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晕,蜷身坐在杌子上,眼里蒙了层水雾,瞧东西反应慢半拍。所以当眼前忽然出现一双乌皮靴的时候,越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戛然止住抽泣声,片刻反应过来,那真是个人,悄没声儿地就挪到自己跟前来了。

她惶恐不已,连惊叫都忘了,猝然缩身子,势头太猛,眼看就要向后载倒,电光火石间,竟是那人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留神。”他开了口,沉声静气的,不带一点情绪,但至少不是什么鬼魅孤魂。

越棠缓了缓神,视线顺着那双乌皮靴上移,玄色袍服镶黑青黼黻滚边,再往上去,领缘依稀绣的是九章纹样......她大惊,不必去看面容了,忙扶墙起身,退后两步行礼。

“太子殿下。”

正犹豫要不要自报家门呢,却听他说,“王妃坐下吧。”原来早也识破了她。

先前还想着邀太子殿下过府,好让她这位新晋的王妃拜见储君,结果莫名其妙的,竟在这藏书阁里遇上。这下可好,体面也没有,庄重也没有,尴尬的初见,想必让太子留下了很差劲的印象。

“王妃不必担心。”太子依旧是清淡的声口,透着些许矜持的客气,没计较她的失仪,还略略蹲下身,视线在她手腕上逗留了一瞬,“是漆疮,请医官开些清热去火的药水,每日擦洗,十日内可痊愈。”

他低身又站起的当口,越棠纵使垂眸也看清了他的脸,与睿王有三分像,能看出是一家子,也是英俊的长相,却更年轻、更锐利,尤其浓眉下一双幽邃的眼,鉴悬日月,微微一漾,便是凛然万千气象。

只是两道薄唇形状精致,显出那一点唇峰格外饱满鲜明,五官合在一处,有种端严又深秀的奇异气质。

这么位尊贵的人物,说的话似乎天然就令人信服,越棠听他说没大碍,悬着的心立刻落回了原处。举袖拭了拭眼角,换了个尽量轻快的语调,“王爷在延英殿与陛下谈正事,陛下才恩准臣妇四处走走。适才惊着殿下了,还望殿下恕罪。”

“无碍。”他顿了顿说,“孤去延英殿,经过藏书阁,正好来取一幅堪舆图。”

越棠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太子这是在向她解释行踪。这位殿下面上瞧着生冷,其实也算和善,被冒犯了不提,还替她瞧伤,显然是瞧睿王的面子,再不待见,也存几分客气。

越棠往边上让了让,“殿下请自便,臣妇不耽误殿下公干了。”

太子倒没急着走,也不搭腔,沉默片刻忽然道:“孤有差事在身,未及回京喝王叔的喜酒,今日匆忙,改日再正式向王叔与王妃道贺。”

“殿下客气了。”越棠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欣欣然的模样,“殿下为苍生奔劳,鄞州平安顺遂,便是给王府添了最大的彩头。今日王爷还说呢,望殿下得空时能给王府一个机会,为殿下设宴庆功,算是王爷与臣妇的心意。”

太子略勾了下唇,算是接受了她的好意,其实这话漂亮又虚伪,凭他与王叔的交情,不至于闹这等虚文。还有她那一脸的笑,太子眼神扫过,心头像被刺了下,没有由来的,他略感到碍眼。大约是占了长相的便宜吧,一双圆润杏眼里盛满灵动的神采,不管说什么,都显得那笑意格外真诚,定神望住人的时候,颇有点情深如许的意思。

......对他这么笑,算怎么回事?太子只当她是跳脱吧,漠然调开视线,心说倒与王叔的活泛如出一辙。

霎眼的功夫,越棠哪知道太子想了这么多,只觉气氛僵冷,没明白是哪句话不中听。好在西尽里传来脚步声,是御前的女使回转来,藏书阁里不许提灯,便挪到底层南窗下去,就着天光,请医官查看伤处。医官细细诊过脉,末了果然道是漆疮,一应与适才太子说的都类似。

“臣给王妃开个方子,照着煮水,每日擦抹三次就好。王妃的症候不算重,只是头两日痒起来多少有些不好过,这膏药您也拿着,痒得受不住时便抹一抹,虽不治根本,好歹舒坦些。”

越棠接过药方子道谢,抬眸时瞥见金柱后头有个身影,这才发觉太子始终立在那儿看着,她正狐疑,黑青的袍角已然一旋,翩然走远了。

医官还在嘱咐她膳食上的忌口,越棠便没深想,转眼将遇上太子这事撂在了脑后。送走医官,书也没心思读了,索性请女使引她去太液池看看隆冬的风光。

打从崇文阁前过,没留神落了人眼。不远处有名锦衣华服的宫妃,由女使架着胳膊,才从复道夹城上下来,缓步迈过兴安门,一片广场开阔无遮,眼睁睁瞧着藏书阁那儿接连涌出好几个身影,不由哟了声。

“这是闹哪出?头前那个是太子殿下不是?”

说话的是兴庆宫孙贵妃,她是二皇子生母,事涉太子,便格外关注。身后的女使乖觉,即去打听,片刻便将消息带了回来。

“殿下进藏书阁后,没一会儿便传了医官,不知是什么缘故。最后那位是睿王妃,今日入宫来向陛下谢恩的。”

“睿王妃?”孙贵妃纤细的眉一挑,旋即笑起来,“可不是,陛下说今日一家人齐全,要摆家宴,就是为了这位睿王妃。”又招来身后一名内官问,“昨日王府大婚,你替本宫去送礼了,瞧见王妃没有?生得如何?”

这叫内官怎么答呢,只得耍滑头,说睿王妃生得花容月貌,但还是不及与贵妃相较。

孙贵妃笑叱了句“德性”,没再言声。

边上的女使跟了贵妃许多年,一见她意味深长的神情,便知她有了计较。女使犹没明白,“娘娘是想......”

“一箭双雕啊。”冷风拂面,贵妃紧了紧裘衣,半张脸隐在那雪堆似的风毛后头,只露一双兴致盎然的眼眸,“十来年的哥俩好,钱权在那两位跟前都是儿戏,还能为什么反目?自然只有女人了。”

*

那边厢,延英殿里议完了事,正要着人去请睿王妃,藏书阁里宣了医官的消息这才报上御前。

睿王听见便坐不住了,下意识望向皇帝,斟酌着如何开口。皇帝了然,觉得好笑,“朕还从没见过你这模样,怎么,一把年纪,倒遇上情关了?”

天家儿郎们成婚都早,譬如他们那位长兄雍王,二十出头时儿女都成了群。像睿王这般,孑然一身到今天,真算得上一把年纪,旁的事上潇洒,谈情说爱起来竟这般笨拙。

所以就原谅他吧......皇帝摇头叹息,挥手叫他赶紧走,目光一偏,落到太子身上时心头又起烦闷,这叔侄俩成天混在一处,倒养出了同一套陋习。

不由冲太子念叨上了:“你王叔已然成婚,朕看你再拿什么由头搪塞,礼部早就拟了人选,朕这回再不惯着你了,你不表态,朕就直接指婚,等开了春朕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定下......”

若搁往常,睿王很乐意调侃太子两句,今日却顾不上了,大步流星出了殿门,寻到睿王妃后立时带她出宫回府。

车驾原路返回,越棠挺不好意思地问:“陛下没笑话我吧?”

睿王捧着她的手腕,全神贯注端详了一番才说:“笑话你做什么?藏书阁的内官差事办半截,生漆未干就由人去碰,该是他们挨罚才对。”只问她,“眼下感觉怎样,很痒么?”

越棠用上了医官给的膏药,稍觉和缓,对早前的事没什么埋怨。藏书阁有意思,天子跟前她也不觉拘束,就是那位年轻储君......

她嗳了声,“先前在藏书阁,我遇上太子殿下了,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没说对,殿下仿佛不高兴,日后王爷见了殿下,替我告声罪吧。”

睿王很意外,“遇上太子?是不是他吓着你了?”

越棠忙说不是,前因后果描述一番,引来了睿王的笑,“亭之就是那个脾气,储君哪有逢人就露笑的?久而久之便生一张冷脸,绝不是对你有意见。他地位高,肩上担子也重,不比本王自在,你就当他是家里十来岁常要闹别扭的小子,拿出长辈的款来,再哄上两年,年长起来,便如本王一般稳妥了。”

“哪有这么夸自己的。”越棠乐不可支,“王爷比谁都好,可别去比太子殿下,这种话落人口实。”

睿王哪会不明白,“你我之间可以随意些,旁人面前必不是这样。”他反而很高兴,她为他着想,多暖心。

两人各自坐车厢一边,睿王一向不是低调的人,从没想过要舍亲王仪制不用,此时却生出换驾轻便马车的念头。这也太宽敞了吧?封闭的一方天地,两人却还隔那样远,楚河汉界似的,连膝头都碰不上,好没意思。

睿王觉得自己大概是上瘾了,总想触到她,握手也好,揽肩也罢,肌肤相贴的那种踏实感觉,真叫人欲罢不能。脑袋一热,霍然站起身,倒将越棠吓一跳,“王爷怎么了?小心撞上。”

他摇摇晃晃地跨过来,在她左手边坐下,不敢太造次,只捉住她搁在膝头的手,掩在袖子里扣住,“冷不冷?”脸上还是一本正经。

“王爷怎么总觉得我冷。”越棠听他反复问这一句,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冷,我会穿厚衣裳,又不是三岁孩童,我不会冻着自己的,王爷大可以对我多些信心。”