她一去,父皇就会停下来,拿好吃的好玩的哄哄她,再把她打发走。母后也时常叫公爹过去问话,询问弟弟的教授情况,可一旦华阳流露出兴趣,母后就会让她乖乖地跟着太监宫女们去玩耍。次数多了,华阳干脆也不往这种场合凑了。可现在她在宫外,她有权利决定自己想听什么、见什么!陈敬宗就从他进卫所,项宝山等人送他银票之事开始讲。这里华阳就生气了:“又是送你美人又是送银子,一看就是贪官,自己平时跟下面的官员讨要孝敬,再把这一套用在你身上,巴结奉承!”陈敬宗再讲王飞虎的小舅子睡懒觉。华阳:“军纪最该严明,你去了他都敢如此大胆,平时还不知道要如何无法无天!”陈敬宗笑道:“我已经叫人打了他二十军棍,这回不在床上趴一个月休想起来。”华阳:“那也太便宜他了。”又走了一圈,华阳冷静下来,问陈敬宗:“你准备怎么办?”陈敬宗道:“先把军纪整顿起来,五千多个士兵不能废了,项宝山等人若只是简单的贪些银子,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若他们贪得无厌,或是有其他罪行,我且一样样收集证据,最后一起呈报兵部。”华阳:“你初来乍到,那些兵肯听你的吗?会不会都拥护项宝山?”陈敬宗冷笑:“士兵只会拥护爱兵如子且有真本事的将领,项宝山还不配。”若他与卢达一样都只是普通的四品武官,大概很难撼动官官相护的项、王、林乃至与他们有利益往来的上层官员,士兵们也能猜到如此,所以绝不会因为他站在士兵们那边,士兵们便轻易地拥护他。不过,陈敬宗除了四品官的官衔,他还是景顺帝最宠爱的女儿的驸马,所以项宝山明明官职比他高,却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撕破脸皮,卫所里的士兵们也会下意识地把他当成此时卫所里真正的头目。陈敬宗没想过要仗着“驸马爷”的身份在民间官场耀武扬威,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上赶着忌惮这层关系,陈敬宗也不在乎“狐假虎威”一场。华阳:“那你觉得,要过多久,那些士兵才会宁可违背项宝山的命令,也要拥护你?”陈敬宗顿了顿,道:“一个月应该够了。”华阳笑了,鼓励地拍拍他结实的手臂:“那你好好干,我等你的好消息。”吴润已经把陵州府官场间的姻亲关系禀报了她,所以华阳知道,项宝山是湘王的好女婿。上辈子湘王并没有真的举兵造反,毕竟光靠王府的三百府兵,他想反也反不成,举那种有造反嫌疑的纛旗纯粹是自己犯蠢。可这辈子华阳要一步步地对付湘王,彻底撇清湘王与公爹的关系,就得提防万一把湘王惹急了,这蠢货真来硬的。湘王府的三百府兵不足为虑,周吉带领的两百精兵便能对付,怕就怕项宝山率领卫所的五千兵马支持湘王。现在有了陈敬宗收拢卫所人马,华阳对付湘王,再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翌日,陈敬宗依然早早去了卫所。项宝山好歹是指挥使,这次没有再在营门外巴巴地等着他,而是在营房处理公务。见陈敬宗来了,项宝山客气地离席,寒暄过后,项宝山笑道:“驸马,依您的吩咐,我已经将昨日外出开荒的一千六百名士兵都叫回来了。”陈敬宗点点头,道:“那就召集所有人马到演武场,我有话说。”项宝山立即派遣一个侍卫去安排。还没有出正月,清晨空气寒冷,卫所的一众士兵们接到命令,纷纷朝演武场走来。五千多人,有的人有厚厚的棉衣穿,看料子还是新做的,有的人穿着不那么暖和的旧棉衣,还有的人连旧棉衣都没有,冷得佝偻着肩膀,双手也抄在袖筒里。直到靠近演武场,远远瞧见几位军官在前面的高台上站着,这些军姿不整的兵,才慢慢地垂下双臂,勉强挺直脊背。陈敬宗视线所及,发现五千六百人中,真正拉出来有个兵样的,不足千人。所有人到齐后,陈敬宗朝富贵使个眼色。富贵拍拍手,旁边就有两个士兵架着一人走了上来。那人正是昨日才挨了二十军棍此时本该趴在大通铺上休养的王飞虎的小舅子,黄有才。黄有才疼啊,哀求地望着亲姐夫。王飞虎就觉得自己脖子上的指甲抓痕也疼了起来,他也想帮这个没出息的小舅子,可项宝山都不敢跟驸马爷硬碰硬,他算个啥?底下的士兵们认出黄有才,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这时,陈敬宗道:“让他转过去。”两个小兵就给黄有才转了一圈,背对底下的五千士兵。陈敬宗:“扒了他的裤子。”黄有才、王飞虎:……小兵们很听驸马爷的话,怔了下马上动手。黄有才半红半白的腚就彻底暴露在五千多人面前。士兵们不管过得好赖,都是粗人,见此立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黄有才的脸比他重伤的腚还红,换个热血男儿遭受如此奇耻大辱,怕会扑过去跟陈敬宗拼命,可黄有才就是一团软骨头,没脸没皮的,这会儿只是耷拉着脑袋,只是暗暗感慨自己倒霉,并不太当回事。陈敬宗问看热闹的士兵们:“你们可知道黄有才为何挨军棍?”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回答。陈敬宗:“对,因为他犯了军纪,接下来,我会让王大人再把军纪重复一遍,给你们一天的时间背熟,明天早上开始,我会随时在军营里巡查,如果有人言行举止违反了军纪,亦或是被我抽查的时候背不出来,违反了哪条背不出哪条,就按照哪条惩罚!”士兵们:……“驸马爷,只重复一遍,我们哪记得住?”“记不住就去找各自的百户问,百户记不住就去找千户问,千户记不住就去找王大人,他们若不尽心教你们,明日抽到谁不会,他们也会跟着受罚。”“驸马爷,是一个字都不能差吗?”“最好这样,实在记不住,大概意思对也行,如果连意思都没说对,还是要受罚。另外,被抽查的人如果回答对了,赏十个铜钱。”背军纪竟然有铜钱拿!这下子,五千多士兵都兴奋地跳了起来!
第 43 章
知府衙门, 后宅。堂屋里一张黄梨木方桌,陈伯宗坐主位,俞秀坐在他右下首。俞秀嫁给他第二年就生了女儿, 打那以后, 夫妻俩好像很少有这么单独吃饭的时候。食不言寝不语, 俞秀微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夹着自己面前的菜。陈伯宗看了她几眼。等会儿她要去公主的宁园做客,还会跟着公主一起招待湘王妃等人, 为了不失体面,很少打扮的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红底妆花的织锦褙子,头上戴着金簪、镶红宝石的金钿,耳垂上戴了一对儿白玉珠坠子。她本就白净,被这些外物一衬, 平添许多明艳动人。她性节俭, 嫁进陈家后每个月都有五两银子的例钱, 可她好像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什么东西, 朴素得母亲都让他从该并入公账上的俸禄里留下些私房钱给她买首饰,他不留, 母亲就特意在她生辰前给他二十两银子, 专门给她买礼物, 不带礼物回来就不许他进门。亦或是皇上赐了赏赐,父亲带回家,母亲分配, 绫罗绸缎留一份, 拿出一部分给家人做衣裳, 她便能分到好料子的新衣, 包括几样好首饰。这是母亲疼她, 但凡母亲是个抠门的,什么好东西都要攥在手里舍不得赏给儿媳妇们,以她的性子,今日连这身行头都难凑齐。饭毕,也漱过口,丫鬟取了陈伯宗的官帽送过来。俞秀接过,亲手帮丈夫戴上。四品知府的官袍是大红色,中间是绣云雁的补子,俞秀飞快瞥眼丈夫,再看那只展翅欲飞的云雁,就觉得自己的丈夫像云雁一般俊逸贵气。“到了那边,一切听公主的,莫要过分拘谨。”当她退后,陈伯宗想了想,嘱咐道。俞秀本来就紧张,被他一说更紧张了,下意识地就想低头,反应过来这正是丈夫交代她不能做的事,顿时低也不是,正面看他也不是。陈伯宗微微摇头,朝外走去,已经跨出门了,他又停下,看着她道:“若公主留你在那边用晚饭,你不必推辞,我下了值会去接你,正好有话与四弟说。”俞秀听他有事找小叔子,便不再婉拒,问:“若公主留我用饭,我就说晚上你也会来?”陈伯宗:“不必,我吃了再过去。”俞秀懂了,他也不敢把公主当寻常弟妹,随随便便就聚在一起吃饭。目送陈伯宗去了前面衙门,谨记公主叫她早些过去,俞秀也没有多耽搁,带着丫鬟碧桃从侧门出府,上了马车。两家只隔了三条街,很快就到了。俞秀下了车,就见宁园外面守着四个侍卫,偌大的院墙外另有高大挺拔的侍卫们隔着一定距离依次排开,戒备森严。这时,朝月从里面走出来了,身边跟着一位清隽儒雅的公公。“大夫人来啦,公主一早就盼着您呢。”朝月笑容灿烂地行礼道。见了熟面孔,俞秀稍微镇定下来。朝月给她介绍吴润。俞秀知道皇子公主们身边都有太监伺候,可她没想到,一个太监居然也能长得如此出众,不过话说回来,公主那般美貌,身边围绕的下人也就该如吴润、朝云等人似的,才不会给公主减彩。栖凤殿有专门待客的花厅,这个时节梅花桃花都还没开,倒是山茶开得如火如荼,碗口大小的花瓣,娇艳明丽。俞秀先瞧见的却是坐在贵妃榻上的华阳,繁琐华丽的明黄罗裙拥簇着国色天香的美人,叫人难以移开视线。然后,美人笑了,唤她:“短短两日不见,大嫂莫非不认得我了?”俞秀回过神来,喝醉了般跨了进去。这天底下的美人,也是一山又比一山高的,街坊们都夸她美貌,三弟妹罗玉燕嫁进来时,她就有种开了眼界之感,待金尊玉贵的公主再嫁过来,俞秀便想,她的眼界已经被撑到了最大,这世上绝不会再有比公主更美的人。她被华阳的新扮相惊艳,华阳也注意到了俞秀的衣着首饰,瞧着有些眼熟,去年正月陈家老太太的丧讯还没传进京城时,她好像瞧见俞秀穿过。华阳有很多不用的首饰,绫罗绸缎更是成箱成箱的摆在库房,她舍得送给俞秀,就怕俞秀把这当成施舍,心里反而不好受。“大嫂坐这边来,这里就你我二人,离那么远做什么。”华阳指指贵妃榻另一侧的空位,亲昵地道。俞秀红着脸挪了过来。朝云奉上茶水,华阳笑着与她聊天:“大嫂那边安顿的如何?衙门里面自备的丫鬟可都听话?”有话题可聊,俞秀也就放松下来,道:“我身边还是碧桃、碧荷伺候,其他丫鬟都只管做粗活,目前瞧着都还算本分。”华阳点点头:“大哥呢,衙门差事忙不忙?”俞秀叹气:“事情挺多的,昨天天黑了才从前面回来。”新官上任,陈敬宗不是卫所一把手都有那么多事要做,陈伯宗掌管一府事务,肯定更忙。不过陈伯宗在大理寺做了六七年,为官经验也算得上丰富,是陈家三兄弟里最不需要让人担心的。华阳又问俞秀:“除了湘王妃,大嫂可知我今日要招待的另外两位客人都是什么来历?”俞秀笑道:“我本来不太清楚,把请帖给大爷看后,他给我讲了讲,然后便知白家是本地望族,陵原县君虽然才三十多岁,辈分却大,湘王爷好像都要称她一声祖姑。”所谓祖姑,是指祖父的姐妹,这个祖父可以是亲祖父,也可以是其他支的堂祖父,姐妹也包括堂姐妹。本朝居住在各地的宗亲太多了,就像华阳该称呼湘王为叔父,其实两人的血缘关系很淡,陵原县君与湘王同样如此。时候还早,华阳邀请俞秀去逛园子。已中,湘王妃、陵原县君、白家的纪老夫人陆续到来,都带了礼物。互相见过礼后,华阳独坐主位,湘王妃、陵原县君坐在左侧的席位上,俞秀与纪老夫人坐右边。接受过华阳长达一个时辰的妯娌亲近,俞秀见到气势远远不如华阳的湘王妃,竟也没什么好紧张的。华阳不用担心她,注意力就集中到了湘王妃、陵原县君这边。这二人,一个是湘王的妻子,一个是上辈子被湘王害死的可怜女人。湘王妃四十六七了,与婆母孙氏差不多的年纪,不过孙氏身形圆润,既富态又温柔可亲,湘王妃却很是清瘦,眉眼间显出几分冷淡来,这样的脸,反而让她对着华阳露出来的笑容变得更加刻意。陵原县君比湘王妃年轻了整十岁。她生得并没有多美貌,至少不是一眼就令人惊艳的,只是多年的守寡生活让陵原县君的眉宇间凝结了淡淡的轻愁,偶尔低头垂眸时,便如一朵被雨水浇打得快要从枝头脱落的雪白玉兰,颇为惹人怜惜。正因为如此脆弱,才会在被湘王凌./辱之后断了生机,不惜悬梁自尽。想到陵原县君的悲惨下场,华阳对湘王妃的观感越差。诚然湘王才是罪魁祸首,可湘王妃也是个助纣为虐的,如果不是她出面邀请陵原县君,陵原县君一个深居内宅的寡妇,岂会冒然去拜访一个压根不怎么熟的宗亲?既然是湘王妃邀请的,她为何会让陵原县君落单?显然是湘王提前与她打了招呼,夫妻俩联手诱陵原县君入网。心里不喜,华阳面上丁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就像一个从京城来的受宠公主,不冷不热地招待着两位远房宗亲。纪老夫人最先告辞。华阳也没留她,只请了亲嫂子与湘王妃、陵原县君在宁园共用午饭。饭后,陵原县君也告辞了,湘王妃继续喝着茶。华阳看出她的意思,对俞秀道:“大嫂困了吧,你先去客房休息,我与王妃再说说话。”俞秀懂事地跟着朝云走了。她一走,湘王妃笑着对华阳道:“公主远道而来,我与王爷还特意为你备了两份礼物,以表心意。”华阳笑道:“您与王叔太客气了。”先前她对夫妻俩都以“王爷”、“王妃”相称,偏偏在听到有其他礼物时改了口。湘王妃想,这个美人公主还真是个贪财的。谁还嫌银子少呢,皇帝都贪财,更何况公主。湘王妃有了把握,等候在马车旁的丫鬟将礼物送过来,湘王妃亲自给华阳介绍:“这幅是前朝徽宗所作《竹禽图》,老王爷偶然得之,王爷说他是个俗人,不懂欣赏字画,此图继续放在王府也是暴殄天物,听闻公主喜好丹青,不如送给公主品鉴。”华阳在湘王妃缓缓展开《竹禽图》时,难以察觉地吸了口气。湘王妃只当没听见,等华阳耗时一刻钟才艰难般收回赏画的视线,湘王妃再打开第二份礼物。这个匣子分两层,上层是一个别致的紫檀木底托,下层是一尊尺高的羊脂玉观音立像。对华阳而言,这么大块儿的羊脂玉不算稀奇,只是这座观音像雕工精绝,从头到尾都线条细腻流畅栩栩如生,令人不忍触碰。这两样礼物,每一样都是难得的宝物,放到皇家库房也能占有一席之地。华阳欣赏过后,意味深长地对湘王妃道:“王叔这么大方,若无所求,我可不好意思收。”湘王妃赔笑:“公主既然这么说,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实不相瞒,王爷还真遇到一点麻烦事。”遂把湘王要盖一座园子因为急着赶在今年雨季到来前完工不得不暂时抽调卫所士兵一事委婉道来。“只需要再用他们四个月左右,还请公主与驸马打声招呼,叫驸马通融一二。”华阳满脸轻松,笑道:“这个简单,今晚他回来我就骂他一顿,他也是个蠢的,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不该把火烧到咱们皇家人身上。”湘王妃长长地松了口气,就怕差事办不成,回去王爷把气出在她身上。事情谈妥,湘王妃不再逗留。马车从宁园门前离开,绕过几条街,最后停在湘王府前。湘王这半天都惦记着送礼的事。他这份厚礼,价值远超那些只能贩卖劳力的卫所士兵,甚至再买几座园子都够了。湘王狠心割爱,是为了彻底收买那位从京城来的公主,让她就算听说他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也不要来找他的茬。地方官员畏惧他,不敢向朝廷揭发他的罪行,即使揭发了景顺帝可能也会看在宗亲的面子上轻轻放过,可如果华阳非要跟他对着干,那可就麻烦了。“怎么样,公主收了吗?”夫妻见面,湘王迫不及待地问。湘王妃笑道:“收了,王爷好眼光,公主看那观音像还没什么稀奇,看到《竹禽图》时都吸气了呢。”湘王得意地笑,他知道《竹禽图》的珍贵,可他确实不好风雅,一副破字画,送了就送了。“公主还说,今晚她就骂驸马一顿,不许他再掺和您调兵的事。”湘王琢磨着这个“骂”字,心情更好了,他就知道,最受宠的公主对待驸马,就像他对待家里的王妃一样,根本就是当个玩物,心情好了逗一逗,心情不好,便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目光轻蔑地扫过湘王妃早已不再年轻美貌的脸,湘王在旁边落座,问起另一件事来:“公主姿色如何,是否如传闻那般天人之姿?”湘王妃垂眸,木讷地点点头。湘王憧憬片刻,随即惋惜地叹口气,他再胆大,也不敢把手伸到华阳那里,除非华阳风流,先看上了他。
第 44 章
华阳收了湘王送的礼, 接下来还有一番计划,便没打算留俞秀在宁园用晚饭。只是客套还是要客套一下的,湘王妃离开后, 华阳去见俞秀, 提议让俞秀在这边歇晌, 顺便陪她吃个晚饭。俞秀惦记着丈夫还要登门找小叔子说话,笑着应了。华阳:……这不太符合俞秀的性子!幸好于她的计划也没有太大影响。她叫朝云跟厨房说一声,晚上多添两个陵州这边的名菜, 应该会符合俞秀的胃口。傍晚,陈敬宗回来了,得知大嫂在,他来栖凤殿见个礼,对华阳道:“有些公务要处理, 你们先吃, 我忙完再说。”华阳很少见他这么正经, 信以为真。俞秀却想, 小叔一定是因为她在,不好留在这边。陈家的下人都说小叔粗犷, 没有丈夫、三爷身上的文雅, 可俞秀回忆着她与小叔的几次见面, 小叔只是不爱笑,该有的敬重都没有少。因为自己,竟让小叔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别的院子用饭, 俞秀心中愧疚, 小声对华阳说了实话:“公主, 其实是大爷说他饭后会来接我, 趁机与四弟说些事情, 我才留了下来,不然哪好意思打扰你与四弟。”华阳一怔:“大嫂怎么不早说,我好把大哥的碗筷也预备了。”俞秀红着脸道:“他不想给公主添麻烦。”华阳明白了,笑道:“大嫂回去跟大哥说一声,叫他以后别再这么客气,咱们两家同在城里,本就该多些走动。”俞秀点点头。妯娌俩气氛和谐地用了晚饭,不多久,吴润派了小太监来报,说陈伯宗到了,就在第一进院的客厅等妻子。华阳吩咐朝云:“你去知会驸马,叫他先去招待大爷。”既然陈伯宗有话与陈敬宗说,她们还是晚些过去的好。陈敬宗一个人吃了晚饭,想着今晚可以与她亲近,正仔仔细细地漱着口。见到朝云,他还以为华阳等不及了,没想到竟是让他去招待大哥。陈敬宗没什么好气地去了。兄弟俩见面,陈伯宗关心道:“你在卫所那边如何?”陈敬宗在他一本正经的脸上看到了“长兄如父”四个字。兄弟俩的年龄差了快十岁,确实有点大,但陈敬宗本就厌烦家里的老头子,自然不高兴再来一个同样的大哥。“能如何,我是驸马,谁敢给我脸色。”陈伯宗换个说法:“卫所里的情况,可有什么是你看不惯的?”陈敬宗:“没有。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教我如何做官,天都要黑了,赶紧接了大嫂回家吧。”说完,陈敬宗就撵小太监去栖凤殿催一催。陈伯宗隐隐头疼,正要开口,陈敬宗跑去外面待着了。陈伯宗:……得知兄弟俩谈完了,华阳陪着俞秀一起来的,这会儿陈敬宗又待在陈伯宗身边了,相处得似乎还算融洽。华阳看到陈伯宗,就像看到了一幅名家字画,都不用陈伯宗说什么做什么,人站在那里,便叫人赏心悦目。当然,她只是按照礼节寒暄,再欣赏也不会失礼地盯着看。“时候不早,我们就先告辞了。”“嗯,大哥大嫂慢走。”华阳叫陈敬宗出去送兄嫂,她就不亲自送到门口了。等陈敬宗跑完这一趟,来到栖凤殿,就见华阳坐在次间的榻上,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两样东西,其中一幅是画,她看画的眼神,跟她看大哥的差不多。“今天收到的礼?”陈敬宗坐到桌子旁边,将她拉到怀里抱着,问。华阳解释了一番。陈敬宗嗤道:“湘王倒是打的好算盘,你怎么想?”她若真是个贪财的公主,而他也只是个没骨头的驸马,湘王这收买人心的计确实能成。华阳:“礼物都收了,我自然要尽心办事,只是我可以骂你,你也可以不听我的话,我这公主再尊贵,也不能跑去卫所里指手画脚。”陈敬宗顿了顿,问:“你这是学我?”他也是收了项宝山的四百两银票,却根本没有跟他们混一路。华阳瞪了他一眼:“是个聪明人都能想到的法子,怎么就是学你了?行了,接下来你且去大哥那边住几晚,装作与我置气的样子,免得湘王夫妻以为我光收礼物不办事。”陈敬宗:……他不愿意,指着那两样礼物道:“大不了就把礼物退回去,何必这么麻烦。”华阳:“你在卫所收拢人心,难道不需要银子?这几日我会让吴润找路子卖了这尊玉观音,所得都交给你整顿卫所,徽宗的真迹,我会送给父皇,明着告你的状,暗里叫父皇记湘王一笔。”别看湘王多行不义,可他毕竟是个藩王,朝廷要动藩王,其实也有颇多顾虑,如果证据不够充分,其他藩王会琢磨你这个皇帝是不是想撤所有的藩!所以,父皇不会因为湘王征用卫所士兵修建私院就降罚,可她后面还有计划,一件一件加起来,会让湘王的倒台顺理成章。陈敬宗乐见湘王倒霉,可一想到为了演戏他还得去大哥那里借宿,陈敬宗就浑身不舒服。他抱着华阳去了内室。“既然要吵架,就该吵得凶一些,久一些,你都把我气走了,我肯定也把你气哭了,是不是?”华阳:……一个时辰后,窗外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陈敬宗终于气势汹汹地跨出栖凤殿,裹挟着冲天怒火的声音划破黑暗,使得宁园前后左右的一些街坊都听见了驸马爷的愤慨之言:“走就走,有本事你就抱着那两样死物过日子,永远都别叫我回来!”离得远的就罢了,就说宁园前面那条街正对着的那户人家,主人夫妻俩听到这动静,知道有大热闹看,胡乱裹上袍子就跑出来了,悄悄来到后门边上,透过门缝往公主的宁园门口张望。不久,有三人走了出来。满脸怒火抱着一套官袍的英武男子是驸马爷,还有宁园的大管事吴公公、侍卫统领周吉。吴公公躬着腰,好言劝说着:“驸马,您何必为了这点小事与公主置气,赶紧进去赔个罪,公主兴许就原谅您了。”驸马爷:“放屁,明明是她不对,还想让我道歉?”周吉冷声喝道:“大胆,不许对公主无礼!”眼看两个习武的男人一言不合就要干起来,吴公公及时拦在中间。这时,一个长随牵了两匹马出来,驸马爷上了一匹,长随也上了一匹。吴公公抓住驸马爷的缰绳,难以置信地问:“城门早关了,驸马要去何处?”驸马爷:“我且去知府衙门住一晚,明日开始会在卫所长住,你转告公主,要东西没我,要我就把那两样东西扔了,不然就这么分着过吧!”说完,驸马爷催马离去,走得毫无留念。知府衙门,陈伯宗与俞秀也才歇下不久,忽然管事来报,说驸马爷在外叫门。俞秀立即就要起来。陈伯宗按住她,道:“我去便可,你不用动。”俞秀确实没什么力气,今晚他颇有兴致,三十出头的知府大人,比二十岁的状元郎还难伺候,闷坏闷坏的。见丈夫更衣时还朝她这边看来,俞秀害羞地缩进了被子。陈伯宗转身,少顷,他神色如常地出去了。离内宅越远,离侧门越近,陈伯宗的神情就越凝重,这个时候四弟来找他,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没想到,兄弟俩见了面,四弟只是不太耐烦地让他安排一间客房,多余的半个字都不肯说。陈伯宗又不能叫人掰开四弟的嘴,无可奈何,叫小厮领四弟先去客房安置,他留下富贵问话。富贵愁眉苦脸的:“我也不知道啊,好像是因为什么东西跟公主置气了,还说以后都要住卫所呢!”陈伯宗沉下脸来。听说过一些妻子因为与丈夫置气便跑回娘家的,这么做的驸马爷,他的四弟大概是头一个!“四弟出了何事,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等陈伯宗回房,俞秀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陈伯宗先脱了衣裳,熄灯后,躺下来与她说话:“四弟不知为何与公主置气了,明早你早早去趟宁园,跟公主问清楚。母亲不在,你是长嫂,先替四弟赔罪,等我知道了原委,再去劝说四弟。”俞秀震惊地坐了起来:“傍晚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陈伯宗:“胡乱猜测也没有用,睡吧,免得明日没精神。”翌日一早,陈敬宗天未亮就离开了,让打算跟弟弟谈心的陈伯宗扑了空。俞秀也随便吃些早饭就去了宁园。小太监将她送到栖凤殿,朝云叹道:“大夫人来得太早了,公主昨晚与驸马置气,过了子时才勉强睡下,这会儿还没醒。”俞秀:“究竟是为何啊?”朝云摇摇头:“主子的事,奴婢们不敢多嘴。”这会儿,朝月从里面出来了,叫一个小太监去湘王府传话,再对俞秀道:“大夫人,公主现在没心情待客,不过她叫您放心回去,说她与驸马只是性情不和起了争执,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与大爷知道就算了,千万不要惊动老爷、老夫人,那样她该惭愧了。”俞秀就这么被请出了宁园。湘王妃来时,华阳已经穿戴整齐坐在花厅了,旁边桌子上摆着湘王妃昨日带过来的两个礼盒。湘王妃悄悄打量公主,见公主虽然一身盛装,神色却难掩憔悴,尤其是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再想到一大早外面报进来的传言,心中越发不安。华阳神色淡漠,请湘王妃落座后,自嘲地笑了下:“王爷王妃赠我厚礼,奈何我的话不管用,驸马不肯听,既如此,无功不受禄,这礼还请王妃带回去吧。”湘王妃假装什么都不知情,惊惶道:“一个破园子罢了,耽误修建也没关系,公主这是怎么了?”华阳垂眸,面露愠怒。朝云气呼呼地替主子说,言语间对自家的驸马爷颇为不满:“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皇上都没有对我们公主说过一句重话!要不是公主给阁老面子,早一状告去皇上面前了!”湘王妃大惊,这事可千万不能捅到京城啊!她连忙充当起和事佬,将所有错过都揽到了她与湘王身上。华阳听了一会儿,不太耐烦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王妃带上这两份厚礼,且回吧。”湘王妃哪敢带呢,公主就是为了这份礼才与驸马大吵一架的,本来就够生气了,若是连点好处都没捞到,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她好说歹说才哄得公主同意收下礼物,这才身心疲惫地回了湘王府。湘王才听她讲述一遍,卫所那边,项宝山也派人来了,说陈敬宗到了卫所就开始喝闷酒,喝完就去抽查士兵们背军纪,答对了真给十个铜板,答错了也真的打,而且还是亲自动手,颇有对着士兵出闷气的意思,害得他根本不敢提拨出人马给湘王建园子的事,故请王爷查探查探,里面是否有内情。湘王妃:“看来是真的了,我进宁园之前,派人在那条街打听过,昨夜驸马确实怒气冲冲地去了知府衙门。”湘王重重地一拍桌子:“这个陈敬宗,反了天了!”湘王妃身体一抖,低下头不敢吭声。湘王双手负在身后,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既心疼送出去的两份厚礼,又气陈敬宗坏他建园子的好事,又恨自己并没有什么能挽回损失的法子。归根结底,还是怪他低估了陈敬宗,这臭小子,仗着他老爹在内阁,便敢不把公主、藩王当回事!
第 45 章
俞秀回到知府衙门, 也把在宁园的见闻告诉了丈夫。陈伯宗想起昨日妻子所说,陵原县君告辞后,公主曾与湘王妃单独相处了一段时间, 今早公主不肯见妻子, 却派人去请湘王妃。再联系弟弟是为了什么东西与公主置气……陈伯宗隐隐明白了。就像一些地方官想给父亲送礼, 湘王那种人,肯定也要巴结公主,四弟呢, 粗归粗,人很正直,怕是无法接受公主此举。俞秀一直紧张地看着丈夫,问:“你是不是猜到了?”若是别的,陈伯宗会告诉她, 但这关系到公主“收受贿赂”, 关系到公主的名誉, 他怎么能说?只安慰道:“四弟从来都是火爆脾气, 公主又不像我们那样愿意忍他,相处久了难免起争执。这样, 傍晚我去卫所劝劝四弟, 叫他去给公主赔罪。”俞秀很替小两口揪心, 却什么都做不了。陈伯宗:“下午歇完晌,你辛苦一下再去趟宁园,不必劝和, 哄公主消气便可。”俞秀点点头, 她在家里也是闲着, 只要能让公主与小叔尽快重归于好, 别说跑两趟了, 跑断腿她都乐意。夫妻俩各行其事。傍晚衙门不再接官司,陈伯宗匆匆换了一身常服,只带一个小厮,骑马出城。卫所,陈敬宗既然不能回家,便在演武场摆了一张桌案,叫士兵们排队统计衣裳鞋袜问题。按照规制,卫所会为每个士兵提供春秋、夏、冬战服各两套,另有一套铠甲。衣服不小心弄破了,缝缝补补还可以用,可如果穿了好多年,已经旧到单衣稍微用力就能撕烂、棉衣里面都没了棉花,那就该扔了换新的。士兵们穿好吃好,身体健康,才有力气操练、屯田。富贵坐在凳子上负责统计,陈敬宗在旁边盯着人,以防有人投机取巧,故意拿别人的旧衣裳充当自己的,将来好多领一套。上层军官们有人克扣军饷,底层的士兵们也不是个个都老实。项宝山走过来,旁观了一会儿,示意陈敬宗到一旁说话。“驸马,我知道你爱护这些士兵,不忍他们穿破衣裳,我等又何尝忍心呢?只是上面发下来的军饷一年比一年少,我们只能花在刀刃上,这些真就顾及不到了。”陈敬宗看着他煞有介事的脸,沉默片刻,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无碍,我还有一些积蓄,应该够这次用。皇上器重我,将我派来卫所,我便当竭尽所能,为皇上练出五千六百个精兵!”一开始还是为自己掏钱而无奈,后面就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倒也符合他阁老之子、皇帝女婿的冲动义气。项宝山心里只觉得好笑。初出茅庐的官员,无论文武,可能都像陈敬宗现在这般,怀着一颗忠君报国的赤子之心。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那些官场的老狐狸们泼上一桶冰水,继续保持赤子之心,就得继续受冷遇受排挤,想要摆脱困境,则只能与老狐狸们同流合污。他摇摇头,一副替陈敬宗着想的姿态:“驸马爱兵如子,我很敬佩,只是以私济公终非长久之计,驸马还是该多替自己着想才对。”陈敬宗似乎听进去了,就在项宝山生出一丝多使使劲儿或许还能把这位驸马拉过来的希望时,驸马爷忽然问他:“大人可否借我一些银子?我自己的积蓄可能不够用。”项宝山:……他连忙找个漂亮的借口,转身溜了。排队的士兵们远远地看着这二人,他们在项宝山手下当了这么久的兵,都知道项宝山是来劝驸马爷不要给他们发新衣裳的,此时见项宝山分明没有劝动驸马爷,有些士兵的眼睛就湿润起来。陈敬宗回到富贵身边,然后就注意到,正把旧衣递给富贵检查的士兵手腕上有道血淋淋的鞭伤。“怎么伤的?”陈敬宗撸起他的袖子,不容拒绝地问。这个士兵长得很高,只是身形消瘦、神色憔悴,见驸马爷目光锐利,他不敢撒谎,低着头道:“昨日在王爷的园子工地上干活,不小心摔了一根红木,便被王府监工打了两鞭子。”他身后的几个也都是刚从那边回来的,个个都面带怒色。他们是来卫所当兵的,因为陵州一带少有战事,湘王以及一些官员便奴役他们去做劳役,只管饭不给钱,他们若是不满,便会被当成逃兵惩罚!这种日子,连普通人家的小厮都不如,若非家里还有亲人,他们早逃了!“驸马爷,现在您来了,我们还用再去外面做事吗?”有人试探着问。陈敬宗看着开口那人,再看看殷切盯着他的其他士兵,扬声道:“做什么事?除了打理军田,平时都给我好好操练,谁也别想偷懒!”这一句铿锵有力,换来士兵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营门外,陈伯宗对守卫兵报了身份,然后就站在一旁,等四弟出来。项宝山要回城了,骑马出来时,瞥见外面站着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守卫兵及时介绍道:“指挥使,这是咱们陵州的新任知府陈大人!”项宝山一听,赶紧翻身下马,虽然他的官阶比知府高,可陵州府遇到什么事,他该受知府节制。自我介绍后,项宝山问:“大人可是来寻驸马爷的?怎么不去里面等?”陈伯宗淡笑道:“我寻他是为了家中私事,在这里说就好。”换成陈敬宗说这种正经的话,项宝山只会觉得陈敬宗在装,可话从陈伯宗口中说出来,项宝山一个大老粗的武官都不禁为状元郎的儒雅谦和所折服。当然,再折服,他也不会为了这个就投向陈阁老的阵营,填饱自家的银袋子才最要紧。陪了陈伯宗一会儿,见陈敬宗过来了,项宝山才告辞,寻思着等会儿要把此事禀报湘王。“你怎么来了?”陈敬宗很不客气地问,还勾得项宝山回了一次头。陈伯宗也收起对外人的谦和,冷声道:“你随我来。”陈敬宗嗤了声,但还是跟着他走出了一段距离,保证没人能听到兄弟俩的谈话。选好地方,陈伯宗开门见山:“你与公主置气,可是因为公主收了湘王的礼?”陈敬宗看他一眼,倒也没有否认,脸上还是不耐烦的神情,却低声解释了一遍原委。陈伯宗:……陈敬宗:“这是我与公主的事,不用你操心,别捣乱就行,对了,既然你今天来了,三天后再来一趟,演戏演到家。”这些并不重要,陈伯宗皱眉问:“公主要写信告湘王的状?”陈敬宗:“明着告我,实则告他。”陈伯宗:“各地藩王,牵涉甚广,公主收了湘王的礼也算对他小施惩戒了,还是不要惊扰皇上的好。”他出发前,父亲就让他暗中收集湘王的罪证,只待时机成熟便往京城递折子,公主金枝玉叶,又何必卷入其中。陈敬宗冷笑:“你们管我还没管够,如今还想管教公主?平时待她不都是恭恭敬敬的吗,这话你怎么不亲自去对她说?”陈伯宗平静道:“我知道你与公主看不惯湘王,也不瞒你,父亲已有对策,所以我才不想你们再牵涉进来。皇上对各地藩王素来宽厚仁慈,未必愿意重罚湘王,父亲不怕忠言逆耳,却不愿你们因一时意气被皇上质疑骄纵任性、不顾大局,即便只是有这种可能。”陈敬宗:“一时意气?不提从京城这一路过来有多折腾,就说去年夏天的洪水,她在棚子里待了两天两夜,可有抱怨过一句?连给皇上写信也都是夸老头子事事当先,这是娇纵任性的人能做出来的?还有不顾大局,娘娘为何要她嫁到咱们家你应该清楚,她连我都忍了,你还说她不顾大局?”陈伯宗:“我没有指责你们,是皇上可能会如此想。”陈敬宗:“那你与老头子又有什么妙计?等待时机,让我猜猜,你们的时机,是指等着湘王犯一桩令人发指、天地难容的罪行吧?所以那个引得湘王犯下此罪的人就该白白死了,里面那些被他当牲畜用的士兵就该日复一日为他卖命被打死累死也都是命该如此,是不是?”陈伯宗抿唇。陈敬宗笑了:“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忍不了,公主也不想忍。这样挺好,你们继续忍你们的,我们告我们的状,就算惹了皇上不喜,那也是我们夫妻的事,与你们无关。”夕阳洒落过来,在地上投下两道长长的身影。守营士兵以及闻讯赶来的王飞虎、林彦、卢达等人虽然听不见陈家兄弟在说什么,却能从他们的神色里看出兄弟俩在吵架,尤其是陈伯宗铁青的脸,显然被气得不轻。王飞虎啧啧了两声:“驸马爷的脾气真大,连亲大哥都敢如此无礼,怪不得敢与公主置气。”林彦虽然也是湘王一党,因他武艺过人,平时是有些看不上王飞虎的,此时见陈敬宗连兄长过来劝说也不肯对公主低头,心中倒是浮起几分欣赏,铁骨铮铮的汉子,就该是这样!只有卢达很是担忧,驸马爷硬气是硬气了,会不会真把公主得罪死了,夫妻关系再也无法转圜了?一时分隔两地不算什么,就怕公主一气之下闹休夫!所以,等陈敬宗单独朝军营这边走来,卢达就迎了上去,想劝说一二。陈敬宗抬手叫他打住。林彦笑道:“我屋里还藏着两坛好酒,驸马爷可愿赏脸?”陈敬宗果然跟他走了。卢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