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死难者爱上刽子手。”
谁能把德莱恩从你怀抱中夺走呢?除了你,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行。德莱恩,你真的、真的很爱他。但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如此,爱情能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少了。
德莱恩如此爱你,可他无法放弃那些扎根太久的东西。即便已经知道一切大错特错,他也无法再回到正确的轨道,他罪孽累累。于是爱仍旧是重罪,你无法告诉他你爱他。一切已心知肚明,但他不能听见,你无法出口。
直到最后一刻,只有在枪声将响的那一秒钟,你确定你已忠于你的民族。那么,你终于能纵容叛逆之言现于天光。
上帝会宽恕你的。
上帝会原谅诚实者。或者不会,可你不在乎了。如果死者与生者之间爱仍然受到禁止,那就让巨鱼吞噬你,让硫磺与烈火从天而降,让你化为索多玛和蛾摩拉。反正他永远不会在天堂。
你弯下腰,捧起他已经因失血变得苍白的脸颊。德莱恩的眼睛睁开着,清澈的湛蓝色。你看着那双眼睛,像当年你从窄小的窗口仰望天空。
你吻他失去温度的唇,吻他沾血的额头,吻他还没合上的眼睛。只有这时候,上帝原谅你。上帝允许你亲吻你的敌人。
你一直坐在那儿,也许坐了半个世纪,也许只有十分钟。你听见枪声大作,由远及近,然后你看到了苏联人。一个,两个,然后是一群,满面尘烟,看起来刚从壕沟里钻出来没多久,或者炮弹曾经在他们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爆炸。陌生的语言填满了这里,像暴雨填满久旱的池塘,坦克轰隆隆地行驶,撞倒沿路的所有铁丝门。一切结束了。
从窗户向外看,那些纵横的黑烟已经消失。
波兰十二月的天空碧蓝,你感到那些黑烟散去后,有种透明轻盈的东西在那儿飘荡,上升,直到天的最高处。
今天万里无云。
在有人上楼来以前,你站起身打开书柜,那本《窄门》就放在最外侧,位置那么醒目。你试图将它拿起来,那一瞬间你才意识到你的手已经多么无力。它们颤抖着,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
它从你手中摔落在地。从最后那一页中,一页纸轻飘飘地坠落,但在你脑海中发出巨钟落地那样的轰鸣。
你将它和那本书一起捡起来,翻到最后一页。你记得那上面留着你在那个下午随手写下的评论,你用了德莱恩的钢笔,那些字迹鲜明得好像就在昨天。
“通往永恒爱情的路是一道窄门,只有少数人能找到。不过我认为实际上没人能抵达终点。爱情能办到的事太少,阻碍又太多,更不用说让自己永恒了。”
而那张纸条上面,德莱恩的字迹清晰流畅,如此轻盈又如此沉重。那上面只有一句话。那让你如此清晰地听见德莱恩的声音,听见那些过去无法说尽的话语。年轻的少校,年轻的军官,你年轻的爱人。他说……他说:
“克莱尔,死亡让一切永恒。”
到这里差不多就是结局了!还有一章正文,关于战后,关于德莱恩和克莱尔,关于爱情的起点。还有一些细节。
结局从一开始就设定好了,对我来说其实是HE。他们在最后一刻以前从来没有将对于对方的爱宣之于口,因为德莱恩无法彻底抛弃他的国家,就是螺丝钉和坦克的关系,无法调和的矛盾只能走向毁灭。最终由克莱尔射出的子弹是一种拯救,而德莱恩最终是主动走向了这个结局。他们的爱情在生者之间无法继续,只有在死亡中才能永恒,才能为罪行付出代价,从而变得轻盈。
以及,羔羊和刽子手。从一开始到最后,当克莱尔第一次听见德莱恩在唱那首歌的时候,认为那是在描写她自己。但实际上,真正描写的应该是德莱恩。
最后,希望大家多多评论呀
第16章 终章(下)
战争在九个月后结束。波兰的,法国的,以及所有其他国家的。战争的硝烟仍旧未散,但是世界确实已迎来新生。你们在华沙的住宅已经损毁得一片狼藉,甚至无法找到你爸爸死去的那个商店。
你们从那里捡拾碎石和瓦砾,将它们埋入他的坟墓。
在战后,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往事被重新谈论,浮出水面。现在,你终于能知道为什么苏联人来得如此之快。
莱恩是位成功的记者,也是战争英雄。莱恩和托马斯,从集中营中奇迹般地逃出去,带着他们的地图和毒气罐标签找到了苏联人。你的标签是关键证据,那让军队相信在秘密的、铁路连通的小镇真的有如此大的暴行存在。地点准确、目标清晰,他们对那里进行了奇袭,切断铁路,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包围了那儿,让德国人无法如期从那里撤离。
而和莱恩一样,你身上现在拥有太多议题。战争英雄,钢琴家,和德莱恩的关系,那枚标签,你发出的、拯救无数人性命的那颗子弹。但是那些离你相当遥远,像是隔着毛玻璃欣赏鲜花与掌声。
它们如此热烈,相当炫目,但那让你感到疲惫。
你、妈妈、米娅,你们在1947年10月又一次回到法国。法国尼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你们的老房子在战时被德国军官暂住,它令人惊讶的完好无损。莱恩的家也在尼斯,你们曾经在相隔只有十五公里的小学读书,而直到在波兰的集中营中你们才真正听说彼此。
这让你感叹世事神奇。
而在你向世界关闭大门许久之后,围绕的记者散去,想听英雄故事的人离开你获得宁静。时隔许久,你才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现在,在只属于你自己的时光中,你终于可以又一次打开那本书,《窄门》。
少校的字迹有种近似于锋利的工整,不那么多,每个批注下方都有日期。但最早的是“24.Dez.43”,唯一一个过分草率的简写,大概只是出于不自觉的习惯才标注日期,甚至连“19”两个数字都懒得加上。
你的手指在那里停住了。
1943年12月24日。你记得那天,平安夜,应景地下了小雪。雪花让节日相当有气氛,但你想到的是营区里的妈妈和妹妹,你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撑过冷天气。你手里积攒了五六盒香烟,也许它们能发挥些作用。但有多少把握?你不知道。
除此之外你还要演奏,军官们也过圣诞节,虽然不是基督教、天主教更不会是犹太教。那是个四不像的人造物,夹杂着纳粹政治思想和集中营的糟糕气氛,但总归是重要节日。
总之那一天给你留下的就是这种印象。冷天,雪花,焦躁不安的坏心情。你甚至没注意到德莱恩,那时候你也还没听过这个名字。德莱恩少校。
“也许我患上了一种疾病,或者犯了错误。” 二十六岁的德莱恩写道,“‘美’拥有它的特定使用范围,而我将它用在错误场所。不过既然所有人都欣赏钢琴声,也许这又是种‘共享的艺术’,谁知道呢?音乐是无国界的。也许美丽的是钢琴与音乐本身,至于弹奏的是哪一双手则没那么关键。”
那段话草草写在扉页,像是随手抓了一本书,然后凌乱地写下了一段感言。写作的那只手显然心绪混乱,“共享”被拼错,又随手一划涂改过来。在“哪一双手”那里,稍显凌乱的墨点徘徊不去。
你抚摸那几个钢笔尖留下的痕迹。太过真切也太过鲜活,你太了解德莱恩……你曾经那么多次看着他坐在台灯下,脊背挺直,钢笔划过纸面,沙沙轻响。
你想象年轻的军官,他坐在那儿,心乱如麻。那头金发在台灯下显得漂亮极了,他的蓝眼睛……心烦意乱,自我开脱。但说服自己不容易,钢笔尖一次又一次轻轻点在纸面,最终他下定决心,“哪一双手”,就这样。没错,就是这样。
没有“令人心烦意乱的犹太钢琴家”。他还在正轨上,他还安全。
你坐在卧室。现在你有充足的时间将这本书读完了,不会再有硫磺与烈火,不会有枪声将你打断。你读得很慢。
下午的时光漫长而平静。好季节和好天气,米娅在楼下,妈妈在准备下午茶。你知道莱恩在一刻钟后会按响门铃,他们会去看战后首映的电影,《凶手就在我们中间》。他花了半天时间才抢到门票。
下个月他们会坐轮船去美国碰碰运气。他们会定居在纽约,华盛顿或哪个东部大城市。再过几年他们也许会有孩子,一个,或者两个。大概不会更多了,米娅不喜欢太多小孩。他们不在乎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男孩大概会更像米娅。
你希望看见有个孩子很像米娅。
你很高兴你的妹妹得到幸福。你很爱她。在大西洋的那一岸,新生活正闪闪发亮。他们会相爱、结婚,然后时间让她年轻的肌肤上添上皱纹,莱恩和米娅,他们会像那种老人家,七十多岁还可以慢吞吞地、肩并肩地走过秋天的公园。
这个热乎乎的想象让你感到一种遥远的温暖。像是火炉上咕嘟作响的热汤冒出的白色雾气,那种烟雾从你的指尖飘过,让那里有一种温暖湿润的触觉。
但你知道火炉上的热源不会再属于你。那些滚烫的肌肤,亮晶晶的汗水,温暖的嘴唇和掌心,你金色头发、双眼湛蓝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