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那么,命令是什么?” 你听见你的嘴巴自主发问。

“命令是杀死所有负责过焚尸炉工作的人。” 德莱恩缓慢地说,“而不是投降。所以我现在还需要打个电话。”

冰冷干燥的气流在你们中间打着圈旋转。一扇窗户开着,你的肌肤发冷,你浑身发抖。为寒冷吗?

不。是为德莱恩。

苏联人的枪声已经近在咫尺,你能听见那些子弹飞快划过空气所留下的尖锐爆鸣声,还有隆隆的爆炸声,像是闷雷在夏日的午后响起,隔着漫长遥远的距离,但让人知道暴雨将至。想起那种闷热的空气让你感到窒息。炮火正在迫近。但你想起米娅向你说到过的话,那些人已经被聚集在一起,只要德莱恩只要他接通电话,发下命令,在坦克开进来后苏联人看到的就会是一地尸体。

“留下的任何证据,都会加重德国在战后的不利地位。克莱尔,这就是这么做的原因所在。他们是关键证人。” 他说。

“那我呢?其他幸存者呢?所有人都是证据。这儿的一切,那些首饰、那些瘦骨嶙峋的人?” 你的牙齿肯定在发抖,你听见那股咯咯的响声,它们彼此碰撞,让你不能呼吸。

“是的。但是时间实在太仓促了,所以只够解决关键问题。” 德莱恩很慢、很慢地说。

他说得那么慢,每个字的吐出都要带着满口疼痛,每个字都让口腔被划破,鲜血淋漓。

“文森特,即使时间充足,你会杀了我吗?米娅,妈妈,所有人?你已经知道这是错的!你昨天确实热情似火,就是因为你知道今天以后你会永远你会永远……”

你听见你的声音在颤抖。它在你脑子里扭曲变形,你快要不认识自己的声音了。你是喊出来的,还是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低语?

但德莱恩听清了。

“是的,这是错的……一切都是错的。” 德莱恩注视着你,“但是我爱这个国家。即使它在错误的路上走了太远,即使我知道一切不正确,糟透了,活该下地狱,我仍然想帮它卑劣地、无耻地掩盖罪行。”

“我是颗螺丝钉,一个齿轮,克莱尔。这座机器太大了,我只是它的一部分。每当你说迷途知返……一颗螺丝会自己跳下坦克车吗?你会质疑这辆车开往的地方吗?”

“螺丝自己不会。” 你说,“但一个钳子或者扳手就能做到这一点。”

“太晚了。” 德莱恩嘴唇边露出一个轻飘飘的、苍白的笑容,“它在机械深处,要拆掉它只能等到坦克支离破碎,而它已经支撑这辆坦克运行太久了,几乎要融为一体。它不能改变坦克行驶的方向,于是只能帮它开得更快。即使那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但也说不定能避进安全战壕,即使以辗死什么为代价。”

“要结束这些需要的不是扳手,而是枪炮,将一切打碎。好在现在一切正在发生,苏联红军是那个炮管,克莱尔。它打碎坦克,卸下螺丝,不过不是迷途知返,而是熔解重铸。”

“你会上绞刑架,德莱恩,而军事法庭上我会成为你罪行的证人。” 你说。

“是的。但在我死去以前,我会做完我需要做的事。” 德莱恩湛蓝的眼睛看着你,你从中看出一种平静的、绝望的决心与翻涌如暗潮的痛苦。

他说的是真的。

德莱恩不是虐待狂,他无意进行不必要的杀戮。你见过有些军官喜欢在行驶的汽车上向下面干活的人们随机开枪,看看谁今天运气好抽中头奖他们管打中脑袋叫头奖,胸口中弹就差劲多了,只能是二等。德莱恩从不那么做,但他会做他要需要做的那些事。

好吧,好吧。你的脊背发冷,双手像浸泡在冰水里,让你的手指感到僵硬。但那没妨碍你的动作。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就让绞刑架提前。” 你听见自己说。

你的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抬起,对准德莱恩。

是那支小手枪,德莱恩那次随手把它拿回来。在战场上那就是个笑话,小口径,短射距,能打得死谁?除非你和人家就隔五米!他们笑话这类小型枪械,它也确实就是那种小东西,和高射炮或者机关枪相比像个玩具,或者模型样品。

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和德莱恩,两米的距离足够让玩具成为武器。有些时候用不着无坚不摧,非得有打穿钢铁装甲或者引发爆炸的威力才配叫武器,它只要能杀死一个人就够了。

少校没有反抗。他甚至垂下了双手,安静地站在那儿。

“别担心,克莱尔。就像你说的,即使不是今天,我也会上绞刑架。” 年轻的军官说。

他不该说这个的。你想,他确实该说些什么,但应该是惊慌失措的,难以置信的,“别这样”,“你要杀我?”或者类似的话,总之不该是这句。“别担心”?这算什么,听起来简直像德莱恩在安慰你是的。他在安慰你。

这个意识像闪电一样劈中了你,有一个瞬间你几乎动弹不得。

明悟有种砍刀似的利落,在你混乱的脑海中劈出通路。下达命令不用多久,他没必要磨磨蹭蹭到你醒来质问他这一切。那柄手枪放在床头柜的第一层而不是隐秘的柜子里,位置醒目得像生怕你擦拭那里时忘了它似的。

那不是粗心大意、疏忽或者丧失警惕。那是有意为之。

年轻的军官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他无法停下来,德莱恩少校是坦克上的螺丝钉,发动机中的燃料,他活着就要尝试让这个国家安全,将罪证清除,哪怕那是卑劣之举。

可是他想要停下来,比谁都要想。他努力拖延,直到最后一秒,直到炸弹的倒计时已经嘀嗒作响,轰隆隆的枪炮声近在咫尺。

苏联人就要来了,他祖国的一切罪恶将要暴露于天光之下,他必须要发下命令。就是现在。

你是士兵,你是神父,你是拉住杀人者的那只手。你会解救他,在从两片灼烧的烈火之间,可方式是用利刃刺穿那杀人者的心脏。德莱恩已经看见了今天,他昨天如此迫切地抓住你,渴望沸腾,如此热烈又如此绝望,只因为他知道他已再无余生。

“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死难者爱刽子手。” 他轻轻哼唱,那双蓝眼睛静静注视着你,注视着黑洞洞的枪口。你从他目光中轻而易举读出一种释然的平静,一种解脱,“当悔改已经太晚,此时灾祸临头。”

你曾是羔羊,如今你手握利刃。世上从无永恒的身份牌。你是赢家,如果他没遇见你,他将会做完能做的所有事,然后坦然又坚定地走上绞刑架。

但是,你想,也许这也不算输。

“克莱尔,我差点忘了有件事还没告诉你。我很爱你,真的……而且犹太人也没那么坏,对吧?你说得对,我们都是普通人,如果我还配被人这么称呼的话。” 德莱恩说,“现在,可以开枪了。”

你的德莱恩。他了解你,知道你不缺乏开枪的勇气。这是枪支,这是利刃,这是救赎的十字架。他把这些一股脑儿地塞到你手里,向你祈求解脱。

多么残忍。可就像他相信的那样,你会答应他的。毕竟你那么那么热爱你的民族,也那么那么爱他。

“文森特。” 你最后一次呼唤他的名字。音节从你舌尖发出,清晰,透明,像是冰块在阳光下被摔碎。

“我爱你。” 你说。

年轻的军官用他湛蓝的双眼看着你,一个微笑正在从他唇边上升。

“你看,我早就知道。记得看看那本《窄门》。” 他说,“我也爱你。”

那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轻盈地脱离少校的唇。你开了枪。砰。

枪声响亮,尖锐,像指甲划过玻璃。你在后坐力下退了一步,打中了他的左肩。德莱恩捂住肩,然后你开了第二枪。

血洞从军官额头上出现,差不多是同一刻玻璃窗碎裂成粉末。他的血从脑后喷出来,毫无阻隔地洒在冬天透明稀薄的空气中,几乎呈现粉红色。德莱恩向左侧倒下去,他重重跌倒在地,金发混着血污。一点儿不诗意,和其他尸体没两样,只有生命离开人体之后的浑浊。那双手曾经拥抱着你,你抓起他的手,尝试与他十指相握。

他的手心还有一点点余温。然后,缓慢的,温度散去,像是藏在灰烬中的暗火缓缓熄灭。鲜血浸透地板,让你跪在地板上的膝盖有一段时间泡在温热的液体中,然后很快感到深入的冰冷。你的牙齿开始打战,咯咯作响,你那么冷,以至于血液拼命地涌向你的胸口以确保那儿的温度足够维生,四肢因此快要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