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即走向床榻,坐下来,想着皇太后在盛怒中说的话,宋帝对娘亲当真有超乎兄妹情谊的心意吗?假若真有其事,便是皇室丑闻,是宫闱禁忌。

不久,宋帝进来,面上早已没有了怒气,只有眉宇间存留一点郁色。

我迎上去,“父皇,我没事,只是一巴掌,父皇不必挂心。我知道太后不喜欢我,可是我也不想父皇为了我和太后生了嫌隙,让宫人引为笑柄。”

“还是你懂事。”他冷峻的面色和缓下来。

“父皇不是去书房吗?怎么又折回来了?”我猜想,许是宫人看见皇太后驾到,立即去通报。

“朕来得正是时候,否则不知你要受多少委屈了。”宋帝怜惜地看我的脸颊,“没那么红了。”

“无碍,父皇还有政务在身,快去吧,我先在沁阳殿四周逛逛。”

宋绍兴二十年,我十八岁。

及笄礼应该在十五岁举办,不过,宋帝说错过了不要紧,补办便是,及笄和册封一起办了,在宫中热闹一番。

九月十五是好日子,我没有异议。

阖宫上下,从妃嫔到宫人,都知道我这个新来的沁宁公主,知道宋帝宠爱我,宠得无法无天。

确实,他恨不得将世间最好、最美、最珍贵、最珍稀的一切都赏赐给我,让我拥有所有的珍宝。沁阳殿的偏殿堆满了各种玩意儿,后宫有宠的妃嫔也纷纷送来贺礼,以示友好,顺便讨得宋帝欢心。

可是,那些珍宝,我从未看过一眼。

几日来,已将风景如画、美如锦绣的皇宫逛了两遍,最初的新奇与新鲜消失了,接下来便是烦闷与无聊。这日,黄昏将至,怀瑾、怀瑜劝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我懒得动,整个上身趴在桌前,半边脸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虽说皇宫处处是景,有很多好玩、好看的地方,可是,美景看多了,也会倦怠,倒像是那些美景看我了。

忽然想起二哥,好像有几日没见他了。我问:“普安郡王今日在宫中吗?”

“应该在宫中。”怀瑜回道。

“那出去走走。”

我蹦起来,一阵风似地朝外疾奔,她们小跑着追上来。

不太记得去资善堂的路,在她们的引路下,终于来到我朝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踏入资善堂,一股清幽之气迎面扑来,石径两侧种满了修竹,至此秋凉时节,竹叶染黄,渐成凋零之势,微觉萧条。若是春夏时节,必是凤尾森森、碧绿郁郁,一院子修长的“个”字,交翠叠碧,笼下一方清凉与傲骨。

来到后苑,我让怀瑾、怀瑜退下,在正堂等我。

二哥坐在石案前,自斟自饮,案上摆着两碟小菜、一壶酒。我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他,一时之间,被他落寞、沉郁的神色震住。

他身着一袭灰白长袍,垂落的广袂化成一片染了伤色的云;他的侧颜如玉雕圆润,又似峭壁刚毅,俊美得令人屏息,却满面愁容,眉宇间蕴着沉沉的忧伤。

我不解,二哥为什么这般忧伤?为什么一个人喝闷酒?

苑中种植几种名贵品种的花卉,几丛秋菊傲然绽放,黄如锦,白如玉,自有一股清冷的傲气。墙角一片碧莹莹的叶子衬托出数朵绯色月季,鲜红欲滴,娇艳之态引人注目。另一边种着几株芙蓉,却是我极少见到的深红色,花瓣堆簇如绸,轻薄如绡、婉然可爱,令人一见倾心。

赵瑷使劲地倒酒,却倒不出来,大声喊人。

我连忙走过去,“二哥。”

他抬眸,微觉诧异,立即掩饰了方才的失态,“你怎么来了?”

“郡王有何吩咐?”内侍问道。

“再来两壶酒。”我扬声道。

内侍得令,自去拿酒。我看着他因酒而薄红的俊脸,问:“为什么一个人喝闷酒?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赵瑷已有两分醉意,语调变得怪异,“三妹即将册封为公主,为兄很高兴,怎么会不开心?”他指着我,双眸浮现血丝,“既然来了,就陪我喝酒。”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但我也不开心;宫中的日子富贵而安逸,却很闷,闷得发慌,我很想放纵一下,无拘无束地痛饮一番,“好,我陪你喝。”

内侍奉上两壶酒,沉静退下。

我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举杯道:“二哥,先干为敬。”

“为了三妹册封为公主,喝!”赵瑷一饮而尽。

“为了你我成为真正的兄妹,喝!”他再次斟酒,利落地倒入咽喉。

“为了我们可以时常见面,喝!”他豪爽得异乎寻常,好像落进肚子的不是酒,而是茶水。

我也连饮三杯,因为喝得太急,酒意上脑,头有点晕。

却注意到,他所说的三句话,差不多一个意思,难道他不开心是因为我册封为公主一事?

他又想斟酒,我连忙阻止,“二哥,别再喝了。”

“三妹,你知道吗?”赵瑷盯着我,整张脸红彤彤的,如西天的晚霞红艳绚烂,“有时候,我宁愿你不再来临安,宁愿你我没有缘分。”

“二哥,你醉了。”我隐隐地明白,他欢喜于宋帝是我的舅舅,苦恼于我被册封为公主。因为,一旦册封,我和他就是名义上的兄妹,再无任何可能,他对我的心意如何安放?

“醉了好……可惜,我还没醉,还要喝……”他执起青瓷酒壶,仰起头,壶嘴对着嘴,将酒倒入口中。

我立即阻止他这般放浪形骸地喝,抢了酒壶,毕竟这是宫中,耳目众多,假若宋帝知晓,想必不会轻易饶过他。

赵瑷喃喃地说着醉话,“给我……给我……把酒壶给我……”

本想喊人,却又担心被宫人知道了,传到宋帝耳中。于是,我架起他,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卧寝……终于,我将他扔在床榻上,剧烈地喘气。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跟死猪一样,鼾声响亮。

我歇了一会儿,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的身子扶正,盖上锦衾,让他好好睡一觉。

二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就算没有如今的册封之事,我对你也只有兄妹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