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王爷人真好,越棠再没有旁的想头了,钻进锦被里蛄蛹两下,贴上来环住他的脖颈。主动的亲近,是表明她愿意努力的决心,“多谢王爷。”感谢不能光靠嘴上说,她知道好歹,可没什么经验,那份情谊不知该如何使劲,只能用力地靠他更近,双臂兜在他颈间,下半截儿也努力缠着他,以示夫妻一体,她绝无二心。

她全无章法地拧动着,感沛万分的心情尽数化作一声呜咽,只是落在睿王耳朵里,那鼻音浓重的颤声,简直是最惑人的娇嗔。这么个灼人的宝贝,不能下手,还不能推开,睿王无比煎熬,甚至有点后悔才刚说出口的漂亮话。

他知道的,她一向不是那等扭捏的女郎,性情疏阔,只要是认准的事,做起来都有一腔赤诚之心。从前他在不起眼的书肆里打混,她不会因身份而轻贱他,诚恳相待,照样可以谈得投契,如今成夫妻,其实是一样的态度,外加上尽心履行身份职责,有些方面尚未领悟过来。

于是成了一厢情愿的焦灼,睿王无声地叹息,伸手在她脊背上轻轻拍打,逐渐真将她哄睡着了。

*

因是天子赐婚,翌日要入宫去谢恩。王府的车驾行在朱雀门前的直道上,睿王见她不言语,玩笑着宽慰:“父皇殡天十年了,母妃也故去已久,陛下是同辈人,不会为难底下弟妹,你放宽心,只当陛下是家里兄长。”

越棠霎了霎眼道:“我原本不紧张,王爷特意提起来,倒引我惶恐了。”说着将车帘拨弄开一条缝,朝窗格外一指,引他瞧,“宫城外人来人往的,禁军朝臣一队队往西走,是一向这般热闹么?”

她生平头一遭踏足皇城,从前连爹爹任职的官衙都未曾去过,所以闹不清宫门前的章程。可睿王一眼就察觉出不寻常,至于是什么缘故,却没头绪,至兴安门前下车,恰遇上羽林营中郎将,方才问明白了首尾。

“太子殿下今日回京,臣等领命,西出春明门迎接殿下銮仪。”

“太子今日回京?”睿王吃了一惊,这等大事他竟没听说,转念一想又笑起来,看向越棠,嘿了声道,“这阵子尽忙迎王妃进府,外头的事全疏忽了。今日倒赶巧,若时辰凑得上,索性一同见过殿下,认认亲戚,往后少不了要常走动。”

睿王与太子殿下年岁相仿,虽差着辈分,却是宫里作伴长大的情谊,京里没谁不知道,越棠也不例外,且听他的口气,那传言毫不掺假。哪怕在宫里,要留神言语上的分寸,无意间流露出的亲近与熟稔,也足以显出他与太子关系非比寻常。

越棠自然道好,拉家常式地问起来:“殿下出京,是办差事去了么?”

睿王点点头,“夏日里南边洪涝,入了秋冬成饥荒,太子此番是领着朝廷的钱粮下鄞州赈灾。”略忖了忖,显出点欣慰的笑意,“算算时间,赈灾的事办得算顺利,殿下虽年轻,能力手段都没得说。”

年轻储君入朝,需得逐渐积攒政绩与声望,太子此行顺利,便是朝廷根基稳固的好兆头,越棠也感到高兴。

夹道里迎头遇上一队内官,首领那位见了睿王,对插着袖子行礼后竟扬起个笑模样,挤眉弄眼地打趣,“殿下小登科,瞧您这眉飞色舞的精神头,得意劲儿全写在脸上了,臣今日有幸,亲口给殿下道声喜。”言罢又转向越棠,扎地行了个大礼,“臣虞守光见过睿王妃,王妃娘娘往日在宫禁行走,有何差遣,尽数吩咐臣便是,臣肝脑涂地,一定替王妃周全。”

睿王由着他耍嘴皮子,末了笑骂声“去”,一扬手,袖里抛出个金锞子,“王妃赏你的酒钱,往后等着你孝敬。”

那内官双手过顶接着,唉哟了声,笑得朵花儿似的,“那怎么好意思的。”睿王也不多与他兜搭,摆手调侃了句滚吧,虚揽越棠一把便走远了。

走出百来步,沿墙根拐过弯儿,越棠不经意拿余光一扫,却见那内官还佝偻着腰定在原地呢,恭送的姿态一丝不苟。禁中得脸的内官皆有品阶,手里多多少少握着点实权,不仅在内侍省领差遣,连内外朝机要都少不了他们的影子,算是牌面上的人物,却对身上没实职的睿王恭谨又亲近,倒颇耐人寻味。

瞧得出来,睿王有个好人缘,天潢贵胄得人敬畏不稀奇,能同底下人打成一片,才是门学问。越棠觉得他挺有意思,仿佛有许多面,却面面不显得虚假,每个角色都游刃有余,难道这也是种本事?

小小的插曲,睿王却没放在心上,犹思量着先头的话题,太子回京,必要入宫述职,只是不知道具体的时辰。

“若今日赶不上拜会殿下,改日我邀殿下过府,正式请他来见见本王的王妃。”睿王爽朗笑着,脸上还真有些适才那内官说的得意劲头。

自打他封王开府,太子几回说要登王府做客,都叫睿王婉拒了。等闲没有储君屈尊拜会臣子的道理,但如今有了家口,那份餍足在自己胸怀里盛不住,忍不住想向人炫耀,便偶尔破一次例吧!

越棠却被睿王的话唬了跳,“我多大的脸面呀,哪能说让太子来见,该是我觐见殿下才对。”顿了下笑道,“王爷若邀殿下,就当是为殿下庆功吧,今早听王爷拨给我的女使说起,府里新进了好一批厨子,天南海北的手艺,不说多精细,好歹新鲜有趣。我替王爷张罗,保管殿下跟前不出错。”

这一席话多熨帖呀,睿王心里感到诧异,有了她,王府仿佛都变了样,终于像个家了。

腊月里日光稀薄,一轮惨白的日头挂在灰朴朴的苍穹上,丁点儿没暖意。过了昭庆门,便是天子前朝理政的地界,越棠袖里原笼着个朱漆描金的手炉,过宫门后不宜夹带了,便交由门上的内官,才撂开,睿王顺势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牵她迈过宫门。

越棠一怔,敏锐地察觉周遭小意飞来的眼神,略扯了下手,“王爷,在宫里......”

“本王一向不拘小节。”睿王目不斜视,反手摸索她的指节,十指交扣着笑得满不在乎,“前头就是延英殿,要是冷,我们走快些。”

其实从宫门上一路走来,身上正暖和,哪至于要在禁中内苑发足狂奔,左近还有朝臣呢,失了分寸可不好看。

就这么稳当走着挺好。越棠侧眸打量睿王,他不是有攻击性的长相,眉骨鼻梁英挺,颧骨却生得不锐利,显得一张脸线条轮廓流丽明畅,无甚表情也叫人如沐春风,略一牵唇,就成了春风满面,那份鲜焕漂亮的神气直向外冒,说他不拘小节,单凭脸就足够有说服力。

其实他高大又结实......越棠的神思忍不住出溜,若不是自己见识过那身紫袍底下的内情,真要被他的一副温煦做派给迷惑了。

走上一程便到延英殿,略在廊庑下站了站,内官出来引他们入内。皇帝果真如传闻中那样和善,越棠头一回面圣,合该行叩拜大礼,还没跪下去皇帝便叫免,命人赐了座。

“朕这个弟弟有时候不着调,二十来岁好容易成了家,多亏王妃肯将就他。王妃看在朕的面子上多担待,他若犯浑,王妃进宫来告诉朕,朕替你修理他。”

皇帝与睿王相差二十来岁,着实是兄长如父,一席话也如父辈看顾子侄自谦的语气,越棠听话听音,也不端着了,拿出哄尊长高兴的架势,顺势回应了两句俏皮话,逗得皇帝难得笑出声。

皇帝颇有些感慨,“瞧见王妃,朕便想起元用......元用乃三朝股肱之臣,家中子女也教养得出众,如今他告老清闲了,身子骨可还健朗?”

元用是她爹爹的字,天子提起旧臣,这就不是家务事了,越棠忙起身替父亲谢恩。皇帝又问了几句话,倒将幼弟撂在了一边,末了和颜悦色冲越棠说:“你们新婚燕尔,朕本不该打搅,偏巧今日太子回朝,鄞州的事宜有些棘手,需得紧着商议。睿王上年去过江南路,对那里的情况最熟悉,朕不得不留他下来帮着参详,等太子入宫后议事,王妃别见怪。”

说着招来名女使,“王妃第一次进宫,不必着急回府,朕着人领你四处逛逛,待回头前朝事毕,一家人一起坐下来用顿饭吧。”

天子这般客气,越棠自然不会推脱,睿王在一旁听着倒有些犹豫,寒冬腊月的天气,宫苑又大,这时候四处闲逛更像个苦差事,唯恐她不自在,便想了个主意,对皇帝说:“昨日臣弟同王妃说见过《中秋帖》真迹,王妃不信,今日臣弟便斗胆,向陛下讨个恩典,允准王妃上崇文馆后头的藏书阁去,亲自瞧瞧臣弟的话当不当真。”

皇帝横他一眼,嫌他这借口太拙劣,全然不信新婚之夜他会同美娇娘谈论什么中秋帖,哼笑一声,倒还是准了。睿王笑得毫不挂怀,转头替王妃披上轻裘,又觍脸向皇帝讨了暖炉,塞进她手中。

“藏书阁是个好去处,寻常也无人造访,虽在宫中,你不必拘束,等我这头议完事了就去接你。”

越棠笑盈盈点头,其实就算是逛宫阙她也没异议,天底下头一份的尊贵,她很乐意开开眼,奇怪睿王总觉她娇弱,也不知是自己如何叫他有了这样的误解。

反正就听安排,随御前的女使上藏书阁去,倒是不远,就在紫宸殿东边配殿之后,上下两层的制式,几乎同王府正殿一般宽阔,入了阁更是别有洞天,原来腰檐上有暗层,一排排格架隐匿在晦明的光线中,掩藏着不知多少孤本善本,静默无声的,有种美玉蒙尘般的厚重与寂寥。

越棠一路看去,一路惊叹。其实她算不上多爱读书,经文上的学问钻研得很寡淡,顶多爱读些志怪杂记,平日上书肆寻摸的也都是些不入流的闲书,可毕竟家学渊源,不说那些名家墨宝,单看书架上的罕见珍本,什么南史、北齐书,晋抄的郑氏注,甚至还有两汉时公羊传残卷,那份震撼的心,就如同看见顶稀奇的珠宝一般无二,全是对纯粹的美的赞叹。

暗层只藏书,顶层则有书案与坐榻,越棠粗略赏了遍馆藏,便想挑一册上楼去好生坐着细览。那格架通天,好些卷轴放在高处,系着麻绳从架沿垂下一截素绢,上头写明书名,方便底下人寻找。

越棠仰头踱步,瞧见一卷西京杂记,眼前一亮,忙垫脚去够,可惜努力伸指头也没够着,胡乱划拉着,手腕不知磕着了哪里的横栏,感觉很怪异,像沾上了什么濡湿的东西。

她收手细瞧,乌黢黢的两道墨迹,凑近闻,却带点酸味,一旁的御前女使见状上前查看,呀了声说:“是生漆。”拿帕子替她擦拭,可没清水哪能抹干净,越棠懒得折腾,衣袖一遮掩便瞧不见了,来一趟不容易,这点小事还是回去再料理吧。

于是搬来杌子,踩上去取到高处的书简,兴致勃勃便要登楼翻阅。谁知还没走出暗层呢,便察觉不对了,手腕上倏忽传来一阵奇痒,钻心彻骨的,激得她一声惊叫,手里的宝贝差点没摔在地上。

捋衣袖查看,适才沾上生漆的地方已经肿了一大片,触之隐有灼热,瞧着十分骇人。越棠没见过这样的症候,顿时没了主张,甚至有了头晕目眩的错觉。这什么玩意儿?她哭丧着脸呢喃,“我中毒了吗?”

“您别着急,别着急。”女使惶急地宽慰她,扶她在杌子上坐下,“您稍待,奴婢立刻去请医官。”

女使匆匆奔下楼,留她一人在暗层里茫然无措,放眼望去四周昏昏,没了适才的兴头,神秘的宝库顿时成了吞噬人的兽口,那通天及地的格架从东墙摆到西墙,真像是藏着什么吓人的鬼怪。

无边的死寂更加重了这份恐惧,越棠索性放开了声音抽泣,好歹是个响动,勉强给自己撑起胆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