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后我重生了
作者: 笑佳人
简介:
守寡之前,华阳看自己的夫君几乎是哪哪都不顺眼,嫌弃他天天沉着一张脸,嫌弃他满身大汗就往床上躺,更嫌弃他某些时刻的毫无节制。
可当他真的死了,她也成了寡妇,华阳竟开始一桩桩地怀念起他的好,譬如他背着她在暴雨里稳稳行走的身影,譬如寒冷冬日他炽热如火的胸膛。
一朝重生,华阳决定对他好一点。
·婚后恋,日常风。
·仿明,若干人设有原型,架空免考据。[笑佳人]
??[正文]??
守寡后我重生了\正文
第 1 章
初秋的天一片湛蓝,清风缕缕,拂动水榭中悬挂着的白色薄纱。薄纱内侧,是两位穿着锦衣华裳的美人,慵懒恣意地坐在摆着瓜果茶水的长几后,身边婢女环绕,伺候得殷勤。薄纱外侧,是两个赤./裸着胸膛的健壮侍卫,一次又一次地缠斗在一起。汗珠沿着他们俊朗周正的脸庞滚动,滴落在肌肉结实的身躯上。僵持之际,一人挣出手来,扣住对方窄瘦的腰。腰腹收缩,敏感如草叶托露。眼眸燃火,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燥热起来。华阳轻轻摇着团扇,扇影遮掩了她看似兴致寥寥实则痴迷欣赏的视线。其实以前的她,厌恶武斗,男人的臭汗只会让她嫌弃、恶心。此时此刻,她竟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是如此生机勃发,让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奔腾的骏马、厮杀的虎豹……以及,她的亡夫陈敬宗。陈敬宗身形颀长而健硕,据说从六七岁起就开始练武了。他的父亲满腹经纶乃两朝阁老,兄长们也分别考了状元、探花,陈敬宗却毅然跨入了武途。他面冷却英俊逼人,当年华阳就是相中他的脸,才应了父皇与母后的赐婚。谁曾想,真的朝夕相处做起夫妻,光凭一张脸远远不够,陈敬宗的言行举止,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挑衅她的忍耐底线。他饭桌上喜欢小酌,需反复漱口才能去味,奈何陈敬宗是个粗人,喜欢敷衍而过,以致于夫妻同床共枕,她总能闻到陈敬宗那边的酒气。陈敬宗以一身武艺为傲,练就了一身的腱子肉,比她见过的汗血宝马还要强健,无论谁初次见他,都要夸一声“英武”。可武官都爱出汗,每次陈敬宗当差回来,也会带回一身的汗味儿。他为人讲究也就罢了,熏不到华阳就成,偏陈敬宗不讲究,要么忘了洗头要么干脆连澡都不洗,大剌剌就往她的香榻上躺,华阳都嫌他的糙皮厚肉糟蹋了她一床的上等绫罗。公爹、兄长们心平气和地与他讲道理,他冷眼冷语,闹得全家气氛僵硬,她也跟着难堪。因为这些鸡毛蒜皮却日日都会发生的小事,华阳看陈敬宗越来越不顺眼。陈敬宗心里也明白,他有他的骄傲,来寻她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少。华阳求之不得,除了嫌弃他的不讲究,也是受不了陈敬宗蛮牛似的力气,每次他来过夜,华阳都要把嗓子叫破。夫妻四年,她也嫌了他四年。直到陈敬宗战死沙场。直到那个总是一身汗气回家的健硕男人长眠地下,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死者为大,陈敬宗死后,华阳不愿再计较他的那些不讲究,脑海里渐渐只剩他的一些好。譬如他背着她在暴雨里稳稳行走的身影。譬如寒冷冬日他炽热如火的胸膛。“怎么,盘盘看呆了?”揶揄含笑的声音入耳,华阳从回忆里回神,这才发现两个侍卫已经结束了比试,正跪在外面等候赏赐。华阳哪肯让不正经的姑母嘲笑,微微嘟嘴,意犹未尽道:“只是觉得他们功夫一般,无甚看头罢了,故而想了些别的。”安乐大长公主朝婢女们使个眼色。一个婢女去给两个侍卫赐了赏,叫他们退下。外男离开后,安乐大长公主才取笑华阳道:“这可是我府里数一数二的侍卫,在你这竟只得了一般的评价,不过啊,盘盘曾经有那么一位骁勇善战的驸马,眼光高也正常。”华阳还是那副闲散惫懒的样子,似乎早已不在乎外人提及她的亡夫。安乐大长公主啧了啧:“哎呦,我们盘盘真看淡了?”华阳:“都死了三年了,还记着他做什么。”安乐大长公主:“男人死了妻子,有的三个月就再娶新人,你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既然对陈敬宗早无留念,难道也要学那贞洁烈女为自己赢个牌坊?”华阳:“我自不需要牌坊,可我又为何非要再找一个驸马?万一新驸马也是个爱流汗不讲究的,我岂不是给自己添堵?”安乐大长公主笑道:“这个我赞成,姑母只是看不得你在这大好年华夜夜孤枕难眠,你不如学学姑母,在府里养些面首,或是如玉君子或是英武男儿,睡前招来睡醒再打发掉,那多快活。”华阳:……她就知道,姑母这个不正经的人,绕来绕去就是也要勾她走上那条不正经的道。华阳好面子,可不想传出自己养面首的浪荡名声。她若有这癖好也就罢了,堂堂公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管他人如何议论,问题是,华阳对养面首毫无兴趣。只因她已经见过这世上最出众的三种男人。一种是陈敬宗那样的将军,武艺冠绝天下,话本里的盖世英雄不过如此。但盖世英雄也要吃饭、过日子,盖世英雄也会有叫人嫌弃讨厌的地方。另一种是公爹、夫兄们那样的文人,君子端方风度翩翩。但他们也没有看起来那般完美,她见过公爹被蛇吓得躲到婆婆身后,见过夫兄们在风雨中狼狈跌倒。最后一种,是父皇那样的帝王,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尊贵又如何?父皇知贤善任看似明君,实则好色成性最后竟死在了女人床上。天下男人所求,最高也就是登基称帝、封侯拜相,有的人只是做梦,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为之努力。可这三种最优秀的男人,华阳都见过了,有时敬佩,有时觉得,不过如此。是以,还有哪些男人能入她的眼,能让她甘愿与之同眠?姑母不讲究,只图床笫之欢。华阳讲究,连她的眼都不能入的男人,断无资格近她的身、上她的床。姑侄俩还在为“面首”一事说笑,前宅管事匆匆赶来,忧心忡忡地看眼华阳,低头禀报道:“禀大长公主、长公主,方才陈府派人来,说,说首辅大人……病逝了。”“当”的一声,华阳手里的团扇落地,伞柄上悬挂的玉坠碎裂成两半。陈首辅,陈敬宗的父亲,也是她的公爹。.若说华阳这辈子最敬佩谁,那人当属公爹陈廷鉴。公爹天资绝伦,十六岁中举,十九岁高中状元,不惑之年已经成了内阁阁老。华阳嫁进陈家时,正逢老首辅年迈多病,人人都以为公爹要接管内阁之际。就在此要紧关头,公爹的老母亲去世,按照规制,公爹当回家丁忧三年。华阳堂堂公主却必须跟着夫家去那千里迢迢外的故土老宅过清苦日子,她都快憋屈死了,可公爹离京离得淡泊从容,毫无即将登顶而无奈让贤的遗憾不甘。丁忧结束,公爹带着一大家人回了京城。这一次,他毫无悬念地晋升首辅,从此为朝廷鞠躬尽瘁。当父皇驾崩、豫王造反,更是公爹运筹帷幄,内稳朝堂,外镇叛乱。因为这份敬重,哪怕陈敬宗死了,哪怕她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居住,华阳依然保留着自己陈家媳的身份,依然会在见到首辅大人时,恭恭敬敬地唤声“父亲”。公爹乃国之栋梁,当名留青史!所以,华阳从未想过,在公爹死后,竟然会有一波朝臣站出来列数公爹的罪状。她更没想到,素来敬重公爹的弟弟会真的下旨抄了陈家。大哥陈伯宗蒙冤入狱,严刑致死。婆婆难承重创,撒手人寰。陈家其余众人,全部被罚发配边疆。.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华阳还是没忍住,轻车简从离开京城,停在陈家众人的必经之路上。她站在路边,丫鬟怕她冷,为她披上了厚厚的狐皮斗篷,还往她怀里塞了温温热热的紫铜小手炉。可华阳很快就看见,那些曾经与她坐在一个屋子里谈天说笑的亲戚们,穿着单薄的白衣囚服,手脚都铐着锁链朝她走来。状元郎大哥已经不在了,曾经言笑晏晏、风流倜傥的探花郎三哥,此时形容憔悴、面无生机,看到她,又仿佛没看到。嫂子们泪水涟涟,不为自己,只求她替孩子们说情。华阳与陈敬宗成亲四载,其中一半多的时间都在老宅服丧,之后因聚少离多,膝下并无子嗣。可她在陈家有三个侄子、两个侄女。如今他们或是神情麻木,或是泪如雨下地在她面前走过。华阳就这么站在风雪中,看着昔日熟悉的兄嫂、天真的侄儿侄女们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雪太大了,您该回去了。”丫鬟红着眼圈,扶着她走向马车。华阳看向官路中央。白雪皑皑,脚印杂乱,大概是陈家众人留在京城的最后痕迹。然而这绵延了一路的脚印,也迅速被纷落的雪花覆盖。她却还是看见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你自保重,我走了。”是陈敬宗出征那日,黎明光线晦暗,他站在床头与她道别。“老四粗人一个,若有委屈公主之处,臣定会罚他。”是她敬茶那日,公爹刚正坚毅的声音。“这院子是新扩建的,桌椅床柜也都是新的,公主若哪里不满意,我再叫人去换。”刚刚搬到老宅,婆婆先陪着她去看院子,唯恐她住不习惯。“是我说的不中听,公主莫怪四弟发脾气。”“公主小心,这鹅会咬人!”“这是我新摘的桃花,四婶喜欢吗?”……华阳闭上了眼睛。不该如此。陈家的结局,不该如此!
第 2 章
陵州,石桥镇,陈宅。夜凉如水,陈敬宗忽然睁开了眼睛。在拔步床内针落可闻的寂静中,果然有细细弱弱的啜泣声从床上传来。陈敬宗烦躁地皱起眉头。他承认,让一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千里迢迢地跟着他们来老家守丧是委屈了,甚至连他这个粗野武夫都委屈了她,可她从离开京城那日就开始摆脸色,至今已经摆了两个多月,折腾这么久,再娇气也该认了,至于还委屈得大半夜偷哭?陈敬宗想不明白。当初皇上赐婚,陈家可没有隐瞒她什么,他这个人也是她亲眼相看过的。这次回家守丧,老头子提议过让她留在京城,是她不知怎么想的,主动要求跟来。又要来,又委屈……陈敬宗坐了起来。她是公主,陈家上上下下都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回来之前,母亲特意写信给二婶,提前给这边预备了一张奢华名贵的拔步床。拔步床里面是一张架子床,宽敞得足够让四个成人舒舒服服地躺上去。床外侧是地平,也挺宽的,一头摆着她的小梳妆台,一头并排放着两个金丝楠木的箱笼,装着她带过来的金银珠宝。按理说,他是驸马,可以跟她一起享受这架床。可她不待见他,回来也有二十天了,陈敬宗竟然有大半时间都是在地平上睡的。好在快要入夏,他身强体壮,不怕凉。“哭什么?”屋子里也黑漆漆的,陈敬宗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她没应,不知是懒得理他,还是故意要哭给他听。哭声娇弱弱的,一下下撞到他心头。像无风之日湖面的轻柔水波,一圈圈地冲刷岸边老树裸露在外的黝黑虬根。鬼使神差,陈敬宗想起了以前亲密时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她的性情真是一点都不可爱,那时候却叫他爱得发疯。叹口气,陈敬宗走出拔步床,找到放火折子的地方,点亮一盏灯。灯光摇曳,昏昏黄黄,连窗边的黑暗都不能驱散。洗漱架那边备着一盆水,陈敬宗本想直接用冷水打湿巾子,记起她的娇气,他便拎起保暖的铜壶,往冷水里倒了半壶热水。准备好了,陈敬宗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拧得不再滴水的巾子,重新进了拔步床。拔步床就像一间小屋子,将柔和的灯光束缚其中。陈敬宗放好灯,转身看向床上。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写满幽怨的美人面,却意外地发现她竟然还睡着,哭声已消,白皙娇美的脸上挂着一滴尚未滚落的泪珠。所以,她只是做了一个让她伤心难过的梦?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确定她又睡沉了,陈敬宗看看手里的巾子,不想白忙一场,他悄悄坐到床边,俯身帮她擦掉那颗泪珠。没人比他更清楚她这一身仙女似的皮囊有多嫩,陈敬宗下意识地放轻动作。华阳感觉到,有人在碰他,只是脑袋里昏昏沉沉,身上也没有力气。她知道自己病了。陈家众人被押送离京的第二天,她就病了。御医说她是雪天出门染了寒气,华阳却觉得,她是心病。她想救陈家,早在她听说弟弟要查抄陈家时,华阳就去过宫里。结果又如何呢?那个刚刚长大翅膀变硬了的弟弟,竟然冷冷地说这是国事,叫她不要干涉。华阳去求母后,母后与她一样,都在弟弟那里碰了钉子。她们两个血亲求情都不管用,那些有意帮陈家一把的大臣,更是直接挨了弟弟的责罚数落。公婆大哥尸骨未寒,嫂子侄儿们身体单薄,如何受得了这一路押送的艰辛?想到这里,华阳眼角又落了泪。论感情,华阳与他们并没有多深,她只是觉得他们无辜,心中不忍。陈敬宗看着她湿润的密密睫毛,忘了动作。其实除了那时候,他还从未见过她哭。无论她在陈家受了什么委屈,她对他表现出来的只有倨傲嫌弃,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脏了眼睛。哭,多多少少都是一种示弱,高傲如她,只会抓住他人之短冷嘲热讽,岂会示弱于人?眼看那泪水源源不断,擦都擦不过来,陈敬宗试着叫道:“公主?”唤了三声,睡梦中的美人终于醒了,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陈敬宗再硬的心都软了几分,低声问:“梦见什么了?”华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纵使已经生离死别三年,她当然还认得自己的丈夫。他穿了一身白色中衣,或许是死去的人,在地府都这么穿?他活着的时候,总是沉着一张脸,仿佛人人都欠他的,这时却瞧着温和了很多。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再大的戾气都消了吧。他们这对儿夫妻,曾经只有相看两厌,如今,华阳竟在他身上找到了那种值得依赖的感觉。她依赖过父皇,父皇却忙着与后妃寻欢作乐。她依赖过母后,母后却更关心弟弟能否坐稳东宫、龙椅,操心劳神。从她出嫁的那一刻起,作为一个已婚妇人的她,似乎就该长大了,连对母后撒娇都变成了不懂事。华阳一点都不喜欢这样,她想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被父皇母后宠爱疼惜。如果陈敬宗还活着,华阳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一面,可他都死了,说不定天亮了就会离去,她还介意什么?她扑到陈敬宗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陈敬宗全身一僵。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般抱过他,婚后这半年,她除了摆脸色,做的最多的是将他往外推。热泪打湿薄薄的中衣,那一块胸口都凉凉的。陈敬宗暂且压下那丝怪异,一边抱住她,一边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到底梦见什么了?”华阳心不在焉地应着:“我没做梦。”陈敬宗:“那你为何哭?”华阳一怔,慢慢地抬起头,望着他问:“你不知道?”陈敬宗面露茫然:“知道什么?”华阳看着他疑惑却平静的眼,心里一酸。虽然他总是与公爹叫板,父子俩势同水火,待其他家人也都冷冷淡淡的,可骨血至亲,真叫他知道陈家的巨变,他该如何悲痛愤怒?做了这么多年安生的鬼,何必再让他白受折磨。华阳摇摇头,重新抱紧了他,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来了?”因为见到了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人,华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这也是陈敬宗死后,第一次入她的梦。陈敬宗糊涂了,正要问个清楚,她忽然抬起手,微微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陈敬宗呼吸一重。他眼中的华阳,乌发凌乱,泪容如挂露的白瓣牡丹,一双眼眸盈盈似水,欲语还休。陈敬宗恍惚看出了一丝情意,珍贵罕见如观音娘娘将玉净瓶倾斜半晌才施舍出来的一滴甘露。心头倏地窜起一把火。理智告诉他不该动那种念头,可他只是一个才成亲三个月就必须服丧的年轻男人,血气方刚。素了这么久的身体自有反应。手臂勾着她的腰迫向自己,陈敬宗低头。他才贴上来,华阳便身子一软。有些事,会食髓知味,更何况她已经守寡三年。很多个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的华阳会沉浸在有陈敬宗的回忆中。如今夫妻团聚,华阳只恨不能长长久久地留下他。她似一株纤弱的藤蔓,极尽所能将他缠绕,无论他如何驰骋沙场,都不要脱落分毫。她忘了一切,直到陈敬宗忽然捂住她的嘴。华阳不解地看过去。陈敬宗气息粗重,汗珠沿着他英俊凌厉的脸庞滑落,他黑眸沉沉,里面燃烧着熊熊热火。“别出声,传出去老头子又要骂我。”服丧期间禁嫁娶禁荤食禁饮酒,还禁夫妻同房。有些事他敢作敢当,这种事情还是只有夫妻知道的好。华阳茫然地看着他。老头子?陈敬宗只会叫公爹老头子。可他们夫妻梦中相会,陈敬宗忌惮公爹什么?疑惑才起,下一刻就被陈敬宗狠狠地冲碎碾破。灯光从外面照过来,将两人的身影投落在内侧的床板上。华阳躺着,影子并不明显,倒是陈敬宗,活脱脱一头疾奔不停的猎豹。华阳羞得闭上眼睛。可是很快,她又睁开了,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道属于陈敬宗的影子。鬼魂也会有影子?鬼魂的身体也能火般滚烫?以及,梦中的一切竟能如此真实?疑惑越来越多,华阳再次看向头顶的男人。视线相对,陈敬宗松开手,俊脸迅速靠近,粗鲁地堵住她的唇,一如既往地牛嚼牡丹。华阳不喜欢这样的吻,可他力大如牛,华阳推不开他,无奈地继续观察周围。床帐是白色的,不是她公主府里的床。被陈敬宗甩到一旁的中衣也是白色的,不是她昨晚穿的那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华阳心乱如麻,只是没有时间去细细思索,一直到窗外天色转亮,陈敬宗才终于停了下来。他将中衣卷成一团丢到外面,再回身抱住华阳,意犹未尽地亲着她的颈侧。僵硬半晌的华阳,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深陷。陈敬宗深深地吸了口气,刚要质问她为何伤人,转瞬又记起自己做的好事,遂低低一笑,搂着她赔罪道:“只这一回,下不为例。”华阳越发僵硬,又掐了一下自己,很疼。两人都疼,还能是梦?陈敬宗兀自安慰着她:“你放心,我都弄外面了,保证不会怀孕。”华阳:……她推开浑身黏腻腻的男人,随手抓起薄被裹在身上,赤着脚下了床。出了拔步床,华阳发现这是一间陈设颇为简陋的屋子,有些熟悉。来到窗边,华阳轻轻推开一扇窗。一座小小的庭院浮现眼前,窗下的花坛里,种着一溜含苞待放的牡丹。“怎么不多睡会儿?”身后响起陈敬宗低哑的声音,华阳缓缓回头。第一缕晨光从她身边经过,落到了陈敬宗身上。他只穿了一条中裤,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肩膀宽阔,腰腹劲瘦。刚刚饕餮了一顿,他神色餍足,大剌剌站在光晕中,不知羞耻。华阳将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了三遍,都没看出一点鬼的样子。
第 3 章
陈敬宗一直走到了华阳面前。身高的差距,让华阳的脸正对着他散发着阵阵热意的胸膛。尽管这健美的躯体属于她的丈夫,华阳还是做不到光明正大地观摩,就像姑母府里的侍卫,需挂上一层薄纱遮掩才行。她别开眼,一手还攥笼着裹在身上的薄被。被子是白色的,绣着精致的牡丹暗纹,被她随意一裹,也裹出了仙女下凡的清冷脱俗。只是她的脸颊还红着,一缕鬓发被汗水打湿,微卷着贴在腮边。陈敬宗想,这是她最娇柔可亲的时候,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而不是趾高气扬的公主。“怎么跑下来了?也不怕凉。”视线扫过她玉白的一双小脚,陈敬宗忽然弯腰,将她整个打横抱入怀中。夫妻相处,陈敬宗一直都是看她的脸色行事,她若不待见自己,陈敬宗绝不会有亲近之举,她若稍微给个好脸,陈敬宗就敢把人压到床上去,总之他不会强迫她同房,但能占便宜的时候,陈敬宗也不可能硬憋着。他是凡人,不是和尚。昨晚入睡之前,她正因为撞见一条小蛇生气,陈敬宗就自觉地睡地平了。夜里她主动投怀送抱,又是摸他的脸,又是乖乖配合,身心舒坦的陈敬宗,哪还舍得让自己的枕边人着凉。华阳心里正乱着,察觉陈敬宗要抱她回床上,她轻轻挣了挣,一手撑住他胸口,一手指向窗外:“天亮了。”陈敬宗侧头,俊美的脸完全被日光照亮。误解了她的意思,陈敬宗低笑道:“我只是抱你回去,没想再来。”华阳努力不被他带偏思路,探究地看着他:“你不怕吗?”陈敬宗:“怕什么?”华阳正要点破他“鬼魂”的身份,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喷嚏”,华阳探头一看,就见小丫鬟珍儿紧张地捂着嘴站在厨房外,大丫鬟朝月背对着她,似乎正在教训珍儿。趁她们还没注意到这边,华阳飞快抬起右腿,脚尖抵住窗户一关,免得暴露自己与陈敬宗这不雅的一幕。白皙纤细的小腿在眼前一闪而过,陈敬宗眸色又是一暗。可惜真的不能再做什么了。将她放到拔步床内,注意到她迅速将双足缩进被子的小动作,似是不想再让他瞧见,陈敬宗笑了笑,问:“是我来服侍你更衣,还是叫丫鬟们进来?”华阳定定地看着他:“丫鬟们进来,你会走吗?”陈敬宗神色古怪:“你想我留下?”以前他都会出去,因为不想看她的冷脸。华阳刚要点头,忽然想起被他丢在地上的脏衣服。“留下,但不能叫丫鬟们看见,还有,把你的衣裳收走。”她胆大,丫鬟们肯定怕鬼。陈敬宗只当她羞于让丫鬟们猜到昨晚的亲密,未加思索地应了。待视野里没了他的痕迹,华阳才穿好散落在床边的中衣,装成刚醒的样子,摇动素来放在枕边的金铃。负责守夜的朝云走了进来,挑起纱帐。华阳发现她穿得格外素净,青衣青裙,头上只插着木簪。华阳极其爱美,不允许自己的妆容出错,对身边的丫鬟要求也颇高,像朝云、朝月,日常的打扮与大家闺秀都无区别。她定定地看着朝云,记忆中,朝云似乎也有过这般穿扮的时候,是……“公主,怎么不见驸马?”朝云往净房的方向瞥了一眼,警惕地问。驸马是个大粗人,公主又是个千般讲究的,一直都很嫌弃驸马抢在她前面去用净房。华阳错愕地看着她:“驸马?”朝云压低声音:“是啊,我一直都在外面,没瞧见驸马出去。”华阳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各种疑惑终于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陈敬宗温热的身体、似曾相识的简陋屋院、大丫鬟身上的朴素打扮……原来不是陈敬宗鬼魂还阳来见她,而是她又回到了几年前!朝云还当公主被“驸马抢了净房”一事惊到了,心思一转,故意对着净房那边喊道:“驸马快出来,公主有话问你!”陈敬宗不疑有他,只是出来前先把沾有“证据”的中衣放进净房备着的水桶中,胡乱揉搓几把再拧干。当他终于走出来,华阳主仆都将视线投了过去。陈敬宗还光着膀子,手里提着一件拧成麻绳似的中衣。主仆俩齐齐垂眸。陈敬宗多看了华阳几眼,先去衣柜那边翻出一件中衣,快速穿好。“叫我何事?”走到拔步床外,陈敬宗疑惑地问,明明前一刻她还嘱咐自己千万要藏好。朝云偷偷朝主子使眼色。华阳顿了顿,道:“我要沐浴,你先出去。”陈敬宗:……怎么有种她下床就翻脸的感觉?但他还是顺从地离开了。夫妻俩住在四宜堂。虽然只是一进院,却是整座陈宅里盖得最大的院子,专门为她所建。大哥、三哥两家分别住在他们前面,也是带东西厢房的一进院,却没有他们的耳房、小厨房,每日吃饭用水,都得派丫鬟去主宅那边提取,而所谓主宅,也只是一座三进的小宅而已,比不上京城御赐陈家的大宅子。兄嫂那边的厢房都被孩子们占了,他们这边,西厢房被公主改成了书房、库房,东厢房……陈敬宗扯了扯嘴角。她嫌弃他,刚搬进老宅,她就说了既然夫妻俩要服丧,为了避嫌,他还是住厢房的好。所以,第一晚陈敬宗是一个人在厢房睡的。第二天她发现了一只黑乎乎的大滑虫,吓得花容失色,因为朝云、朝月也怕,她才又把他叫了回去。不过也只限于晚上,白日,夫妻俩基本上都是分房待着,他的衣裳物件也大多放在东厢房。没有使唤她带来的大小丫鬟,陈敬宗自己去水房提了一桶水。漱过口洗过脸,陈敬宗蹲在地上,用澡豆重新洗了一遍中衣,彻底去掉那一身的子孙味儿。他出去晾衣裳的时候,发现珍儿、珠儿正费劲儿地往上房提热水。院子小,她又不喜欢陈家本家的下人来她的地盘,所以四宜堂只有朝云、朝月、珍儿、珠儿四个丫鬟。其实也足够用了,只是四个丫鬟要比在京城的时候多做一些粗活儿。挂好衣裳,陈敬宗转身,看见小厨房的烟囱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烟。陈敬宗又想到了昨晚。不怪她抱怨,从京城过来这一路,他一个大男人都嫌折腾,娇滴滴的公主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又因为服丧不能碰荤腥,天天喝粥吃菜,心情也不佳,何时才能把肉养回来?为了她也为了自己,陈敬宗都不能坐视不理。趁着天色还早,陈敬宗绕到西耳房这边,熟练地翻上墙头,一跃而下。石桥镇依山傍水,很巧,陈宅就坐落在镇子西北角,往后走半里地是条小溪,跨过小溪再走半里,就是一片低矮却连绵的山。.温水兑好了,华阳先去洗澡,特意没让丫鬟跟进来伺候。昨晚陈敬宗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只是她傻,以为他是素了三年的鬼魂,好不容易还阳来见她,她便没舍得斥责。腕子上两圈红痕,是被他攥出来的。身上……华阳都没眼看。沐浴结束,华阳穿好衣裳,唤朝云进来帮她擦头。她闭着眼睛靠在躺椅上,脸庞嫣红,显得气色很好。朝云想起了昨晚听到的动静,驸马爷力气大,那么沉重的一座拔步床也能摇出响来。只是公主存心掩饰,她自然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咱们在这边住多久了?”华阳语气随意地问。朝云算了算,道:“初三到的,今日是二十五,才过去二十来天。”华阳懂了,今年是景顺二十年,她跟着陈家来陵州服丧的第一年。为何会回来?华阳不知,可如果真的可以重新活一次,她很高兴。公爹对社稷有功,不该在死后被人诋毁,他的妻子儿孙也不该落得那般下场。包括她的弟弟,明明小时候聪慧懂事又可爱,长大了怎么非要做昏君?她必须把弟弟从歧途上扯回来!还有陈敬宗。纵使他一身臭毛病,他都是个忠君爱民的将军英雄,华阳会尽力保住他的命。梳好头发,另一个大丫鬟朝月也把早饭做好了。华阳往院子里看了眼:“驸马呢?”朝月摇摇头,她一直在厨房忙碌,没注意外面。朝云待在主子身边,也不知道。珍儿:“我们抬水时瞧见驸马了,好像要去晾衣服,后来就不见了踪影。”华阳皱眉。好在她很快就想起来了,上辈子陈敬宗在服丧期间就不太老实,经常偷偷翻墙出去狩猎,有几次还特意带烤鸡、烤鱼回来给她。华阳心里馋,面上却不肯让他笑话,宁可不吃,也要坚持自己公主的威仪,顺带讽刺一番他对亲祖母的不孝不敬。陈敬宗不以为意,一边坐在她面前大口吃肉,一边嗤道:“祖母疼我,小时候最喜欢看我吃饭,我吃得越多她越高兴。祖母在天有灵,若是让她看见我为了服丧饿肚子,祖母第一个心疼。”华阳不要听他的歪道理,将人赶出去,只留一屋散不去的烤肉香。“公主先吃吧,再等下去,面都要粘了。”负责厨房的朝月轻声劝道。华阳点点头,拾起筷子,看向桌子上的面碗。朝月今早做的是青菜鸡蛋面,青菜是主宅那边送过来的,一大早刚从陈家的菜地里摘来,非常新鲜。面条细滑亮泽,看起来就好吃。朝月厨艺不俗,只是上辈子华阳因为服丧清苦心情不好,吃什么都没胃口,回京时面容憔悴身体消瘦,惹得母后落泪,弟弟也很是生气,认定是陈家苛待了她……华阳忽地一惊,难道弟弟对陈家的通天怨气,其中也有一缕是因为她的缘故?不应该啊,她从未对弟弟抱怨过什么,弟弟每每问及陈家众人如何,她都是该夸的夸,不满之处全部藏在心里。罢了,上辈子已经无法更改,这一次,她要避免任何可能会让弟弟怨恨陈家的事情发生。有陈家的功绩在前,她的努力在后,她就不信,弟弟还能是一个天生的昏君?心境变了,华阳觉得这碗素面很香,面条吃光不说,还喝了半碗汤。朝月在一旁瞧着,高兴地想哭,这三个月公主胃口不好,她日日夜夜都在想办法做出美食来,愁得脑顶都快秃了!朝云也红了眼圈,陈家老宅寒酸简陋,公主住得不开心,再一直吃不下饭,接下来的两年要怎么熬?幸好幸好!
第 4 章
吃过早饭,华阳在四宜堂的小院里逛了逛。这真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各处屋子一览无余。院子中间种了一株明显是才移栽过来不久的槐树,主干有水桶那么粗,离地半人高的位置分出三根腿粗的次干,朝着不同的方向生长蜿蜒。纵横交错的枝条高过了房屋屋顶,嫩绿的叶子层层叠叠,待到盛夏时节,树底下便是整个院子里最凉快的地方。华阳仰头,明媚的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陈敬宗明明不在,她却好像看见他站在树上,斜倚着树干,手里提着一串白色小花,一边往嘴里塞花瓣嚼来嚼去,一边居高临下地问她:“这是槐花,公主要不要尝尝?”那时候的华阳,本就嫌弃他,见他居然生吃花瓣,更是觉得这人粗野到了极点,一点都不像陈家的儿郎。她理都没理陈敬宗,转身回了屋。现在回忆起来,华阳却心平气和,他死得那么惨烈,生前抓抓野鸡嚼嚼野花又算什么?主院就是这样,东西耳房那边还分别围了两个简单的小跨院,东耳房与跨院专门用来洗晒衣物,西耳房给她的四个丫鬟居住。华阳走到东跨院的月亮门前,没打算进去,只是随意一扫,就看到了陈敬宗那件湿漉漉的中衣。她想到珍儿说,这中衣是陈敬宗自己洗自己晒过来的。还算他要脸,没把沾了那东西的衣裳丢给她的丫鬟。华阳正要走开,忽然脚步一顿。昨夜陈敬宗这只“饿鬼”,吃了她至少半个时辰。那东西就像紧口的水囊,虽然大部分都憋在里面,谁能保证他一点都没洒出来?脸色微变,华阳脚步匆匆地回了内室。她没叫朝云进来,关好门,华阳走到拔步床里摆着的两个小箱笼前,蹲下,打开其中一只。这里面放着她常用的珠宝首饰,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里面是三颗豆粒大小的药丸。宫里什么珍奇异宝都有,包括各种效用神奇的灵丹妙药。后宫妃嫔,有人盼望怀上龙种,也有人不想生。前者很好理解,生了龙种,哪怕只是一个公主,后半生也安稳了。至于不想生的那波人,理由就多了,要么是不喜欢皇帝,厌恶到连龙种都不想怀,要么是已经生了足够多的龙子,急于侍寝固宠或是保持身形。还有一种最为胆大包天,乃是一些无宠的妃嫔,因孤寂而思春,冒险去勾搭一些侍卫,这种只想求欢的,当然要想方设法避免怀孕。久而久之,后宫女人间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避子药。华阳手里这瓶,是她这次离京前,母后亲自为她预备的。当时华阳进宫去找母后,实为抱怨诉苦,只因她不想跟着陈家来陵州服丧。她是嫁了陈敬宗,可她一个金枝玉叶,为何非要去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乡野老妇服丧?华阳希望母后能支持她的决定,赞成她留在京城。可母后给她讲了一堆大道理,说什么她是公主,虽然可以享受很多皇权,可在“孝道”上面万万不能离经叛道,陈敬宗的两个嫂子都要来陵州,偏她一个公主不来,传出去百姓们会如何议论?还有一点母后没说,但华阳心里明白,那就是母后十分欣赏公爹的才干,相信公爹会是下一任首辅,母后要她嫁给陈敬宗,便有借此拉拢公爹之意。名声、利益两大道理压下来,华阳只好认了。然后母后就给了她这瓶避子丹。母后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她,让一个刚刚新婚的男人放着娇妻在侧却什么都不做,基本是痴人说梦。实在忍不住了,小夫妻俩躲在屋里偷偷睡一次也无伤大雅,但千万不能弄出孩子来,这瓶避子丹药性最为温和,每三个月用一次,既能保证不孕,也不会伤到身体根本。陈敬宗是孙辈,只需服丧一年,三颗丹药让他隔段时间偷回腥,总比没有的强。华阳赌气地问:“若他想多来几次怎么办?”母后沉了脸,说陈敬宗真太过分,就让她拿出公主的威风来,夫妻之间该互相体谅,而不是一方毫无原则的纵容。华阳听了,心里总算舒服了,知道母后虽然以大局为重,但也还是关心她这个女儿的。.避子丹味道微苦,华阳服用过后,喝了半碗水才冲淡残留舌尖的药味儿。不知是药效发挥,还是她心里别扭,总觉得肚子不太舒服。华阳悻悻地躺到了床上。上辈子她就没吃过避子丹。母后的说法或许适用于大多数男人,陈敬宗却是个例外。他这个粗人,有时候的确厚颜无耻,华阳只是跟身边的丫鬟们说笑,他见了她的笑脸,以为她心情好,晚上就敢压过来。可在陵州的那段时间,除了在公爹婆婆面前应酬,华阳几乎没笑过,私底下对陈敬宗更是没个好脸色,把她在陈家老宅遭受的所有委屈通通都发泄在了陈敬宗身上。吃不好睡不好,华阳哪有心情陪他睡觉,陈敬宗大概也看出来了,每晚都老老实实地躺在地平替她挡可能会爬过来的蛇虫,一次都没有求过欢。华阳翻了个身。曾经她把这一切当理所当然,她是公主,陈敬宗是驸马,驸马就该听公主的,胆敢冒犯她就是不敬。她习惯了对他颐指气使,对心腹丫鬟都比对他好。可现在想来,陈敬宗一个明明很贪欲的大男人,能够坚持那么久都不强迫她,也是一种君子风范吧?她一直都把他当粗人,举手投足都粗鄙不堪,甚至一次次地拿他与他的状元郎大哥、探花郎三哥去比较,越是比较就越瞧不上他。陈敬宗却没有朝她发过一次脾气,她眼中的厚颜无耻,何尝不是一种胸怀宽广?所以,他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只是上辈子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境遇里,未曾察觉。那么,这辈子,她该对他好一点。.日上三竿,朝云、朝月站在堂屋门口,小声地讨论着晌午要给公主做什么吃食。冷不丁的,西耳房那边传来“扑通”一声。朝云脸都白了,这种偏僻的镇子,莫非有贼人敢来行凶?别说公主嫌弃陈家这处老宅,她们也嫌弃啊,院子小,院墙矮,偶尔还有蛇虫出没,叫人每天都提心吊胆!朝月最近天天做饭,力气练大了,胆子也不小,嘱咐朝云在这里守着,她快步跑向厨房,去拿菜刀!等她抓了菜刀跑出来,就见驸马爷一手拎着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鸡,一手拎着一条还在滴水的肥鱼从西耳房那边走了过来,廊檐下,朝云目瞪口呆。朝月也呆住了。陈敬宗看向她手里明晃晃的菜刀。朝月连忙把刀藏到背后,小脸涨红,神色尴尬。陈敬宗转瞬就明白了,先瞥眼上房,问朝云:“公主呢?”朝云小声道:“吃过早饭就睡下了。”陈敬宗并不意外,她身子弱,昨晚又累得不轻。提着猎物走到朝月面前,陈敬宗皱眉道:“方圆十里谁不知道这是陈家,普通贼人绝不敢来,敢来的绝不怕你这把菜刀,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喊人,护卫能听到。”朝月低着脑袋,想了想,问:“万一是您呢?”陈敬宗:“以后我回来,会先吹声口哨。”朝月松了口气:“驸马放心,我都记住了。”陈敬宗把手里的猎物递给她:“鱼现在就炖汤,鸡留着明天吃,记得把喙缠上,别让它乱叫。”朝月瞪大了眼睛:“这,这不合适吧?”陈敬宗:“不炖,那就让你们公主继续饿着。”朝月瞬间就妥协了。陈敬宗看眼厨房,转身时道:“把我的早饭端过来。”事情有点多,朝云跑过来帮朝月的忙。陈敬宗大步去了上房,在堂屋站了会儿,又去了内室。里面安安静静的,拔步床外放下了纱帐。陈敬宗挑起帐子,就见她睡在床中央,本就单薄纤细,被这张奢华大床衬得越发娇小柔弱。忽然,陈敬宗吸了吸鼻子,有股淡淡的药味儿。注意到她蹙着眉尖,陈敬宗心中一沉,莫非是他力气太大,弄伤了她?纵使疑惑,也不好这时候叫醒她,陈敬宗默默离去。在堂屋坐了一刻钟左右,朝云端了一碗面过来,依然是青菜鸡蛋面。清汤寡水,一点油星都不见。陈敬宗叫住正准备退下的朝云,问:“公主可是病了?”朝云摇摇头:“没啊。”陈敬宗:“我好像闻到了药味儿。”朝云:“那您肯定是闻错了,今早公主心情不错,吃了一碗面呢。”她的语气是那么欢快喜悦,足见之前华阳的胃口是有多不好。陈敬宗问不出什么,叫她退下了。他一大早就跑去山里狩猎,出了不少力气,腹中饥饿,吃面时一挑就是一大筷子,秃噜秃噜几下吸进嘴里。已经睡了一个时辰的华阳,生生被他秃噜醒了。刚醒的时候她还奇怪那是什么声音,听见陈敬宗吩咐朝云再来一碗,她才恍然大悟,随即眉头一皱。她很不喜欢陈敬宗的这种吃法。她是决定要对陈敬宗好一点,可如果陈敬宗还是继续频繁挑衅她的耐性,她怕也无法露出好脸色。简单收拾收拾,华阳走了出来。陈敬宗正要开吃第二碗,筷子已经挑起面了,听到动静偏头,就对上华阳红润却微沉的娇艳脸庞。怎么又生气了?陈敬宗垂眸,先把这筷子面吃了再说。他秃噜一大口,华阳眉头皱得更深,用眼神示意门口的朝云走远点,这才走到饭桌前,看着陈敬宗道:“你能不能慢点吃,最好不要发出声音。”陈敬宗斜她一眼,头也不抬地道:“我饿了。”华阳:“饿了也可以慢慢吃,等会儿又不用去做事。”陈敬宗吃软不吃硬,这种琐事上别人越要管他,他越不服管。于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该怎么吃继续怎么吃。华阳气得咬牙。换成以前,她定会离开,躲得远远的,直到听不见那声音。可她已经决定要对他好一点了。华阳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直言道:“你这种吃法,我听了头疼,我越头疼,就越烦你,以后还怎么好好过日子?”陈敬宗意外地抬起头,咽下嘴里的面,他打量着华阳问:“你想好好跟我过日子?”他眼神直白又犀利,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带着几分“谁也别想糊弄他”的狂劲儿,华阳下意识地扬起下巴,同样骄傲地嗯了声。陈敬宗不是很确定她在想什么,试探道:“我小声吃饭,以后你都让我睡床?”与其计较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他更在乎能实际到手的好处,不然她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用。华阳看看他,道:“可以,但是有个条件。”陈敬宗重重地嗤了一声,多好笑,他们是夫妻,他想睡床,天经地义的事,到了她这里居然还有条件!华阳才不在乎他的嘲讽,直接提出她的要求:“入了夏,你每天睡前都要沐浴,至少是擦身,春秋可以两天一次,冬天可以三天一次。当然,如果出汗太多,那就必须日日清洗。还有,无论是否洗澡,脚都得洗干净,嘴里也要刷干净,不许残留酒气。”陈敬宗没吭声。那油盐不进的样子,看得华阳胸口又开始起伏。陈敬宗的视线在那里一扫而过,垂眸道:“如果只是上床睡觉,你这么多规矩我很嫌麻烦。”华阳:“什么意思?”陈敬宗拿筷子转了转碗里的面条,忽然抬头,直视着她道:“意思就是,如果你每晚都高高兴兴给我睡,那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华阳:……光天化日,他竟能说出如此无耻淫./秽之语!“你做梦!”转身之际,华阳真想啐他一口,是从小到大的教养让她硬生生地忍住了。陈敬宗看着她恼羞成怒的背影,笑道:“那我让一步,不用每晚,只要我想的时候公主肯配合,那些条件我都应。”华阳继续往前走。陈敬宗声音微冷:“夫妻夫妻,一个月才一两次,甚至没有,还都是我看你脸色巴巴讨来的,那也叫好好过日子?”华阳停下脚步,讽刺道:“先有因后有果,你先做了一堆让我不喜的事,我才会给你脸色。”陈敬宗:“彼此彼此,你先惹了我,我才不想你如意。”华阳气笑了,转身瞪他:“我哪里惹你了?”陈敬宗:“你嫁过来的第一天,看我的眼神就像在挑剔一件货物,根本没把我当丈夫。”他眼睛不瞎,敬茶那日,她看大哥三哥都是欣赏,欣赏完了再看他,就露出一副失望的模样。既然想嫁文人,皇上赐婚时她何必答应?家人惯着她的公主脾气,他有骨气,懒得做小伏低去伺候。
第 5 章
华阳当然不会忘了她刚嫁给陈敬宗那几日。陈敬宗生得英俊,华阳也是带着对婚后生活的美好期待嫁过去的,然而新婚夜的糟糕经历让她恨不得悔婚回宫。疼成那样,第二天她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他的胳膊嫌粗,看他的腿嫌长,只想着如果他也学了陈伯宗、陈孝宗的温文尔雅,或许就不会那般粗鲁猴急。自己一身毛病不知改正,竟然还挑剔她的态度,还故意拧着她的喜好行事?眼看陈敬宗又要大口吸面,华阳恨恨地指向门外:“你去厢房吃!”夫妻一起努力才能过好日子,陈敬宗不肯配合,华阳何必忍他?对此,陈敬宗只是看她一眼,端着碗筷就走。华阳恼火地回了内室。朝云跟进来,一边扶着公主坐下一边轻轻地帮公主顺背,心疼道:“公主莫气,气大伤身,为这点小事不值得。”华阳瞪着窗外,这里,她正好能看见陈敬宗跨进东厢房的身影:“我也不想气,可他的话你都听见了吧?”朝云一开始走得远,后来听出公主动怒,她才悄悄靠近,然后就听驸马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只要他想公主就得配合”这种混账话,后面更是气了公主一箩筐。别提公主了,朝云都气得不行!好啊,驸马爷想睡觉公主就要配合,当公主是歌姬吗?公主金枝玉叶,驸马爷不去想办法哄公主欢心主动争取夜里侍寝的机会,竟然还嫌公主摆脸色,故意气公主?“听见了,我都想把驸马摁板凳上,打顿板子替您出气!”朝云一边说,一边还朝东厢房飞眼刀。华阳想象那画面,心里舒服了一点。朝云体贴地替公主捏着肩膀,听公主的呼吸恢复了平静,她再把驸马爷打猎的事情说了:“公主,驸马爷有时候是很气人,可他心里还是关心您的,一大早饭都没吃就翻墙出去了,特意抓了一只山鸡、一条肥鱼回来,要朝月给您炖汤补身子呢。”她很公平,对驸马爷该骂的骂,该夸的也要夸。华阳一怔。上辈子陈敬宗出去偷腥吃,好像没这么早,毕竟是他的亲祖母过世,这才下葬半个月。莫非是昨晚得了好处,就用这种方式投桃报李?可她稀罕那一碗鱼汤吗?她明明为他指了路,清清楚楚地说了她想要什么,陈敬宗却不肯答应!“不吃,你去告诉朝月,他想喝汤让他自己下厨,你们不许帮忙,只供他正常的一日三餐。”朝云犹豫了一瞬,但她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一边是普普通通一碗鱼汤,一边是公主的威仪,当然是后者重要!驸马爷把公主气成这样,休想用一碗鱼汤打发过去。朝云气势汹汹地来了厨房。朝月正在刮鱼鳞,腰间系着一条围裙,哪里还有昔日公主身边大丫鬟的仪态。不过为公主做事,朝月乐在其中,想着等会儿就可以为公主炖一锅美味的鲜鱼汤,她嘴角都是翘着的。朝云走到她身边,低声嘀咕了一阵。朝月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叫朝云先去伺候公主,她擦擦手,用可惜的眼神扫向那条刮了一半的肥鱼,随即走出厨房,来到东厢房的窗沿下,声音平和地道:“驸马,公主有令,她不想喝鱼汤,您要喝就自己去炖吧。”她说完不久,陈敬宗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手端着空碗,一手拿着筷子。朝月不卑不亢地站着。陈敬宗看向上房,那扇窗已经关上了,挡住了里面的人。陈敬宗皱皱眉。拌嘴归拌嘴,他并没有动气,她是公主,有资格嫌弃他,不痛不痒的,他犯不着计较。可他不能看着她继续憔悴下去,归根结底,这是她嫁给他才不得不承受的清苦。陈敬宗去了厨房,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朝月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去禀报公主。华阳有些好奇,她知道陈敬宗会烤野味儿,难道他还会煮鱼汤?这世上,有几个男人会做饭?厨房。陈敬宗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了鱼。父亲年过三十才彻底在京城安顿下来,将全家人都接了过去,可祖母住不习惯,忍了一年就带着二叔一家回了老宅。陈敬宗十岁时也带着武师傅回来了,一直住到十八岁才被祖母催着进京,让他挣个前程。中间的八年,村姑出身的祖母喜欢亲自下厨做饭,陈敬宗经常帮忙打下手,便把老太太的厨艺也都学了过来。鱼是山里土生土长的,那片湖水周围地势险峻,附近的猎户都不会过去。没有危险,湖里的鱼长得肥肥美美。陈敬宗只切了鱼头,鱼身暂时腌上,留着午饭叫丫鬟红烧。鱼头有他的一只手那么大,先煎后炖,大火煮汤。灶膛前很热,陈敬宗往里添木柴时,额头一滴汗落了下来。开窗会凉快一些,可鱼汤的香味也会传出去,风一吹,万一飘到主宅,老头子闻到又要训他。陈敬宗不怕挨训,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不想让家人猜疑她是不是也在吃荤,背后议论。过了一刻钟左右,陈敬宗掀开锅盖,就见里面的汤水已经变得浓白,滑溜溜的豆腐与小伞似的山菇翻滚其中。陈敬宗打开橱柜,找到一只粉彩牡丹纹的汤盅,再拿出一副配套的碗筷。她好像很喜欢牡丹,屋里屋外处处可见牡丹的影子。.朝云躲在堂屋的窗户后,瞧见厨房的门开了,驸马爷也端着托盘往上房的方向走来,赶紧去内室禀报公主。华阳坐在桌边,面前铺了一张宣纸,正准备给京城的母后、弟弟分别写一封家书。上辈子她将陵州视为偏远清贫之地,认为自己过来是受苦的,没什么可写,所以只会在年关前送一封家书敷衍应对。如今,她想写些有趣的东西,让母后、弟弟相信她在这边过得很好。才写了个“母后尊鉴”,朝云就来报信儿了。“你们都退下吧。”华阳右手持笔,左手提着袖口,继续行文。陈敬宗端着托盘跨进堂屋,就看见朝云、朝月一前一后地出来了。他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被丫鬟们知道他亲手给公主熬了鱼汤。朝云、朝月低着头避到一旁给他让路,当陈敬宗从面前经过,二女都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汤香。朝云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对她们来说,鱼汤的确不是什么稀罕物,可三个月没喝过了,一碗鱼汤就成了人间美味。一帘之隔。陈敬宗径直来到书桌旁边,将托盘放在了华阳对面。华阳微微抬头,只看了眼汤盅,便又专心写字了。陈敬宗打开汤盅的盖子,浓浓的香气顿时在周围逸开。华阳睫毛微动,却仿佛什么都没闻到。陈敬宗没去看她在写什么,舀了一碗鱼汤单独晾着,再坐下来,用筷子从鱼头上夹了些无刺的肉,单独放在一个小碟子中。“汤还有点烫,先吃肉吧。”攒了五六块儿鱼肉后,陈敬宗将碟子推到她那边。华阳神色淡淡:“我是来为老太太服丧的,不是来吃肉的。”陈敬宗:“你这么瘦,老太太见了会心疼。”华阳:“怎么会,我刚嫁过来就把你当货物挑剔,天天给你脸色看,还不许你睡床,老太太只会怨我委屈了他家乖孙。”陈敬宗:……“放心,老太太胆子小,纵使我夜夜都睡地上,她也不敢顶撞公主。”他很快还了回去。华阳看看那碟子鱼肉,再抬眸看他:“你既然心里有气,又何必来我面前献殷勤?”陈敬宗:“你在我们家饿瘦的,我不把你养胖点,回京不好向皇上交待。”华阳继续写字:“心情不好,东西做得再好也没胃口。”陈敬宗:“我小声吃饭你心情就好了?”华阳默认。陈敬宗还想再提提上床睡觉的事,却怕两人又吵起来,只好先应了她:“行,你乖乖吃肉喝汤,我会改。”华阳是真心想对他好点的,这会儿见他退了一步,她也没有再拧巴。她将纸笔移到一旁,端过碟子。陈敬宗马上递了筷子过来。鱼肉很鲜,微微咸恰到好处,华阳吃得仔细又小心,幸好并没有吃到鱼刺。陈敬宗坐在对面,看着她垂着长长的眼睫,清瘦的脸颊白白净净,显得唇瓣娇艳欲滴。不愧是公主,吃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但又仿佛天生如此,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刻意而为之。“将士们若都是你这种吃法,敌人的铁骑都冲进营帐了。”陈敬宗微讽地道。华阳看都没看他:“我不是将士。”陈敬宗:“可我是武夫,打死我我也学不来你那样。”华阳:“没让你学我,学学父亲大哥他们就好,当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随便你怎么吃喝。”陈敬宗嗤之以鼻,手上倒是继续给她挑着鱼肉,让她面前始终都保持着五六块肉的数量。华阳吃了七八块儿就想停筷。陈敬宗还在挖鱼头,眼也不抬地道:“多吃点,胸都快瘦没了。”华阳:……陈敬宗见她不知是气还是羞红了一张脸,笑了笑:“话实说还不行了?你刚嫁过来的时候,瞧着都有点胖。”胖是故意逗她,其实是丰腴。他在京城见过很多瘦美人,包括两位嫂子也都是风吹就倒的姿态,她却不一样,瞧着也是小蛮腰,面颊却圆润,像一颗浑./圆饱./满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蜜桃,很想让人扑上去咬两口。原本老头子让他去娶一个听起来就难伺候的公主,陈敬宗还不愿意,直到比武场相看那日,陈敬宗远远瞧见帝后一行人中白得发光的她,光是那抹初雪般的白,就让他小腹发紧。他就是图她的色,只要她肯让他睡,她白天再眼高于顶再嫌弃他,甚至把他骂成孙子,陈敬宗都不在乎。华阳本就气他污言秽语,见陈敬宗的目光竟然还专门往她衣襟处盯,顿时更气了。一定是昨晚她对他太顺从,才助长了他的无耻。她冷着脸放下筷子:“不吃了,你端走吧。”陈敬宗将汤碗往她那边推:“汤才是主菜,你尝尝,好喝你就原谅我刚刚的口没遮拦,难喝算我罪上加罪,任你惩罚。”华阳心中一动,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喝完便皱起眉头,刚要开口,陈敬宗忽然道:“如果你说难喝,那剩下的鱼汤都是我的,以后我也不会再去山里给你弄野味,除非你给我睡,睡一次换一天的份量。”华阳:……陈敬宗:“现在你实话实说,那以后无论你给不给我睡,只要我去山里找吃的,就一定给你带一份回来。”华阳脸都红透了,低声斥他:“你天天就惦记着睡吗?”陈敬宗靠到椅背上,一副错不在他的神情:“你难得才给我一两次,还不许我惦记?”华阳不想跟他谈这个,板着脸去了床上。她侧身坐着,脸庞朝内,露出一截泛着桃粉色的纤长脖颈。陈敬宗看了一会儿,端着汤碗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华阳不看他。陈敬宗叹道:“喝吧,自己的身子要紧。”他把碗举到华阳嘴边,华阳偏过头,这一偏,却瞧见陈敬宗的裤腿上湿了几片,鞋帮上也沾了些泥巴。想到他没吃早饭就先去山里打这些野味儿,为的也是给她补身子,华阳心软了。她接过汤碗,垂着眼,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平心而论,陈敬宗的厨艺不错,鱼汤鲜美可口。因为她喝了,夫妻间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陈敬宗给她盛了第二碗。这次喝完,华阳再也不肯要了。陈敬宗刚要回桌子那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她:“我好像闻到了药味儿,可是你哪里不舒服?”华阳哼了一声,别开脸道:“我怕怀孕,吃了一颗避子丹,有点苦。”陈敬宗蹙眉:“避子丹?”华阳简单给他解释了一遍这种丹药的作用。是药三分毒,陈敬宗还是不太理解:“我说过都弄外面了,你何必多此一举?”华阳抓紧袖口,瞪着他道:“你眼睛瞧见了,能确定一滴没露?敢情怀了也与你无关,是我要喝落胎药,是我可能落下病根甚至丧命,你大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么苦的药,她是傻吗非要吃一颗?还不是承受不起丧期怀孕的后果!陈敬宗见她眼尾都红了,顿时有些后悔。他也是第一次成亲,第一次做丈夫,下意识地觉得只要弄在外面就能万无一失,那么说只是不想她白白吃药受苦。“是我错了,你别生气。”陈敬宗将汤碗放到一旁,转身蹲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赔罪。华阳冷着脸甩开他的手,这一上午受的气全在此刻涌上来,睫上就挂了泪珠。陈敬宗忽然就发现,他不怕她摆脸色,不怕她冷嘲热讽,却怕她这样委屈。“好,我答应你,除丧前都不会再惦记那个,一颗药都不用你再吃。”华阳不为所动。陈敬宗顿了顿,继续道:“以后我规规矩矩吃饭,天天洗澡天天漱口,保证再也不让你头疼。”华阳终于垂睫,看着他道:“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你若食言,我再也不会对你好。”陈敬宗连连点头。点完才突然想起来,她何时对他好过了?
第 6 章
剩下的鱼汤也没有浪费,包括鱼头肉,都落进了陈敬宗腹中。刚惹她掉过眼泪,陈敬宗吃得有些局促,拿着她的小勺子一勺勺慢舀,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直接捧着碗往嘴里灌。华阳坐在对面,继续写家书。她没有藏着掩着,陈敬宗也就光明正大地看她写字,见她这第一页写得都是路上自家人如何悉心照顾她,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他们的满意,陈敬宗手里的勺子撞到嘴角,洒了些汤水下来,他匆忙后躲,侥幸没有落到衣襟上,只是动作颇大,显得笨手笨脚。华阳斜了他一眼。嫌弃还是嫌弃的,却没有往常的憎恶,更像嗔怪。陈敬宗被这一眼勾得身心俱痒,奈何才答应过她不动色./欲,只得假装心如止水。“你这是,报喜不报忧?”放下汤勺,陈敬宗猜测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路上她明明一肚子怨气,笔下的叙述却像换了一个人。华阳:“实话而已,除了你,你们一家确实对我关怀备至,至于驿站条件简陋、车马奔波,都是在所难免。”陈敬宗:“为何要除掉我,我哪里待你不好了?”没等华阳翻旧账,朝云的声音传了进来:“公主,驸马,老夫人来了!”夫妻俩对视一眼,华阳起身收拾书桌,陈敬宗则迅速将汤盅等物藏去了……净房。华阳:……她大概再也不会用这套餐具了。等陈敬宗出来,她瞪他一眼,这才往外走。孙氏正跟着珍儿往院子里走,身后跟着她身边的大丫鬟腊梅。孙氏是阁老陈廷鉴的发妻。她生在陵州城内,其父是官学里的教谕,学识渊博,当年陈廷鉴就是经常去拜访先生,才认识了孙氏,求娶为妻。婆母去世,孙氏这个儿媳妇穿了一身白布衣裳,头上插枝檀木簪子,打扮得就像个镇上的寻常妇人,只是她年轻时容貌美丽,后面又一直跟着陈廷鉴做官夫人,养尊处优的,自然气度不俗,一看就是个富家太太。四宜堂与主宅只隔了一条走廊,昨日黄昏华阳被一条蛇吓得尖叫出声,陈廷鉴、孙氏都听见了,当时孙氏就赶过来安抚了一番,今日再过来瞧瞧,很是担心娇滴滴的公主儿媳吓出病来。才与珍儿打听完,孙氏就瞧见华阳从上房出来了,后面跟着自家老四。视线在小夫妻俩的脸上一扫而过,孙氏微微眯了下眼睛。感觉不太对劲儿!公主嫌弃老四粗野,老四也嫌弃公主骄矜,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互相看不顺眼,此时瞧着竟很是和睦!难道公主终于发现了老四的一些优点,譬如害怕蛇虫时可以让老四挡着?孙氏暗中思量之际,华阳重生回来再见婆母,心里便是一酸。整个陈家,几乎人人都敬着她,其中却属婆母对她最好。公爹与两位夫兄都是男子,纵使要照顾她也很少与她单独见面说话,两位嫂子畏惧她更多,亦或是不想叫人觉得刻意逢迎巴结,很少主动往她身边凑,只有婆母经常过来探望,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入微。或许这里面也有怕她的关系,可华阳能分辨出真心与面子活儿,婆母是真的喜欢她。这么好的婆母,上辈子却在公爹病逝、全府入狱、大哥冤死的三重打击下,生生疼死了。“娘,您来了。”华阳快走几步,扶住了婆母的左臂。孙氏呆住了!大儿媳、三儿媳嫁过来后都随着儿子们管她叫娘,只有这个公主儿媳身份尊贵,一直客客气气地叫她母亲。母亲也挺好的,她一个地方出身的寻常民女,有幸娶到一位公主做儿媳妇,已经是家里祖坟冒青烟了!现在听到公主儿媳的一声“娘”,孙氏顿觉受宠若惊!华阳将婆母的惊讶看在眼里,却不好解释什么。上辈子她并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家,这一次不一样了,她想好好跟陈敬宗过日子,那么有些地方就要做出改变。陈敬宗看了她几眼。华阳恍若未觉,一心招待婆婆。孙氏回过神来,先关心道:“昨晚撒了那些药后,可有再看见什么虫子?”华阳笑着摇摇头。孙氏看看北面的群山,无奈道:“这边离山近,蛇虫就多一些,我们早都习惯了,可怜公主金枝玉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肯定吓坏了。”华阳没有否认。上辈子她的确被那些偶尔冒出来的虫子折磨得不轻,她受回惊,就朝陈敬宗发次脾气,激得陈敬宗四处去撒药,虫子因此越来越少。明明胆小,昨晚误会陈敬宗是鬼时怎么没怕呢。华阳偷偷瞥向陈敬宗。陈敬宗以为她在抱怨他没做好防卫,没有多想,他能防住贼人,一条筷子粗的小蛇,叫待在东厢的他如何防?话说回来,他还得感激那条小蛇,否则他还得一个人睡厢房,哪来的昨晚的畅快。三人进了堂屋。孙氏忽然吸了吸鼻子。华阳做贼心虚,偷腥归偷腥,她可不想叫婆母发现。陈敬宗解释道:“为了那一条蛇,昨晚四处检查折腾到大半夜才睡,早上起得晚,才吃过饭。”孙氏理解,问儿媳妇:“公主今早胃口如何?”华阳:“许是终于适应了这边的气候,胃口好多了,吃了一碗面呢。”孙氏很高兴,瞧着她的小脸道:“那就好那就好,最近公主清减了不少,可得快点养回来。”华阳点点头,心想如果每天都能跟着陈敬宗偷腥,身体恢复如常指日可待。聊了一会儿,孙氏准备走了。她自知出身低微,与公主儿媳很难说到一处去,待久了大家都不自在。华阳与陈敬宗一起将她送出四宜堂。往回走时,陈敬宗问她:“你怎么突然改口了?”华阳:“我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有什么好问的。”陈敬宗一个跨步拦在她面前,低头看她:“改口是其一,昨晚你也不太对劲儿,睡着睡着为何哭了?”华阳撒谎:“做了噩梦。”陈敬宗:“可当时你说没有做梦,还破天荒地对我投怀送抱。”华阳脸色微红,瞪他道:“你不喜欢吗?”陈敬宗神色复杂:“喜欢归喜欢,终归破了戒。”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华阳主动勾他,他会继续老老实实地服丧。华阳信他才怪,直接把人推开,快步回了屋,并且将房门关上,免得他跟进来,打扰她写家书。陈敬宗推门不动,站了会儿自去了院子。以后要经常进山,他得做些趁手的弓箭、鱼兜。屋里,华阳写了一会儿信,忽然听到外面有嚓擦的木材摩擦声,好奇地来到窗前,就见东厢房的屋檐下,陈敬宗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手握着根长长的腕粗木头,一手拿着砍刀,专心地削着尖。两只袖子都被他卷到了手肘之上,露出一双修长结实的小臂。他低着头,侧脸英俊凌厉,比姑母府里的侍卫们好看多了。这是她的驸马,当初她亲眼看中的男人,纵使只是看中了他的脸,都是她自己物色的。粗鄙又如何,她不想他死,这一次谁也别想夺走他的命。.四宜堂前面是浮翠堂,住着陈敬宗的三哥一家。陈孝宗是探花郎,满腹才学文采斐然,如今回老家服丧,无事不便出门,他只能听从父亲的差遣,在自家学堂教导侄儿侄女与两个儿子读书。陈孝宗并不喜欢围着孩子们转,父亲刚吩咐下来时,他下意识地把大哥推了出去:“父亲,大哥学问比我好,脾气也是我们兄弟里面最像您的,端重持稳,能镇住二郎他们,您为何不让大哥来教书?”陈廷鉴面无表情:“让你教书,就是为了磨练你的性子,你大哥已经够稳重了,所以不用他来。”陈孝宗:……在主宅的学堂教了一上午的书,陈孝宗只觉得心神俱疲。看着侄女大郎回了观鹤堂,走廊里,陈孝宗继续带着自家二郎、三郎往浮翠堂走。进了院子,就见妻子站在廊檐下,一手扶着已经非常显怀的腹部,一边朝后面仰着脖子,好像在闻什么。陈孝宗奇怪:“你在做什么?”罗玉燕叫丫鬟先带儿子们去洗手,再走到陈孝宗身边跟他咬耳朵:“我好像闻到煎鱼的香气了,你试试。”陈孝宗不试先笑:“怎么可能,咱们家里不可能吃荤腥,后面又没有别的人家,就算前面的街上有人家吃鱼,今日是北风,香味儿绝飘不到咱们这边。”罗玉燕撇嘴:“谁说咱们后面没人了?四弟与公主可住在那呢,他们还有小厨房!哼,人家是公主,吃不了苦,说不定娘特意给那边送鱼送肉了!我不管,我肚子里怀着你们家的种,快三个月没吃肉了,我不馋孩子也馋,二郎、三郎都聪明伶俐,你就不怕把这个饿傻了?”公主惨,她就不惨吗?她也是京城侯府家的千金,吃香喝辣得长到大,何时为一顿鱼肉犯难过?陈孝宗:“不可能,父亲最重规矩,娘也都听他的。别的方面他们照顾公主,这方面绝不会,更不可能让管事去买荤食,白白授人以柄。”罗玉燕:“可我闻到鱼香了!”陈孝宗见她信誓旦旦,这才嗅了嗅,但不知道是真的没有,还是他的鼻子没有罗玉燕的灵,陈孝宗什么都没闻出来。这时,主宅那边的丫鬟送午饭来了,白米饭配三菜一汤,当然,无论菜还是汤,都是素的。陈孝宗先扶妻子进堂屋,二郎、三郎也洗完手过来了。二郎五岁,明白家里要为曾祖母服丧,三郎三岁了,他不懂那些大道理,见饭桌上没有他最爱吃的肉,小脸上就写满了失望,委委屈屈地望着爹娘。他想回京城了,在京城的时候天天有肉吃,祖父的老家太穷,顿顿都是青菜、白粥。罗玉燕要是没闻到鱼味儿,她也能忍,可她闻到了,想到公爹偏心四宜堂,她就委屈,她就吃不下饭!饭桌上愁云惨淡,陈孝宗看在眼里,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主要是妻子,堂堂侯府千金,现在又怀着身孕,只能吃这些,他何尝忍心?“先吃,我会想想办法。”陈孝宗温声道。他探花郎的封号可不是白得的,长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柔声哄起人来,哪个女子受得了?罗玉燕瞅瞅丈夫的俊脸,决定再忍一忍。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大家都乖乖服丧,她没意见,可如果公爹允许四房开小灶,那她也要同样的待遇!饭后,陈孝宗在堂屋坐了两刻钟左右,这才去了四宜堂。珍儿坐在院门口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针线,腿边摆着一个针线筐。听到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珍儿探头,然后就看到了探花郎三爷,穿着一件白布杉,头戴冠巾,玉树临风。珍儿脸颊微红,迅速收拾好身边的东西,站了起来。“三爷。”“嗯,我有事找你们驸马,你去传话吧。”三兄弟的院子都是一进院,进去了容易撞见女眷,他对大嫂都敬着,对公主弟妹更不敢失礼,所以要见四弟,都是在走廊上说话。珍儿领命,跑去告诉朝云。上房,华阳与陈敬宗刚吃到尾声,陈敬宗前面的碟子里摆了一根长长的鱼骨,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刺。华阳这边一根刺也没有,她的肉都是陈敬宗挑好刺后再夹过来的。“公主,三爷来寻驸马了。”朝云嘱咐过珍儿不要说漏嘴,再进来禀报。华阳看向陈敬宗:“莫不是闻到味儿了?”烧鱼比炖鱼汤的香味儿更浓,虽然朝月也学陈敬宗把门窗都关紧了,可香味儿还是逸散了一些出来。陈敬宗:“闻到也白闻,只要你我不承认,他们就无话可说。”他叫朝云倒茶,吃了一嘴油,见三哥前得漱口,不然证据太明显了。华阳看着他忙活,想了想,道:“三哥不似馋嘴之人,多半是为了三嫂来的,三嫂怀着身孕,餐餐食素确实可怜。”听说很多妯娌间容易攀比争吵,这事放在华阳身上却绝无可能发生。上辈子两个嫂子在她面前都恭恭敬敬的,反倒是华阳清高,宁可自己待着,也不屑去找妯娌们闲聊。锦衣华服珠宝首饰她用的全是御赐之物,更是犯不着羡慕旁人。再加上曾经亲眼目睹陈孝宗等人戴着手链脚铐在雪地中行走的凄惨,重生回来的华阳更容易心软一些。陈敬宗吐了口中的茶,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个傻子。华阳皱眉:“做什么?”陈敬宗:“你哪里是公主,分明是个仙女下凡,不知人间疾苦,看谁可怜都想帮一帮。”华阳被他损得娇面由白转红、红了又青。陈敬宗替她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小气,一条鱼而已,却连亲哥亲嫂子都不想分?”华阳没这么想,就是觉得,如果三房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那陈敬宗偶尔送去一条鱼一只鸡也没什么,毕竟那边有个孕妇。陈敬宗嗤了一声:“我去抓鱼,是因为看你瘦得不成样,想给你补身子,三哥真心疼三嫂,他大可以自己去。你不要看他一副文人模样,他在这边长到七八岁才进的京,小时候也是满山乱跑,就算他现在抓不到山鸡兔子,想吃鱼也知道要去哪里找。”“他自己不去,是怕被老头子发现,怕坏了他君子、孝子的名声。换成从咱们这里分肉,他们夫妻俩都可以心安理得,觉得是咱们先坏了规矩,万一哪天被老头子发现,他们贪嘴是因为怀孕情有可原,你我又能找什么借口,说你堂堂公主吃不得苦?”“别说不会露馅儿,他们那边有二郎三郎,三哥圆滑,两个孩子能糊弄过老头子?”华阳:……陈敬宗:“幸好你是公主,你要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出嫁后但凡多几个妯娌,这辈子都是被欺负的命。”说完,他弹弹衣摆,扬长而去。华阳咬牙切齿。朝云小声劝道:“公主莫气,驸马的话也有些道理。”华阳明白,她气的是陈敬宗的态度,讲道理就好好讲道理,非得那么嘲讽?听说很多驸马在公主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为何他陈敬宗就不一样呢,父皇都没这么说过她!
第 7 章
四宜堂外,走廊边上。陈孝宗负手而立,只留给珍儿一个背影,杜绝了任何他想勾引公主身边婢女的嫌疑。珍儿偷偷打量那颀长玉立的身影,心中很是可惜。如果驸马也似三爷这般温润如玉彬彬有礼,那公主与驸马肯定会夫妻恩爱琴瑟和谐,而非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她正胡思乱想,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珍儿转身,瞧见虽然也长得很俊却总是板着脸的驸马,忙低下头。驸马这种冷面孔的英武男子,整个陈宅只有阁老与自家公主敢给他脸色看。陈敬宗径直从小丫鬟身边跨了过去。兄弟俩相见,陈孝宗笑着唤声四弟,然后往远处走了走。陈敬宗不太耐烦:“找我有事?”他气势唬人,陈孝宗却是不怕,低声调侃道:“正事没有,就是在前面闻到你们这边的鱼香,特意来给四弟提个醒。你也知道,咱们父亲最为严厉,若是叫他发现你丧期吃荤,恐怕要罚你去祠堂跪着。”陈敬宗嗤了一声:“哪来的鱼香,刚刚那桌,最好的一道菜就是木耳炒蛋。”陈孝宗本来就没闻到荤味儿,全听妻子所说,故而先出言诈一诈弟弟。见弟弟否认,陈孝宗笑着问:“真没跑去山里抓鱼?”陈敬宗反手朝院子里指了指,不太痛快道:“没这祖宗,过阵子我可能真会去抓几条解馋,她在,我可不想自找麻烦,多给她一个嫌弃我的由头。”陈孝宗马上露出一个同情的笑。其实一家人聚在一起时,公主还算照顾弟弟的颜面,不曾刻意摆脸色,可夫妻俩感情不好,总会露出各种蛛丝马迹,实情又能瞒得住谁。“行了,既然你们这边没事,我也回去休息会儿,下午还要继续给他们讲课,头疼。”陈孝宗没有多问,笑着走了。浮翠堂,罗玉燕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没睡,见丈夫回来了,很是兴奋地问:“怎么说?”陈孝宗摇摇头:“四弟说他们没吃荤,你闻到的可能是木耳炒蛋的味儿。”罗玉燕瞪眼睛:“我能闻不出炒蛋、煎鱼的区别?你归根还是不信我吧?你可别忘了,我鼻子一直都很灵,你中探花那年跑去喝花酒,还故意换了一身衣裳,都被我闻出头发上的脂粉味儿了!”陈孝宗顿时头大:“什么喝花酒,是同窗们非要宴请,还自作主张点了歌姬,歌姬乱甩袖子脂粉四散,我身上才沾了些。换衣裳是怕你误会白白生气,你反倒当成铁证来冤枉我。”上天可鉴,他这辈子就妻子一个女人,从没肖想过旁人,更不曾去沾染招惹。罗玉燕旧事重提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鼻子好使,并没有怀疑丈夫什么。公爹对丈夫他们三兄弟教导严格,严禁花天酒地与乱搞女色,家里连通房都没给预备。据说二爷陈衍宗十八岁那年病逝前,曾有人提议让他娶妻冲喜,再不济也留个后,陈衍宗以不想耽误一个可怜女人为由拒绝了,公爹与婆母亦不曾强求,换个人家,爹娘可能用药也要强迫儿子留个后。如此种种,足见陈家家风之正。“四弟说没吃,你就信啊?”罗玉燕往里面挪了挪,让丈夫躺下来说话。陈孝宗:“只他自己,我八成不信,可有公主在,他哪敢在公主面前胡闹?”罗玉燕哼了哼:“万一公主也嘴馋呢,两人岂不就合拍了。”陈孝宗回想华阳公主通身的矜贵气度,否认道:“公主不像轻易被口欲动摇的人。”越是出身尊贵的人越好面子,公主平时嫌弃四弟颇多,为了不给四弟把柄耻笑他,陈孝宗猜测,就算四弟这时候把珍馐美味送到公主嘴边,公主都不会吃。好像也有道理,再加上已经吃过午饭肚子饱了没那么馋了,罗玉燕也就不再计较此事,依偎着丈夫聊起了旁的。四宜堂这边,因为陈敬宗毫不留情的嘲讽,华阳又送了他一顿闭门羹,让他去东厢房歇晌。陈敬宗不以为意。她这种脾气才是正常的,他也早就习惯了。.白天有朝云陪着,华阳不太担心身边出现什么丑虫子,可是晚上不行,必须陈敬宗在,她才能睡得安稳。所以,吃过晚饭,陈敬宗大剌剌地赖在次间,华阳也没有撵他。“公主,水兑好了。”华阳就准备去沐浴。陈敬宗一手托着脑袋侧躺在临窗的榻上,看着她道:“早上才洗过,现在又洗,你也不怕洗掉皮。”华阳早知道他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理会。陈敬宗换个姿势,闭目养神。等了约莫两刻钟,人回来了,陈敬宗偏头,看到她换了套绣着碧色荷叶的白缎中衣,乌黑的发用玉簪高高挽起,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颈子,以及一张沐浴过后特有的潮红香腮。他眼睛都直了,美人却目不斜视地淡淡走过,转眼就进了内室。陈敬宗刚要跟进去,忽地想起早上答应过她,以后每晚都会洗澡。陈敬宗就去了西次间,直接用她剩下的水快速擦了一遍。洗完才想起自己忘了拿换穿的中衣,不过陈敬宗也懒得使唤丫鬟帮忙,擦干后径直将刚刚脱下的外衫往身上一裹,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去了内室。朝云才帮公主通过发,接下来也不需要她伺候什么了,她朝进门的驸马爷行个礼,低头退下。华阳离开梳妆台,往拔步床外瞧了眼,见陈敬宗穿着白日的外衫,她下意识地皱眉。陈敬宗:“洗过了,忘了拿中衣。”说着,他解开外衫。华阳:……在他才露出一抹胸膛的时候,华阳迅速转身,并且放下了纱帐。陈敬宗换好中衣,吹了灯,来到帐内。双眼已经习惯了黑暗,看见她面朝里躺在床中央,薄薄的被子搭在身上,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身姿。陈敬宗很有自觉,取下摆在床外侧的枕头被子,继续睡地平。华阳默默地看着床板。上辈子在陵州的这两年,她与陈敬宗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和气话,最开始他睡地平,后面就一直睡了,仿佛这就是他们夫妻俩该有的样子。除服后两人当然也有过夫妻生活,只是次数不多,再加上她心里抗拒,陈敬宗也不会多温柔,那事于她而言就不怎么愉快,可有可无。反倒是昨晚,因为失而复得,她对他颇为迎合,竟……华阳摇摇头,打断了那不该在此刻冒出来的回忆。“睡了吗?”地上传来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的,有一点点哑。华阳:“有事?”如果他想上来睡,只要不动手动脚,她也同意的。陈敬宗双手垫在脑后,看着黑漆漆的床顶道:“没事,早上我还带回来一只鸡,你想明天晌午吃,还是晚上吃?”华阳根本没有想这些,可不知为什么,被陈敬宗这么一提,口中就泛起津来。“晚上吧,不容易叫人发现。”“嗯,山里的鱼肥,野鸡没多少肉,一只也就够咱们俩喝喝汤塞塞牙缝。”华阳:“睡吧,别想了。”越想越饿。陈敬宗:“忍不住。”华阳暗暗腹诽,不就是一顿鸡,至于他惦记成这样?“那你想吧,我睡了。”华阳往里面挪了挪,调整好姿势就准备酝酿睡意。陈敬宗:“你就不惦记?我看你好像也挺享受的。”以前她的确不太喜欢那个,他看得出来,次次都不敢拖延太久,就怕她越来越抗拒,可是昨晚的她,完全不一样。享受?华阳终于反应过来他在“惦记”什么,咬咬牙,只当没听见。陈敬宗却坐了起来,盯着她的背影道:“早上我吃面时,你给我列了三个条件,说我能做到就让我上床睡,刚刚我洗了澡也漱了口,是不是可以上来了?”华阳:“可以,但是不能碰我。”那药三个月才能吃一次,华阳可不想因为他的贪婪而坏了身体。陈敬宗没说话,直接将枕头扔上来,再抱着被子重重躺下。一道灼热的鼻吸喷薄在华阳的后颈上,足见他躺得离她有多近,华阳甚至能感受到从他那边源源不断传过来的男人体热。这床仿佛一下子变小了。脑海里不愿回忆的那些画面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还有姑母府里那两个侍卫缠斗的结实躯体。华阳悄悄往里面挪。才稳住,身后有动静,陈敬宗又追了上来。华阳对面就是床板了,她不再动,可陈敬宗就像一条盯上猎物的狼,毫不掩饰他的食欲,喷过来的气息也越来越重,越来越热。这样子,华阳如何能睡着?“你转过去,呼吸那么重,吵得我心烦。”她假装不高兴地道。陈敬宗又喷了她两下,真转过去了,人也往外挪了两尺距离,方便她翻身。夫妻俩都躺着不动,帐内迅速安静下来。华阳还是睁着眼睛。她想到了自己的重生。事情发生的那么突然,会不会明天一觉醒来,她又回到了京城的长公主府,回到了没有陈敬宗、陈家人也都发配边疆的时候?果真如此,她也无力改变什么,可至少她该让陈敬宗明白,她并没有以前那么嫌弃他了。华阳慢慢地转过身来,对面就是陈敬宗侧躺的背影,这个姿势显得他的肩膀更宽。华阳的心思再度飘远。出嫁前她都是一个人睡的,当陈敬宗死了她变成了寡妇,她依然是一个人睡。同样是一个人,感觉却完全不同。因为出嫁前她住在皇宫,皇宫就是她的家,有她的父皇母后弟弟。守了寡,她孤零零地住在长公主府,不好再住进宫里,也不好将母后接过来,就算接了,母后也不会出宫,否则会激起朝臣百姓们的胡乱猜疑。长公主府是她的家,却冷清得不像个家。如果陈敬宗好好地活着,哪怕夫妻俩天天吵架,也是个热闹。漫长的三年,她多少还是想他的。“你不许动。”早在她转身时,陈敬宗就知道了,还以为她只是换个姿势睡觉,冷不丁听到她这么说。陈敬宗保持不动。华阳贴了上来,手搭上他劲瘦的腰。如果不是白天他三番两次的气人,或许她早就想这么抱一抱了。陈敬宗全身都绷紧了。华阳捏了捏他硬邦邦的胳膊,摸了摸他宽厚的肩,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才觉得他是个活人,真真切切地躺在她身边。她心里一片安宁踏实,陈敬宗体内却似打翻了一盆火。莫非这是她折磨他的新点子?念在她早上才吃过药,陈敬宗闭上眼睛,继续做一根木头。.这一觉华阳睡得很踏实。她记得自己是抱着陈敬宗睡着的,却没想到一早醒来,竟然变成了陈敬宗抱着她。她整个人都被陈敬宗环在怀中,后面是他规律起伏的胸膛,腰间搭着他结实的手臂。华阳一边庆幸自己还留在这边,一边又嫌陈敬宗的手臂太重,压得她不舒服。她试着去提他的胳膊。就在此时,那胳膊突然往前一伸,宽大的手掌准确无比地扣住了她。华阳:……“果然是瘦了。”在她发作之前,陈敬宗缩回手,低声嫌弃道。华阳板着脸坐了起来。陈敬宗挑眉:“怎么,只许你非礼我,不许我讨回来?”华阳拿枕头打他。陈敬宗跳下床,一头冲向净房。气归气,华阳还要他做事,吃过早饭,她将昨日写好的两封家书交给他:“你去问问父亲,如果父亲也有奏折要送去京城,就连着我这的信一起送了。”父皇器重公爹,公爹处理好丧事,按理说也该写封折子给父皇报平安。陈敬宗故意问:“他没奏折如何?”华阳:“那你就差管事去驿站跑一趟。”陈家祖宅太小,她与两位嫂子一样都只带了四个丫鬟,没有小厮可用。陈敬宗懂了:“我就是你身边的小厮。”华阳睨他一眼,从屋里拿了一片银叶子给他:“赏钱,现在可以去了吧?”陈敬宗颠颠那银叶子,意味不明地看看她,走了。主宅。阁老陈廷鉴正在招待自己的二弟陈廷实。他十九岁中状元,之后不是留在京城就是外放做官,三十年来全靠二弟打理祖产照顾母亲,如今兄弟团聚,自然有很多话要说。“大哥,这是咱们家的账本,以前你不在家,现在你跟嫂子回来了,家里的产业还是都交给你们打理吧。”陈廷实指指小厮抬进来的两箱账簿,恭谨敦厚地道。陈廷鉴摆摆手:“这是何话,我们早晚要回去,这些还是你与弟妹继续打理。”陈廷实:“大哥总要对对账……”陈廷鉴:“你这是与我生分!”他绷起脸来,经年累月的官威一压,陈廷实再也不敢劝说。陈敬宗就是这时过来的。陈廷实虽然是二叔,见到这位英武冷肃的侄子,还是紧张地站了起来。陈廷鉴就瞪儿子:“怎么不给你二叔见礼?目无尊卑,成何体统!”陈敬宗神色淡淡:“自家叔侄,何必生分。”竟是用他才听见的亲爹的话顶了回来。陈廷鉴眼角一抽,这个老四,读书不行,顶嘴比谁都厉害!陈敬宗也不多说,将两封信放到老头子旁边的桌子上:“公主的信,您有空一道送进京吧。”陈廷鉴眼角又是一抽,示意二弟先出去,他再问儿子:“可知道信里都写了什么?”陈敬宗:“放心,都是夸咱们家的。”陈廷鉴松了口气,面上却严厉,教训儿子:“我与你娘对公主问心无愧,唯一委屈公主的就是你,冥顽不灵,明知道公主嫌弃你粗鄙,还不知悔改!”陈敬宗冷笑,话没听完便走。
第 8 章
陈廷鉴父子俩势同水火碰面就吵,可苦了缩着肩膀等在外面的陈廷实。陈廷实这人,从小到大都活在亲哥哥的影子里。哥哥是天纵奇才,九岁考得童生,十二岁成秀才,十六岁中举,十九岁的状元郎!陈廷实却没有读书的天分,本来就不太聪明,越是被周围的人拿去与哥哥比较,他越读不进去书,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不挣功名了,跑去自家田里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身体上辛苦,可再也没有人指望他去读书,陈廷实的心里反而特别轻松,就像终于卸下去了一块儿大石头!老老实实种地的陈廷实,没有因为那些比较怨恨过自己的哥哥,相反,他对哥哥十分钦佩与感激!要不是哥哥当了官,他与母亲在老家的日子不会越过越好,要不是哥哥当了官,他也不会娶到本镇最漂亮的姑娘为妻!“大哥,刚刚是我先站起来的,你别怪敬宗。”重新进来,陈廷实神色惭愧地劝道,怪他起身迎侄子乱了尊卑,反倒令侄子挨了骂。陈廷鉴摆摆手,不想多谈自家的犟种。陈廷实又看向书桌上的信,忐忑问:“公主的信,是给皇上的?会不会嫌弃咱们家里简陋?”种了大半辈子地的陈廷实,从未想过家里能住进来一位公主!公主过来后露面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戴着面纱,但光看那身影与面纱下模糊的眉眼,都能看出一定是位仙女似的美人。想到公主会向皇上抱怨自家,陈廷实额头都开始冒汗了,看那两封信如看催命符。陈廷鉴看了一会儿信封上的字,摸着长至胸口的胡子道:“你多虑了,公主通情达理,绝不会为了这些琐事浪费笔墨。”看公主的落笔,轻快平和,再联想昨日妻子说公主居然喊了她娘,就知道公主对家里的安排并无不满,除了老四。陈廷实信他,哥哥打小就这样,做什么都成竹在胸。他又偷瞄了几眼哥哥的胡子。哥哥不仅才学强他千万倍,容貌也俊秀,年轻时就不提了,如今都五十岁了,依然风度翩翩,一把长髯打理得比女人的头发还要顺滑,根根分明,丝毫不会让人觉得邋遢臃肿。难道京城的官老爷都兴这种胡子?陈廷鉴忽然道:“我也要给皇上写封折子,二弟先回去吧。”陈廷实点点头,喊来小厮,又把这两箱子账簿抬回去了。他们这一房住在陈宅的东院,分别是陈廷实、齐氏夫妻,儿子陈继宗一家三口。齐氏坐在堂屋。与孙氏一样,她只穿着白色孝服,脸上也没有用胭脂水粉,只是齐氏姿容艳丽又擅长保养,丝毫看不出已经有了四十岁的年纪,竹叶眉丹凤眼,自有一股当家夫人的精明强干。平时陈廷实站在她身边,不像丈夫,更像一位管事,对她唯命是从。瞧见丈夫把账簿又抬回来了,齐氏撇嘴一笑:“大哥没看吧?”陈廷实感叹道:“大哥相信咱们,叫咱们继续打理。”齐氏慢条斯理地喝茶,等下人们都走了,她才低声讽刺道:“什么信不信的,那是大哥人在京城,高官厚禄,既有皇上赏赐,又有底下官员孝敬,根本看不上咱们家里的这点田地商铺产业,倘若他这次不是丁忧,而是被皇上厌弃丢了官,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咱们争家产。”陈廷实不爱听这话,给她讲道理:“咱们家祖产就只有五十亩地,如今田地多了,铺子也开了好几间,全靠大哥每年往家里送银子,就算哪天大哥真想要回去,那也是他应得的。”齐氏:“呸!他是寄了银子过来,可那是他孝敬母亲的本分,而且就那么一点银子,要不是我精打细算今天挑地明天四处相看合适的地段买铺子,绞尽脑汁让银子继续生更多的银子,恐怕连母亲的药钱都凑不齐!”陈廷实:“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前面三十年大哥往家里寄的银子加起来也有三四千两了,这次回京前又送了五千两回来……”“砰”的一声,齐氏重重将茶碗砸在了桌子上。陈廷实肩膀一哆嗦,带着三分畏惧看过去。齐氏瞪着他道:“以前寄的就不说了,照顾母亲修缮宅子增添家产花的七七八八,都是公用,几乎没剩什么。单说这回寄的五千两,给老四跟公主修盖四宜堂花了多一半,光公主屋里的那张拔步床就花了一千五百两,床还是你盯着人送过来的,这你没忘吧?我可有在哪里偷工减料?”陈廷实耷拉下脑袋,四宜堂特别费钱,就连院子里的槐树、花坛里的牡丹,全都是能讲上一箩筐的名品,他欣赏不来,却知道很贵。齐氏:“五千两,多一半花在四宜堂了,剩下的全部用于母亲的风光大葬,为了等大哥他们过来下葬,光是买冰就买了多少,咱们还从公账上贴补了一千两进去,这点账他一个做阁老的心里能没数?明明是咱们两家一起出银子,你竟然以为都是大哥出的,蠢成这样,难怪你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给,账本在这里,每笔花销都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齐氏打开一只箱子,取出摆在最上面的账本,直接甩到陈廷实手里。陈廷实本能地抓住账本,却没有打开。看什么呢,妻子每花一笔大钱都要在他耳边念叨一番,他都快会背了。他是个粗人,这些年的确是妻子在打理家中的一切,包括照料铺子,包括修缮宅院、接人待物。大哥出银子、妻子出力,就他没用。“算了,不说了,总之大哥他们难得回来住两年,咱们别为银钱吵,闹出去不好看。”齐氏冷笑:“我可没想吵,是你眼里只有自己兄弟,没把我当人。”陈廷实无奈地叹口气,接下来无论齐氏说什么,他都不再还嘴。.陈廷鉴在书房写折子,陈伯宗钻研学问,陈孝宗负责教导子侄功课,父子三个都有事可做。只有陈敬宗,困在一座小小的院子里,闷得不行。昨日的弓箭已经做好了,他还想进山。“我这一去,可能黄昏才回来,如果老头子找我,你找借口帮我蒙混过去。”背着弓箭,陈敬宗来次间跟华阳商量。他一身灰色布衣,不看脸只看身形,活脱脱一个山间猎户。以前华阳不喜他天天往山里跑,既违背了服丧的礼法,又算是不务正业。现在不想计较这些,就又觉得他去山里也好,业精于勤荒于嬉,打猎何尝不是一种练武。他也就这一身好本事能拎出来夸夸了,真把武艺废了,更叫人没眼看。“去吧,仔细别叫人认出来。”华阳一边翻书一边叮嘱道。陈敬宗看着她这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神色又变得古怪起来。刚搬过来时,她就像一只被人锁进笼子里的金丝雀,虽然没有拼命挣扎,但满脸都是被困的不情愿。怎么过了一晚就变了?“你整日待在这里,不会嫌闷?”陈敬宗不急着走,坐在她对面问。华阳看向窗外,淡淡道:“习惯了。”皇宫是个大笼子,陈宅是个小笼子,长公主府不大不小,但也是个笼子。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跟天下女子一样,只能困在内宅,顶多去街上逛逛,去别人府里吃席做客。唯一的差别,就是她这个公主的吃穿用度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不必为了钱财发愁。陈敬宗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只听出如果可以选择,她也不愿终日待在家里。念头一转,陈敬宗问:“或许,你随我一道进山?隔几日去一次,算是散心了。”华阳心中微动,下一刻又放弃了。京城附近也有些山,那时她出行,前有侍卫开路,后有宫女嬷嬷拥簇,且京郊的山风景秀丽,登山的石阶也铺得整整齐齐,而石桥镇后面的这片山一眼望过去除了野树就是杂林,看陈敬宗每次回来鞋帮裤腿都会沾泥,足见里面也都是寻常土路罢了。再加上山中可能存在的蛇虫……“不想去。”陈敬宗没有勉强,离开前道:“哪天你来了兴致,尽管跟我说。”华阳抬头,他人影已经不见了。.少了陈敬宗,四宜堂更显清静,过些时候,主宅那边的学堂里传来了孩子们清脆整齐的读书声。华阳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忍不住去想侄儿侄女们的模样。算上二嫂罗玉燕肚子里的这个,陈敬宗一共有三个侄子两个侄女。华阳是不太喜欢孩子的人,可陈敬宗大哥家的侄女婉宜甜美乖巧,一直很合她的眼缘。八岁的女孩子,正是初学女红的年纪。大嫂俞秀寒门出身,手里可能没什么好东西。华阳叫来珠儿:“你去观鹤堂跟大夫人说一声,就说我想大小姐了,大小姐愿意的话,今儿晌午来这边吃吧。”珠儿马上去了观鹤堂。俞秀正在给孩子们缝制夏衣,见公主弟妹派了丫鬟来,忙放下活计迎了出来。珠儿笑着传了主子的话。俞秀受宠若惊,慌乱应道:“好,你去回公主,婉宜一回来我就叫她过去请安。”珠儿行礼告退。俞秀还呆呆地站在廊檐下。陈伯宗从书房走了出来。俞秀看到丈夫,快步走到他跟前,紧张地道:“公主怎么想到叫婉宜过去了?婉宜笨手笨脚的,别不小心打坏了那边的东西,我听说公主用的都是御赐之物……”陈伯宗皱眉道:“婉宜都八岁了,岂会毛手毛脚,你不要自己紧张便出言贬损孩子。”他长得最像陈廷鉴,性情也最像,端重严肃,俞秀挨了训,脸色一白,低下头去。陈伯宗见了,眉头皱得更深,知道她谨小慎微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他不再多说,回房继续看书。俞秀情绪低落了一会儿,想起公主,她兀自去准备了,翻出这次来陵州她为女儿带来的最好的一身衣裳。将近晌午,孩子们回来了。俞秀先带女儿进屋更衣,陈伯宗见了,虽然不认同,却也没有再说,免得坏了妻子的胃口,等会儿连饭都吃不下。“爹爹,娘,那我过去了。”婉宜笑着道。俞秀:“去吧,到了公主身边别乱说话。”婉宜笑笑,脚步轻快地走了。俞秀望着女儿的背影,竟有些羡慕:“她倒是胆子大,我见了公主,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陈伯宗垂眸喝茶。五岁的大郎眼观鼻鼻观心,他也不怕公主四婶,就是四婶好像只喜欢姐姐,没叫过他们男孩子过去。四宜堂。华阳猜测着婉宜要来了,就站在堂屋门口等,待八岁的小姑娘带着甜甜的笑容走进院子,华阳目光也是一软。陈家众人发配时,婉宜刚刚十四岁,正是花骨朵的年纪,华阳无法想象她到了边关苦寒之地会受多少苦。“四婶,您瘦了好多。”自从老太太下葬,华阳再也没有离开过四宜堂,隔了这么久,婉宜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身上的变化。华阳笑道:“我第一次来陵州,有些水土不服,过阵子就好了,你呢,读书累不累?”婉宜摇摇头:“不累,就是三叔好像挺辛苦的,对了,怎么不见四叔?”华阳指指内室,胡诌道:“他在里面睡懒觉,咱们先吃,不用管他。”婉宜吃了一惊,四叔也太懒了吧,大晌午居然还在睡,他怎么好意思!婉宜幽幽地瞥眼内室,公主面前,她都想替四叔脸红!华阳瞧见了,暗暗好笑。怪谁呢,陈敬宗不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就别怪她找这样的借口。身边多了个可爱的小姑娘,午饭华阳吃得津津有味,饭后再叫朝云把她早就准备好的一条绢帕拿出来,送给婉宜。帕子上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一只彩蝶飞过来,将落未落。这是宫里的绣娘所绣,行针精巧,有俞秀在旁边指点,婉宜跟着学能受益匪浅。“好漂亮的帕子,谢谢四婶!”婉宜太喜欢这份礼物了,双手珍惜地托着帕子,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喜悦。华阳笑着摸摸她的头:“回去吧,早点休息。”婉宜撒娇地抱了她一下,这才行礼退下。观鹤堂。陈伯宗、俞秀夫妻俩都在等女儿,得知公主送了女儿一方精致的帕子,俞秀松了口气。陈伯宗没看那帕子,随口问:“你四叔与公主相处如何?”他想知道四弟有没有收敛一些那些不雅的毛病。提到四叔,婉宜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小模样:“我都没看见四叔,四婶说他还在睡懒觉。”“噗”的一声,陈伯宗差点吐了刚刚咽下去的茶。俞秀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孩子们都不敢睡那么久的懒觉,四弟怎么就……“成何体统!”陈伯宗放下茶碗,难掩怒气。俞秀娘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走开了。陈伯宗决定管教一下越来越胡闹的弟弟。下午,他派丫鬟去四宜堂请四弟过来。小丫鬟跑了一趟,回来时神色复杂:“公主说,昨晚四宜堂有老鼠,四爷抓了一晚的老鼠,现在还睡着,您若有事,等他醒了再来见您。”陈伯宗:……
第 9 章
黄昏时分,眼看着院子里最后一抹夕阳都要消失了,朝云终于听到西耳房那边响起一声短促的口哨。她拍拍胸口,高兴地对堂屋里坐着看书的公主道:“回来了,驸马终于回来了!”华阳微提着的心放了下去,这么晚,她也有点担心陈敬宗是不是在山里出了什么意外,譬如被毒蛇咬了一口,亦或是不小心跌落山崖之类的。她就这一个驸马,虽然毛病一堆,可有总比没了强。华阳喜欢做京城最尊贵的公主,而不是最尊贵的“寡妇”。伴随着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遮得堂屋里都暗了几分。华阳抬头,目光扫过陈敬宗那张看似英俊正经的脸,迅速落在了他手里。这次他没带猎物回来,左手提着三个油纸包,右手拎着……一坛酒!华阳眉头一簇,她差点忘了,上辈子陈敬宗几乎顿顿都要喝两口!“哪里来的酒?”她压低声音问。朝云见主子要生气,忙低头退下。陈敬宗不以为意,跨进来,将酒坛子往桌子上一放,他再坐下,一边拎起茶壶倒茶一边解释道:“上午打了两只兔子,特意翻过山头去十几里地外的另一个镇子换了酒。”他说的轻松,然而又是翻山又是徒步来回二十多里地,就为了一坛子酒!华阳厌恶酒气,连带着也不喜欢陈敬宗为了买酒花这么多心思。“肉都吃了,喝点酒又怎么了?”陈敬宗打量着她的脸色,无法理解她这脾气。“我不喜欢你喝酒。”她直言道。陈敬宗神色一正,回忆片刻,道:“你让我睡床的条件可不包括禁酒,你要是嫌味道大,我保证会仔细刷牙。”华阳沉默。她厌酒的另一个原因,是宫里的父皇。父皇召见大臣时俨然一副明君做派,私底下却喜欢饮酒纵乐。九岁那年,华阳无意间撞到父皇酒后强迫一个宫女,父皇通红的脸庞、言语的粗俗、举止的猥./亵,一度都是华阳的噩梦,导致她从那年开始抗拒见到父皇,见到了也难以压抑心底的恶心。陈敬宗只是小酌,可华阳很担心哪天他会不会喝多了,会不会也像父皇强迫宫女那样强迫她。记忆中,有一次她与陈敬宗去舅舅家里赴宴,那天陈敬宗就喝多了,华阳沐浴出来,发现他坐在床边,通身酒气,黑眸沉沉地盯着她。华阳表面镇定,冷冰冰地叫他去前院睡,实则藏在袖子里的手都在止不住地抖。公主又如何,与陈敬宗单独相处时,她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人,连陈敬宗一只手都掰不过。幸好,那晚陈敬宗依然很听她的话。这人就是这样,不断地做着让她嫌弃的事,却又在死后总能让她想起他的一些好。“最多一碗,不许多喝。”华阳再度妥协了一步。陈敬宗:“平时一碗,遇到喜事或愁事,你别管我?”华阳哼道:“随你,喝多了就自己找屋子睡,别来我这边。”心里却纳罕,他连挨了亲爹的斥责都能当耳旁风吹过,还能有什么愁绪。陈敬宗不置可否,解了渴,他把三个油纸包推过来:“还买了些零嘴,镇上没什么好东西,你喜欢就吃,不喜欢都给我留着。”华阳瞥了一眼油纸包。娇生惯养的公主,别说粗活了,拆绳子这种小事都不会亲手去做。陈敬宗见她一动不动,嗤了声,三两下解开绳子,展开油纸。华阳就看到了一包瓜子、一包肉干、一包杏脯。跟宫里特质的零嘴比,这三包方方面面都差多了,瓜子不够饱满、肉干颜色不够红亮、杏脯也都小小的。可在附近的村镇上,这三包已经是上等货色,更是服丧的陈宅现在不能采办的东西。服丧是为了缅怀亡人,表现的越悲痛越叫人夸赞孝顺,若还有心情吃零嘴,算什么?人人都知服丧苦,当官的甚至还必须丁忧耽误前程,但孝道如山,陈家这等读书人家更要看重礼法。“吃了会不会肚子疼?”华阳对小地方的东西没什么信心。陈敬宗:“试试不就知道了?反正我吃了没事。”华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等哪天实在嘴馋了再说。“晚饭还没好,你先去沐浴吧。”他一身灰尘,华阳一眼都不想多看。陈敬宗吩咐门口的朝云:“直接提桶凉水来,不用特意烧了。”华阳皱眉:“一桶水能洗干净?”都不够她洗头。陈敬宗看过来:“又不干什么,洗那么干净有什么用?”她要是给他睡,他可以拿刷子从头到尾刷一遍,保证她处处满意。华阳涨红了脸。当初她真是想得太简单,以为阁老家的儿子纵使习武也定会是个雅士!珠儿去提水,朝云去内室给陈敬宗拿了一套换洗的衣裳,放在浴桶旁边的架子上就退了出来。华阳让她把一坛子酒、三包零嘴收起来,继续在堂屋坐着。陈敬宗进去不久,西次间就传出来哗啦的撩水声,然后是湿巾子被人攥紧沿着脊背摩擦的特别声响。华阳的眼前就好像又出现了姑母府里的两个侍卫。她并没有仔细看他们的脸,却深深地记住了他们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腹。比较起来,还是陈敬宗的身体更好看,身形更加修长,肌肉结实匀称且恰到好处。浮翠堂。罗玉燕久坐不适,正慢慢地在院子里散步,二郎、三郎蹲在树下玩蚂蚁,教了一天书的陈孝宗舒舒服服地躺在次间休息。主宅派丫鬟送来了晚饭,是素三鲜馅儿的水饺,另有三道素菜、一道蛋花汤。罗玉燕看着丫鬟们进来,再看着丫鬟们离去,嘴里淡淡的很是没有滋味儿。人就是这样,天天能吃肉的时候毫不珍惜,连着仨月没有吃肉,她就特别馋!“娘,咱们进去吃饭吧。”二郎饿了,丢了手里的小木棍,站起来道。罗玉燕点点头,刚要往里走,一缕炖鸡的香味儿忽然从四宜堂那边飘了过来。罗玉燕不动声色地看向两个儿子。二郎、三郎都使劲儿地吸了吸鼻子。跟哥哥确认过眼神,三郎高兴地跑到母亲身边:“娘,有肉!”罗玉燕嘘了一声,嘱咐儿子们别声张,再把陈孝宗叫了出来。这次炖鸡的香味儿浓了些,陈孝宗也闻到了。他笑了下,好个老四,撒起谎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四宜堂今天的晚饭,有炖鸡还有酒,陈敬宗吃得很尽兴。华阳吃了七分饱便停了筷子。“还能盛一碗,要吗?”陈敬宗看看汤盅,问她。华阳:“你喝吧。”陈敬宗就把鸡汤盛到碗里,几大口喝得干干净净。华阳:……她知道了,这辈子她也不可能将自己的驸马调./教成一个雅人。等她解了陈家的难,再有下辈子的话,她或许可以重新去物色一个容貌风度样样拔尖的人。“驸马,大爷叫您吃完饭过去一趟。”珍儿过来禀报道。华阳惊讶:“莫非大哥那边也闻到味儿了?”她有些后悔跟着陈敬宗一起偷腥了,跟做贼似的,有点风吹草动都要担心一番。陈敬宗想了想,道:“大哥就算闻到,顾及你的面子他也只会假装不知,找我肯定是为了别的事。”他这么一说,华阳想起来了:“下午大哥也派人来找过你,我说你昨晚忙着抓老鼠,白天都在补觉。”陈敬宗:“行,那我过去看看。”仔细漱了口,陈敬宗这就去了观鹤堂。陈伯宗站在走廊里,远远地看着四弟从四宜堂那边走过来,头发还半湿不干的,便笃定四弟是睡了一整天,醒来全身是汗才洗的澡。“听说你昨夜一直在抓老鼠,忙到了几更天?”陈伯宗面容严肃地问。陈敬宗胡诌道:“记不太清,反正天快亮了。”陈伯宗:“就算如此,你也不该一整个白天都拿来睡觉,不成样子。”陈敬宗皱眉:“我的事你不用管,说吧,为何找我?”陈伯宗:“为的就是这个,不提公主如何看你,晌午婉宜去陪公主用饭,你做四叔的,被侄女知道睡懒觉,不觉得羞愧吗?”陈敬宗眯了下眼睛,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敷衍道:“羞愧,以后不睡了。”陈伯宗:……明知四弟只是随口应承,偏人家装出老实认错的态度,他就不好再教训。“皇上把公主嫁进咱们陈家,是天恩浩荡,你当在公主面前恪守礼节,不可任意妄为。”“行,以后每天见面我先给她磕三个头。”“你……”陈敬宗不再理他,转身往回走。经过浮翠堂时,恰好碰见跨出门的陈孝宗。这一照面,陈孝宗先笑了,像只玉面狐狸:“四弟从哪回来?”陈敬宗停下脚步:“有事?”陈孝宗走过来,余光瞥见走廊那头有道身影,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只瞧见大哥一闪而逝的衣角。“大哥找你?”陈孝宗好奇问。陈敬宗:“与你无关。”陈孝宗:“行,那咱们只说咱们的。你啊你,昨日丫鬟说闻到你们那边的煎鱼味儿我还不信,今天我们都闻到了你们那边的炖鸡香,四弟还要狡辩吗?”他语气调侃,一副“虽然你违了礼法但你是我亲弟所以我不训你”的随和姿态。陈敬宗面无表情:“我们只炖了鸡枞菇。”陈孝宗笑着拍他的肩膀:“放心,三哥又不会揭发你。”陈敬宗拨开他的手:“吃就是吃了,没吃就是没吃,我没做过的事,自然不会承认,三哥若不信,大可以去搜我们的厨房,也算还我们清白。”陈孝宗笑容一僵,便是没有公主,他一个读书人,去翻弟弟的厨房也太难看了。看出弟弟是要嘴硬到底,陈孝宗只得换了个话术,无奈道:“四弟,三哥没想笑你偷嘴,说实话,食一年的素确实太苛刻,我跟大哥每天看看书不用动力气,尚且能够忍受,你要练武健身,光吃素菜哪里受得了,三哥都理解的。三哥过来找你,其实是为了你三嫂。”陈敬宗冷漠的表情微微缓和了些。陈孝宗看到了希望,神色越发真诚,揽着兄弟往旁边走了两步:“你三嫂这次怀孕怀的不是时候,万幸她底子还行,一路赶来没有动过胎气,可她的气色明显不如怀二郎他们时,白天没精神,夜里腿经常抽筋,这都是吃的太素的缘故。”“她懂事,再辛苦都忍着,可我做丈夫的,看她抽筋抽得掉眼泪,实在于心不忍,更何况她吃不好,肚子里的孩子也长不好。”“四弟,三哥知道你好本事,能去山上抓到野味儿,看在你三嫂还有那未出生的侄子侄女的份上,下次你们弄野味儿,能不能分一碗给你三嫂?就一碗,给你三嫂补身子,三哥不需要。”这话说得情真意切,颇叫人动容。陈敬宗沉默片刻,道:“三哥对三嫂情深义重,我很敬佩,只是我真的没有偷腥,还请三哥信我。”陈孝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法接受他都这么说了,老四竟然还不肯承认!下一刻,陈敬宗又道:“但三嫂的身子要紧,我愿意寻机会进山给她弄些吃的。”陈孝宗的惊愕登时变成了欣慰,他就知道,老四虽然粗野,绝不可能不顾念兄弟情分。陈敬宗:“不过,这事若是被父亲发现,定会责罚,少不了要跪几天祠堂。若我还没成亲,为了三哥三嫂,我不介意去跪,只是如今我也成家了,我不想再让公主看不起,所以还请三哥写个字据,言明是你托我进的山,免去我的后顾之忧,这也是为了我与公主的夫妻和睦。”陈孝宗:……老四这话说的,怎么还带拐弯的,还不止拐一下?陈敬宗看看天色,道:“三哥若同意,你现在就去写字据,我在这里等你,三哥若不想写字据,这话就当咱们没说过。”说完,他等了等,见兄长犹豫不决,这就要走。陈孝宗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陈敬宗平静地看过来。陈孝宗知道,他被这个看似粗野无城府的弟弟坑了。今晚他既然为了妻子来求四弟帮忙,如果因为一张字据就放弃,刚刚的情深义重顿时成了笑话。可如果写了字据给四弟,将来东窗事发,被父亲罚去跪祠堂的人就变成了他。父亲才不会管妻子是不是半夜抽筋,就算情有可原,罚还是要罚!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能无视妻子的委屈吗?明确自己会如何选择的陈孝宗,笑了,拿手点了点兄弟,摇头道:“你在这儿等着。”一刻钟后,陈孝宗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一盏灯。陈敬宗展开字据,就着灯光仔细看过,确定三哥没有在字眼里耍滑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三哥倒是体贴。”陈孝宗叹气:“只盼你行事谨慎,千万别叫父亲抓住。”陈敬宗:“我尽量。对了,以后猎物带回来,我会叫丫鬟来知会三嫂,届时再请三嫂派个会厨艺的来这边烹饪。公主很重规矩,怕是不肯让她身边的丫鬟在这期间沾荤腥。”陈孝宗很想问问,如果公主真的不屑,这两天的鱼与鸡都是老四亲手做的、吃得独食不成?可老四根本不承认他偷腥,有些事只能心照不宣,再说,公主的丫鬟,只伺候公主也是天经地义。兄弟俩密谋完毕,各自回家。陈敬宗在内室找到了已经坐在床上的华阳。“怎么去了这么久?”华阳随口问。陈敬宗坐到床边上,将袖子里的字据递给她。华阳狐疑地接过来,看完之后,她无法理解地看向陈敬宗。陈敬宗笑了笑:“有了这个,以后咱们想吃就吃,真出了事,也有三哥替咱们顶着。”这对华阳来说也是个好消息,不由地笑出来:“你怎么做到的?”陈孝宗可是名副其实的探花郎,陈敬宗一个粗人竟然能诓得了他?陈敬宗并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三嫂怀孕,拿捏了他这个短处,他只能答应。”华阳听了,再看看探花郎清风朗月的字迹,难掩羡慕:“三哥对三嫂真好。”文人最重名声,陈三郎为了妻子,甘愿将把柄送了出来。倘若母后赐婚时陈三郎还没娶妻,她嫁的是陈三郎,夫妻和睦,哪还有那么多闲气可生。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冷嗤,手里的字据也被人抢了过去。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了出来,华阳难免讪讪,装困般拉起被子,背对他躺好。“进山的是我,打猎的也是我,美名倒是全被他得了。”嘲弄入耳,华阳眨了眨眼睛。好吧,陈家四郎也挺好的,陈三郎疼爱妻子还需要寻兄弟帮忙,陈四郎直接就把鱼啊鸡啊以及三包零嘴送到了她的桌子上。
第 10 章
罗玉燕怎么也没想到,她只是想吃点肉,竟连累丈夫送了一张字据到小叔陈敬宗的手中。“我不吃就是了,你为何要写那字据?”夜色如墨,罗玉燕坐在床上,懊恼无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没有字据,他们还不敢太放肆,偷偷摸摸地吃几顿就罢了,现在有咱们帮忙顶锅,他们倒是毫无顾忌了,反正闹大了父亲罚的是咱们。”陈孝宗笑着看她:“老四没有恶意,无非是想拉咱们下水,叫咱们心甘情愿地保守秘密,顺便大家一起偷腥,谁也别笑话谁。”罗玉燕嘟嘴:“你还替他说话!他真把你当兄弟,会这么为难你?”陈孝宗:“这算什么为难,我替他保密,他把辛苦打的野味儿送我,很公平。”罗玉燕就是不高兴:“野味带回来,还得我派丫鬟去那边烧饭,公主倒是装得清高,我却递了实打实的证据给她,这辈子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了。”陈孝宗还是笑:“那是公主,怎么,你还想在公主面前摆嫂子的谱?”罗玉燕赌气地拍了他一下:“你怎么老替他们说话?”陈孝宗坐起来,一手抱住她,一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腹部:“事已至此,何必计较那么多,我只盼着你吃得滋补些,娘俩都养得好好的。”罗玉燕的眼中就露出慈母的温柔来,无奈道:“要不是为了这孩子,咱们也犯不着丢这个脸。”早知道便宜没占着还被四宜堂拿捏住了,她宁可天天吃素也不会对丈夫开口!.过了两日,陈敬宗又去了一次山里,带回来两条鱼、两只鸡,藏了一份在西耳房,另一份放到厨房。做好了准备,华阳再让珠儿去浮翠堂传话。罗玉燕心里抱怨,礼数上却不能出错,既然借用四宜堂的厨房,她哪能真的只派一个小丫鬟过来烧菜?华阳在堂屋招待的她。再怎么着都是因为她馋嘴,罗玉燕脸红红的,羞臊地不敢去看华阳,垂着眼道:“都怪我身子不中用,半夜总是腿抽筋,三爷看得着急,竟做出如此糊涂事,还要麻烦四弟进山折腾,实在是让公主笑话了。”这事华阳是占了便宜的,又怎么会借此嘲笑旁人。再说,她一看到罗玉燕的大肚子心里就慌,只觉得此时的罗玉燕比豆腐、玉器还要脆弱,碰一下累一下就会惊动胎气。“都是小事,不足挂齿,三嫂快坐下说话。”华阳对朝云使眼色。朝云赶紧与罗玉燕带来的嬷嬷一起,小心翼翼的将她扶坐到椅子上。这嬷嬷快有五十岁了,擅长照顾孕妇幼儿,是罗玉燕身边的老人。华阳知道陈家众人谁到了她面前都会客客气气的,就算有正事也要先把礼节做足,白白浪费时间,所以她主动道:“朝云,带嬷嬷去厨房看看吧,驸马武艺不精,今日去了半天只带回一条鱼一只山鸡,嬷嬷就按照三嫂的喜好做,厨房那边都听你使唤。”嬷嬷恭敬地点点头,再看向罗玉燕。罗玉燕眼神微闪,软声道:“既已辛苦了四弟,我就厚颜收下了。嬷嬷,等会儿你把鱼、鸡都炖了,鱼我带走,鸡留给公主补身子。”嬷嬷刚要应,华阳淡笑道:“三嫂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没有身孕,当该与驸马一同替老太太守丧才是。”笑话,连陈敬宗都知道不能落下把柄,骄傲如华阳更不可能让外人知道她有偷腥。这个外人,包括上辈子的陈敬宗,那时候他把香喷喷的烤鸡摆在她面前,华阳多馋啊,但为了面子,她就是能忍住不吃。如今她把陈敬宗当自己人了,才不介意在他面前露出一些真性情。一番话,听得罗玉燕再度红透了脸。换个身份的妯娌,罗玉燕非得拐弯抹角讽刺对方一顿才解气,可华阳是本朝第一受宠的公主,连皇上同样宠爱的南康公主都被华阳吩咐宫女掌过嘴,贵妃娘娘在皇上身边连吹耳旁风也没能让华阳吃一点数落,她一个小小的侯府千金,哪敢跟华阳硬碰硬?“哎,一孕傻三年,是我嘴快欠考虑了,还望公主恕罪。”非但不能顶嘴,罗玉燕还得臊眉耷眼地赔罪。华阳笑得平易近人:“三嫂多礼了。嬷嬷烹饪需要时间,三嫂先回去等吧,以后直接叫嬷嬷过来,三嫂休息要紧,不必再与我见外。”人家下了送客令,罗玉燕只得告退。华阳去了东次间。陈敬宗舒舒服服靠在榻上,手里拿着华阳先前看的戏本子。“还我。”华阳走到榻边,朝他索要。陈敬宗将戏本子放在她的手心,却没有松开:“我武艺不精?”华阳:“不这么说,难道我要说你打猎很轻松,叫她不必诚心感激你?”陈敬宗看着她花瓣似的唇,松了手。他占了次间,华阳就去了内室。结果她刚在窗边坐下,陈敬宗竟跟了进来,大张旗鼓地坐在她对面。华阳抬眸,用眼神询问他有何事。窗外艳阳被浓密的槐树枝叶遮掩,但光线依然明亮,映照得她的脸莹白通透,世间最美的玉也比不过这张美人面。陈敬宗脑袋里想着帐间她乌发凌乱双颊潮红的画面,面上倒是正经:“只吃鸡鱼会腻,下次我拿猎物去那个镇子换些猪肉鸭肉。”华阳继续看书,可有可无地道:“随你,别叫人认出来就好。”陈敬宗:“嗯。”华阳看了两行字,重新抬眸,撞上他光明正大打量她的眼,黑沉沉的,眼底似燃着火。两辈子,陈敬宗都是唯一敢用这种眼神看她的人,除非皇亲,其他男子连直视她都不敢。“没事就出去。”华阳瞪着他道。陈敬宗:“去哪?三嫂身边的嬷嬷还在厨房,让她看见我去东耳房,心里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你我。”华阳:“那就去次间待着。”陈敬宗:“为何非要出去?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咱们互不打扰。”华阳觉得他的视线就是打扰,就像身边多了一条野狼,谁还能专心看书?“你不是喜欢进山吗?还有一整个下午,你可以再去一次。”“累了,不想动。”华阳:……她拿着书出去了,让丫鬟将躺椅抬到树荫下,她惬意地躺了上去,然而一抬眼,就见陈敬宗坐在窗边,脸朝着她。就在华阳准备举高书挡住自己时,陈敬宗走开了。华阳瞬间放松下来。.四月一结束,端午就在眼前。大户人家过端午的花样可多了,或是养支龙舟队伍去河上比赛,或是请个戏班子来家里唱戏,一家老小欢聚一堂。今年陈宅的端午注定冷清,但还是要聚在一起吃顿饭。主宅那边派丫鬟来传话,丫鬟走后,陈敬宗对一旁不太上心的华阳道:“这回要说哪里不舒服?”老太太去世,下葬前后陈宅里都有一堆的事。像来客吊唁等等、自家人守夜丧等等,华阳一概都不露面,只在初到当日给老太太上了香、下葬之日送了棺。但无论陈宅众人、吊唁的宾客还是镇上观礼的百姓,都觉得堂堂公主殿下就该如此。陈敬宗自己都厌烦与家人应酬,倒是也能理解华阳的避而不见。只是面子活儿得做齐,回避就得找个理由。华阳挑眉看他:“什么不舒服?”陈敬宗:“你不去家宴……”华阳:“谁说我不去了?”别说陈敬宗,朝云都惊讶地看向自家主子。华阳继续欣赏花坛里的牡丹。这些牡丹都是名品,可能是移栽过来的缘故,耽误了花季,这两天才开了起来。碗口大的赵粉,花瓣层层叠叠,薄如织锦。华阳看着这些花,很想她留在京城的那些锦衣华服,其中好些都是照着各种牡丹的颜色印染的,放在花丛中足以乱真。陈敬宗眼里的她,比那些牡丹美多了,但现在他更好奇她究竟是怎么想的。“那些家宴,你一向都不喜欢参加,这次怎么要去了?”陈敬宗走到她身边问。华阳无法给他什么理由,只能摆出公主的任性:“想去就去,怎么,不行吗?”陈敬宗:……他有什么不行的,折腾的是老头子他们。换个懂事的儿子肯定要去给自家父母通风报信儿,要他们做好迎接公主儿媳妇的准备,偏陈敬宗没那么“懂事”。初五一早,陈家各房都汇聚到了主宅的澹远堂。陈廷鉴、孙氏夫妻俩是最先到的。陈伯宗、陈孝宗两家子与东院的陈廷实一家五口差不多前后脚到。陈廷鉴与弟弟陈廷实说着话。孙氏身边围着二郎、三郎两个乖孙,就是要招待弟妹齐氏,也难免被孙子们吸走注意力。齐氏面上带笑,心里很不痛快,如果她也是官夫人,孙氏敢这么怠慢她?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陈廷鉴,想着他阁老的身份,只觉得那把长须都越看越飘逸,陈廷实在他面前就像个种地的!齐氏羡慕大房的男人,她的儿子陈继宗偷偷地瞥了俞秀、罗玉燕几眼,只觉得两位堂嫂样样都比他的媳妇好。“祖母,我饿了。”三郎清脆的声音突然在厅堂里响起,随即众人都是一静。三郎才三岁,没注意到周围的变化,只是期待地看着祖母。在京城吃香喝辣的小少爷,回老宅后天天都吃那些素菜,好不容易能吃顿粽子,三郎都期待无比。孙氏刚要哄孙子,外面丫鬟带着三分喜七分惊地转过来:“老爷,老夫人,四爷与公主来了!”陈廷鉴第一个站了起来!说实话,他在京城时,几乎每日都能面圣,小太子更是他的学生,见惯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人,陈廷鉴早已能够在任何皇亲国戚面前游刃有余,甚至还曾严厉训斥过太子。可他没有与公主相处的经验,尤其这位公主还是宫里最受宠的,还做了他的儿媳妇!陈家不是什么世家,连书香门第都算不上,只从他们父子这两代才有了功名做了高官。陈廷鉴非阿谀奉承之人,亦不怕公主去皇上面前告状陈家待她不敬,他怕的只是自家招待不周,让金尊玉贵的公主受了委屈这件事。就像天底下最娇贵的一朵牡丹被移栽到了陈家,他陈廷鉴岂敢粗心料理暴殄天物?如果老四有出息,能获得公主的芳心让公主身心愉悦也就罢了,偏偏老四那个德行,儿子越委屈公主,他做公爹的越得尽力补偿回来!孙氏、陈廷实等人才刚刚跟着他站起来,陈廷鉴已经往外走了,亲眼看到走在儿子身边的素服公主,陈廷鉴远远地欠身行礼。华阳目不转睛地看着廊檐下穿白色布衣的公爹。早在她嫁给陈敬宗之前,就已经非常熟悉公爹了。她见过公爹在父皇面前的从容淡泊,三言两语便是治理天下的大计,她也任性地去听过公爹给弟弟授课,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这么好的阁老,他的儿子必然也都如世间美玉。可以说,华阳高高兴兴地配合父皇母后的赐婚,一半是因为相中了陈敬宗的脸,一半是因为她钦佩这位公爹。上辈子,她都没能看到公爹的最后一面,却亲眼目睹了他的家人蒙冤受难。公爹为朝廷、为百姓操劳一生,朝廷却辜负了公爹。作为皇室女,华阳心中惭愧。“父亲免礼,都说了一家人,父亲以后不可再这般见外。”华阳微微加快脚步,声音温和。陈敬宗看了她一眼,她就是这样,在父亲、大哥、三哥面前都温声细语的,只对他横眉冷对。陈廷鉴站直身体,头却微低避免直视面前的公主,只做了一个往里请的姿势。里面陈家众人自觉地避让到两侧。华阳微笑着往里走,目光一一扫过婆母与陈伯宗、陈孝宗等人,再去看右侧的陈廷实一家。陈廷实深深地低着头。齐氏飞快地看了公主一眼,明明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妇人,可那睥睨的眉眼竟唬得她也迅速回避。陈继宗也想偷窥的,只因公主搬过来这么久,他还没有见过公主的正脸。然而当他真的看清公主的模样,陈继宗就变成了一根歪脖子木头,还是陈敬宗走过来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陈继宗才猛地回过神来,匆匆避到亲娘侧方。齐氏恨极了陈敬宗那毫不留情的一脚,却无可奈何。陈廷鉴隐晦地扫了眼二弟陈廷实。这一眼不再是长兄对弟弟的关照,而是蕴含了一位阁老的官威。陈廷实连连擦汗,决定回去就把没出息的儿子狠揍一顿,平时好色也就罢了,竟敢色到公主头上,还要不要命?
第 11 章
这场端午家宴,因为孙氏、陈廷鉴夫妻都料定公主儿媳不会露面,所以席位还是像以前那样摆的。也就是陈廷鉴夫妻、陈廷实夫妻并排坐北面的两张主席,左右下首分别摆两席,由陈伯宗、陈孝宗、陈敬宗、陈继宗与各自的妻子坐,孩子们就坐在各家父母背后的小席上。华阳一来,她的身份才是最尊贵的。陈廷实光紧张了,齐氏脑筋比他灵活,见礼过后,她讨好地朝华阳笑笑,然后对孙氏道:“大嫂,叫公主坐这边的主席吧,我们去下面。”孙氏看向丈夫,公主坐主位是应该的,可那不是还有自家老四么,他好意思越过叔父与哥哥们?不等陈廷鉴开口,华阳主动道:“自家人只论长幼,我随驸马坐就好。”陈敬宗听了,引着她来到左边靠近厅堂入口的这一桌。见此,陈廷鉴笑了笑:“公主不拘小节,就这么坐吧。”众人重新落座。只是随着华阳的到来,气氛再也无法恢复先前的轻松,眼看就要冷场,婉宜乖巧地走到华阳身边,白净净的小手托起一条用五色丝线编成的腕绳:“四婶,端午过节,我编了一些五彩丝,给祖母、堂祖母、我娘她们都送过了,这根是送您的,您瞧瞧喜欢吗?”据说在端午节佩戴五彩丝,既能辟邪,又能祈福纳吉。华阳七八岁的年纪也编过这个,再大些就淡了兴致。“喜欢,婉宜的手越来越巧了。”婉宜眼睛一亮:“我给四婶戴上吧。”华阳笑着伸出手。她微微提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手腕,不过位置低于席面,恰好又能被旁边人高马大的陈敬宗所遮挡。所以,这么漂亮的腕子,就陈敬宗叔侄看见了。陈敬宗免不得又想起她两条细腕都被自己单手握住举在头顶的靡艳画面。席上摆了凉茶,陈敬宗抓起茶碗,仰头就是一口见底。豪放是豪放,不是场合。陈廷鉴隐晦地瞪了过来,常言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公主如此矜贵,老四怎么好意思粗手粗脚。孙氏趁机与齐氏谈笑,缓和气氛。馋嘴的三郎偷偷地扯了扯娘亲的袖子,罗玉燕朝儿子摇摇头,叫他继续忍着。一盏茶的功夫后,孙氏吩咐大丫鬟去厨房传饭。很快,小丫鬟们端着托盘井然有序地进来了,每席上都有一碟四个竹叶棕,一盘绿豆糕,另配四道素菜。竹叶粽才出锅,冒着缕缕的白雾,小丫鬟熟练地拆掉粽叶,低头退下。四个粽子,一个清水粽蘸糖吃,一个豆沙馅儿,一个蜜枣馅儿,还有个蛋黄馅儿。陈敬宗问华阳:“你吃哪种?”华阳夹了蜜枣粽,低声道:“我吃一个就够了。”她吃得慢条斯理,陈敬宗也努力把嘴里的粽子想成肉馅儿,正没滋没味地吃着,忽然听到一声呜咽,像山鸡被人掐住了嗓子,戛然而止。夫妻俩同时抬头。右边的主席上,齐氏正用帕子捂着脸,见大家都盯着她看,她索性不掩饰了,哭出几声来。陈廷实替她脸红,无措地斥道:“好好地过节,你哭什么?”齐氏抽搭两声,一边拿帕子擦着眼角,一边哽咽道:“我想老太太了,每年逢年过节她都要念叨咱们这一大家子,今年好不容易都聚齐了,她老人家却看不着了。”华阳早在听见哭声时就放下了筷子,此时看向公爹,就见公爹垂眸静坐,慢慢地红了眼眶。甭管齐氏是不是做戏,她那话哪个孝子受得了?华阳听说过,公爹是寒门出身,刚入京时都住在官舍,那种简简单单就两间屋子的小院,等公爹终于在京城站稳脚跟有了宅子,马上就把留在老家的母亲兄弟妻儿都接了过去。只是老太太更喜欢老家的自在,再加上确实不适应京城的气候,公爹才不得不将老太太送了回来。京城与陵州隔了太远,哪怕过年时京官有一个月的假,公爹也赶不回来,难以尽孝。沉重的情绪潮水般往外蔓延,孙氏哭了,大嫂俞秀、三嫂罗玉燕也都拿起了帕子拭泪,陈伯宗、陈孝宗亦都垂着头,就算没落泪,眼眶也是红的。华阳正观察着,忽见陈敬宗夹起那个清水粽,若无其事地蘸蘸糖,直接送到面前,一口咬了小一半。虽然他没发出多大声音,可全家人都在默哀,就他有动作,谁能看不见?华阳眼观鼻鼻观心,左手却悄悄伸过去,在陈敬宗的大腿上一拧。陈敬宗本来用右手拿筷子,这会儿突然放下筷子,迅速垂下手,赶在华阳离开前抓住了她,紧紧握住。他还不是单纯地握,带着茧子的拇指指腹一下一下地擦撩着她柔嫩的掌心。就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好不容易抓到一条兔子腿,就算不吃也要解解馋。华阳:……众目睽睽,她不敢乱动,脸却一点点地红了起来,掌心更是传来一阵阵酥麻。幸好,旁人都将她的神色理解成了为有陈敬宗这种“不孝”儿孙做驸马而羞愧。齐氏知道陈敬宗一直都是大房那边的异类,人嫌狗憎的,她正在为陈敬宗踹自家儿子的那一脚而怨恨着,此时见陈敬宗主动递上把柄,齐氏就抹着泪道:“敬宗啊,老太太在的时候最疼你了,你都一点不想她吗?”陈敬宗捏着美妻柔若无骨的小手,心情好,还朝齐氏笑了下:“想,只是非得哭出来才代表想的话,那你们不哭的时候,难道都没有惦念老太太?”齐氏差点被这话给呛过去!甚至学富五车如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等新旧状元、探花,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陈敬宗的话。孙氏出面打圆场:“好了好了,大过节的,都继续吃吧,老太太最慈祥,肯定也不想瞧见咱们为了她茶饭不思。”有了这话,众人才纷纷拾起筷子。陈敬宗默默地松开了华阳。华阳不动声色地吃着粽子,心里已经将陈敬宗关进厢房上了十几层的锁,看他还如何动手动脚。家宴结束,陈廷鉴把男丁们带走了,女眷们继续留在澹远堂。依华阳上辈子的性子,她不会留在这里听一些家长里短,只是她现在存了别的心思,便笑着坐在了婆母旁边。孙氏藏下心中的奇怪,对齐氏道:“我看咱们后面还砌了三面墙,是准备扩建宅院吗?”齐氏往华阳那边瞧了眼,回道:“之前不是跟大嫂说过么,正月里修缮宅子时怕砖不够用,买多了,退不好退,摆在那里也浪费,就在后面先搭了墙,日后是修花园还是盖房子留着给孙辈们长大了用,全凭您与大哥做主。”罗玉燕看向华阳,陈宅可没看出多少修缮的地方,只有四宜堂是新建的。华阳慢悠悠喝着茶,她千里迢迢来给老太太服丧,陈宅又小,不给她盖新宅子,难道还要她们夫妻跟哪个兄嫂挤一个院子里住?只是这差事都落在陈廷实、齐氏夫妻手中,上辈子这夫妻俩都能大胆收下地方官员豪绅孝敬的十二万两白银,公爹这次寄银子回来,齐氏就不可能把银子都花在四宜堂与老太太的丧事上,少不了以次充好、做假账中饱私囊。齐氏……华阳再次看向看似恭恭敬敬坐在婆母身边的素衣美妇。齐氏若有所觉,可等她看过来的时候,就发现那仙女似的公主在悠然品茶,白皙的面容光洁无暇。齐氏自负镇上最美,真的见了公主,她才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只是,想到如此尊贵的美人竟落到了陈敬宗那个糙侄子手里,夜里也要像她们这等民妇一样伺候一个粗男人,齐氏便舒服了,觉得她与宫里的金枝玉叶也没有太大差别。孙氏兀自说着话:“大郎他们还小,扩建宅子不急,老爷的意思是,暂且将那片地分成东、西两片园子,西园给咱们女眷种花弄草,东园由他们爷几个亲自耕种,真正经历了百姓的耕地之苦,将来为官才懂得时时刻刻为百姓着想。”说的好听,其实就是给一家人找点事情消磨时间,免得都闲出病来。华阳给婆母捧场:“父亲心系百姓,怪不得深受父皇倚重。”有了她的支持,这事就定了下来。.华阳回到四宜堂时,陈敬宗还没回来。她脱了鞋子,寻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榻上。窗外天空湛蓝,一片片榆叶圆润小巧,翠绿如洗。天气有些热了,华阳一手摇着团扇,一边回忆着今早所见,尤其是陈廷实、齐氏夫妻。上辈子弟弟降罪陈家的旨意上,给公爹罗列了七项罪名,其中之一,便是贪污受贿。华阳看过锦衣卫的查案卷宗,关于公爹贪污受贿这项,锦衣卫在京城的陈宅只搜出三万多两白银,陈家的账本上记载的清清楚楚,这数万两的大额进项全是父皇所赏赐,笔笔可证。然而锦衣卫竟在陵州陈家祖宅又搜出十二万两白银,以及一本最关键的秘账。账本上记载了公爹为官几十年,地方官员、豪绅送到祖宅的每一笔孝敬。朝廷将这笔账记在了公爹头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十二万两是陈廷实齐氏夫妻背着远在京城的公爹收下的,所以银子都藏在夫妻俩居住的东院,账本更是藏在齐氏的陪嫁箱笼里!上辈子华阳来陵州,她满心的不痛快,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四宜堂,对陈宅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去了解,更是没把陈廷实、齐氏这对儿镇上小民放在眼里。重生之后,华阳记着陈家“贪污受贿”这笔账,特意叫珍儿、珠儿仔细打听了东院一家五口的为人秉性。陈廷实,说好听了是老实憨厚,说难听了就是窝囊无用,家里大事小事全做不得主。齐氏精明厉害,掌握陈家一切,说一不二。陈继宗是夫妻俩的独子,懦弱亲爹管不了他,齐氏能管却选择骄纵,陈继宗俨然是石桥镇一霸。至于陈继宗的妻子、儿子,一个对齐氏千依百顺一个还是奶娃娃,都无须在意。那十二万两,华阳推测齐氏才是主谋,陈廷实没那个胆子去贪。齐氏的野心体现在方方面面,在公爹带着他们回来之前,祖宅的大管事都是齐氏的亲表哥!突然,一只大手贴上了她的腿。华阳吓了一跳,手里的扇子已经本能地打了下去。“啪 ”的一声,扇面重重拍中陈敬宗的手。见是他,半坐起来的华阳恨恨地踹了过去。陈敬宗探囊取物般攥住她的脚踝,看着华阳恼火的脸,他笑了笑,视线下移。华阳穿着裙子,如今一只脚被他攥着,想也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她及时捂住裙摆!陈敬宗按低她的脚,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做着轻佻的事,他反倒质问起华阳:“早上吃席,你为何摸我大腿?”华阳:……他怎么有脸说出口!“我那是摸吗?别人都在为老太太默哀,你装都不装一下,所以我才掐你做提醒。”陈敬宗一脸意外:“掐?行吧,怪我皮糙肉厚,还以为你对我起了色心。”华阳:……陈敬宗松开她的脚踝,坐在旁边,探究地看着她:“在想什么?以前我进来,你都跟防狼似的。”刚刚他进门,看见的就是她横陈榻上的曼妙背影,慵懒撩人。华阳不理会他的那些不正经,将腿缩回衣摆下,她摇摇扇子,低声道:“是你人缘太差吗,父亲不待见你,你二婶似乎也对你颇有不满,早上那番话,要不是你脸皮厚,换个人都要跪地悔过。”陈敬宗瞧着她时而被团扇遮掩的脸,奇道:“你何时这么关心我们家的事了?”高高在上的公主,从不屑议论宅院是非。华阳哼道:“谁让我嫁了你,总要防着旁人因为你而迁怒我。”陈敬宗:“这你大可放心,那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招惹宫里的金枝。”华阳放下扇子,没耐心道:“你只说你与齐氏关系到底如何。”陈敬宗:“不如何,我人嫌狗憎,跟谁都不亲。”华阳笑了下,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陈敬宗没把齐氏当婶母敬重,于她而言却是好消息,方便以后行事。弟弟为何那么恨公爹,回京后她会仔细留意,继而想办法化解。可在那之前,她必须铲除陈家祖宅这边的祸根,只要她让公爹那些“罪名”无法落实,将来就算弟弟还是要清算陈家,少了关键罪证,弟弟最多也就罢了陈伯宗等人的官,不至于落到发配边疆那么严重的地步。
第 12 章
阁老陈廷鉴将家中男丁叫过去,说的也是他要开辟东园、西园之事。他是一家之主,无人反对。商量完正事,陈廷实准备带着儿子离开时,发现大哥又看了他一眼。陈廷实明白大哥的意思。回到东院,陈廷实将儿子带到他们夫妻院子里的堂屋,沉着脸道:“你给我跪下!”陈继宗愣住了。换成齐氏这么严厉,陈继宗可能真就跪了,可老爹素来懦弱没脾气,陈继宗早在心里就没把亲爹太当回事。“好好的,为什么让我跪?”陈继宗摸了摸鼻子道。齐氏听到动静,从里面走了出来,疑惑地打量父子俩:“出了何事?”陈继宗走到她身边,朝亲爹那边扬扬下巴:“我也没做什么,突然就让我跪下。”齐氏瞪向丈夫。陈廷实见她这护犊子样,更气了,声音又低又怒地道:“早上你都瞧见了吧,公主多尊贵,又是他堂嫂,他居然敢那么盯着看,丢人丢到贵人那边去了,难道我不该教训他?”提到华阳,陈继宗低下了头,眼中却只有觊觎,毫无悔改之意。什么公主不公主的,都嫁到陈家了,那就只是他堂嫂,既然是亲戚,他看两眼怎么了?齐氏淡淡道:“是有点丢人,可谁让她长得美,咱们又都是没见识的乡下人,反正老四也踢过了,公主应该也能体谅。”陈廷实:“体谅不体谅是公主的事,他今天必须给我跪下,不然他狗改不了吃./屎,下次还敢冒犯公主!”齐氏:“呵,你骂自己儿子是狗,那你是什么,你们陈家的爷们都是什么?”摆明了不想罚儿子。陈继宗趁机找个借口溜了,陈廷实想去抓儿子,齐氏直接拦在堂屋门口,冷眼看他。陈廷实不得不停了下来。他看着两步外的齐氏。二十多年过去了,齐氏似乎还像年轻时一样美,可性子怎么变成这样了?陈廷实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齐氏的时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肤白如雪貌美娇艳,看他时总是含羞带怯,说话也轻声细语的。齐家家境并不好,至少远远不如平时媒人给他介绍的人家,可陈廷实就喜欢齐氏,央求着母亲同意了这门亲事。陈廷实还记得两人的新婚燕尔,他做梦醒来瞧见身边的美人都觉得自己命好……所以母亲当年的提醒都是对的吗,齐氏并不是喜欢他这个人,而是喜欢他京官弟弟的身份?“还愣着做什么,大哥不是要种地吗,你还不快去给他预备农具去?”在齐氏嫌弃冰冷的目光中,陈廷实耷拉着肩膀低头离去。.陈敬宗这种强健的体魄,显然会是陈家男丁里最适合在地里做力气活的。可惜他对谁都没个好脸色,说话又能顶死人,陈廷鉴不想跟这个儿子一起做事,把他撵到西园,帮女眷开辟花园。说是花园,其实只比四宜堂大了一点,陈敬宗一个人完全能忙完,毕竟是为了打发时间用的,丧期陈家不可能去请工匠精心打造一座漂亮园子。天气热了,罗玉燕身子重,既要养胎又要惦记二郎、三郎,每日都过得很是充实,犯不着去花园里闻土气,因此只动土第一日去瞧了瞧热闹,后面就舒舒服服地待在浮翠堂。俞秀事少一些,她倒是想陪在婆母身边,可陈敬宗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她一个嫂子看久了不太合适。孙氏也瞧出来了,老四好几次都想撸起袖子干活,却又碍着大嫂在侧忍住了。孙氏就让俞秀专心料理观鹤堂的事,不必操心花园这边。而当华阳来了,孙氏会识趣地避开,给小夫妻俩单独相处的机会。华阳坐在婆母留下的椅子上,朝云站在旁边为她撑伞。其实还是早上,并没有到最热的时候,可夏日的阳光过于刺眼,华阳受不了一点晒。“你下去吧。”陈敬宗一边捣弄泥浆,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朝云。朝云看向自家公主。华阳点点头,接过绘了江南雨景的青纸伞自己拿着。丫鬟一走,陈敬宗立即脱了外衫,一把丢向华阳怀里。虽然他才开工没多久,可做的是力气活,外衫已经沾了汗气,不等那衫子下落,华阳连忙伸手一挥,嫌弃无比地将衫子扫落在地。打掉了衫子,华阳再低垂伞面,挡住陈敬宗裸露的上半身,只看他的裤腿。陈敬宗瞧着她撑伞的白皙小手,继续干活,嘴上道:“抱都抱过,有何不敢看的?”华阳:“你再口没遮拦,我走了。”陈敬宗果然闭了嘴,同样是做事,有美人在身边陪着,当然更有乐趣。华阳的注意力落到了他的差事上。公爹与婆母将这座小花园完全交给了陈敬宗,陈敬宗只管做事,对如何布局花草却一窍不通或是没有兴趣,华阳反正也是闲着,涂涂改改地绘了一张图给他。按照陈家现有的条件,华阳的图非常简单,将西园大部分地面铺上卵石,留出几条青石板路,剩下留土的地方,或是移栽两棵枫树,或是种上牡丹,或是沿墙种下一排翠竹,或是摆上一套石桌石凳,确保花园虽小却五脏俱全。无法挖建水景,便弄一个大些的水槽,留种碗莲。陈敬宗现在做的就是兑泥浆,把泥浆铺在地上摊平,接下来就是将卵石一颗一颗地摁进去。卵石颜色不同,还能摆出各种吉祥图案,如“五蝠捧寿”、“莲年有鱼”等等。陈敬宗看到图纸时,眉头皱成了川字:“你这是故意折磨我。”华阳:“这花园以后我常要过来的,当然要弄得精致些。”陈敬宗想象她在建好的小花园里悠然漫步的画面,所踩是他亲手铺设的路,所见是他亲手栽种的花草,默默忍下。她心情好,他才有更多的机会,现在辛苦,最终便宜的是他。当陈敬宗蹲下来开始摁卵石,华阳的伞也不能垂得更低,男人宽阔的后背就出现在了她眼中。肩背结实,手臂修长,偏他还生了一副英俊面孔,长眉修目。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肩头滚落,沿着光滑的肌理往下游动,在腰腹处拐了一个弯。没等华阳继续追寻那颗汗珠,陈敬宗忽然看了过来。华阳立即晃了晃团扇,视线也投向远处。陈敬宗抛了抛手里的卵石,问她:“要不要来试试?”华阳嫌弃道:“太脏了。”陈敬宗:“我抱着你,你只管将卵石摁进去,保证哪都沾不到泥。”花园里随时可能会有人过来,华阳岂会陪他胡闹?她撑着伞站了起来,织锦的雪白裙摆随着她的走动水波般荡漾,逐渐远去。陈敬宗歪着脑袋,直到那纤细婀娜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笑了笑,低头摁石子。.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华阳也不想再去花园里看陈敬宗做事。不知不觉到了五月底,这日黄昏,陈敬宗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彼时华阳正悠闲地坐在树荫下,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盘黄橙橙的枇杷,一盘紫红紫红的桑葚。“你这日子倒是逍遥。”陈敬宗口渴了,直接往华阳的躺椅边上一挤,抓起桌面上唯一的茶碗,仰头就喝。厨房里面,朝月刚要出来,见此一幕马上退了回去。本来就伺候在公主身边的朝云,更是匆匆跑向水房那边,转眼间院子里就只剩夫妻俩。华阳没能拦住陈敬宗用她的茶碗,只能用团扇挡住口鼻,催促他道:“一身臭汗,先去沐浴!”陈敬宗将那盆桑葚拿到膝盖上,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偏过头。他虽然忙着建花园,隔三差五还是会偷偷进次山,每次都带些野味儿回来,一份给前院的三嫂养胎,一份夫妻俩偷腥滋补。陈敬宗没什么变化,倒是把因为路途奔波清瘦下去的华阳给养回来了,雪白的脸颊又圆润起来,就像那牡丹开到了最娇艳的时候。她若是站着,还有几分公主不容亵渎的矜贵,可她慵懒地躺在这里,简直就是邀人来采撷。“忙了一日,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你去帮我擦。”陈敬宗稀松平常地道。华阳嗤笑出声:“做梦呢,抬不起来就让珍儿或珠儿去伺候。”同样是身边的丫鬟,在华阳眼里也有亲疏,朝云、朝月都是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她不忍心叫她们去搓陈敬宗的糙皮厚肉。陈敬宗曲了曲袒露的小臂,看着她道:“我知道你嫌弃我,可我这身皮肉也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看能碰的。”华阳莫名又想到了姑母府里的那两个侍卫。诚然,她与公主都很欣赏侍卫们的健硕,可换成陈敬宗,他定不屑卖弄自己的身体去取悦别人。“那就自己洗。”总之华阳不会去做这种事,长这么大,她连自己一条轻薄的丝帕都没洗过,怎么可能去伺候陈敬宗。陈敬宗看她一眼,笑笑,端着果盘走开了。华阳看出了一丝挑衅。果然,吃晚饭时,陈敬宗还是穿着那一身充满汗气的衣裳。晚饭结束,他转身就往里面走,华阳不放心地跟进来,就见陈敬宗衣裳都没脱,就要进拔步床。床上铺的用的,可都是华阳从京城带过来的蜀锦,随便抽出一条丝来都比陈敬宗这一身衣裳贵!“你站住!”华阳一边斥一边快跑过来,伸开双手挡在拔步床前,不许陈敬宗进。“你答应过我,进来前必沐浴!”华阳瞪着他道。陈敬宗:“总有特殊情况,我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力气活,现在哪哪都酸,只想躺下来睡觉。”华阳体谅他的辛苦,妥协道:“既然你实在不想动,今晚就睡厢房去。”他身上汗味儿太重,睡地平华阳都嫌臭。陈敬宗:“也行,不过夏日潮热爬虫更多,万一有蜈蚣蝎子滑虫爬过来,你可忍着点,别再扯着嗓子乱叫,让别人误会我对你做了什么。”说完,陈敬宗转身就走。华阳:……她看向身后的床,总觉得那层精美的蜀锦床褥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陈敬宗就是故意的,偏她最受不了此地的虫子!哪怕把四个丫鬟都叫到床边陪着她睡,四个同样柔弱的女子,哪里比得上陈敬宗叫人心安?“你……”她才出声,走到门口的陈敬宗就停下了,毫不掩饰他的威胁,等着她做出选择。华阳咬牙,脸却红了起来,要求道:“既然抬不起胳膊,我只帮你擦肩擦背,别的地方你自己弄,而且我在的时候,你必须穿着裤子。”陈敬宗笑了下,指指自己的脑袋:“还要帮我洗头。”华阳越发嫌弃了。陈敬宗先出去,叫丫鬟们往浴室抬水,装满浴桶留着给华阳用,再来两桶水给他。朝云、珠儿进出几趟,总算忙完了。陈敬宗将人都撵出去,关上堂屋的门,然后喊华阳一声,他先去了浴室。华阳应都应了,也没什么好扭捏的,绷着脸跟了过来,进屋时,就见陈敬宗已经脱了外衫,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把凳子上,旁边摆着一桶水。迎着他火热的视线,华阳面无表情地绕到他背后。其实陈敬宗原本的肤色挺白的,只是连续晒了这么久,他的脖子脸甚至胸膛后背都晒成了均匀的浅麦色,显得越发英武有力。看着是好看的,甚至令人心跳加快口干舌燥,然而一想到等会儿她可能会在陈敬宗的肩头搓出个小泥球来,华阳就犯恶心。她是真恶心,光想象脸都白了,捂着胸口走到旁边。陈敬宗见了,皱眉:“就这么不愿意?”华阳背着他不说话,敢使唤公主做这种事的人,他怕是天底下第一个。陈敬宗顿了顿,忽然站起来,快速披上外衫,肩膀搭条巾子,拎着两桶水走了,面色阴沉。华阳没有挽留。有些事她就是做不到。只是情绪也低落下来,各种丑陋又可怖的爬虫影子齐齐地往脑海里爬,怕到她沐浴前,都先往桶里看了好几遍。朝云伺候她沐浴。华阳看着自己的肩头,她爱洁,平时少做事出汗不多,每次沐浴过后的水看起来都干干净净的。朝云当主子在自赏,轻声赞道:“肤如凝脂,说的就是公主,我就没见过比公主更白的人。”都说一白遮百丑,公主本来就美,再长了这一身雪肤……只可惜遇到了驸马那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华阳心不在焉。洗完了,她有些抗拒地走向内室,进门时正要安排朝云今晚陪她,一抬头,却见拔步床里躺着一道修长熟悉的身影。是陈敬宗,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的,看得出带了几分火气。华阳却笑了。“退下吧。”朝云应了声,出去时还体贴地从外面带上门。华阳熄了所有的灯,再从床脚这头爬到床上。陈敬宗换个方向躺着,黑暗中颇为冷漠。华阳软软地贴了上去,感受着他骤然绷紧的肌肉,华阳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以后不许使唤我,也不许再吓我。”陈敬宗依然僵硬。华阳摸到他的手腕,命令道:“转过来,抱住我。”她要最严密的那种抱,严密到就算真的有虫子爬上来,也会先碰到陈敬宗,再被他一巴掌拍死。
第 13 章
朝月看看灶膛里的火,叫珠儿盯着,她擦擦手,走出了厨房。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比清晨时略密集了些。她捡起放在门边的伞,撑开,小步往堂屋这边来。朝云才把除内室外的几间屋子都擦了一遍,忙得小脸通红腮边流汗,瞧见出现在门口的姐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便端着铜盆走过来,两个大丫鬟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廊檐下说悄悄话。朝月担心地看眼内室的方向:“公主还没醒?锅里粥热了这么久,都要稠了。”朝云笑笑,捞起铜盆里的巾子,先擦了擦脸。她肤色白皙,此时眼下却有些发青。朝月又关心她:“昨晚没睡好吗?”朝云点点头。公主身边本来有四个大丫鬟,在京城的时候她们四个轮流守夜,如今只有她与朝月跟来了陵州,朝月负责每日的三餐已经够累了,守夜这事就完全交给了朝云。朝月太久没有守夜,再加上公主与驸马在京城的时候那方面也不勤,自然很难猜到真相。考虑到驸马爷还在服丧,朝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瞒下此事,连绝不会泄露秘密的好姐妹也没有透露。只是想到昨夜听到的那些动静,朝云的脸竟也跟着发烫。忽然,屋里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公主醒了!两个丫鬟互视一眼,朝月回厨房去准备早饭了,叫珠儿去水房端水,朝云则端着一壶清茶进了内室。放好茶壶,朝云来到拔步床前,熟练地挑起外围纱帐。华阳无力地躺着床上,浑身懒洋洋地使不上劲儿。她看看朝云,再看看远处闭合的雕花窗。窗外光线暗淡,华阳脑袋里有些迷糊:“黄昏了?”她隐约记得早上陈敬宗起床时还想抱她,她把人撵走后又睡沉了,难道竟睡了一整天?朝云笑道:“才巳时初刻呢,只是在下雨,屋里就暗了。”华阳懂了,又问:“驸马呢?”朝云的脸上微微复杂起来:“驸马去花园里了,他也不怕下雨,说是要趁今天凉快把剩下的活儿都做了。”哪有这样的驸马呢,好歹也是阁老家的四爷,行为举止却像个干粗活的小厮,一点都不讲究。昨夜公主叫成那样,是不是驸马也在用那些乡野村夫的手段折磨公主?念及此处,朝云担忧地观察床上的主子。夏日天热,华阳换上了那几套最单薄的中衣,薄薄的织锦仿佛蝉翼,尤其是肩膀与手臂那里,根本遮掩不了那一身香肌玉肤。朝云只瞧了一眼,就发现几处青紫痕迹。她脸色发白,再难掩饰。华阳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肩头,倒是没什么意外,短暂的冷静后,她若无其事地道:“渴了,倒杯茶来。”朝云只好先去倒茶。华阳慢慢地坐了起来。她喝茶时,朝云看到的痕迹更多,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问:“公主,是驸马欺负您了吗?”糙能忍,若驸马胆敢折磨公主,她拼死也要回京去皇上皇后面前告状!华阳瞧着她那心疼又咬牙切齿的样子,淡笑道:“他不敢。”昨夜她让陈敬宗转过来抱住她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要被他“得寸进尺”的准备,反正只要她清醒着,断不会像上次那般叫陈敬宗得手,去冒三个月内吃两颗避子丹坏了身子的危险。而陈敬宗也没有让她失望,他再馋,都不敢违背她的意愿霸王硬上弓。朝云抹把眼睛,见公主笑得矜贵又从容,便相信公主是真的没有受苦,再回忆昨晚听到的那些声音……从未体验过男欢./女爱的朝云,忽然有点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大概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个包,用力去抓时的既痛且爽吧。华阳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温水澡,吃过“早饭”后,她坐在已经打开的雕花窗边,一边摇着团扇,一边赏雨。记忆中,这场小雨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接下来会是长达半个多月的酷暑,人人都盼着来场雨凉快凉快,然而雨真的来了,却是一场暴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暴雨下到第二天晌午时,石桥镇南面的河段终于在百姓的监测中涨平,河水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泥沙树枝涌向镇子,有几户地势低矮的人家院子里灌了水,屋主不得不带上家人匆匆转移。这便是发洪水了。当洪水蔓延了大半个镇子,而雨水毫无减弱之势,公爹做了决定,要带领全镇的百姓转移到后面的山上。按照本地百姓所言,这边每隔几年都要发次小洪水,雨停洪水也就退去的那种,后面的山却从未出现坍塌滑坡之灾,所以每当镇子遇到洪灾,百姓们都会去山上暂避,等雨水退了再下来。百姓们见怪不怪,没几个真正害怕的,可上辈子的华阳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被陈敬宗背着往山上转移时,她望着几乎淹了整个镇子街道的黄泥水,满脑都是这洪水早晚会奔腾到她脚下,将她吞没的可怕画面。她本来就嫌弃陈敬宗,又因为跟着他来陵州才遇到这么大的危险,当陈敬宗终于将她放到安全的地方,华阳看他的眼神却如看待仇人。等洪水终于退去,陈宅虽然没有遭受大灾,但院子里也布满了泥沙,华阳看着身边的丫鬟们忙来忙去地收拾,越发难以忍受。在陵州的那两年,华阳以为她已经经历了人间的所有痛苦,吃不好睡不好,虫子随时可能出现,还有更要人命的天灾。她当然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穷苦的百姓在承受饥寒之苦,可她没见过就无法体会,只把自己吃的苦当成人间最苦。直到陈敬宗死在沙场,成为她身边亲朋里第一个横死的人,直到她亲眼目睹陈家众人的悲痛,华阳才明白,当其他将士牺牲时,他们的亲朋好友会承受什么。那是华阳第一次切身感受战事在简简单单“胜败”二字下还隐藏的沉重。直到陈伯宗冤死狱中,直到亲眼目睹陈家其他人穿着单薄的囚衣在寒天雪地里绝望远去,华阳才明白,她经历过的那些所谓苦,根本不算什么。重生回十八岁,华阳还是华阳,那个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绝不会委屈自己的华阳,可她多了上一世的经历,她不再觉得狭小的四宜堂难忍,不再觉得陈敬宗毫无可取之处,也不再害怕即将到来的那场看似恐怖实际并未造成任何百姓伤亡的山洪。相反,她还要利用这次山洪,提前揭发齐氏的贪婪。东院贪污了十二万两,其中大多数是在公爹升任首辅后才敛聚的,但也有两万多两收受在公爹当首辅之前。也就是说,那个账本现在已经出现了,当山洪来临,陈家众人带上家财转移时,齐氏一定会带上那个账本!但华阳空知道账本在齐氏手里,她还需要一个人帮她“人赃并获”!陈敬宗就是她的不二人选。.历时一个月零五天,陈敬宗终于把花园建好了!地上铺满了卵石,几条青石板路纵横其中,翠竹、枫树是从山里挖来的,几丛牡丹来自镇上一家养花大户,只有那一套石桌石凳是派人去陵州城里买来。那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非常及时,花园里竹枫翠绿,牡丹大多数都开败了,却也还有几朵花苞挂着露珠。这日黄昏,华阳来花园赏花,遇见了孙氏与两位嫂子。已经有了八个月身孕的罗玉燕,肚子更明显了,她面容娇艳,亲昵地挽着孙氏点评各处景色,大嫂俞秀不善言辞,落后两步跟着。“公主来啦!”瞧见华阳,孙氏笑得更慈爱了。罗玉燕抿抿唇,识趣地松开手。无论她嘴巴多甜,无论她平时在婆母面前卖了多少乖,在婆母眼里,别说她与俞秀了,恐怕连几个亲儿子都越不过华阳。“娘也来赏花啊。”华阳走到婆母身边,笑着道。孙氏笑眯眯的:“是啊,老四平时瞧着粗,没想到他能把花园收拾得这么好,我看以后也不用再动了,就一直这样吧。”华阳四处看了眼,以陈宅现有的条件,这花园确实很不错了。罗玉燕自知身份比不过华阳,可自己那么孝敬婆母都要因身份矮华阳一头,她心里不舒服,摸摸肚子,她面上带笑,插言道:“娘以前总是遗憾四弟不会读书,不得不走武官的路,现在看见了吧,习武也有习武的好,瞧四弟多能干,一个人做这么多都不带累的,不像他三哥,跟着父亲耕了两天地便腰酸背痛。”本朝更重文官,罗玉燕这话看似是在钦佩陈敬宗,其实是在炫耀她的丈夫陈孝宗会读书。种地只是陈家众人闲来打发时间,做得再好也不值得真拿出去夸,没有探花郎的功名上的了台面。这样的话,罗玉燕以前没少说过。上辈子华阳一直以陈敬宗的粗鄙为耻,每次遇到这种情形,华阳虽然不爱听,却也知道是事实,懒得为陈敬宗反驳什么。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知道陈敬宗会是战场上的英雄,便不愿再纵容罗玉燕的贬损。“三嫂这么说,言外之意便是武官除了力气大,就没有其他用处了?”华阳还在笑,看罗玉燕的眼神却淡了下来。她是公主,待人和善那是她人好,谁要是敢蹬鼻子上脸,华阳才不会体谅对方是否有孕在身。罗玉燕脸色大变。她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华阳竟然与她叫起板来,明明以前她这样,华阳都默认的,只会嫌弃到陈敬宗头上。罗玉燕慌乱地看眼婆母,嘴上下意识地否认道:“不是,公主误会了,我是真心佩服四弟的,看这园子多好,大嫂,你说是不是?”情急之下,罗玉燕转身将俞秀拉了过来,只要俞秀赞同院子好,她就有台阶下了。婆媳四人,与华阳、罗玉燕比,孙氏这个婆婆的出身都够低了,但她的父亲在世时好歹是个举人,更是官学里的教谕,大小是个官。俞秀却更低,她的父亲只是一个秀才。当年俞父与陈廷鉴同去陵州城参加秋闱,路上一辆马车冲撞过来,危险关头俞父一把推开了陈廷鉴。陈廷鉴毫发无损,俞父却被马车撞得跛了一只脚,从此再也无法走科举一途。陈廷鉴感念好友的救命之恩,提议只要俞父将来生下女儿,便与他的长子结亲。有了这桩娃娃亲,俞秀才得以嫁给状元郎陈伯宗。俞秀性情温柔,因出身而怯懦,可她不傻,看得出两位尊贵的弟妹这是气上了。俞秀不敢说话偏帮任何一个,习惯地低下头。罗玉燕着急地晃了晃她的胳膊。这时,华阳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轻轻短短的一声,却充满了对罗玉燕的嘲讽。“娘,你们继续赏吧,我去寻驸马,将三嫂的赞美之词转述与他听,他肯定高兴。”华阳无意看罗玉燕继续出丑,朝婆母点点头,带着朝云走了。她一走,罗玉燕的眼泪就下来了,委委屈屈地看向孙氏:“娘,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公主误会我了……”孙氏心里门儿清,要是罗玉燕没怀孕,她少不了要敲打两句,可看着罗玉燕的大肚子,一个侯府小姐千里迢迢地跟来陵州也不容易,孙氏便故作糊涂,笑着拍拍罗玉燕的手:“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快别哭了,回头娘替你澄清误会,公主不会怪罪你的。”有了这个台阶,罗玉燕抽搭两声就收了泪。跟着,孙氏就去寻华阳了,毕竟要帮忙“澄清误会”。她一走,罗玉燕面上再无委屈,转身质问俞秀:“大嫂,刚刚我问你话你不应,莫非是觉得四弟修的这花园不好?”她对华阳面上要敬着,对俞秀,罗玉燕却充满了倨傲。俞秀仍是低着头,一手无措地攥着袖口。罗玉燕哼了哼,叫身边的丫鬟扶着手,慢悠悠先回了浮翠堂。俞秀继续站在一丛牡丹旁边,准备等罗玉燕走远了再回去。“夫人,您是长嫂,何必怕三夫人?”丫鬟碧桃凑近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是俞秀刚嫁进陈家时,孙氏赏给俞秀的大丫鬟。俞秀苦笑着摇摇头,弯腰半蹲,将雨后牡丹丛里刚刚冒出一截的纤细野草拔了出来。
第 14 章
夕阳西落,陈敬宗拎着猎物站在自家一人多高的墙外,吹声口哨,将猎物抛到墙头,他再一跳,人就上了墙。这一上,却见小丫鬟珠儿站在西耳房的小院中,仰着脸急急地朝他报信儿:“驸马,公主在招待老夫人,您小点动静!”陈敬宗明白了,把猎物递给珠儿,他放轻动作跳了下来,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在山里待了一天,他身上沾了不少土,此时出去,定会被母亲察觉。陈敬宗弹弹衣摆上的土,问珠儿:“都这时候了,老夫人来做什么?”珠儿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朝云姐姐叫我去房檐下嘱咐时,好像听见老夫人在劝公主别生气。”陈敬宗动作一顿,她就是个祖宗,居然有人敢惹她?不远处的堂屋,孙氏确定公主儿媳没把花园里的小口舌放在心上,放松之际忽然想起了自家老四,奇怪道:“都快用晚饭了,怎么没瞧见老四?”华阳半是嫌弃半是笑:“谁知道呢,我也大半天没瞧见人了,不过娘不用担心,等会儿晚饭真端上来,他肯定就出现了。”糊弄婉宜那孩子,华阳可以推脱说陈敬宗在睡懒觉,可面前的人是婆母,敢去屋里叫儿子起床的人。孙氏猜到老四偷偷出门了,不好说出来叫公主儿媳笑话,但也忍不住嫌弃了两句。可她的嫌弃跟罗玉燕的嘲弄又不一样,华阳能看出婆母对亲儿子的喜爱。华阳忽然问:“娘,大哥三哥都好读书,为何驸马选了习武?”这个问题,其实上辈子她就好奇了,只是那时候她与陈家众人生分,直接问陈敬宗无异于当面揭人短,问婆母又有当面嫌弃人家儿子之嫌。这辈子她待孙氏亲近些,自家人有些话也就可以聊聊了。孙氏见儿媳眼中只有好奇,并无其他言外之意,摇摇头,叹道:“这个啊,不能全怪敬宗。”她嫁给陈廷鉴后,前前后后一共生了四个儿子。老大考了状元,老二病逝时也有举人的功名,老三中了探花,这三兄弟的读书天分自然不必多说。老四呢,小时候跟哥哥们一样,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背诗背词都很快,一看又是个读书苗子。坏就坏在,老四年纪最小,就算他有同样的天分,架不住三个哥哥都比他大,导致老四小时候听得最多的一句,竟成了“四郎要努力读书啊,长大了像哥哥们一样厉害!”亦或是在学堂时,老四偶尔贪玩课业出了错,先生们便会说他:“如此顽劣,跟你大哥当年差远了!”有时候是不如大哥,有时候是不如二哥,有时候是不如三哥,总之无论老四做得多好,有三个哥哥在前,就很难显出老四的聪慧来。如果说教书先生是外人,亲朋好友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但家里嫌弃老四最多的,是丈夫陈廷鉴。官场的同僚都夸丈夫温文尔雅沉稳端重,然而在家里,在孩子们面前,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严父。尤其是,那时候丈夫还年轻,对孩子们的耐性更加不足。老大稳重,老二病弱,老三圆滑,这三个很少会挨训。老四性子跳脱些,挨训的次数就变成了最多,偏偏老四又是个硬骨头,越训他他越不想读书,竟然跑去隔壁的武官家里,跟着人家的孩子习武。无论是朝廷重文轻武的大形势,还是丈夫自己身为文官的私心,他都希望老四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为了让老四放弃学武,丈夫不顾她的反对,禁足、家法各种招数都对老四用了一通,最后还是她受不了,拿搬回老宅威胁丈夫,丈夫才不甘不愿地给老四聘了位武师傅。父子俩相看两厌,老四十岁时,固执地带着武师傅回了陵州。想到与老四母子分别的那些年,孙氏又叹了口气。华阳总算明白阁老家中为何出了个武公子。“哎,我该回去了,老四若是回来太晚,明天我训他,公主别跟他怄气。”临走,孙氏还替不见踪影的儿子操了一回心。华阳笑着将婆母送到院门口,转身时,瞧见陈敬宗从西耳房那边走了出来。落日余晖,他一身布衣,身形挺拔,两条袖子都挽在肘上,露出一双修长结实的小臂。夫妻俩几乎同时走到了堂屋前。“母亲为何而来?”陈敬宗看着她问。华阳笑笑:“一点小事,不值得再提。”她确实没把罗玉燕的小心思放在心上,有的女人把自己的丈夫当荣耀,而她是公主,该男人以能够做她的驸马为荣。“去沐浴吧,等会儿要用饭了。”丢下一身汗味的男人,华阳先去次间休息了。陈敬宗:……他没看出她在生气,倒是看出几分骄傲与自得来!.入夜之后,陈敬宗反反复复漱了好几次口,这才往拔步床这边走。“把灯熄了。”华阳不容反驳地道。陈敬宗:“看看怎么了?”华阳只瞪着他。陈敬宗不想坏了她的心情,老老实实地去熄灭所有灯。当他来到床边,呼吸已然似火。华阳懒懒地躺着,陈敬宗来抱她,她像睡着般毫无反应,直到陈敬宗将她放坐在他怀里,华阳才惊呼一声,就想挪开。“就这样。”陈敬宗按牢她。可他像个烙铁,华阳哪里坐得住?正要提议躺下去,陈敬宗突然抓住她单薄的睡衣,顺着肩头往下一扯。华阳一下子就抱住了他的头。上辈子白嫁了他四年,都没尝过这般滋味儿,这辈子既然已经知道其中妙处,华阳是再也舍不得他死了。甭管白天他有多少毛病,夜里是真的好,哪怕外面还有许许多多身强体健的武官,她也懒得费心去找第二个。难捱的时候,华阳差点将她最珍爱的蜀锦褥面抓破。就这样翻来滚去,直到三更天,拔步床内才动静皆消。华阳软绵绵地趴在陈敬宗宽阔的胸膛上,凝脂般的身子随着他强健有力的呼吸而动。陈敬宗握着她的肩膀,意犹未尽道:“这样才叫夫妻,才叫好好过日子,等咱们除了服,我能让你过得更好。”那个“过”字,说得特别重。毕竟这一晚他光卖力气了,都没得到什么好,心里憋着火。华阳不接他的粗话,指尖无意识地按着他的锁骨,有气无力地道:“我想去给老太太上香。”陈敬宗诧异地看向她:“最近天热,你连屋门都少出,还想去上香?”华阳哼道:“越热越显得我诚心。”陈敬宗听出味儿来:“你真要去?”华阳早找好了借口,一边发泄般用指甲在他结实的皮肉上印月牙,一边心虚地道:“咱们毕竟是在丧中,却做了这么多不合礼法的事,你或许无所谓,可我总觉得愧疚,所以想去老太太墓前悔过,求她老人家原谅。”上香没什么,陈敬宗是真不想她暑天白白折腾,宽慰道:“老太太是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华阳用力掐他。陈敬宗长长地吸了口气:“行,去就去,那就明早?趁凉快咱们早去早回。”华阳满意了,松开手道:“后天吧,明早恐怕起不来。”陈敬宗虽然没笑出声,可他的胸腔震动,显然很骄傲。休息了一日,傍晚时,华阳与陈敬宗一起去主宅见孙氏,陈廷鉴听说公主儿媳来了,特意放下书,也开了厅堂。见礼过后,陈敬宗开口道:“娘,昨晚公主做梦了,梦见一个老妇人,我听她的形容,觉得很像祖母,公主有点怕,这一日都心中不安,我想明早带她去给祖母上柱香。”华阳配合地露出忐忑状。孙氏很是吃惊,公主儿媳都没见过老太太,竟然能梦到?无论真的假的,令公主惧怕,这都是他们陈家的过错。陈廷鉴已然开口:“许是公主纡尊降贵来为老太太守丧,她太高兴,才无意冲撞了公主。这样,明日臣等都陪公主走一趟,臣会嘱咐老太太,叫她不要再去打扰公主。”梦见老太太只是华阳与陈敬宗商量好的上香借口,陈廷鉴如此郑重,华阳为骗了公爹惭愧,陈敬宗却暗暗好笑,什么状元阁老,居然相信鬼神之说。他面露不屑,华阳的眼刀便飞了过来,公爹怎么可能信鬼神,那么说全是为了安抚她罢了。驸马老实了,华阳再对陈廷鉴道:“此事就不劳烦父亲、娘与诸位兄嫂了,叫驸马陪我走一趟就好,人多出行麻烦,反倒耽误时间,叫附近百姓看见,还要猜疑咱们府上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陈廷鉴很是犹豫。陈敬宗嗤道:“有我保护公主,您担心什么?”陈廷鉴不满地看过来,他怕的就是儿子半路胡闹,对公主照顾不周。若非公主在场,这话他已经说出来了。父子俩就没有一天能和睦相处的,孙氏心累,做主道:“公主考虑的周全,就都听公主的吧,我这就叫人去预备香火,明早你们再带上四个护卫。”陈敬宗刚想说不需要护卫,华阳轻轻扯了他一把,她的目的就是去上香,又没有什么秘密,有护卫跟着更好,足以证明她并非找借口拉着陈敬宗出去游山玩水。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小夫妻俩走后,孙氏嗔怪丈夫:“叫老四单独陪公主出门,小两口还能培养培养感情,你带上一家老小都跟过去,那叫什么事?”陈廷鉴像是听了大笑话:“就老四那样,公主能对他有感情?根本就是判若云泥的两个人!”如果不是皇上皇后主动撮合了这门婚事,再给陈廷鉴贴一百张脸皮他也做不出为老四求娶皇家公主之事。机缘巧合,让老四这粗人娶了公主,老四占尽了便宜,委屈全让公主受了!孙氏幽幽道:“皇上都夸老四英武,看把你嫌弃的,倒好像你才是公主亲爹。”“胡闹!”陈廷鉴脸色大变,罕见地斥了妻子一句,随即压低声音解释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小心祸从口出。”孙氏撇撇嘴:“不提那些,我就是觉得,夫妻感情跟彼此的身份并没有太大关系,公主若嫌弃老四,咱们管不着,可如果公主没嫌弃,你却天天看老四不顺眼,就怕最后公主反倒要怪罪你对她的驸马太不客气。前天吧,老三媳妇耍小脾气,话里暗示老四不会读书空有一身蛮力,公主当场就发作了……”陈廷鉴皱眉:“老三媳妇耍脾气?跟公主耍?”孙氏:“我的意思是,公主已经有护着咱们家老四的迹象了,你……”陈廷鉴不信,打断妻子道:“先说老三媳妇,我是公爹不好出面,你做婆母的去告诫她,不许她再对公主不敬。”孙氏:“她大着肚子,我怎么说?”陈廷鉴脸色一沉:“大着肚子也不能忘了尊卑,你不说,叫老三过来,让他去说。”孙氏头疼:“算了算了,还是我说吧。”真把事情闹大,她怕老三媳妇早产!.翌日清晨,陈敬宗陪着华阳早早出发了。石桥镇附近有很多山头,其中一片专门留着给本地百姓安葬亡人用,陈家的祖坟也在那边。车夫赶车,公主与驸马坐在车里。马车本来就不大,陈敬宗又浑身冒着热气,闷得华阳很不舒服。陈敬宗作势要挑起窗帘。华阳拿扇柄拍他的手:“成何体统?”她是公主,岂能敞开窗帘随随便便叫人看见?她嫌陈敬宗糙,陈敬宗也受不了她这清高,干脆一转身,把自己这边窗帘打开了。华阳立即拿团扇挡住脸。陈敬宗将脑袋探出车窗。“呦,老四出门啦?”有街坊看到他,笑呵呵地打招呼。陈敬宗在老家住得最久,待街坊也算和善,回道:“是啊,梦见我们家老太太了,去给她上柱香。”街坊:“还是老四孝顺。”嘴上说着话,这街坊的眼睛好奇地往马车里面瞄。奈何陈敬宗一手拉着窗帘,只露出自己的脑袋与肩膀,街坊什么也看不到。当马车离开镇子,一眼望去路上田野都没什么人了,陈敬宗才高高地挂起帘子。清爽的晨风吹了过来,华阳瞥眼陈敬宗,慢慢地放低扇面。陈敬宗靠着车角,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她闷得潮红的脸,还有那丰盈的双唇,偶尔马车一颠,她衣襟一荡,更叫人移不开眼。华阳就觉得,他的视线也变成了一双手。他看得越久,她就越臊,最终恼羞成怒,又拿扇柄打他。陈敬宗一手拽下帘子,然后双手抓住她的手腕,重重地将人抵在车板上。既是青天白日,又前有车夫后有护卫,华阳全身冒火,咬牙骂他:“放肆!”陈敬宗:“夜里更放肆,你不也喜欢?”话音未落,他便啃了上去。
第 15 章
马车越靠近山脚,路越不平,车颠簸得也就越厉害。陈敬宗好不容易才帮华阳重新戴好右耳边的银链珍珠耳坠,方才他嫌这坠子碍事,取下来了。他坐正身体,再看华阳,绷着一张嫣红的脸,便是生气也媚波横流。公主讲究体面,为了不在下车时露出痕迹,她方才竟宁可隐忍配合也没有挣扎半分,使得头上的珠钗未乱,身上的素衣白裙也没有多出一丝不该有的折痕。就像那突然失去法力被定住身形的仙女,任由凡夫俗子靠近她,上下其手为所欲为。陈敬宗捡起她落在坐榻上的团扇,一边赔罪地帮她扇风,一边默想,等年后除了服,他定要再在车里试上一回。华阳懒得看他,微微挑起旁边的窗帘,让风透进来,吹走车厢里的靡靡气息。车后是四个护卫所骑骏马发出的哒哒马蹄声,华阳回忆片刻,非常确定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心跳慢慢平缓下来,脸上的滚烫也渐渐冷却。伴随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了。“公主,驸马,前面就是山了。”华阳看向摆在陈敬宗那边的橱柜,她的帷帽就搭在柜顶。此行他们没带丫鬟,那么该丫鬟做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陈敬宗身上。陈敬宗拿起帷帽,替华阳戴好。一圈朦胧白纱轻盈地垂落下来,模糊了公主的面容,只有一双红唇仍透过薄纱显出艳色。陈敬宗最后看眼她的唇,率先下了马车,再转身扶她。离了车厢,清爽的晨风瞬间将华阳包围,她享受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再往前看,便是一座郁郁葱葱长满树木的矮山,山间可见蜿蜒曲折的石阶,也有几座墓碑露出沧桑边角。陈敬宗叫车夫与护卫都留在原地,他一手提着盛放祭食香纸等物的竹筐,一手扶着华阳的胳膊,夫妻俩并肩朝前走去。华阳发现这边的石阶路竟然很干净,就问:“你们家后面的那些山,也都修了这种石阶?”陈敬宗:“怎么可能,那些是荒山,这座专门留着各家安葬亲人,时常要来祭拜,特意修了几条石阶路。”华阳刚要说话,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小虫嗡嗡嗡地飞了过来,吓得她连忙抓着陈敬宗的胳膊往他身后躲。陈敬宗大手一挥,将飞虫拍到了路边的草丛中。华阳再也没了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只想快点拜完老太太,快点下山。山风偶尔吹起她的面纱,陈敬宗看见她紧紧皱着眉,脸色微白,是他非常熟悉的嫌弃样。他嘲道:“早就说了老太太不会介意咱们做什么,你非要讲究,白来爬山受罪。”华阳自有思量。陈家算是石桥镇这边的富户了,再加上陈廷鉴中状元后步步高升,老宅这边的人便将祖宅一带重新修缮了一番,单独占了一个小山头,几座墓前都铺了整整齐齐的石板,打扫起来也方便。从山脚到陈家的祖坟,夫妻俩只爬了一刻钟左右的山路,饶是如此,华阳也累得气喘吁吁。陈敬宗一把摘下她的帷帽:“这种地方,除了我们家的一群祖宗,没人能看见你。”华阳回望来时的山路,没再强求。陈敬宗叫她休息,他拿着扫把将几座墓碑前都扫了一遍,再把香纸祭食等物摆在老太太的那座新墓前。一切准备完毕,他回头喊华阳:“过来吧。”华阳走到他身边,瞧着脚底下硬邦邦的石板,蹙起眉头。从小到大,除了皇家祭祖,她真就没跪过几次,父皇母后面前,也多是行礼请安便可。而这种硬石板,跪起来很不舒服。陈敬宗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嗤了声,然后脱下外衫,折叠几次铺在地上。华阳笑了笑,这人粗归粗,好多时候还挺会照顾人的。她往下跪时,就听陈敬宗对着老太太的墓碑道:“祖母,您有福气,有个公主孙儿媳来拜您了,普天之下那么多老太太,就您能跟皇陵里的贵人们有同等待遇。”这赤./裸裸的调侃,华阳伸手就去拧他的腰,结果陈敬宗微微一绷,劲瘦的腰侧竟没能让她拧起肉来。“祖母面前,你别动手动脚。”陈敬宗煞有介事地训斥道。华阳:……陈敬宗径自点燃三支香,递过来。正事要紧,华阳接过香,看看老太太的墓碑,她闭上眼睛,口中轻念出声:“老太太,孙媳是诚心来为您服丧的,从未想过要违背礼法,全是驸马无赖,强迫于我。”陈敬宗:……有些事他的确强迫了,那些野味儿他没有强迫她吃吧?“虽然驸马屡屡破戒,可我知道,他是真心孝敬您的。”陈敬宗一怔,目光落到她莹白的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虔诚得好似在佛祖面前上香。“孙媳今日过来,一是向您赔罪,一是恳请老太太在天有灵,保佑驸马今生平安,不求拜相封侯,但求逢凶化吉、长命百岁。”说到此处,华阳睁开眼,眼中竟有一丝水色。她无视僵在一旁的陈敬宗,郑重地拜了三拜,上前将香火插进香炉。陈敬宗:“你……”华阳却只是戴好帷帽,淡淡道:“回去吧。”因为她的反常,回陈宅的路上,陈敬宗没再心猿意马,只探究地看了她几次。.给老太太上过香后,华阳又恢复了平时的生活,白日或是看书或是练字,晚上偶尔叫陈敬宗服侍一番。那滋味好,但夜夜都来也叫人受不了,所以华阳不会一味地惯着陈敬宗。转眼到了六月下旬。这晚陈敬宗睡得正香,忽听华阳发出一声惊叫,人也恐慌地往他身上贴。陈敬宗翻身就把华阳抱了起来,大步跨出拔步床,才把华阳放下,他便快速地检查她的头发她的背:“是虫子爬到身上了吗?”先确定虫子不在她身上,他再去床上查看,非打死不可。华阳摇摇头,又扑进了他怀里:“没有虫子,是做了噩梦。”陈敬宗闻言,放松下来,拍拍她的肩膀,再把人打横抱起,回床上坐着。“什么噩梦,说来听听?”难得她如此柔弱,陈敬宗的声音也比平时轻柔了几分。华阳枕着他的肩膀,与他十指./交握,心有余悸地道:“我梦见这边下了暴雨,下到第二天,镇子前面那条河就涨平了,浑黄的水全都淹向了镇子。”陈敬宗微微皱眉,这样的情形,他确实经历过两次,不过洪水淹的不深,雨停也就退了,百姓们打扫打扫庭院,该怎么过继续怎么过。可他不敢告诉她,怕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京城公主整个夏天都要担惊受怕。“做梦而已,不用当真。”陈敬宗继续哄道。华阳抓紧了他的中衣:“我知道是梦,可里面的一切都跟真的发生了一样,水越涨越高,父亲要咱们都去山上避雨,你怕我走不动,一路都背着我……”陈敬宗拍她肩膀的动作慢了几分,梦见洪水或许常见,她竟然还能梦到一家人往山上转移?没等他深思,身体竟然因为华阳贴得太紧起了变化。刚刚还无比依赖他的公主突然捶了他胸口一拳,人也生气地跑了。陈敬宗:……他追上去,压着她道:“亲一会儿,亲亲就不怕了。”温香软玉在怀的陈敬宗,服侍完公主自己也半是餍足的睡了过去,天亮后见华阳已经不把那场梦当回事了,他也便将其抛之脑后。未料又过了一日,石桥镇上的天就跟漏了个大窟窿似的,下起了瓢泼大雨。陈敬宗披着蓑衣跑去后面的小花园,敲敲打打往几丛牡丹上面盖上遮雨的木板,免得才栽种一个月的牡丹都被这场雨打死。毕竟是自己一番辛苦种下的,又是她喜欢的,陈敬宗舍不得苦工白费。收拾好牡丹,陈敬宗匆匆返回四宜堂,进了院子,就见上房内室那边开着一扇雕花窗,华阳怔怔地站在窗边,冷雨衬得那张美人面越发白皙,带着几分忧愁。目光相对,华阳朝他招了招手。陈敬宗踩着水跑到堂屋门前,站在廊檐下脱下哗啦啦滴水的蓑衣,至于他的裤腿与脚上的鞋子,都已经湿得透透的。蓑衣交给朝云,陈敬宗迈步去了内室。华阳还在窗边站着,侧身看他,注意到他湿漉漉的两条裤腿,她不解道:“几丛牡丹罢了,死了再移栽新的,至于你冒雨去弄?”陈敬宗:“一株牡丹几钱银子,何必浪费,倒是你,站在那也不怕着凉。”在陈敬宗眼里,华阳就是一朵空有美貌却难以承受大风大雨的牡丹,娇弱到了骨子里。他走到华阳身边,想把她抱到床上去。华阳却拉住他的胳膊,指着半空阴沉沉的云层道:“跟我梦见的一样,无风,雨大。”陈敬宗终于明白她神色中的忧虑为何而来。“你怕那个梦会变成真的?”华阳点点头:“太巧了,我才做了那样的梦,马上就来了这样的雨,你说,会不会是老太太听见了我的话,故意托梦警醒咱们?”重生之后,华阳有很多事情要改变,光她一个人难以面面俱到,她需要陈敬宗帮忙。可她不能将重生的事告诉陈敬宗。她怕陈敬宗被他前世死在战场这件事吓到,更怕陈敬宗因为弟弟对陈家的惩罚心生怨恨。她终归还是皇室女,既想让陈家众人落得一个好结局,又想公爹他们继续忠心耿耿地为朝廷当差办事。她希望这辈子,弟弟与公爹能够君信臣、臣忠君,联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她有雄心壮志,头顶却响起陈敬宗的揶揄:“老太太真要警醒,也该警醒我这个亲孙子,为何不给我托梦?”华阳瞪他:“要去上香的是我,悔过的是我,恳求老太太保佑的也是我,与你何干?”陈敬宗还想反驳,华阳又道:“再说了,老太太要泄露天机,等闲人如何承受,或许老太太先寻你不成,才转而给我这个公主托梦。”虽然是胡说八道,却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换个信鬼神的,说不定真就被华阳彻底说服了。可陈敬宗不信鬼神,更不会承认华阳的骨血真就比他尊贵。什么龙子龙孙,哪朝的开国皇帝最开始都是普通百姓或普通官员,都是靠后期的打拼才龙袍加身。华阳只是命好,投胎在皇后腹中,自此千娇百宠,身边的人都对她阿谀奉承。在陈敬宗这里,华阳的美貌与身子远远比她的公主身份管用,她要是长得不合他意,陈敬宗才懒得伺候。他将杞人忧天的公主拉到怀里,看着窗外道:“托梦太玄乎了,可能只是凑巧,明天雨就停了。”华阳没有指望今天就能说服他,应和道:“但愿吧。”晌午华阳伴着雨歇晌,陈敬宗悄悄出了一趟门。他披着蓑衣戴着蓑帽,再加上瓢泼的大雨,便是有街坊擦肩而过也认不出他。陈敬宗一路来到了镇子南边的河段。暴雨让河面涨高了一截,河水浑黄奔腾,急流滚滚。就算不为了她的梦,如此大雨,镇上也该有所防范。就在陈敬宗想着回去跟老头子提醒一声时,身后忽然传来本镇里正的声音:“阁老小心,这有个泥坑。”陈敬宗侧身。透过如帘如幕的密集雨线,陈敬宗看到几道步履匆匆的身影,领头之人一身蓑衣,大步踩进土路中间的积水坑,面容坚毅地朝河岸走来。陈敬宗收回视线,故意往远处走了几步。陈廷鉴身边除了里正,陈伯宗、陈孝宗也都跟来了。观察过河水,陈廷鉴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长须,吩咐里正道:“现在开始,派两人时时监视河面,一旦出现洪水,一人去报知你我,一人去通知临河的百姓先行转移避灾。”“镇上可有孤儿寡母、年老体弱或身有残疾的独居人家?马上叫人登记在册,一旦发生洪灾,要派人帮这些人家转移。”“通知更夫打更,提醒百姓将家中粮食搬到高处,以免受潮。”“还要安排几人去通知其他沿河村镇留心防范。”暴雨如注,那声音却铿锵有力。里正一一应下。陈廷鉴继续伫立河边,目光扫过丈远外一道被蓑衣笼罩的高大背影,转瞬又移开了。
第 16 章
华阳午睡醒来,得知陈敬宗被公爹派去巡视后山了,看看山土有没有滑坡迹象,再带人提前找平缓的地段搭些棚子,万一镇上百姓需要转移,也能有个避雨的地方休息。没多久婆母孙氏也亲自来了一趟,向她解释全镇都要为避洪做准备,叫四宜堂也把值钱的东西收进箱笼,方便带走的转移时带上,不方便的也要搬到桌子上绑好,免得淹了水。“公主不必担心,咱们只是有备无患,未必真的会发洪水。”如此种种,皆与前世相似。华阳知道结果,所以不怕,朝云、朝月却不一样,两个同样在皇宫里长大的宫女,只听“洪水”二字脸都白了。“公主,要不要趁现在还能过河,咱们先去陵州城躲躲?”朝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了几圈,实在没有心情收拾东西,凑到主子身边出主意。她怕死,更怕公主出事。华阳靠在榻上,手里还拿着一个话本。她从京城带来的几本早就看完了,现在看的都是前阵子陈敬宗用猎物从其他镇上换来的新本子,多是些粗制滥造之作,从家中小厮救了大小姐一跃成为赘婿,到寒门书生高中状元得娶公主为妻。华阳纯粹把这些当笑料看,用来打发时间。见朝月与朝云是一样的焦急不安,华阳解释道:“镇上只是防洪,洪水未必会来,这时候咱们走了,百姓们见了必然心里慌张,慌就容易出乱。”朝云小声问:“洪水真来了呢?”华阳笑道:“后面不是还有一座山,再大的洪水也淹不了。阁老与本地百姓经验丰富,咱们全听指挥就是,不要添乱。”因为她这个主子过于镇定,朝云、朝月抓到了主心骨,渐渐冷静下来。“公主真厉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的就是您这样。”朝云真的非常钦佩自家主子。华阳笑而不语。上辈子她比两个丫鬟还慌,公爹也提议过趁黄昏悄悄送她去四十里地外的陵州城暂住,可华阳好面子,她怕洪水没来,自己反被陈家众人耻笑,故而拒绝了公爹的好意。“每人带一套换穿的衣裳鞋袜,再带上梳洗之物,其他贵重物件都搬到东厢房的桌子上,锁好门拿走钥匙。”华阳指挥她们如何收拾。朝月惊道:“银子银票珠宝首饰都不带?”华阳就想起上辈子四宜堂收拾了四个箱笼叫护卫抬上山,空浪费了人力,最后又白白抬了下来。“不用,全部锁去东厢房。”明天午后全家才开始转移,如果现在东西都堆在上房,碍眼又碍事。朝云、朝月带着珍儿、珠儿忙来忙去,华阳心如止水地坐在窗边,又看完了一本不入流的话本。天快黑了,陈敬宗终于回来了,蓑衣都没穿,被雨水浇得全身湿透,单薄的夏日布料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一道挺拔强健的武官身躯。他滴着水往里走,朝云赶紧退了出去。陈敬宗全身湿冷,再加上原本就不是什么讲究人,朝云一走,他关上内室的门,也不管华阳就在旁边看着,他就开始脱衣服。华阳别开脸,只在陈敬宗走向衣柜时,飞快瞥了一眼。被雨水泡了太久,他那一身浅麦色的皮肉都仿佛白了一些。等陈敬宗擦过身子换上一套白色的中衣,坐在椅子上用巾子擦头时,华阳才皱眉问:“怎么没穿蓑衣?”陈敬宗:“雨太大了,蓑衣不顶用,还碍手碍脚。”他得带人往山上运木料,无论是上山还是搭建避雨棚,都得放开手脚才能干活。华阳看着他随手搭在洗漱架前还在啪嗒啪嗒滴水的衣衫,打听道:“父亲可给大哥、三哥安排了差事?”“嗯,大哥负责核实镇上不方便转移的人家,三哥负责筹集干柴与锅粮,真去山上避洪,得生火做饭煎药。”华阳面上掠过一抹嘲讽。虽然三兄弟都领了差事,可陈敬宗这个最小的弟弟,做的却是最危险最辛劳的活儿。全家人都嫌弃陈敬宗是个粗野武夫,该用的时候还不是物尽其用?陈敬宗刚刚一心擦头,擦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看着华阳问:“怎么问起大哥三哥了?”他眸光明亮,华阳有些心虚地避开了,毕竟上辈子,在陈敬宗战死之前,她才是最嫌弃他的那一个。“我去叫厨房给你熬碗姜汤。”不给陈敬宗追问的机会,华阳转身去了堂屋。陈敬宗看着垂落下来的帘子,顿了顿,继续擦头。一刻钟后,陈敬宗束好头发,朝月也把姜汤煮好端了过来,满满一大碗,冒着热气。汤要凉一会儿,陈敬宗问华阳:“各院都在收拾箱笼,你这边怎么还没动静?”华阳:“收拾了,都锁进东厢房了,到时候我只带上钥匙,以父亲在本地的声望,应该不会有小贼趁机过来行窃?”陈敬宗:“除了嫌命长的,没人敢来。”华阳笑了笑。已是傍晚时分,光线暗淡,丫鬟们提前点了灯。灯光柔和,映得那张美人面恍然如梦。可陈敬宗以前就是做梦,都没梦过这么美的女人。“你不怕吗?”陈敬宗还是觉得她太镇定,出乎了他的预料。华阳语气轻松:“怕什么,有父亲坐镇呢。”陈敬宗:……从她嫁过来,他就发现了,她对自己有多嫌弃,对老头子就有多钦佩信赖!话本子里不少公主都会嫁给状元郎,陈敬宗非常怀疑,如果华阳与老头子是一代人,当年老头子高中状元时,大概就要被华阳看中抢去做驸马!念曹操曹操到,珍儿撑着伞小跑进来,说老爷、老夫人来了。华阳早有预料,起身去门口等着。陈敬宗没动,指腹摩挲汤碗,还是很烫。“父亲,娘,你们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华阳让到一旁,请二老进来。陈廷鉴摆摆手,指着一身蓑衣道:“脱来穿去太麻烦,臣就站在这里说吧。”华阳洗耳恭听。陈廷鉴瞄了眼还在里面坐着的幺子,哼了声,再恭敬地对华阳说起前往陵州城避雨之事。无论洪水来不来亦或是严重不严重,陈廷鉴与家人都不会丢下百姓自己逃难,可公主不一样,他不能让公主涉险。华阳笑道:“父亲爱护百姓,愿意与百姓共进退,难道我这个公主反而要临阵脱逃?”“更何况,我现在也是陈家的媳妇,断没有撇下家人自己离去的道理,父亲再劝我,便是要逼我做那贪生怕死的小人。”短短两句话,成功地堵住了陈廷鉴的嘴。在官场沉浮三十余年的陈阁老,敬重公主只是身份使然,从未想过才十八岁的小公主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他惭愧地躬身:“公主深明大义,是臣自作聪明了。”华阳虚扶一把,看着孙氏道:“听驸马说父亲在外面奔波了一日,娘快扶父亲回去休息吧,我们这边都准备好了,您二老不必再费心挂念。”陈廷鉴心中微动,老四还在公主面前提及他的作为了?他意外地看向主座那边。陈敬宗却把那句话理解成华阳在拐着弯恭维父亲,嗤了一声,也不理会门口巴结讨好华阳的父母,径直端起汤碗,试探着吸了一口。有点烫嘴,不想让人看笑话,陈敬宗很是享受般又抿了一口。陈廷鉴的眉头要拧成了川字,公主越深明大义,越显得老四粗俗无礼!“不早了,臣等先行告退。”公主面前不好发作,陈廷鉴只能压下火气,与妻子并肩离去。才走出四宜堂,陈廷鉴就忍不住朝妻子指责儿子的失礼:“他不敬我也得敬你吧?人家公主都站在门口迎咱们,他倒好,眼睛跟瞎了一样,居然还好意思喝汤!”孙氏故作困惑:“是啊,他哪来的姜汤呢?”陈廷鉴何等聪明,脚步一顿,随即又道:“不过是丫鬟们心细,这么大的雨,他们担心驸马受凉,熬碗姜汤再正常不过,并不代表公主真就关心老四了。”孙氏:“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眼睛,反正我瞧着,公主与老四早不是刚成亲那时候了。”陈廷鉴回了一声轻哼。如果说公主是凤凰,自家老四就是山里的野猪,凤凰能看上野猪?四宜堂,华阳也训了陈敬宗一顿:“二老冒雨过来,你怎么都不过来行礼?”别说他好歹读过书,就算是大字不识的寻常百姓,也没有这么对待爹娘的。陈敬宗幽幽地看着她:“他们为你而来,你往那一站,比我给他们磕三个响头还更叫他们高兴,我何必过去碍眼。”华阳:……陈家的新老状元探花都无法在他口中讨便宜,华阳识趣地闭上嘴,不与他白费唇舌。是夜雨大,镇上各户百姓都睡不踏实。华阳算睡得香的,但迷迷糊糊间也感觉陈敬宗起了几次夜。待到第二日晌午,洪水如前世那般漫进了镇子。陈廷鉴当机立断,与里正一起指挥百姓往山上转移。四宜堂。华阳从京城带来了两套油衣,油衣乃是用绢丝制作,外面涂了油脂,又轻薄又能避雨,比笨重的蓑衣方便多了,达官贵人家尤其爱用。都是女用的款式,华阳自己穿了一套,另一套叫珠儿跑去送给婆母。据她的观察,公爹与婆母都是较为节俭之人,很少会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真孝顺,把我这个亲儿子都比下去了。”陈敬宗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正好听见她吩咐珠儿。华阳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将人拉到一旁,低声问:“现在你相信老太太给我托梦了吧?”陈敬宗沉默,只是垂眸看着她。明明是个不正经的粗人,一旦认真地盯着谁看,那眼神还怪犀利的,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华阳心里打鼓,很怕陈敬宗就是不肯信她,连第一步都走不下去,还怎么利用老太太使唤他做别的?“先上山。”此时并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陈敬宗率先转移了话题。四宜堂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四个丫鬟一人背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袱就可以出发了。最金贵、最需要小心照料的,是华阳。油衣能避免她头发、身上被雨淋湿,可只要她踩着地,鞋袜与裤腿肯定会湿。华阳就看着陈敬宗跨出门,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回头喊她:“过来,我背你。”粗粗硬硬的一个人,语气也不温柔,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嫌弃,像看累赘。跟上辈子一模一样。这一天,也是他死后,她想起的最多的一天。
第 17 章
陈宅离后山最近,是镇子上最先转移的人家。阁老陈廷鉴带着几个护卫与里正一起引导百姓,让三个儿子负责家人的安危。陈敬宗依然没有穿蓑衣,只戴了一顶宽宽大大的蓑帽。华阳趴在他的背上,面容掩在蓑帽之下,周围兵荒马乱,她因为有陈敬宗背着,最为清闲。孙氏由两个丫鬟扶着,走在最前面,儿子们本想来照顾母亲,都被她撵走了。华阳身份尊贵,按理说她与陈敬宗该紧跟着孙氏,华阳却做主拒绝了婆母的提议,在陈敬宗耳边道:“咱们走最后。”陈敬宗:“为何?”他更想用最快的速度将她送进凉棚,再下山帮其他百姓。雨声是最好的屏蔽,使得只有他听见了华阳的解释:“你这么背着我,我的仪态肯定不雅,我不想让兄长们瞧见。”陈敬宗托着她腿弯的手,下意识地往上挪了挪。这样的讲究虽然不合时宜,可想到堂弟陈继宗那双不安分的眼睛,陈敬宗立即背着华阳走到队伍最后,前面就是东院的陈廷实夫妻、陈继宗一家三口。“老四,你怎么退回来了?”雨太大,陈廷实抹了一把脸,努力睁大眼睛看清后面的侄子。陈敬宗:“就这样,快走吧。”陈廷实劝不动,只好搀着妻子齐氏往前走。陈敬宗负责走路,华阳专心地观察东院这家人,尤其是齐氏。这次转移,除了四宜堂,陈家其他几个院子都收拾了两三个箱笼,由下人们抬着先行上山了。齐氏是东院的当家主母,肩上竟然还挎了一个罩着油布的小包袱,随着齐氏艰难地在泥路里行走,那个小包袱一晃一晃的,里面的东西挪来挪去,很快就显出一处硬物棱角。也就是说,齐氏的包袱里不仅仅有衣物,还有一个长方形状的东西。华阳猜,那就是齐氏私藏的账本。要紧的东西,有的人会把它藏在一个秘密之处,有的人则要时时刻刻收在身边才安心。两种藏法都有道理,纯粹看秘密的主人是什么性格。知道了账本所在,华阳也就有了计划。“还是走快点吧,雨越来越大了。”华阳再拍拍陈敬宗的肩膀。陈敬宗扭头,一张俊脸已经被雨水打得湿漉漉:“不是怕被人看?”华阳扫视一圈,道:“我观察过了,大家都怕摔倒自顾走路,没人会东张西望。”怕他话里纠缠,华阳不耐烦般晃了晃:“快点,我要去棚子里挑个好地方。”陈敬宗还能说什么?他加快脚步,转眼就把东院一家甩在了后面。前面是浮翠堂。罗玉燕大腹便便,陈孝宗不放心她,让丫鬟们照看两个儿子,他亲手扶着罗玉燕的胳膊。奈何探花郎读书厉害,身手不够敏捷,雨天泥地湿湿滑滑,陈孝宗不小心打了个趔趄,还是罗玉燕眼疾手快双手抓住丈夫,才免了陈孝宗摔跟头。看着陈孝宗狼狈地重新站直,华阳眼中掠过笑意。“三哥,没事吧?”平时对兄长们不屑一顾的陈敬宗,这时竟也好心般放慢脚步,关心地问了一句。陈孝宗、罗玉燕夫妻俩齐齐抬头。罗玉燕直接看向了华阳,见华阳一头乌发全部笼在油衣的兜帽下,干干爽爽,在这样恶劣的暴雨天里,公主一张白皙柔嫩的小脸依然如养在花房里的牡丹安然无恙,而她这个最该被小心呵护的孕妇却不得不一脚一脚地踩过一个又一个泥水坑,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陈孝宗看的是自家四弟,见老四为了方便背公主,竟然连蓑衣都没穿,一身衣裳湿透透的,如农夫家里圈养的落汤鸡,眼里便透出几分同情。娶公主是福气,可瞧瞧老四,为了伺候公主周到,白天抓虫子晚上抓耗子,雨天还得给公主当牛做马,也够可怜的。“没事,你们先走吧,仔细别摔了公主。”陈孝宗看眼华阳,眉目恭敬地道。华阳礼尚往来:“三哥也要照顾好三嫂……”然而她没说完,陈敬宗就像一头突然发力的野马,大步朝前而去。华阳:……观鹤堂这边,状元郎陈伯宗牵着女儿婉宜走在前面,俞秀牵着大郎紧随其后。见华阳夫妻来了,陈伯宗带着家人避开一些,让出路来。婉宜笑着朝华阳眨眨眼睛。“稳妥要紧,你别走太急。”陈伯宗不放心地嘱咐四弟。陈敬宗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继续大步往前走。婉宜晃晃父亲的手,俏皮问:“爹爹,如果没有我们,你会不会也背娘上山?”俞秀脸一红,悄悄看向丈夫。陈伯宗一脸严肃,教导女儿道:“为子女者,不可调侃父母。”婉宜悻悻地闭紧嘴巴。俞秀也垂下眼帘,低头走路。.山上搭了十几片避雨棚子,陈家单独占了一片,也是地势最高的一片。棚子只两间堂屋那么大,中间挂了两条接在一起的粗布帘子,帘子底下的两角分别系上一块儿石头坠着,免得帘子随风飘扬。帘子外侧给男丁休息,朝着山顶那一侧给女眷。棚子里面备了三条长木凳,主仆众人简单地整理一番箱笼,这就坐下来休息了。华阳脱下油衣,虽然鞋子只是表面湿了点,朝云还是服侍她换了一双。相比起来,其他人就狼狈多了,尤其是不能着凉的罗玉燕,在丫鬟们的拥簇下,连裤子都换了一条,身影交错,白皙光洁的小腿若隐若现,哪怕这边都是女眷,罗玉燕还是窘迫地涨红了脸庞。华阳移开视线,无意般扫过齐氏的身影。齐氏到底是镇上出身,没那么讲究,只换了双鞋子,再把那个包袱外面淋了雨的油纸换了个新的。齐氏也知道自己背个包袱显眼,与其让别人暗中猜疑她是不是装了什么宝贝,齐氏特意打开包袱一角,露出里面半旧的红衣,对孙氏解释道:“大嫂看看,这是我出嫁时我家祖母亲手为我缝制的嫁衣,她针线好,我们家每个姑娘出嫁她都要乐呵呵地绣嫁衣……”说着,齐氏还抹了抹眼睛,显然那位祖母早就去世了。孙氏哪能想到这嫁衣只是齐氏掩饰其他东西的幌子,走过去拍了拍齐氏的肩膀:“好歹老太太还给你留了件念想,莫哭了。”齐氏点点头,仔仔细细塞好嫁衣,重新系上包袱。孙氏移步去关心儿媳罗玉燕。罗玉燕是真的在哭,她太不容易了,怀孕不久就要赶路,孕后期又撞上这边发洪水,千辛万苦冒着雨爬了半座山。“娘,你们且在这边休息,我们去山下接父亲。”隔着帘子,响起陈伯宗板板正正的声音。孙氏:“去吧去吧,别光顾着你们父亲,你们也要小心赶路,莫要摔着了。”“是。”没过多久,三兄弟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下山的小路上。华阳望向远处的山。连绵的青山间盘踞着团团水汽,宛如仙境,这是京城那边从未有过的奇景。大雨冲刷着枝叶浇打着地面,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置身简陋棚子下的她,竟然心平气和。快到傍晚,陈家父子与最后一波转移的百姓顺利来到了山上。帘子遮掩了男丁们的身影,只有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过来,基本都是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在说话,陈敬宗没什么动静。又过了一会儿,陈家的小厮过来了,从下面的粥棚里带来了热乎乎的米粥,还有一摞热乎乎的菜饼。丫鬟们绕过去,把女眷的端过来。四宜堂因为行李少,朝月特别带上了公主专用的碗筷,滚烫的粥倒过来,瞧着干干净净的,便能控制着不去想大锅粥熬制的过程。华阳只吃了小半碗粥,勉勉强强填填肚子。天黑下来,华阳像其他人一样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实在困了,就靠着朝云眯一会儿。其实华阳更想陈敬宗过来陪她,他那么强壮,她就是靠着他睡一晚也不用担心他会不会累。这一晚过得极其难熬,当天色终于亮了一些,华阳也像其他人一样,在狭小的棚子里缓缓走动活动身体。大雨继续,朝远处的镇子望去,只见一片片黄水沿着街道滚滚而流,很多人家院子里都进了水。丫鬟提了两桶温水过来,这是给主子们洗脸用的水。所有人都盯着两个桶,孙氏自然而然地吩咐朝云、朝月:“先服侍公主。”二女应了声,并不客气,分别打湿手里的巾子,一个帮华阳擦脸,一个帮她擦手。饶是如此,棚子里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不便。勉强用了些早饭,华阳继续欣赏山间的雨景。珍儿出去一趟又走了回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请示道:“公主,驸马要去山顶看看,问您想不想同行。”华阳怔了下,随即想了起来。上辈子陈敬宗也邀请过她,当时华阳恨死了这般处境,哪有心情去看什么破山顶。如今,华阳看向婆母。孙氏笑道:“去透透气也好。”朝云、朝月立即伺候华阳披上已经擦干的油衣,再用两张油纸包裹住华阳的鞋子。准备完毕,陈敬宗撑着一把大伞,绕到了女眷这边。华阳踩着油纸走路并不方便,还是丫鬟们扶着她小心翼翼地挪到了陈敬宗面前。罗玉燕唇角轻扬,她倒要瞧瞧,华阳这样子怎么去山顶“走走”。念头刚落,就见陈敬宗弯腰,左手撑伞,右手将华阳直直抱了起来,那轻松劲儿,像抱个孩子!华阳下意识地环住陈敬宗的脖子,头也搭在他肩头,面朝山景。陈敬宗看眼母亲,大步离去。离开棚子,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树木之间。“去哪?”华阳见他走得小心翼翼,忍不住问。陈敬宗:“找个地方给你解手。”华阳:……虽然她猜到陈敬宗没有什么雅兴,却也没料到他费事走这一趟是为了这种理由。陈家的大棚子附近还一上一下地搭了两个小棚子,留着给男女眷解手用。华阳为了不去那边,忍得很辛苦,只是饭可以少吃,水总是要喝。陈敬宗只管埋头走路,遇到难走的地方,他会放下华阳扶着她,就这么走走停停,两人已经离棚子很远了。最后,陈敬宗停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树下,对华阳道:“就这儿吧,我去那边站着,完事了你叫我。”华阳:……陈敬宗看看她,补充问:“要纸吗?”说着手就要去摸怀里。华阳别开脸:“不用。”陈敬宗便撑伞走了,背对她站在十几步外。华阳绕到树后,确定陈敬宗看不见自己,低头整理身上的油衣、裙摆。幸好雨大,打得树叶唰唰作响。“好了。”冷淡的声音传过来,陈敬宗转身,就见公主站在翠绿老树下,油衣臃肿遮掩了她的身段,唯有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在雨中美得惊心动魄。别的女子可能会羞涩窘迫,尊贵的公主只带着几分怒气,无声谴责是驸马连累她损了威仪。陈敬宗笑了下,朝她走来。华阳怕他嘲讽,抢先道:“昨晚,老太太又给我托梦了。”
第 18 章
在山上的第二晚, 下半夜,雨势明显地小了。待到天色微亮,就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小雨点, 连毛毛细雨都算不上, 完全可以不再打伞。“停了停了, 谢老天爷!”百姓们在下面欢呼,陈家众人也陆续醒来。陈廷鉴早饭都没用,带上大多数护卫下山去了, 既要查看镇上水灾情况,又要组织人手排水开路。也有陈家的小厮探路回来,禀报孙氏道:“老夫人,咱们那条街地势高,几户人家都只是院子里积了水, 没漫进屋子。老爷说, 让咱们先在山上待会儿, 等其他百姓都下去了再慢慢往回搬。”孙氏关心道:“镇上其他地方呢?水深不深?”小厮:“这个还不清楚, 老爷派别人去查了,不过在山上瞧着应该都没有大问题。”严重的洪灾, 能把屋顶淹了, 那才是真的叫人绝望。孙氏点点头, 看眼华阳,对满棚子里的人道:“那咱们就再等等,这会儿下去路上都是人, 挤挤挨挨的, 走得也不痛快。”华阳很有耐心, 此时此刻, 她只在意陈敬宗那边。昨日清晨, 趁夫妻俩树下独处的好时机,她假借老太太托梦,告诉陈敬宗齐氏的包袱里有个贪赃的账本,陈敬宗瞧着还是不太信的样子,却叫她不用再操心,说他会想办法验证。华阳身边就四个丫鬟,总不能无缘无故的直接扑到齐氏那里抢包袱,半夜去偷也不现实,只能指望陈敬宗出手,反正所有人都觉得他粗鄙,再出格的事发生在他身上都算正常。百姓们急于知道自家的受灾情况,个个归心似箭,男丁先行一步,女眷们带着孩子也走得飞快。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路上没了其他百姓,陈家众人也开始下山。依然是小厮们先行一步,他们做惯了力气活,抬着箱笼也比女眷主子们走得快。陈敬宗又来背华阳,故意走在队伍最后。华阳瞥眼不远处的齐氏,趴在他耳边问:“你来背我,怎么去拿她的账本?”陈敬宗:“别急。”华阳看着他英俊散漫的侧脸,竟无法判断他是胸有成竹,还是根本没当回事。山路湿滑,走起来并不容易,除了陈敬宗,队伍里几乎每个人都打过趔趄,有人甚至摔了跟头。眼看山路要走到尽头,前面就该是平地了,陈敬宗问华阳:“等会儿你自己走几步,没关系吧?”华阳知道他要动手了,低声道:“只要你拿到账本,我摔跟头也高兴。”陈敬宗嗤之以鼻,连一点汗味儿都无法忍受的公主,真摔了跟头,接下来几晚他可能都得打地铺。她就是这样,无论在陈家受了什么气,最后都要撒在他身上。又走了几步,陈敬宗放下华阳,交给朝云、朝月扶着,他加快脚步往前去了。华阳的心提了起来,视线紧紧追着陈敬宗。夫妻俩前面是陈继宗一家三口与丫鬟婆子。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陈继宗回头,瞧见驸马堂哥,他强忍着才没有去窥视美人公主,只好奇道:“四哥怎么自己过来了?”陈敬宗没理他,超过去,来到了陈廷实、齐氏身后。夫妻俩刚要回头,陈敬宗冷声道:“二婶别动,你肩上有一条赤链蛇。”蛇?陈廷实僵住了,齐氏更是一股寒气直从脚板心窜到心口,人险些昏厥过去。随即,齐氏就真觉得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如果这样还能忍,当一小团冰凉滑腻之物突然撞到她的脖子肉,齐氏彻底失控,尖叫着跳起脚来,双手也胡乱地往背后乱拍,形同疯癫。陈敬宗趁机上前,一把将滑落到齐氏肘部的包袱狠狠朝山路一侧的杂树丛拍去!包袱离身的刹那,更大的恐惧压下了齐氏对蛇的惧怕,她本能地要冲进杂树间抢回包袱,另一道身影却先她一步跑了过去,长腿黑靴熟练地踩断杂枝,大手抓住包袱一角粗鲁地往回扯,可包袱布料被树枝勾住,两相拉扯,结散了,里面的东西也掉了出来。齐氏又想扑过去,陈敬宗已经将手探向那堆红布嫁衣,陡地拉出一条拇指粗的暗红长蛇!蛇身几乎贴着齐氏的面容扫过,齐氏瞳孔收缩,大叫着主动退开。一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敬宗手里的蛇上,只有华阳看见陈敬宗的另一只手从嫁衣里掏出一个账本,迅速塞进后腰。之前为了方便背华阳,陈敬宗将衣摆别到了腰间,塞好账本后,陈敬宗又把衣摆放下来,正好掩饰。明明是当众“行窃”,陈敬宗动作迅速却神色从容,身形挺拔的站在那儿,若无其事。华阳就想起她跟着父皇母后去相看陈敬宗的时候,那天的他,也是如此英武俊朗、道貌岸然!还好他现在骗的是别人。那边齐氏躲到陈廷实身后,确定蛇咬不到自己了,她第一时间往陈敬宗手里看,就见陈敬宗根本没有理会地上的嫁衣,正观察手里的蛇。“没咬到你吧?”陈廷实紧张地关心妻子。齐氏哪有空理他,白着脸催促陈敬宗:“老四快把这蛇丢开,拿着它做什么!”陈敬宗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这蛇没毒,可以带回去送给街坊炖蛇羹。”齐氏:“那你快走远点,我看着心慌!”一边说着,她还一边瞄散落在地的包袱与嫁衣。陈敬宗仿佛并不在乎那些东西,攥紧蛇脖子,往后面走去。华阳:……她急急地往朝云身后躲。朝云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哀求越来越近的驸马爷:“您快把这东西扔了,公主也怕!”陈敬宗看看只露出耳朵的华阳,手上随意一甩,那条暗红的蛇就被甩出了几丈远,落进密密麻麻的杂树丛。“好了,扔了。”陈敬宗拨开朝云,站到了华阳面前。华阳心情复杂,既高兴陈敬宗顺顺利利拿到了账本,又对他捏着蛇的一幕心有余悸。“自己走还是我背你?”陈敬宗问,“前面的路泥坑更多。”华阳看向他的胸口、衣袖,最后落到他碰过蛇的手上。陈敬宗便走到路边,双手在挂着雨水的灌木上扫过,搓了搓,换片灌木再扫一遍,算是洗手。华阳没那么抗拒了,趴到他的背上。再看前面,齐氏刚摸索完那套嫁衣,又翻来覆去检查散开的包袱,还想蹲下去搜索包袱掉落的地方。陈廷实哄道:“好了好了,蛇已经被老四抓走了。”不仅陈廷实,其他人也都以为齐氏是担心还有别的蛇。齐氏心急如焚,账本明明裹在嫁衣里的,如果不是掉了出去,那就是……齐氏惊恐地看向陈敬宗。陈敬宗背着公主美妻,对拦在路中间的东院一家只有嫌弃:“还磨蹭什么,快些下山,家里还一堆事。”华阳配合地皱起眉头。陈廷实见了,攥住齐氏一条胳膊就往边上让。齐氏咬牙,低声问他:“刚刚,你有没有看见老四从我的包袱里拿走什么?”陈廷实:“没啊,不就是那条蛇,老四抓完蛇就走了,难不成你包袱里还丢了其他东西?”不可能,老四虽然有时混账,却绝不是偷鸡摸狗之人!齐氏没有回答,回忆一遍老四的神情,她心情复杂地偏头,又看了一眼包袱掉落的地方。或许,账本落到了更下面的杂草下?账本封皮灰扑扑的,混在烂叶子里确实难以分辨。“哎,你们先下山,我好像有东西落在棚子里了。”账本就是她的命,齐氏迅速做了决定,甩开陈廷实的手,她带着心腹婆子往回走去。她太奇怪,陈廷实追了上来,陈继宗一家三口也莫名其妙地看着。齐氏暗暗观察陈敬宗。陈敬宗不甚在意地看了她一眼,背着华阳往前去了,没有任何异样。齐氏仍然不放心,仍然怀疑是不是陈敬宗拿走了她的账本,可她不能主动暴露账本,又没有借口去搜陈敬宗的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夫妻俩的身影越来越远。陈敬宗走得很快,超过陈孝宗、陈伯宗两家,来到了母亲孙氏这边。“娘,我们先走了。”陈敬宗对母亲还算客气,打了声招呼。孙氏笑道:“走吧走吧,路上小心。”陈敬宗颔首,因为前路无人,他走得更快了,朝云、朝月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后来朝云摔了个大跟头,半张脸都沾了泥巴,华阳又是同情又是好笑,让她们俩慢慢来,不用着急。这下,路上就只有她与陈敬宗了。“你从哪找的蛇?”想到那条蛇,华阳身上就不自在。陈敬宗:“山里到处都是,想找还不简单。”华阳:……他要是早这么说,她宁可被洪水冲走也不要上山。“真有账本,这回你信了吧?”挥散那些念头,华阳拍了拍他肩膀。陈敬宗沉默。华阳只当他默认了,毕竟他不可能想到其他合理的解释。堆积在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一抹阳光从东方洒了过来。草叶上的露珠闪闪发亮,土路虽然泥泞不堪,却散发着一种清新的泥土气息。陈宅这边,已经有一批下人在忙碌了,一股股泥水从墙角的排水洞滚滚流出。陈敬宗背着华阳跨进四宜堂,没有理会院中低头打扫的两个小厮,直接走到上房门前。华阳把钥匙给他。陈敬宗开锁,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因才过去短短两日,屋子里并没有堆积多少灰尘。放下华阳,陈敬宗先去开窗通风。华阳盯着他的后腰。陈敬宗转身,华阳目光一闪,避开了他的眼睛。陈敬宗上下打量她,忽然问:“就算齐氏贪赃,这也是我们陈家的事,你为何如此上心?”他们去年冬天大婚,至今不足一年,可陈敬宗已经很了解她的脾气,大多时候她都把自己当公主,除非房屋失火,陈家其他院里发生什么,她一概不理,就像一只威风凛凛的金凤凰,只管梳理那一身漂亮的羽毛,目无下尘。华阳顿了顿,正色道:“我毕竟嫁了你,若你们家被人揭发贪污受贿且证据确凿落实了罪名,我面上也不好看。”她下巴微扬,骄矜依旧。陈敬宗果然更习惯她这样,反手抽出别在后腰的账本,坐到窗边的书桌前翻看。华阳走过来,站在他身旁。她刚瞄了一眼,陈敬宗突然揽住她的腰,转眼将她带到了怀里。这姿势,华阳正要发作,手中多了一个账本。陈敬宗:“想看就一起看,别跟丫鬟似的。”华阳:……
第 19 章
齐氏这个账本, 里面记的第一笔账,竟可追溯到她刚嫁进陈家的时候,当时陈廷鉴已经在京城为官。二十多年了, 随着陈廷鉴的几番升迁, 齐氏收到的孝敬也越来越多, 每笔孝敬的金额也越来越高。齐氏是个细心人,每年的结尾,还会特意算出今年的总进项。华阳好奇目前齐氏究竟贪了多少, 一页页翻得很快,基本上一目十行,只在大笔进项上略微停顿。陈敬宗始终沉默,直到华阳翻到去年的账目,他才按住页面。华阳知道他要细看了。无论父子手足间闹得多难看, 他都是陈家的子嗣, 这账本关系甚大, 陈敬宗不可能不认真。齐氏所得, 有的来自地方官员,有的来自豪绅商户, 打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华阳皱眉:“这些人最想贿赂的是父亲或你们兄弟, 他们不直接找你们, 肯定是被严词拒绝过,所以才拐着弯来找齐氏。可齐氏手里又没有权,她也不敢对你们开口替人说话, 事情办不成, 那些人为何还要不停给齐氏送银子?”陈敬宗:“齐氏不傻。要求马上办事的, 她帮不了就不敢收, 可有些人目光长远, 只想先与陈家结个善缘,将来有求于人时再张口,这种,齐氏便敢收了。送钱的人家,想着银子进了陈家,相当于拿捏了陈家的把柄,将来开口时老头子为了掩饰也得帮上一二,所以也敢一直送下去。”“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有人送了银子后,出去拿这事耀武扬威,其他人忌惮陈家,愿意给他方便,如此一来,银子花的也值了。”夫妻俩边看边谈,忽然,华阳看到一笔特别的账。【三月初十,京城寄来两支老参,用商陆根代替煎药,转卖得三千两。】华阳上辈子只从锦衣卫的卷宗上看到了齐氏这账本的总账,以及一些明确涉及官场贪污的大额细帐,并未听说过这两支价值三千两的老参。身后陈敬宗的呼吸却是一重。华阳偏头,就见陈敬宗神色阴沉,显然动了怒。华阳再看这行字,忽然明白了。陈家老太太今年正月病逝,可人死之前,肯定早就有了病状,甚至早已缠绵病榻多年。公爹孝顺,自己无法回祖宅探望,便从京城买了两支名贵的人参送过来给老太太调养身体。然而陈廷实无用,祖宅上上下下都被齐氏拿捏,齐氏个黑心肝的,贪外面的银子也就罢了,竟然还拿商陆根把为老太太续命的人参以次换好!如果齐氏没这么做,老太太或许还能多活几个年头!“你……”华阳刚开口,陈敬宗突然将她拉到一旁,他抓起账本就往外走,速度之快,等华阳追出去,陈敬宗的人影已经不见了!院子里还残余一些泥水,华阳站在廊檐下,想着证据已经在手,无论陈敬宗是去找公爹还是做别的,遭殃的都只会是齐氏。.陈敬宗沉着脸离开陈宅,往北一转,就对上了几十丈远的孙氏等人。陈敬宗朝那边走去。孙氏还以为老四是来接自己的,正欣慰儿子还关心她这个娘,就发现儿子的脸色不太对劲儿。孙氏愣住了,上次儿子气成这样,还是丈夫用家法逼迫他放弃学武专心读书之时!“老四,你这是怎么了?”见儿子看都没看她,凶神恶煞地要往后去,孙氏急着跑过来,使劲儿抓住儿子的胳膊。陈敬宗头也不回地分开母亲的手,见大哥陈伯宗也要来拦他,陈敬宗不想浪费时间,取出账本,翻到人参那一页那一条,再把账本塞到兄长手里。“齐氏的私账。”他只说出这五个字,陈伯宗便明白了,再看那笔帐,陈伯宗素来端重的脸同样阴沉如雨。他往后望的时候,陈敬宗又走出了一段距离。“怎么回事?”陈孝宗叫不住弟弟,跑到母亲、大哥身边,疑惑地问。陈伯宗让他们看账本,冷声吩咐身边的小厮:“马上去找老爷回来,就说家中有急事。”小厮连忙跑去传话。陈伯宗不太放心,让三弟照看这边,他匆匆去追四弟。东院的一家五口才刚刚从山里下来。齐氏还频频地往山上张望,失魂落魄的。陈继宗不解地抱怨道:“您到底丢了什么好东西?刚刚都快把那块儿地翻了一遍,您要是说出来,我们还能帮您,偏您就是不肯说。”齐氏面白如纸。陈廷实有点心疼:“或许落在棚子里了?不然我再陪你上去找找?”齐氏麻木地摇摇头。不可能的,她离开棚子时还按了按包袱,账本分明就在里面。一直都好好的,直到混老四突然冒出来说她身上有蛇……突然,齐氏瞳孔一缩,紧张又愤恨地盯着前面大步而来的身影。可随着陈敬宗越来越近,一双眸子阴沉沉地盯着她,比那条蛇还阴森恐怖,齐氏再也没了恨的力气,只剩下寒彻入骨的惧怕。账本果然是被陈敬宗拿去了吧?事情败露,陈廷鉴、孙氏会怎么收拾她?曾经齐氏最瞧不起丈夫陈廷实,这会儿她却第一个想到了丈夫,抖如筛糠地躲到陈廷实背后,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等等,老四你站住,这是要做什么?”见侄子速度丝毫不减,几乎要撞过来,陈廷实伸着手阻拦道!陈敬宗依然盯着后面的齐氏,却在陈廷实开口之际,忽然一拳打在他脸上!陈廷实年轻的时候还种种地,后来家里越来越发达,齐氏嫌他种地丢人,不许他再干活,常年无所事事的陈廷实自然没什么力气,直接被陈敬宗这一拳头打得歪倒在地。齐氏想扶他,却同样被带摔了,夫妻俩一起跌进泥水坑,衣衫狼狈,手上脸上也溅起了泥点。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夫妻俩的独子陈继宗傻了眼,他的妻子惊吓地尖叫起来,才三岁的儿子更是嚎啕大哭!“我跟你拼了!”陈继宗虽然是个纨绔,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亲眼见到爹娘受辱,回过神的他大叫一声,瞪着眼睛朝陈敬宗冲来!陈敬宗避开他的拳头,抬腿一脚,直直将陈继宗踹进另一个泥坑!齐氏该死,可根本上还是二叔太过懦弱,家里什么事都被齐氏拿住了,连祖母生病吃药都没能盯住!陈敬宗不屑打女人,他拎起陈廷实的领子,举起拳头就要打下去。“住手!”陈伯宗扑过来,全力拉下他的手臂。兄弟俩僵持之际,陈廷实扶着齐氏连滚带爬地避开丈远,红着眼睛怒视侄子:“老四你犯什么混!要是我跟你二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先说出来听听,我们真有错,我给你跪下让你打还不成吗!”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陈廷实再懦弱,也受不了侄子不由分说地打人。陈敬宗冷笑:“那一拳是我替祖母打的,你要跪就去跪她!”陈廷实愣住。陈伯宗拦在四弟面前,看眼只管躲在叔父背后的齐氏,他同样冷声道:“二叔可知道,去年父亲寄回来的两支老参都被齐氏卖了高价,她却拿商陆根糊弄着给祖母煎药?”此话一出,宛如一道惊雷轰隆隆劈在了陈廷实身上!那两支老参……陈廷实记得啊,记得妻子为了孝敬母亲,每次都是亲自下厨替母亲煎药,说是怕厨娘笨手笨脚糟蹋了大哥送来的好东西。“胡说八道,你们有什么证据!”眼看父亲竟然动摇了,竟然真要怀疑自家人,陈继宗跑过来,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一边指着大房的兄弟俩吼道,仿佛他的声音大,他们一家就更占理。“是真是假,等父亲回来,自会查个清清楚楚。”陈孝宗拿着账本走过来,与自家兄弟站成一排,怒视东院众人。齐氏看到那熟悉的账本,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眼睛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娘!”陈继宗连忙抱稳亲娘。陈孝宗举高账本:“方才她翻来找去,寻的就是这个。”陈廷实看看账本,再联想妻子之前的表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侄子们说的都是真的,齐氏竟然贪了大哥的老参,耽误了母亲治病?老母亲枯瘦干瘪的病容浮现脑海,荒唐、悔恨种种情绪洪水般席卷而来,陈廷实痛苦地捂住头,干嚎两声,忽然转身,一把将昏迷的妻子从儿子怀中抢过来,左手攥着齐氏的领子,右手高高扬起,微微停滞之后,“啪”的就是一巴掌!妻子看不起他没关系,欺他软弱也没关系,可她万不该欺他的娘!脸上的剧痛让齐氏从昏迷中醒来,她茫茫然睁开眼睛,对上的是自家那个老实懦弱的丈夫。四十岁的女人,容貌依然美丽,发髻散开垂下凌乱青丝。还想再打一巴掌的陈廷实,眼中闪过痛苦,突然改变方向,重重地扇了自己一掌!怪他,怪他没有自知之明!齐氏从他颤抖的手中脱落,趴摔在地上,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她的脸上沾了泥,污泥与鲜血混合在一起,狼狈又惨烈。“娘!”陈继宗扑过来,护在母亲面前,对着竟敢对母亲动手的亲爹大骂:“人家说两句你就信了,到底谁才是你的家人?是不是他们说我偷了银子,你也要打我?”说完,他愤恨地瞪向大房的三兄弟。三兄弟无动于衷。陈廷实更信谁?目光扫过不敢抬头的齐氏,陈廷实跌坐在地,捶胸嚎啕:“娘啊,儿子对不起您!”哭声撕心裂肺,传出很远很远,惹得陈宅附近的街坊们纷纷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出门朝这边张望。“行了,先回家,别在外面丢人。”旁观许久的孙氏,终于开口道。陈廷实还是哭,陈继宗抱着快要丢了半条命的母亲,眼泪鼻涕也流了下来,大声嚷嚷着伯父一家仗势欺人:“没天理啊!你们在京城吃香喝辣,这么多年都是我们一家孝敬老太太,结果你们一回来,什么污名都要往我们身上泼!”孙氏漠然地看着他嚎,这天底下的官司,并不是谁会耍赖谁就能赢。她吩咐儿子们:“老大老三,去扶你们二叔起来。”“老四脚程快,你先回去,叫护卫们将家里围住,事情查明之前,一个人一个箱子都不许离开陈家大门。”齐氏贪了那么多,就算陈廷实被她蒙在鼓里,祖宅的那帮下人管事里肯定有齐氏的帮凶,亦或是替她遮掩,亦或是替她销赃。就这点事,不用丈夫出面,她与儿子们也能查清!
第 20 章
石桥镇并不大, 小厮找过来时,陈廷鉴正在镇南积水最深的地方安抚百姓。得知家中出了事,连最稳重的长子也要他在这个节骨眼回去, 陈廷鉴只好对里正道:“这边先交给你了, 我回去一趟。”里正躬身赔笑:“阁老尽管放心, 这种小阵仗,咱们镇上的百姓都见怪不怪了。”陈廷鉴颔首,带上小厮匆匆往家里走, 路上但凡遇见百姓朝他行礼,他都谦恭地回礼,毫无官威。百姓太热情,陈廷鉴耽误了些功夫,等他回到陈宅, 就见自家老三在门口候着。陈廷鉴神色一凛:“出了何事?”陈孝宗眼圈泛红, 将四弟意外拾到齐氏的账本并发现齐氏暗中敛财一事简略道来, 重点是那两支老参。陈廷鉴本来没什么表情, 仿佛并不意外齐氏会行如此勾当,可听到后面, 他攥紧了手。“进去吧。”没看儿子, 陈廷鉴抬首向前, 朝院内走去。主宅的第二进院,正中就是陈家祠堂。关系到老太太的死,孙氏做主将东院一家人都带到了祠堂, 包括他们大房一家, 除了华阳这个身份尊贵的儿媳妇以及大郎等孙辈, 其他人都在。陈廷鉴一出现, 孙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本跪在祖宗牌位前低头抽泣的陈廷实则膝行着往外移去,面朝兄长涕泪横流:“大哥,我没用,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咱们老娘!”陈廷鉴先瞧见了他高高肿起的半边脸,皱眉道:“谁打的?”陈廷实哭得睁不开眼睛:“我该打,大哥,你也打我一顿吧!”陈廷鉴呵斥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先起来说话!”兄威、官威一起压下来,陈廷实全身颤抖,拿袖子胡乱抹抹脸,低着头站了起来。陈廷鉴走到孙氏旁边的主位,转身坐下,目光依次扫过泾渭分明的两房人,在披头散发的齐氏、面无表情的四子身上微微停顿后,陈廷鉴再次看向陈廷实:“你的脸,谁打的?”陈廷实不肯说。“他……”“我打的。”就在陈继宗恨恨地抬手指认时,陈敬宗也上前一步,主动认领了这“功劳”。陈廷鉴沉了脸,怒喝道:“身为侄子竟然敢殴打亲叔,还不给我跪下!”陈敬宗回了一声冷笑。反倒是本就站不直的陈廷实扑通跪下了,流泪道:“大哥别怪敬宗,是我害死了娘,我该打!”陈廷鉴:“你害死娘,可有证据?就算有证据,你是长辈,该罚也该我这个做哥哥的罚,他算什么东西?”陈廷实不敢顶嘴,颓废地低下头。陈廷鉴见儿子还站着不动,抬手就是一拍桌子:“你……”“老爷,老夫人,公主来了。”守在祠堂门口的管事瞧见由丫鬟扶着拐进院子的公主,匆忙朝里面通传道。在阁老的威慑下过分安静的祠堂终于响起一些衣料摩挲的声响,乃是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身看向门外。陈廷鉴更是迅速离座,当先去外面迎接公主。陈敬宗没动,只是侧过身体,视线越过前面高矮不低的家人,落到了踏水而来的华阳身上。此时陈宅大部分的院子里都还积着水,好在水不深,华阳穿着一双尺高的雨屐,不紧不慢地走着。朝云扶着她的手走在左侧,朝月在后面提着她的裙摆。外面多少百姓正在泥泞里奔波,唯独她这个公主,依然姿态万千、贵气十足,就连她脚上的雨屐,也是珍贵的狐皮鞋面、棠木底托。她那双清冷的眼,更是带着天生的倨傲。陈敬宗直直地看着她。华阳只是缓缓行来,谁也没看。“怪臣治家不严,出了丑事,惊扰了公主。”陈廷鉴躬身请罪道。华阳虽然敬重这位公爹,该摆架子的时候还是要摆,淡淡道:“父亲免礼。若只是陈家内宅之事,儿媳不必过来,可二房一家借着您的声名贪污受贿,若证据确凿便是违了国法,我身为皇室公主,不得不替父皇监管。”陈廷鉴双肩垂得更低:“公主所言甚是,臣正要审理此事,请公主上座。”华阳颔首,从公爹婆母身边经过,率先进了祠堂。孙氏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儿媳,她站到丈夫身旁。众人各归各位,华阳对陈廷鉴道:“儿媳不懂如何断案,父亲乃是阁老,您继续审理就是。”陈廷鉴点点头,目光落回站得比竹子还直的四子身上。公主不在,儿子只是他的儿子,他该罚就罚,可公主在此,他再坚持让儿子跪下,公主面上也无光。陈廷鉴改口问:“账本在哪?”孙氏一直收着,马上递与他。陈廷鉴翻看一遍,问儿子:“这个账本,你从何得来?”这种废话,陈敬宗懒得回答。陈伯宗恭声替父亲解释了经过。状元郎声音清朗又低沉内敛,称呼上依然保留着对叔婶的敬重,本就是容貌俊朗之人,又如此端方持重,很难不令人欣赏。华阳幽幽地多看了两眼,因为兄弟俩站得太近,她的余光不可避免地扫到了陈敬宗。陈敬宗将面对老头子的不屑投了过来。华阳:……陈廷鉴再问齐氏:“弟妹,你可承认这账本是你所有?”齐氏长发凌乱,只露出半张满是泥污的脸,就在她在心里盘算是否还有转机的时候,陈廷鉴冷声道:“不是你的,弟妹大可否认,可就算你否认了,我也会派人按照里面的账目分别去与所涉之人一一对质,包括那两颗老参,既能卖出去,就一定能找到买主。”齐氏心底那一点点奢望,顿时被这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她一副任杀任剐的死人样,陈廷实悔恨交加,哭道:“大哥还审什么,都是她做的,您按照律法处置就是!还有我,我也有罪,我错信毒妇害死了娘,您连我一起罚吧!”陈廷鉴:“总要她认罪才成。”这时,派去搜查东院的护卫们抬着一个箱笼回来了,摆到祠堂中间。护卫首领道:“老爷,这箱笼是从齐氏的小库房搜到的,上面挂了锁,问过那边的丫鬟,说是钥匙在齐氏手里,只有她能打开此箱。”陈廷实一听,立即扑到齐氏身上,不顾众目睽睽都在看着,强行从齐氏贴身的领口抓出一个红绳。有人喜欢戴玉佛,有人喜欢戴玉观音,齐氏佩戴的却是一把铜钥匙!“我根本不知道她有这个箱笼,第一次看见她戴这钥匙,她跟我说是从寺里抽到的有缘物,大师开过光的,我竟然也信了她!”攥着那把钥匙,陈廷实又是哭又是笑,充满了对自己的嘲讽。护卫首领接过钥匙,打开箱笼。罗玉燕实在好奇,一边扶着肚子一边跟着丈夫往前面走了几步,探头一瞧,顿时被里面的金银翡翠以及一叠银票晃了眼睛!银票上有钱庄标记,翡翠等器物也能分别与账本上的某些条目对上。如此,齐氏私自收受贿赂的罪名已经落实!陈廷鉴不用再给二弟任何面子,沉着脸吩咐护卫:“将东院所有管事下人押到柴房,伯宗,你去审问他们,势必查出齐氏所有同党。”陈伯宗之前在京城大理寺当差,由他审问再合适不过。陈伯宗离开后,陈廷鉴看向跪在面前不停请罪的亲弟弟,眼眶一红,忽然离席,撩起衣摆,对着他跪了下去。陈廷实呆住了!陈孝宗更是冲过去要扶起亲爹。陈廷鉴挥开他的手,也不许其他人来扶,只看着亲弟弟落下泪来:“咱们父亲走得早,都说长兄如父,我却只管自己读书,对你关心不够。待我离乡为官,整整三十年,更是将母亲完全托付给你照顾。二弟,论对母亲尽孝,我远不如你,但凡我能多照顾母亲一二,母亲都不至于……”“大哥,你别这么说,都怪我当年被她的姿色迷惑,不顾娘的反对也非要娶她进门,她就是个祸害啊!”陈廷实抱住失声哽咽的兄长,不敢再怪罪自己,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到了齐氏身上!仿佛已经认命的齐氏,听素来只会讨好她的窝囊丈夫竟然说出这种话,突地笑了,由低笑渐渐变成大笑,笑到眼角流泪:“被我的姿色所迷?好,我是靠美色嫁了你,可你没占便宜吗,我是没给你睡还是没给你生儿子?说的好像你娶我多委屈似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亲哥哥考状元当大官,你只会埋头种地,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若不是图你们陈家有人做官,我能看上你?”先前陈廷鉴兄弟俩抱头痛哭还算一场手足情深的美谈,齐氏这一开骂,祠堂里的气氛顿时大变。孙氏朝丫鬟使眼色。两个丫鬟冲过去,用破布巾子塞住齐氏的嘴。齐氏呜呜反抗,绝望地看向她唯一的儿子陈继宗。齐氏行事谨慎,收了别人两万多两的孝敬,硬是连亲儿子都瞒住了,只因她知道儿子纨绔,容易为财惹出是非。如今大房要治她的罪,齐氏终于怕了,怕自己再也活不成。陈继宗从小就跟娘亲,他知道母亲贪污一事再也无法狡辩,这会儿哭着爬到陈廷鉴身边,连连磕头:“伯父,我娘千不该万不该起贪心,更不该换了祖母的人参,她有罪,您动什么家法都行,只求您别报官,求您看在侄儿的份上给我娘留一点脸面吧!”陈廷实唾了儿子一口:“她有什么脸面,她害死了你祖母,你居然还袒护她!”陈廷鉴扶着陈廷实站了起来,看着这个侄子道:“她若犯了别的错,我可以不追究,可她收受贿赂触犯律法在先,不孝你祖母在后,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轻饶。”说完,陈廷鉴转向依然稳稳坐在椅子上的华阳,拱手道:“公主明鉴,待臣查清齐氏所有同党,臣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皇上,一切罪名请皇上定夺。”本来断了希望的陈继宗,听此眼睛一亮,跪着就要往华阳这边爬:“公主,求求你……”陈敬宗直接提起他的衣领,冷脸甩给护卫:“带走!”这种货色,连去污她的眼睛耳朵都没有资格。护卫押着陈继宗、齐氏走了。祠堂清静下来,华阳神色稍缓,离席朝陈廷鉴回了一礼,道:“父亲秉公行事,儿媳钦佩,您放心,儿媳也会修书一封给父皇,向父皇澄清齐氏贪污与您无关,全是她胆大包天擅自行事,父皇英明,定能体谅您的无奈与不易。”父皇好色归好色,待贤臣向来宽厚,不但不会迁怒公爹,或许还会夸赞公爹大义灭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